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的回乡路
一、免费的高速公路
又到一年清明节,我踏上了回乡路。
清早我开车和弟弟从贵阳向石阡出发。出发时已是八点过钟,心里有些担心路上遇堵。说实话,如果有时间,我宁肯提前一天走;为节省一百多块钱的高速公路过路费,扎堆到高速路上,冒着滚滚车流中穿行的安全隐患和堵车风险,实在没必要。也不知道政策的制定者是否可以考虑,给每辆车每年一定的高速公路免费通行里程,免得大家节假日扎堆上高速拥堵,造成不少交通事故,浪费更多社会人力、物力。
我有过好几次在高速公路上堵车的经历,绵延一二十公里,进不得,退不得,饿了路边找不着东西吃,内急了上不了厕所;遇上恶劣天气时,窝在车里不开空调受不了,长时间开着空调又担心油料不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让人倍受煎熬。有过这样的经历后,在节假日高速公路免费时,非必要我一般不去凑热闹;可上班族身不由己,只有节假日才有时间,非走不可时,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凑这个“热闹”。
果然,还没到高速公路收费站,有些路段就出现汽车龟行;等到上了高速公路,一段松,一段紧,车流滚滚,跑得很不利索;有一处隧道,不知什么原因里边堵上了,外边露出一段尾巴,差点让后边的车躲闪不及追尾;还有一段路出了车祸,交警在处理现场,后边的车只有停下来慢慢等,排成长龙,好在时间不长,我们总算又继续前行。
节假日免收过路费上高速公路开车考验的是细心与耐性,还有就是开盲盒碰运气;好在虽有波折,比平时多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总算在十一点半钟平安到达县城。(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二、中午的酒局
在订住的国际大酒店刚停稳车,昌亚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问我到没有。其实,每次回去,我都想不惊动他们,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可昌亚是个热心人,几天前就打电话,说一切他都安排妥当,就等我自投罗网。我曾经反抗过,有两次悄悄地回去,昌亚却仿佛有千里眼、顺风耳一般,把我的行程掌握得清清楚楚,等把我缉拿归案,按上酒桌,他就严厉地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不向他报备。知道反抗徒劳无益后,每次回去我都主动向他报备行程。
昌亚与莲芝陪着我与弟弟到甘溪饭店后,他一通电话打出去,不一会李雷夫妇、张勇、王小红夫妇、海燕等就陆续赶过来。鸡肉火锅、蒸香肠、香椿炒腊肉、炒胡豆,炒鸡蛋、咸鸭蛋、蕨菜炒肉、水煮牛皮菜、凉拌折耳根等菜一上桌,昌亚就叫上酒。我说我要开车,下午也还有事,就不喝酒了。昌亚却说,他已经连续“战斗”几天了,老家寨上今天开清明会,有二三十个本家从外地赶过来,他得去陪,下午就陪不了我,所以,中午无论如何得陪我搞点,至于开车嘛,就由我弟弟代劳。没办法,客随主便,喝一杯吧。
好久没有吃到家乡菜了,是那样的美味可口;几个同学呢,也是一段时间没见面,倍感亲切。我不习惯中午喝酒,给昌亚说,中午意思一下就行了,他下午要陪客,重担在身,中午也少喝为好;他却说,还是要讲点礼数,酒过三巡,起码得喝三杯。一两一杯的杯子,三杯喝罢,他又说,两瓶酒剩的不多,干脆把它搞完?好在我与另外几个结成统一战绩,都极力反对,他才作罢。
三、驻足塘池村
饭罢我上了路。满目青山皆翠色,野花渐欲迷人眼,可我没有心情欣赏,头被酒烧得晕乎乎地,只想瞌睡。按原计划,本来今天我要去上坟,可家乡的人说,今年是双春(即两个立春),不宜上坟,那么我就抽空去探望一下亲友吧。
