夭夭桃花红（九）

眼看着天已晚了，却没见公子的小厮回来。第二日，众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直到午后，那小厮才追上来，同来的还有位红衣女子。待走得近了，才瞧出来竟是南凤晓。

只见她戴着帷帽，将帷幔向两旁撩起，手执长鞭，英姿飒爽的骑在一匹大花马上。隔着十来步远，对着公子娇唤了声“宸表哥”，利落的翻身下马，与众人福了福，见了我，咧嘴笑问：“瑛儿，你也来了？”

我早上前与她互见了礼，甜甜笑道：“瑛儿怎么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着南姐姐。”

原来那小厮在回去的路上遇着南凤晓，简单与她说了缘由，南凤晓既惊愕又好笑，与他同去了猎户家。那猎户之女原还抵赖，只说不知，南凤晓怎是好相与的，一通吓唬，那姑娘就全都招了。

“就那胆子，比老鼠还小，竟然也敢做这样的事，既做了又不敢认，当真可恶，若不是瞧着她生得柔弱，三两下就能打死，我早甩她两鞭子了。”

以她的性子，自然是瞧不上这样的人。(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南凤晓本也要去京城，如今正好与我们同路。一路上我二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晚间她与我同榻，避开众人，同我悄声说起私密话来。前些时候在她父亲的治所遇着一位公子，一眼就瞧中了，还悄悄偷了人家的玉佩，只是不知那人家世名姓，所居何处，虽心中挂念，却无法可想，便离了家一通乱寻。我听得呆了半晌，果真是南凤晓，行事做派实非常人！我一直都知晓南凤晓行事豪爽随性，却不知竟大胆至此，忽又想到那猎户之女藏了公子的袜子，她偷了人家公子的玉佩，世间女子多是这般行事的么？还是我跟着嬷嬷学规矩学得也古板了，过于大惊小怪了些？

“只是人海茫茫，这样没影子的事，只凭一块玉佩找人，何其渺茫。”愣怔了好一会子，我才挤出一句话。

“他身上带的这块玉佩非是凡品，可见是位世家公子。我听他口音，倒与陶丞相有些相似，估摸着与你们祖籍相距不远，兴许就是你们老家人，我又不急，慢慢寻访就是，总能寻到的。”她倒是早有了章程。

竟与父亲口音相仿？我也来了兴致，问她是如何遇上那公子的。

她傻兮兮的笑了又笑，往被子里钻了钻，笑着与我说了起来。

西北与京城不同，那里对女子没有诸多规矩限制，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抛头露面，南凤晓的父亲南大将军驻守西北多年，很受人敬重，她自然也因此受益，在那里就像脱缰的野马，恣意撒欢，来了兴致，还曾扮作亲兵随父兄上阵杀敌。这样的女子如何甘愿困于将军府的后院？西北那么大地界，她自然是每日里逛不够的，有时带上父兄给她选的亲兵，有时带了随身的丫头。那次如往常一般，带了两个身手不错的丫鬟，骑了马跑到一片不见人烟的荒野，极目所见，只有荒草野地，微微隆起的土坡和散落的水洼浅溪，一时起了豪兴，放马狂奔起来。谁料乐极生悲，在一处浅水尽头的杂树林边，遇上举止可疑的一队人马，虽然都作的当地人打扮，但那碧眼虬发一眼便瞧出来是异族人。南凤晓自小跟随他父兄驻守边塞，见了这些人立时警觉起来，还没想好先回去报知父兄还是先把人困住，那些人却先向她发难。丈着自小练就的身手，她也不惧，只是再想不到那些人不止人多势众，且个个身手不凡，南凤晓没成想在自家地界吃了这么大个亏。眼见就要束手就擒，听到一阵嘈杂声传来，不一会就见一队车马自远处行来，走得近了，瞧着一行七八个人，像是贩卖货物的商队。筋疲力尽又受了伤的南凤晓也没工夫想他们是敌是友，能否抵得住这几个异族人，忙向来人求救。几个商人愣了楞神，当中一个温润儒雅的青年公子看着像是领头的，走近来瞧了会子，有了计较，便出言劝异族人停手，那几个异族人又怎会听他的，警告他别管闲事，而后望向商队整齐的马车目露贪婪，放言要恕三个姑娘也不是不行，需得商队留下车马作为交换。岂料那青年公子竟点头同意，一句多的话也没有，爽快的丢下车马，护住南凤晓主仆，询问伤势如何。知道无碍后，趁着异族人查看车内货物之时，抽出藏于车底的刀剑，猛然发难，不多一会那几个异族人便渐渐落了败势。南凤晓见他们要逃，便对青年公子大喊：“快，公子快拦住他们，别叫他们给跑了。”

