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桃花红(十四）

喝完茶，公子叫人收了茶具，便站起身，也不说话，抬脚就走，我忙起身跟上。似是知我人小腿短，跟不上他的步子，他顿了顿，待我赶上，脚步放慢了些，又回头瞧了我一眼，继续走他的路，却又向后伸出手来，我会意，如早年一般，把手递到他的手上，他牵着我往别院去，一路无话。

进了别院，并不驻脚，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大园子才停下。这园子里是各样花草树木，疏疏配了些石桥流水，以及亭台轩阁，有一片新翻的泥土分外显眼，与我见到的农人新耕种的田地相似。公子指着那一大片新土上露出的一人来高的枯树道：“你看那边，你走后，我把这里全栽了海棠。虽不能如你父兄给你寻来的珍惜品种，却胜在连绵一片，待到花开时节，红香漫天，也算有些看头。”

看着这园子似乎眼熟的很，一时又记不起来，我疑惑起来：“我模糊记得这里以前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里就一个水池子外加几棵果子树，难道是我记岔了？”

“哪里是你记岔了。院子外头原是一片无主的野林子，我瞧着无人打理可惜了这好地界，前年托了人买下来，圈进我这小院子。你那时先是在外游玩，后来又是你小叔父的亲事，没大来弦音阁，况且这后院平日里也没人来，就连看院子的也只有一对缺了牙的老夫妻，你不知晓也是常情，正经住在这里头的，若不是那时候打墙、砌墙动工也没几个人知晓。说起这个来倒要谢你兄长了，若不是清远兄从中周旋，买这野林子只怕还要花费好些冤枉银子。”

花不花冤枉银子的，我倒真还知道些。京城中有些没主的空地，即便是平常没人要的，若有人瞧中了要买，衙门里那些小官儿见有人肯花银子，自然当作一个进项，能逮着一个是一个，漫天要价。父亲给小叔父成亲买宅子那会，因是私下里悄悄办的，买那块梅林和空地也曾被他们多要银子，老管事看着不对，暗中找人递话，他们知道是我们家买才没敢多要，暗地里反还送了好些东西来赔礼。如今安国公府早已式微，这京城中谁不是拜高踩低的，就是公子颇有才名，却终是无官无职，那起子小人谁又把他放在眼里？也就是公子不把这些俗情俗事放在心上，若换了旁人，现吃了亏，若以后有机会定要给这些人好瞧。

我还没想好是随小叔父、小婶婶与兄长他们，散了席后就回府呢，还是在弦音阁住两日，兄长就派了人给我传话，说兄长的几个好友今儿也在，晚间就一同歇在公子这边。我才应“下知道了”，南凤晓也派人来说她今晚留国公府住下，小叔父推辞不得也陪着留下来住了，回府的事只得明儿再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我推了夫人们住邀我住到国公府的好意，依旧住在公子的别院。

弦音阁我有些日子没来了，锦儿等几个丫鬟也都跟我回了府，我那个院子还如先前我在时一般，就是屋子里的玩物摆件都在原处，上面一丝儿灰尘也不见。守院子的小丫鬟见了我，忙上前欢欢喜喜的给我行了礼：“姑娘回来了，我就知道姑娘今儿要过来瞧瞧的。”又一一的与我的丫鬟婆子们见礼，见我带的丫鬟不多，一面又叫来几个不入流的小丫鬟帮着锦儿、燕儿收拾铺盖妆奁，打水要东西，如前一般伺候。

“姑娘瞧这屋子，怕是天天还有人打扫着呢。”燕儿笑对我道。

“姐姐们跟姑娘回家里之后，我们公子另派了几个年纪小的在这院里专管洒扫收拾。”那小丫鬟嘻嘻的笑，瞧着就讨喜。

“你叫什么名字？我瞧着倒是个伶俐的。”燕儿问她。

“她叫双林，说是她爹娘都姓林，就得了这名儿，好记得很。”那小丫鬟还未说话，锦儿已道。

“这名字不错，不落俗套。”我点头，这名字确是好记。

“奴婢这名字还是公子给取的呢。那年买了我来，学好了规矩就派来这院子当差，公子把我们叫来问话，也有留了的，也有打发了的，我原叫桃丫，公子就说怎么不是桃就是杏的，所以改了。”我点头微笑，燕儿早已知我心意，抓了两把钱给她：“姑娘赏你买花戴。”那小丫鬟忙谢过接了，锦儿又给另几个跟她来的小丫鬟一人抓了一把钱，又拿些吃食零嘴儿分给她们。