到塘池村大姨父家去看望表哥表弟。姨父姨母已去世几年,我们表兄弟间平时各自为生活忙碌,少有往来,上门看望一下也算略尽点礼数。大表哥在外打工不在家,胜军表弟知道我们来赶紧泡茶。胜军在当地村委任职,问其工作,说事也不算多,主要是现在要报的材料太多,各种口径的报表,各种交叉检查,有时弄得人手忙脚乱,村民的事反倒是少。除了村里的工作,他本来想再找点事做,增加收入,可目前的局势,各行各业皆难,也不知做些什么为好。
塘池村离县城两三公里,以前曾是高塘乡镇府所在地,1992年撤区并乡,撤销乡政府设置。这里曾产煤,关闭小煤窑时煤矿被封;还发展过经果林经济,种冰糖梨,大如拳头,味甜多汁,早先市场不错,后来其他地方也跟风种,效益下滑,难以为继;又种蜜糖李,不几年行情不好,老板跑路。表弟在当地发展过养殖业,养黄牛,养了几十头,开始还好,随着市场竞争加剧,只有无奈退出;去做工程材料供应,工程完工却收不到钱,反欠一屁股烂账……。现村里经济支柱还是靠劳动力外出打工,可这几年外部大环境不好,好多人出去也找不着事做,回来后无所事事——耕田种地赚不到钱,没有愿种——一帮闲人懒汉,不过是打牌混日。
我离乡多年,对乡村已然有些陌生,表弟面临的困境我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只有默然。乡村振兴的关键要增加农村自身的造血功能,以产业带动发展,没有产业,无业可做,留不住人,其他都是空话。
四、看望受灾的四姨
从表弟家出来,我与弟弟前往葛冲探望四姨。半月前,四姨住的房子因邻居的房子夜半失火,受波及而烧得片瓦不存,当时我转了点钱给四姨的女儿,要她安顿好她母亲的生活。后了解,相关职能部门已介入,做了安排,只是,受地方财力紧张限制,要房屋重建还得有个过程。
在母亲们四姐妹中,四姨家是条件最差的。四姨父个子矮小,没什么特别的技能,除了一点竹篾手艺,只会务农。四姨小时患病,缺医少药,影响到智力发育,老实本分,只能基本料理自己,一家人生活过得颇为窘迫。早些年,姨父一直想要个儿子,为计划生育东躲西藏,家徒四壁;两个女儿初中毕业即外出打工,成人后,大女儿嫁到外县,小女儿嫁到附近村庄,但也常在外打工。姨父以前住的木房,年久失修,歪歪斜斜,无力修缮,得益于脱贫攻坚时国家政策,列为危房,花三万余元重建。房才建好一两年,姨父却不幸因病去世,可谓福薄。
见到四姨,她正在院中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做饭,被烧毁的房子瓦砾已被村里安排人清理干净,地面个别地方还可见烟熏火燎过的痕迹。我以为四姨见了我们兄弟会激动,甚至哭诉,毕竟,房子付之一炬,一无所有;可四姨很平静,那是历经生活磨难后对生活麻木的平静。修房造屋,让自己有安身立命之所是人最基本的需求,可一场大火让四姨失去了一切,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她剩下的就是活着,活着就是本身。
我的心里充满悲悯,还有感叹命运无常的无奈。我咨询过在县里工作的朋友,他说现在国家对民生很关心,像我四姨这种低保户,有政策兜底,肯定会帮助重建房屋,只是地方财政紧张,一下要从有限的资金中挤个几万出来也不容易,让我不要急,最终肯定会解决的,……我也只有寄希望于能早日解决吧。
五、回到马鞍山
看罢四姨,我与弟弟往家中赶。还未到家,城里蔡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还在两天前,蔡哥就打电话给我,说知道元鹏、爱国等几个清明节要回石阡,他想请我们几个吃个便饭;晓得我们约请的朋友多,故提前约。盛情难却,只有应允。