青年公子带他的人果然把人给拦住了，也没见他们如何，那些人便不怎么动弹，用不太熟的当地话大声咒骂着，似乎是骂那公子给他们下了什么药，使得他们浑身无力。

后来把这几个异族人送到了南将军那，审问出来竟是探子，幸而无意间给撞上，不然可要留下不少麻烦。

把人交到将军府，青年公子便告了辞，任南凤晓和南将军怎么劝，也没接受报酬，更没留下名姓，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任谁遇着这事也不会坐视不管的，若受了酬劳，岂不愧对家国祖宗。

见几人就这样走了，南凤晓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尾随着追了出来，气哄哄的质问他怎的如此不识好歹，不管是受了金银还是官职，哪样不比出门风餐露宿的做买卖强，那人竟毫不理会，南凤晓左性儿上来，拦着不让走，那人好脾气的避开，后来也不知怎的就动起了手，那人也是身手不俗，二人一时不分胜负，只是那人还有几个帮手，南凤晓终是寡不敌众，叫他们走脱了。

“西北不是你爹爹的地界么？就没查他们的来历？”我也觉着那人有趣。

“我找兄长们查了，他们只是路过西北，并非当地人。”她还一副余气未消的样子。

“若是那人有了妻儿家小你当如何？”我忽而想到这最要紧的事。

“这我倒没想过，不过，若真是如此便算了。”我忽而想着她是不是魔怔了，连这都不知，就满世界的找人，也不知什么样的人，竟叫她痴迷至此，实在是可叹。

“玉佩呢，拿给我瞧瞧罢，兴许哪天人就给我撞上了也未可知。”我对那人生出几分兴致来。

南凤晓披衣起身，在她随身带着的那个小包袱里翻找一会，拿了块通体莹润的羊脂玉配，比核桃略大些，上面雕着祥云瑞兽，样式倒也常见，只如南凤晓所说，那胎倒是难得一见的好玉。

我细细瞧了那玉，只觉眼熟得很，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来，答应去问问父亲。不过却也知道，只凭着一块玉佩，要找到人简直妄想，除非是相熟且交情好的人，不然有几人会在意谁带了件什么配饰。

路上几人又去外祖父家住了几日。因路途遥远，父亲又忙，外祖父家我统共就来过两回，这是第三回，上回还是因外祖母仙去不得不去的，那时还小，早不记得了。

外祖父虽已年迈，倒还康健，大舅舅也是满头的白发，倒是小舅舅虽比父亲大些，看着却比父亲还年轻几岁，两个舅妈都是和善之人，表兄表姊们都已成家，住的都不远，外祖父派人叫了他们回来相见。吃饭时男女只隔着道围屏，虽看不见人，说话却一样听得清楚，满满一院子的人，很是热闹。几个大大小小的侄儿侄女们大的比我大些，小的还在吃奶，都规规矩矩的，规矩礼仪比京城富贵人家一些儿也不差。性子跳脱的南凤晓，也感受到外祖父家严谨的规矩，都不大声说笑了。

原本想着住两日就走的，奈何外祖父一家苦苦相留，我们难得来一回，自然不好就走，况且又不知下回再来要到何时，实在是不舍，便又多住了两日。后来还是怕再住下去要赶上下大雪，回京路上难走，外祖父这才放我们回去，只还一个劲叮嘱我们闲了常来，又给众人带了一大车的礼回去。