待她们下去后，锦儿笑问燕儿：“我以为你又要说赏给她们买糖吃，今儿怎么改说买花戴了？”

燕儿憨憨的笑：“我知道带了糖来，定是要赏她们吃的，怎么还说买糖吃的话，倒像是咱们府里就知道吃似的，没得叫人笑话。小彤姐姐不就常说给小丫头们买花戴么。”说得主仆们憋不住都笑起来。

晚上月色皎皎，我一时睡不着，忍不住携了未曾带走的那把琴出了院子。燕儿打着灯笼在前，锦儿抱着琴，小丫鬟捧着白狐狸皮的披风跟在后头，主仆三人踏着月色，顺脚不觉走到一处小坡处。清浅的月色中，一时也辨不出是何所在，朦胧中瞧见那坡上有个歇脚的亭子，走进去后，里头竟还有石桌石椅。小丫鬟拿帕子掸去上面浮灰，燕儿铺上坐褥，我将琴置于石桌之上，坐下出了会神，对月抚起了琴。

一曲未了，忽听得有箫声相和，心中不由诧异，这个时辰又是这样的寒夜，不知何人临风吹箫，是愁是喜亦或有感于坏，再者与我一般，天晚难眠，聊以消此长夜？

待到一曲终了，我起身往那箫声处寻去，却叫一段高墙给堵住路径，想来那吹箫之人是在墙外了。既是外院之人，自是不便去寻。

我正要离去，却听院外有人问：“里面可是瑛儿？”

听那声音像是公子，只是此时起风了，听不太真切。我对着墙道：“正是夭夭，外面是公子么？”

外边应了声是，然后道：“更深夜重，夭夭早些回去吧。”

我应了声，却立在那没动，也不闻外面有声，好半晌我忍不住轻唤了声：“公子。”

墙外果然轻“嗯”了声，我对着墙笑了笑，还欲说什么，听得身后小丫鬟的说话声，然后就听燕儿轻轻道：“姑娘，风大了，加上披风吧。”

我还未应，墙外公子已道：“天冷了，夭夭快些回去，着了凉可不是玩的。”声音虽轻，却有些急，隐隐透着些担忧。

我在如水的夜色里对着墙福了福：“夭夭这就回了，公子也早些歇息。”说罢，对跟着的众人道了声：“回吧。”便当先转身，却又记不得路，幸而有锦儿在，她对别院熟得很，在前头引着，循着来时路径，一同回屋歇息了。

直到次日晚间，我们才回了相府，却听小彤禀说，太师府苏小姐早起派人送了帖子来。我拿来看时，竟是邀我去赏花的，三日后他们家里办“水仙会”，去的都是夫人小姐们。听说平日里相好的几位小姐都在，我想了想，拿了帖子先去寻兄长，兄长问我何时与太师府有了交情，我抿着嘴笑：“我与太师府有什么交情，就是上次见了苏姐姐，她可是位不多见的有趣姑娘。”兄长瞧了瞧我不说话，我丢了句：“那我去问爹爹啦。”就嘻嘻笑着跑去找父亲。

父亲今儿回来得早，听我说了，问是我一个人去，还是也请了赵氏，知道只是苏家小姐请了我，笑道：“你去玩吧，只别太拘着自个儿了。头一回去太师府，我派人把礼送过去，你只管玩自己的去就是了。记得多带几个丫鬟婆子听使唤，用的东西也要多备些，宁可多了，别到时候要了没有。”问我都带哪些人去，又叫人备好礼，才放我回屋。

三日后的赏花会果真只是一些夫人小姐们，大半都是相熟的，女眷们也就说话吃酒，听戏听曲。倒是他们家花房的水仙养得极好，熏染得屋子里满室生香的。临走时苏小姐要送我几盆，我怕糟蹋了好花，没有收。公子倒能养出好水仙，我可不行，这花要是到我手里，撑不过几天就要给养死了。