到家,在路边的坝子上停好车,见隔房的××舅妈在自家院子忙碌,我示意弟弟把我带的糕点取一份送与她,然后匆匆缷车上带的东西。母亲不在家,缷完东西,站在院中,对面青山依旧,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只是院中站着的人已经风尘仆仆,在外奔波了三十个年头。老屋更老,已有些残败,就是我上初中时父亲新建的厢房,现在屋壁也是暗淡无光,成了老屋。曾经在这所房子住过的人呢,外公、外婆、大姨母、二姨母、父亲均已不在人世,外嫁的四姨也是古稀之年。我与弟弟、妹妹都在外地生活,只有母亲一年中回来住上几个月,无人居住的时候,陪伴老宅的只有清风明月。屋后的檬子树,小时候不过才碗口粗的样子,今已成合抱之木,参天耸立,枝繁叶茂,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似乎在欢迎我这个主人的归来……
从弟弟的口中得知马鞍山寨上今天也在开清明会,弟弟还凑了几百元份子钱。马鞍山一寨四个组,父亲是入赘到这里,寨子以谭姓为主,今天开清明会,那谭姓赶来聚集的人该不会少。平时寨上的青壮年大多在外打工,村寨冷寂,今天该很热闹吧?如果我去,应该会见到很多多年未曾谋面的老表,曾经儿时的伙伴,同学、校友、寨邻,可一看时间,已经是五点过钟,县城那边爱国又打电话来催促,问我多久到,只有匆匆地往城里赶。
车在蜿蜒的公路上走,路途上遇见我们组几个参加清明会、吃了酒宴回家的人,有该叫舅爷的,也有叫表哥的,摇下车窗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很惊喜,有的要我们兄弟赶紧去参加清明会吃饭,有的是想与我们兄弟坐下来好好地摆谈,我理解他们的热切与期望,可内心却空空落落,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礼貌地告别,说城里有事,明天还会回来。办清明会的地点在八组,就在公路边,公路的两旁停满了车,还有三三两两走动的人。人流中,有我认识的人,有些还是熟人,我知道一旦驻足,这个打招呼,那个闲谈几句,得耽误不少时间,怕让城里请吃饭的人久等,只有摇上车窗,催促弟弟开车,绝尘而去。
六、那个患了绝症的年轻人
路上弟弟给我说,我让他送一份糕点给××舅妈时,他还顺便看望了一下××舅妈那生病中的儿子。××舅妈的儿子也该四十岁了吧?
××舅妈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女儿,上世纪八十年代,受农村传宗接代思想影响,舅父舅妈非要生个儿子不可;为躲避计划生育,东躲西藏,屡次被罚款,弄得家徒四壁,最终,他们总算生了一个儿子,满足了心愿。
舅父舅妈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宠爱有加,只是,这个表弟与寨上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读书成绩一般,好像初中未毕业即辍学外出打工,并且很少回家。舅父多年前突发肠绞痛无钱治疗去世,两个女儿外嫁,家中只剩下舅妈一人,有段时间,生活难以为继,靠在县城大街小巷拾拣垃圾卖为生。别人给我说,有一年春节,舅妈的宝贵儿子托人给她带了一百块,还带话说,外面挣钱不易,要舅妈节约点用。我听了不免意难平,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这个表弟的父母为他付出那么多,过春节居然只给老妈带一百块钱,还吩咐节约点用。
我是在七八年前曾经见过这个表弟一面,是在弟弟贵阳的家里,如果不是别人介绍我根本不认识他。与他交谈,三十岁的人了,说话不经脑子,东拉西扯,无从交流。问他结婚没有,他说穷,打不到女朋友;问做什么具体的事,好像是在厂里打工,不断地跳槽。
听弟弟说,这个表弟得的是艾滋病、淋巴癌,还有什么病;寨上热心人在家族群里为他集资治病,弟弟还捐了六百元。寨子上的一些人听了他得的病,谈虎色变,见了他躲得远远地,生怕被传染,弟弟还给那些人做过解释。带着有限的钱,这个表弟辗转到重庆、上海等地求医,终于知道无望,现在只有回到老家苟延残喘,等候老天收了去。
我感到一阵无言的悲哀,面对这样的结局,舅妈是否后悔当初生了他?千辛万苦生的儿子,没有享过他一天的福,却要承受他带来的灾难,老天为何是那样的无情,那样的不平!