回到京城，天上已开始飘起细碎的雪针，我与兄长回了相府，南凤晓随公子去了安国公府。

天越来越冷，雪也越下越大，已近岁末年尾，家家都忙了起来，兄长也改了往日做派，不常出门。

闲话中，我与兄长说起南凤晓的事，他也给玉佩的主人勾起了些兴致，我便拿了纸笔，把那玉佩的图样依着印象画了下来：“若没记错，那玉佩是这个样的。”又比了大小，说了玉的颜色质地。兄长也说眼熟的很。

我细细瞧着在画纸上静静躺着的玉佩图：“哥哥也觉着眼熟？夭夭也是这般觉着，如此说来，玉佩的主人我们都见过呢。哥哥，你说我们都相熟的人，家境不俗，又是在外面跑生意的，小叔父……”我话还未说完，就见兄长一把抓起我画的玉佩瞧着，不住点着头，脸上满是叫人瞧不明白的笑意。

“哥哥！”我狐疑的唤他。

“夭夭，你可真聪明，我说这玉怎么眼熟至此，原来，原来是，唉，我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竟会这样……”兄长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哥哥，你知道这玉是谁的？”

“不是夭夭告诉哥哥的吗？怎的还问？”他这才把眼睛从纸上的玉佩图案移向我，奇道。

我？我告诉他什么？我一时愣住，他却瞧着我直笑：“夭夭告诉哥哥的话，自个儿却忘了？可真是个傻丫头。”我还怔愣在他的话里，他却又伸过手来揉乱了我的头发。

“哥哥，你是说小叔父他，他……”我给这个想法惊得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瞧着兄长一脸怪异的样子，我知晓他亦是这般想的。我想了想，小叔父好似是有这么一块玉佩，许是一时心绪太过激荡，越发想不起来，兄长却还记得真切，说那玉佩确是小叔父的，几次都见他配在身上。

想小叔父的言谈举止和样貌风度，能叫南凤晓这般深深折服，也是理所应当。我曾听父亲说起过，小叔父这些年在外行走，对他有意的女子不知多少，小叔父却没有一个中意的，也不知这回南凤晓能不能打动小叔父。

如今也不知小叔父那边是何想法，若他对南凤晓无意，我们也不能给他惹麻烦，可若不管这事，我又觉着对不住南凤晓，况且之前已经答应过帮她找人，分别之时她还叹说，只盼那位玉佩公子不要像她表哥那般面热心冷。她说这话是因在回京的路上，我同她说了一路上公子遇到的那些姑娘。“哪个姑娘把心动到他身上都只有伤心的，别妄想能有什么结果。”说这话的时候，我从她眼里看到的满是伤感与嘲讽，说完还对我道：“瑛瑛你记着，以后找夫君可千万不能找像宸表哥这样的，虽说长得好，家世也还好，只是心太冷了，就如那千年寒冰底下的石头，又冷又硬，怎么也捂不热，喜欢他的女子只有伤心的。对这样的人，做女子的若对他动上一点点心思，就该早早断了，远远的离了他，如此受的伤或许会少一些。”我听得呆了半晌，在她殷殷期盼的注视下重重点了头。

兄长当着我的面给小叔叔写了信，算着时间，等回信怕是要到开春了。

我如今也学了些管家理事，这些时候便跟着赵氏，看她分派家务。父亲与兄长的事，向来都不用赵氏管的，因此，我上午在赵氏那边消磨半日，饭后便去外院管家处，跟着管家学着处理些外院的事。我自己院子的事情自有大丫鬟和管事嬷嬷代劳，晚膳后闲下来再报与我知晓，遇着她们不好决断之事，再来讨我的主意。

在宫中几年，见的事儿也多，安国公府里的事也听了不少，我们府里也是事事都有现成的例，照着旧例，头几日虽忙乱了些，却也没出岔子，三五日之后，也就惯熟了。不过几日功夫，竟有嬷嬷当面说我比夫人平日里理事还要爽利，我心知她不过是见父兄疼我，看如今的意思约摸是要把内外院的事都交与我暂管，赵氏这么些年虽一直打理内院，权力却有限，不像正经当家主母的样子，有心思活络的眼见得我这边风向更盛，趁便来巴结而已，这也是一般府里下人们的普遍心思，我自是不便同她计较，因此只不答她的话。