转眼又到腊月，忙忙碌碌中过了正月。今年的正月我倒是熟车熟路的管家理事，内院之事一个人就对付了过去。赵氏在年前染了风寒，直到开春后才好，不仅帮不上我，反还添了些延医问药之类的琐事。

天气回暖，春光渐明。公子派婆子送了些干果来，并说后日若无事请我看桃花去。他别院的桃花就那么些，有甚可看？

那日一早，公子派了马车来接。上车时，见公子也在车上，我愣了愣，笑问他：“公子今日怎么没去郊外，我听哥哥说你们要好的几个朋友今儿在那游湖呢。”

公子递了一盒点心给我：“你若想游湖，我明日带你去，今儿不去凑他们那热闹了。”

我想起心中的疑惑，问：“我还以为去看别院的那几株桃花呢，看来不是了，我们这是去哪看桃花？”

公子又替我紧了紧天水碧的披风，我躲开，轻声道：“我自己弄就好。”他却头也没抬的道：“你的丫鬟都在后面车上，我既带了你出来，就要全须全尾的把你送回来，若是受了凉伤了风，你哥哥可饶不了我。”我听得笑了，由着他去。整好披风，他又细细给我理了理衣衫，才道：“我一故人有一个桃园，去年开的好桃花，可惜你那时事忙，没得见，故而今年我早早与他说了，借了他桃园用几日。前几日花已渐次开放，今日天好，想来花开正好。”

我以为桃园也就如一般人家的花园一般，到了才知那桃园竟比我们一座相府还大，粉红娇艳的桃花如山似海，遮天蔽日，直看得人眼睛都酸胀了。蜂吟蝶绕，热闹喧嚣，日熏风舞，红粉翻腾，让人如痴如醉，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我跟着公子，在桃园内走走停停，或吟诵赞颂桃花的诗词，评判哪首写得巧妙，哪个词句用得精绝；或讨论着该如何将其入画，怎样调色，如何运笔起落；又谈到若能在花间煮茶听琴，该有多清幽惬意……边逛边说着话，渐渐发觉只有江婆子与燕儿还跟着，其他人都自去赏花游玩了。

“别担忧她们，我叫人备了吃食茶点，桃园里亭阁也有几处，桌椅也多，她们逛累了也好歇歇脚，乏了也有人招待。”又对跟着的二人道：“你们也去逛逛吧，你们姑娘这有我呢。”我对二人点头，那二人也就自去了。

又逛了会子，走到一条清流旁，上面一座小巧的原木桥，倒有些野趣。公子当先走了上去，那桥竟嘎吱作响，桥身微颤，唬得我不敢上，公子哈哈的笑，伸过手来笑道：“不防事的，这桥修的就是这般模样，要的就是这样才有趣。”我还是不放心，问：“它这般小巧，能经得住两个人吗，要不你先下去我再上来。”公子却道：“我前儿来试了，就是再加两个人也使得。”

听他这般说，我才略放了心，拉了他的手走上桥去。那桥每摇晃一下，每嘎吱一声，都似要断裂散掉一般，我紧紧握着公子的手，一多半的重量都搭在他身上，短短的一段桥，我好容易才走完，手心都汗津津的。公子打趣我：“你瞧，才我们两个人走与我一个人走，桥都一样的晃动，一样的响声，并没多晃也没多响，你怕什么呢。”我回想确是如此，便笑了，牵着公子又上桥走回去，快下桥我还用力跺了跺，见没多大晃动，遂放了心，自己一个人又上桥走了一回，公子笑盈盈的站在一端瞧着。

离溪流不远，地势渐高。后面有个坡，上面堆着山石，还有一座整石的假山，旁边建了座小小的楼阁。上了破，假山旁有块平整的大石坪，已经摆好了茶炉杯盏，公子叫人铺了坐褥，我坐在一旁，瞧着他在石台上煮茶。

煮好了茶，公子给我倒上一盏，又指了指桌上的干果点心：“尝尝，一早派人买的。”我尝了块桃脯，味道不错：“这是姚记的？”他点点头，笑：“知道你甚少吃外面的东西，我也不敢乱给你东西吃。”说的我也笑了，塞了一块桂花糕给他：“他家桂花糕也做得好，你也尝尝。”他张口衔了，慢慢吃完，笑意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真甜。”我点头，“他们家的点心就是甜，我们家里做的就淡些。”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novel/vmtxdkq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