七、县城里的饭局
到了县城蔡哥请吃饭的地方大姑妈私房菜,爱国兄弟俩,海峰他们都已经到了。包房里几个六十来岁的男人正在麻将桌上酣战,为拿到一张好牌,或是打错一张牌激动得大呼小叫,兴奋得很。蔡哥殷勤地给我介绍新朋友,罗局、黄局、李行长、马老师、傅老板、王老板……,大多是他的同学及在县城的老友。蔡哥给我解释,说本来想单独请我与元鹏、爱国兄弟等几个从贵阳来的朋友,到这个地方订餐时遇上一堆老朋友,就干脆并在一起了,图个热闹。
我与蔡哥是通过海峰认识。他从县里某中学领导岗位上退休后,因儿子在贵阳工作,就在贵阳买了房,经常在贵阳小住。海峰请他喝酒,邀我作陪,一来二去相熟后,他很客气地请我们喝过几次酒,我也回请过他。蔡哥与元鹏的父亲曾经是同事,作为六十年代出生,还当个学校领导的人,他身上有一种自然的谦逊,总是把自己放得很低,在我们面前像和蔼可亲的兄长一样。他为人热情好客,知道我们几个要回石阡去,非要请我们喝顿酒,生怕我们回到家乡受到冷落。可惜的是,元鹏却临时有事,不能前来。
不一会菜上桌,蔡哥把我安排在黄局的旁边,一两的杯子倒满,一帮人就喝了起来。中午昌亚请我喝的酒还未醒,可他们说我与爱国、海峰等人是从贵阳来的客,要陪我们喝好;三口一杯,一杯接一杯的干,不一会我就晕乎乎地分不清天南地北了!
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但如果就酒量来说,我们几个七十年代的小弟得向在座的那几个六十年代的大哥学习,他们是豪情犹在,宝刀未老!
八、东门坡上挂清
第二天早上醒来,六点过钟,拉开窗帘,对面的五老山云雾缭绕,楼下旁边的龙川河碧绿如玉,可我没有心情欣赏。与弟弟起床洗漱,到旁边粉馆吃碗热腾腾的汽粉,大哥发信息过来,说我们八点半到老党校那里集中,先去东门坡上坟。大哥说那边好像在修路,不好停车,我们就打车过去。到了汇合地点,大哥、大嫂赶到,说二哥因事到福泉,已经提前挂了清;等到熊剑夫妇也赶过来,我们在路边商店买了清纸、香纸、鞭炮,就顺着小道向东门坡坟山爬行。
半山腰上,密密麻麻的坟冢,葬着谁的亲人,牵着谁的思念?所有的光荣与梦想,恩怨情仇都在这里沉寂,化着山腰的雾岚一缕,随风而散。我的父亲兄弟四人,大伯父是其中出类拔萃唯一跳出农村的,长期在税务系统工作,最后在县烟办主任的任上下乡检查工作时突发疾病,不幸以身殉职。当时是1995年,我在贵阳上大学,那时交通、通讯不便,石阡到贵阳坐客车要七八个小时,遇到路途有什么意外,甚至得十多个小时。通信呢,只有电报或是写信。
大伯父过世的信息是父亲写信告诉我的。我不是个迷信的人,蹊跷的是,接到信的头一晚,梦中我一个人顺着小路正往山上爬,突然,七八个人从山顶抬着黑漆漆的棺材奔下来,从我头上越过,惊出我一身冷汗。醒来惊悸不安,第二天就收到父亲寄给我的信,信中得到伯父去世的消息,这成了我生命中一个无法解释的谜。
对于伯父,我了解得少,接触得少。只有父亲过年带我去拜年,或是带我进城赶场,去伯父家时,才有一点有限的接触。印象中最深的一次是,很小的时候父亲与满叔带着我进城,去找大伯父,他带我们到国营饭店,给我们点了两个肉菜一个白菜豆腐汤,拿了几个大白馒头,请我们吃中午饭。当时的我,还没有吃过白馒头,更没有进过国营饭店这么高档的地方吃过饭,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我估计父亲与满叔也从未到过国营饭店吃饭,我看得出他们比平时明显有些拘谨。那一顿午饭是我记忆中美好的回忆,增加了我对大伯父的崇敬,以至读书向来不用心,吊儿郎当的我,在父亲苦口婆心劝我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学校分配工作,跳出农村过轻闲日子时,对未来有了点不切实际的憧憬。
大伯父有三个儿子,大哥从教,二哥在供电局,小弟在税务局。大哥教书对学生管束严格,我在中坝中学念初中时教我数学,还当过我的班主任。那时的师生关系不像现在这么亲密,哪怕是堂兄弟,师生界线分得非常清楚,以至大哥没有教我书后,我上高中,上大学到他家里还叫他老师,伯妈笑我,说你们是兄弟,在家就叫大哥吧,好几年我都改不过来。
大哥说,到今年伯父已经去世三十年了。时间真快!世易时移,时间改变了我们许多许多。大哥从中坝中学到县城,到铜仁工作,不几个月就要退休了!我呢,本身天资不高,智力平常,又不勤奋,从那个懵懂少年,一路跌跌撞撞,背井离乡,到外求学,扎根贵阳讨生活也三十年了!时间带走了许多,也给予了我们许多,我们几兄弟聚在一起,给亲人上坟,既是缅怀亲人,也是对过往岁月的追忆与礼敬!