连着下了五六天的大雪，终在腊月底息了风止了雪，久未露面的日头也露了脸，这个年就在这样雪后初晴的天气里悄然而至。我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又要准备年帖，又要准备出去吃年酒的车马、衣饰以及随行的丫鬟小厮，好在护院皆由父亲亲自指派，不要我费神。这些原也不难，不过琐碎些，只管吩咐妥当人办了，我去瞧瞧也就是了，请人吃年酒却要伤些脑筋。因我是头一年办这样大宗的事，不免要弄些新意，因而除了平常办年酒的那些事，用什么菜品，酒席摆在哪里，冬日里人与菜品如何保暖，请什么杂耍、戏班等项都有讲究，另又备了说书弹唱的。好在公子那边派人送了些暖房里新出的瓜果，这倒是新奇好东西，这寒冬时节，别说瓜果，便是新鲜菜蔬都是难得的。

果然，来我们家吃年酒的，都称赞办得好：寒冬里不仅桌上有鲜瓜鲜果，瓶中供的腊梅、水仙也还罢了，这时节竟能见着桃花，还有那一盆盆的月季、迎春、山茶都还未到花期，竟也开得精神抖擞，酒席虽设在临水背风的湖边，却并不觉着冷，反有暖融融的春意席卷而来，以至席间还有人脱了外袍，只是一出了屋子，立时便觉天寒地冻的，叫人疑惑才刚是在一场温暖的春日梦里。

忙乱了几天后，我与兄长应邀去国公府吃酒时，特地单寻了公子，谢他送的瓜果鲜花。

“不过闲来无聊，试着在暖房里弄了这些，权当消磨时光而已，哪知竟成了，也是侥幸，有甚好谢的。”公子随手递了个手炉给我，对着兄长淡淡一笑。我裹着厚厚的皮裘，笑立在一旁听他二人说话。

“听说你今年是头一次办这样大事，别的我也帮不上，也就这几样现成的东西还能送的出去，说起来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能讨你一个喜欢，我这东西也算没白送。”公子笑看着我，在冬日冷冽的寒气里，他眼中盛满温暖，柔和又明亮的眼神瞧得我一时忘了答话，只一个劲对他笑着，喃喃道着谢。

一低头，见粘在皮靴上的雪早已融了，脚下地面留下两汪水渍。公子随我的眼神瞧过来，轻声问了句：“怎么靴子上竟沾了雪？”忙把我们让进里间书房，亲手接过我脱下的皮裘，挂到熏笼上烘着。

“她这些天在家闷坏了，难得今儿来你们府上散漫散漫，见了那么厚厚的雪，自然是玩性又上来了，才刚一路上可不是寻着雪踩过来的。”兄长一脸无奈的对公子道：“你也是知道她的，哪肯听人劝。”

我不以为意，悄声笑答：“我又不冷，那雪也干净我才踩着玩的嘛。”公子与兄长相视一笑，摇头不语。

落坐后，上了茶点，公子指着几案与屋角摆着的几样花草：“我这里还有不少，不然也不会都给你们送了去。”又瞧了瞧我，笑道：“上回听夭夭说起丞相大人得了几盆小巧精致的海棠，后来我也寻人问了，那倒也是难得的。我前些时碰巧也得了几盆，瞧瞧比你们的如何。”说着叫人去搬了花来。

好一会，有人搬着两盆娇艳的小小海棠进来，大小与父亲送我的差不多少，只是这时节离海棠的花期还有些日子，定又是公子在暖房里养出来的，与送我插瓶的桃花一般。当日听送花的人说，那桃花他统共只养开四株人高的小树，开得也不多，折了大半送给我办年酒。

回府时，我的马车上自然又多了两盆海棠，虽嗅不到花香，开得却精神，叫赏花的人也跟着精神起来。

眼看元宵又到，哥哥带上我与七七、泓哥儿一同到街上赏灯，路上遇着公子一众人。国公府几位公子、少夫人，小一辈的公子、小姐，一行十多人逶迤行来，倒是难得的齐全。南凤晓见了我，早越众上前，拉了我的手，待众人互见了礼，便与我撇了众人单走，叽叽喳喳说笑着，我见七七与泓哥儿同国公府小一辈的公子小姐们说着话，便由她拉着，随性玩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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