我们虔诚地给大伯挂清,上香,供奉祭品,烧纸,鸣炮,作揖礼,尽好后人礼数。礼毕,我们奔赴乐化村。
九、大竹园上坟
乐化大竹园是我们几兄弟共同的家,是我们的根。我不知道熊氏先祖何年何月扎根在大竹园,先辈有过怎样的业绩,只是从旁人的片言只语中了解一点轮廓。乐化一寨,上寨姓董,下寨姓熊,从人口规模上董姓占优。解放前,熊姓是当地望族,出的人才较多;曾祖一辈,德高望重,四邻有什么纠纷都是由他出面主持公道裁决,平时骑马出行,大竹园某处还留有拴马桩的石柱遗迹;我的祖父呢,是私垫先生,家资颇丰,据说拥有半个村的土地,且学问好,写得一手好字,当地寺庙里的楹联都是由他所书,可惜“破四旧”时毁掉了。解放后,祖父被划为地主,受批斗,家道中落,抑郁早逝,去世时我的父亲与满叔才几岁。受成份的影响,大伯父参加工作后,曾被遣返回农村;而作为孤儿的我的父亲,则成年后因家庭穷,成不了家,不得不入赘到相隔七八里外的太坪村马鞍山……
先祖的坟墓,相对集中,一溜十余所排成一排,二伯父的坟墓在下边一点。我们几兄弟依次给各位先祖挂清,上香,供奉祭品,烧纸钱……。对于列祖列宗,我从未见过,他们没有留下可供后人瞻仰的照片,只从代代相传的旁人言谈中知道他们生平的一鳞半爪;我们后辈缅怀他们,是因为我们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血脉,感谢他们给我们生命的延续。除了给自己的先祖,邻近的坟墓,我们也挂清,烧点纸钱,哪怕是无主孤坟——这是告慰另一个世界的灵魂,他们即便成了孤魂野鬼,人间依然有人惦记着他们,让他们感到人间值得,有大爱——这也许就是祖先血脉中传承给我们做人的道理,要厚道,要博爱,要有人间的温情!
我们到老宅逗留片刻。以前的老宅已经拆除,在宅基地上建起了新房,只有一截旧石墙,几步旧台阶,光滑零散的石墩子可供后人追忆。父亲们兄弟四人,大伯父已去世三十年,二伯父于前年去世,我的父亲去世距今也十个年头,在祖宅的地基上,上一辈活着的只有年过八十的二伯妈,满叔、满婶。满叔作为他们四兄弟硕果仅存的一位,也年过古稀,又身患重疾,行动迟缓,不知余生有几。我辈兄弟,大伯有三子;二伯有一子,未成家即逝;父亲一脉,有我兄弟二人;满叔一脉有一子,在外打工。如此算来,只有兄弟一人守其祖业,我等俱成他乡游子矣。
十、再回马鞍山
从乐化出发,我们沿着蜿蜒的乡村公路奔向马鞍山。父亲的坟墓就在公路边,相邻的还有外公、外婆的坟墓。母亲为我们兄弟备好了清纸、上坟用的刀头肉、白酒。十年了,父亲的坟上已经长满青草,那光亮的墓碑也染上岁月的风尘,反倒是,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越加鲜活,那些含辛茹苦养育我们的往日情景不停地在心头闪现,让人情难自抑。附近也有人在上坟,看到的面孔是那样的熟悉而又陌生,他们说认识我,只是我长胖了一点,老了一些,而我却认不出他们,我已经成故乡的客人了!
还在乐化上坟的时候,昌亚、莲芝的电话就打过来,说等我一起吃中午饭,他们约了高中时的杨老师与师母,还有几个高中同学。我看时间已经十一点过,请他们不用等我,可他们说要等我到了才开饭。给先祖上坟且能敷衍,让老师久等也没那个道理,我反复地吩咐昌亚,他们先吃,我尽量赶过去。
给父亲上了坟,按我的行程安排,想陪母亲坐坐,看看邻近的几个表哥,陪他们聊聊。弟弟也说,承办寨上清明会的表侄给他打电话,说昨天我们兄弟俩没有参加清明会,今天无论如何要抽时间在一起坐坐。我有些为难,一方面是亲情及寨邻间的友情,另一方面是师生情与同学情。想了想,我对弟弟说,请他留下,陪一下母亲,与表哥表侄拉一下家常,车留给他,我搭堂弟的车下城去陪老师与同学。
汽车在蜿蜒的路上走,我的心起起伏伏;想到昨天打招呼的舅爷、表哥,当时给他们说了我今天还要来,现在我却是悄无声息地告别。我的心充满内疚与惆怅。其实,以我以往的经验,真正与他们坐在一起,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有次我回老家,一个年迈的舅爷来看望我,在我面前东拉西扯,自说自话,唠叨了半天,我根本插不上一句话。我当时莫名其妙,后来我才明白,村子里青壮年平时几乎都在外打工,十室九空,留给老人们的是孤独与寂寞,在他们面前,我只需当一个倾听者,对他们就是莫大的安慰。
乡村养育了我,现在我却是它的背离者。现代文明的城市化进程就是消灭乡村,通过虹吸效应吸走它的资源,包括土地、原材料、劳动力,让乡村逐渐萎缩,空巢化乃至消亡。我所在的村子学校早就停办了,乡村卫生室缺医少药,也虚化了;年轻人跑光了,振兴乡村,如果乡村没有人,也就没有魂,那振兴从何谈起?
年轻的时候,我们努力奔出去,到外求生,以为就是挣钱养活自己。随着年龄增长,我才知道,我们出去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挣钱,还有其他,比如开阔视野,增加见识,完善人格,提高本领,如果能够,报效曾经养育过自己的土地。可是,经过我这么多年的观察,村里很多年轻人出去,学到的却是自私自利,唯利是图,坑蒙拐骗,六亲不认,冷酷无情,为利益不择手段,反倒把在家乡身上的那点正直、善良、纯朴弄丢了!
他们有的在外边挣了钱,学会的是挥霍,吃喝玩乐,包养情人;有的在外边胡作非为,犯了事,坐了牢,回来后还洋洋自得,居然把坐牢当作炫耀的资本;有的在外到处流浪,上不管老家的父母,下不抚养自己的孩子;还有的干脆不结婚,四处漂泊,随波逐流,空耗时日……。那些我曾经熟悉的人,变得越来越陌生,隔膜得几乎不相识。
离开故乡三十年了,对于故乡,我心情复杂,乡村的日渐凋零让我心痛,却又无能为力,无力改变;扪心自问,些年我为故乡做过什么有益的事情呢?好像什么也没有!我笑村里有些年轻人不求上进,没有责任感,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我走过故乡初春的原野,草木初长,似乎孕育着无尽的希望;我也走过故乡秋后寂寥的大地,空旷的景象一如我多年求索一无所得的心境,充满迷茫与彷徨。
现在,我又一次逃离故乡,心乱如麻,不知魂归何处!
十一、城里的师生聚
中午一点赶到县城甘溪饭店,昌亚他们已经酒过三巡,停了筷子在等我。我一露面,他们一连迭声叫把我酒杯满上。杨老师说,师母还有点事,久等我不来,已经提前走了。仕鸿、李雷、佳育、海燕他们说,我来晚了,按理该罚酒三杯。二两的瓷杯,三杯下肚,那我得趴在桌上了。
感谢这些高中时的同学,清明节都要挂清,各有各的家事,他们抽空来陪我,让我感受到故乡的温情,感到我不是被故乡抛弃的孤儿。这么多年来,每年我只要回去,他们都热心地陪着我,生怕我回乡感到孤独寂寞。特别是昌亚,他当过局长,为人豪气,协调力强,是一帮同学的领头羊,每次都是他热心地张罗;吃、住、行,一条龙服务,从清晨到夜晚,从黑夜到黎明,无缝衔接,安排得周到细致,热情得让人喘不过气。
此生有缘,与他们做同学,得到他们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照顾,是我的福气。按昌亚的安排,我们每人提议一杯,敬老师,也敬我自己;轮到我收尾举杯时,所有美好的祝福语言都已被他们说尽,我就提议,敬祝老师身体健康,我们在座的每一位同学也万事顺意!
三十多年的师生情,我满满一大口酒灌下去,真辣呀,心里如一团熊熊的火苗在燃烧!
十二、中坝看望亲友
好几天前,初中时的同学余朝宇就给我打电话,问我清明节是否回去。得知我要回去,他说我难得回去一回,总得给他一个机会请我吃顿钣。我有些犹豫不决。通常我回去,行程基本上被昌亚同学很霸道地承包了,能够抽身的时间很少。况且,这次清明节虽然放三天假,可我的孩子周日有课,周六我得赶回贵阳。朝宇同学也理解我的难处,说要不就周六下午请我吃晚饭,早一点,吃了就走,不会影响我行程。盛情难却,那就这样安排吧。
吃了中午饭,距下午还有一点时间,那我就抽空去探望几位长辈。
先去探望初中同学王甫明的父母。在中坝中学念书时,王甫明与我同班,他家离学校不远,是走读,我呢,家离学校有十公里,得住校。那时住校生是自己从家里带些易于储存的菜,如辣椒面、干盐菜、黄豆之类带到学校,自己用饭钵淘米到学校的蒸笼里蒸饭吃。那时饭堂管理比较乱,有时放学晚了饭钵会被其他不自觉的同学顺走;有时,蒸的饭少了吃不饱;有时是带的菜提前吃完了,自己只能吃白饭。王甫明同学比较热心,我叫饿的时候他就带我到他家里,请他母亲煮面条给我吃。叔叔婶婶和蔼可亲,对我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我呢,也不见外,经常去蹭吃蹭喝。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我年少无知,不懂人情世故,不知别人生活的不易。在那样的年代,大家都不宽裕,农村有时面条是用来做菜,有的亲戚间往来,送礼就是送两斤面条。我经常去蹭吃喝,无疑会增加别人的负担。可叔叔婶婶自始至终对我和颜悦色,没有半句见外的话。除了王甫明同学,同班的余朝宇同学家也一样,我也没有少去蹭吃喝。对我照顾有加的还有另外两户亲戚,一户是中坝街上的刘德珍表爷,他是当地林业站的站长,我曾在他家寄住一年,他没收我一分房租,有时家里做了好吃的还叫上我。还有一户是赵军同学家,他父母我叫表叔、表婶,他的祖母与我的祖母是姐妹关系,表叔在邮电所工作,既然是亲戚关系,饿了时,也少不了上门去混一顿饭吃。
我在中坝中学初中上了六七年,中途因病休学留级,还有成绩不好补习。那时学生留级和补习比较普遍。当时农村经济基础薄弱,而要跳出农村唯一的机会就是读书,如果学习比较好,初中毕业就有机会,那就是考上中专、中师(即中等师范),毕业即分配工作。只是,当时乡镇中学普遍教学质量不高,能考上中专、中师的学生凤毛麟角,我所在的初中上百毕业生每年能考上四五个中专、中师生,校长就要咧开大嘴,笑得合不拢嘴了。我在班级成绩中等,要考上中专、中师无异于比登天还难,唯一的就是不断补习,反复冲刺。当时中坝中学有一个著名的老补习生,全家为了供他,弟弟妹妹读到小学就弃学了,他初三补习了八年,平时考试在班级都位居前列的他,一到真正的中考,总是差那么几分,最终只有无奈地外出打工。我比他幸运,补习两年,成绩冲刺到班级前十名左右,中专、中师考了两三次没考上后,父亲同意我上普通高中,从普高考上了大学。
回首往事,我感谢父亲的对我不放弃,也感谢在中坝中学读书时在生活上照顾过我的长辈。只是,我到贵阳求学和留在贵阳工作后,回石阡少,去中坝不顺路,县城到中坝也没有交通车;再说,那时自己也混得不如意,怕他们问我无言以对,虽然多次萌发去探望同学父母和两个亲戚表达谢意的念头,却终究未能成行。只记得十余年前刘德珍表爷脑梗到贵阳治病,我听说后跑去医院看望他,他当时口齿不清,依稀认得我,眼角流泪,让我万分难受,回去不久他即告别人世。
一直未能去看望这几位老人成了我良心上的负担。在他们的生活中,偶尔会想起当年到他们家蹭饭吃的那个少年吗?会抱怨那个家伙这么没良心,这么多年不去看望他们吗?也许,他们当年对我的好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粒微尘,早已忘记了,我的想法,只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过不了自己良心上的那道坎,产生的臆想罢了。随着贵阳到石阡的高速公路开通,我也买了车,终于可以有机会去看望我生命中的贵人了。
与我想象的不一样,当我终于上门去看望这些老人,他们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满面沧桑的中年人,表现得非常平静,对我说的感谢话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说当年没有关心到我;反倒对我说,感谢我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记得他们!王甫明的父亲对我伸出大拇指,说我是以信义为本,讲忠孝的人,说了一堆感谢话……,多么善良朴实的人啦,他们对我的好,我会铭记一辈子,这人间的温情也是我一生宝贵的财富。
一路过去,我看望了王甫明同学的父母,看望刘德珍表娘,看望赵军同学的父母,他们对我的上门看望无一不表示感谢,说这几年我有时间就去看望他们,考虑得真周到,感谢我对他们的关心……。因为时间关系,每处我都只能停留十来分钟的时间,虽然显得有些仓促,但看到这些老人健在,看到他们因为我的到来而高兴,我的心也就非常的满足了。
十三、临行前的告别宴
到朝宇家,他已经泡好明前茶等我。不一会著学也赶了过来,他也是急着赶回贵阳去。喝了新茶,朝宇邀我们入席。他请了著学的大哥,还有李强、赵军两位同学及一位寨邻作陪。满满一桌菜,朝宇不喝酒,却把美酒摆上。弟弟帮我开车,我就又把酒杯端上了......
朝宇与我初中时交谊颇深,我先到贵阳上学,他到贵阳念大学时我曾去学校看望过他;大学毕业我留在贵阳生活,他回石阡参加工作。早些年,我们各自为生活奔波,相互联系也很少,只从旁人口中知道一点他的情况。他虽然在乡镇当上了领导,但老婆没有工作,做点小生意,日子过得颇不容易;后来,借着石阡发展茶产业,他老婆承包一片茶场,凭着吃苦耐劳,生意越做越好,日子也越来越滋润。
昌亚曾经与朝宇在石阡一个乡镇共事,有次我回乡,他带我去朝宇处喝茶,我笑着对他说,朝宇是我初中同学,若论交情,比我与你渊源还长啦!昌亚嘿嘿地笑。朝宇多年前就从其他乡镇调回中坝工作,守在父母身边尽孝,一家人常年团在一起,其乐融融,常让我这个背井离乡,有家难回的人羡慕不已。
从昨天中午到今天下午,每一顿饭我都泡在酒里,好在知道我还要赶路,他们也就没有多劝。临行前的告别宴,酒不醉人人自醉,不一会我就又醉了。酒足饭饱,暮色中我与弟弟踏上了返回贵阳的归程。
每次都是这样,匆匆地去,匆匆地回。汽车的马达在轰鸣,两边的山峦迅速地向后隐退,把故乡抛到身后,越来越远;离愁别绪又涌上我心头,我挥挥双手,再一次向故乡作别......
清明节的回乡路的评论 (共 2 条)
- 漫舞洛城 推荐阅读并说 一篇好的文章不要求句句精华,你只要有三两句能够打动人心的话这篇文章也就大功告成了。写作不仅要心静和勤奋而且还要有灵感和天赋,如果有一天你的创作和思维进入到了泥泞沼泽和无法继续下去的境界地步,那就不妨静下心来读读其他优秀写手的经典佳作来借鉴模仿一下,或者停下匆忙凌乱的脚步到户外运动运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说不定灵光一闪那么一篇水到渠成的佳作也就由此诞生了。爱好是最好的老师,只要你心存梦想和追求,再加上长期不断的用心感悟和辛勤耕耘,我相信一定会功成名就和大有所为的!继续加油吧,一路同行的追梦人!!!
- 逐梦星空 推荐阅读并说 非常荣幸能够与成百上千的广大文学爱好者一道在中国散文网这个名人辈出的温馨大家庭里相识相知,民族复兴文艺先行,而满满都是真善美和正能量的中国散文网就是我们每一个文学爱好者誓死坚守和倍加珍惜的心灵故土和精神家园!关于作品是否被人认可或者阅读量的多少之分这件事我是这样认为的,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文学作品是留给自己日后渐渐老去和闲暇之余的欣慰犒劳和精神享受,因此与别人的眼光和认可并无多大关系!最后衷心的祝福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勇往直前·再创佳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