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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圃故事——草根系列人物传三、张志贤

2015-01-16 09:07 作者:胡然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就是那位“说我思想不好,我脑瓜可好”的张志贤。

具体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张志贤,并且留下印象,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好像来了许久才见到过他。那时也不知是房间不够用,还是什么原因,反正有部分人员住在距离苗圃大院很远的几间窑洞里,张志贤就是其中之一。他不常来上灶,好像是自己做饭吃,所以碰面的机会就少。还有一个原因,那时的苗圃每天用大量的劳力,有城市街道办介绍来的临时工,还有附近农村的农民工,每天早晨乱哄哄的像“人市”,挤在苗圃大院门口等待派活。主管农业生产的老赵、或主管林业生产的老肖每天早晨来派完活,就由各班班长带去地里干活了,苗圃面积又很大,彼此几乎不见面。

如果我没记错,第一次见到他可能是发工资。我刚来报到时曾向吴书记请求,我身体不好,能否安排轻体力工作?好像不出一个星期,吴书记就安排我当了出纳。不过,对他印象还是不深,因为,领工资的苗圃职工有四五十人,临时工比职工还多。但是,此后他好像就开始主动接近我。

张志贤当年有四十多岁,白净的面皮,修长的身材,五官清秀,神情和蔼,说话不紧不慢,声调不高不矮,说话时眯缝着不大的眼睛,察言观色,娓娓而谈。他好像能窥透我是个故事的人似的,交谈了没几次,就主动抖搂他的历史:他是国民党中央军校第七分校的毕业生……

当时听了确实吓我一跳,那可是1973年啊!阶级斗争正如火如荼,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正被四处揪斗,他却自报家门,难道不怕被专政?

可是,他却淡定从容,似乎还有丝儿炫耀。他说,他最不服气共军(听听,他竟然称‘共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国民党中央军校就是以前的黄埔军校,第七分校的校长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北王胡宗南。

可是,既然不服气共军,怎么被共军俘虏了?

他说,本来他们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突然起了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尘沙扑面,刮的他们睁不开眼睛,结果被共军抄了后路,稀里糊涂就当了俘虏。他感叹说,唉,那都是天意!

1949年,张志贤随胡宗南部队败退四川途中被中共军队所俘虏,他被俘时的军阶仅仅是个警卫排长,按照当时的政策,连长以上属于反动军官,所以他被遣返回了家乡——安徽涡阳。

当然,这些他不愿意多谈,毕竟被俘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更不愿意谈被遣返家乡后的事……

那些天,他最爱谝跟随他们国军师长去青海的风流韵事,即便谝起这种事,也依然从容淡定,只不过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别样的神采,毕竟是风流韵事嘛!谝的人和听的人心中难免都会有丝羞于启齿的悸动。

……他讲在青海和回族姑娘怎样洗澡:头顶上悬个壶,壶里流着水,不洗回水澡……迄今我也没搞明白这壶的形状和使用原理……

他还喜欢吹嘘他的军事素养,他说,你就是手里有枪,也不是我的对手……见我眼里流露出狐疑,就转移了话题,他问:“你知道什么叫‘蹬大轮’?什么叫‘查户口’?”我说,“蹬大轮”我不懂,“查户口”谁不知道?他嘿嘿笑了,说这是江湖上的话,“登大轮”是扒火车作案;“查户口”乃撬门扭锁,入室行窃……当时他还说了许多江湖术语,结合江湖术语,又说了许多精彩案例……由于年代久远,这些案例和术语我已记不清了……

“你就从没失过手?从没被抓住过?”

他露出得意神情,并且悄悄告诉我,“就是现在,上街弄几个零花钱,还是小菜一碟”——嘿!原来还是个现行犯!

后来我听别人说,1949年他被遣返回家乡后,半点瞧不起那些目不识丁的泥腿子,竟然串通几个人夺了村里的权……结果可想而知,共产党岂能容忍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反攻倒算?于是,他被捆绑、批斗、关押……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然让他给跑了……

人,其实都有炫耀的本能冲动。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向我悄悄炫耀,后来事实证明,他炫耀的对象绝不仅仅我一人。

在那政治挂帅的年代,每周三的政治学习是雷打不动的。而且,阶级斗争,是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现在回想,当年那纯粹是“闲的没球搋了”,纯粹是浪费光阴、消磨时光。哪有那么多的政治需要学习?哪有那么多的斗争需要天天讲?但是,毛老人家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要顶一万句”的,于是,每周三政治学习,除了读文件读报纸,就是开会,什么“民主批评会”、“帮助教育会”、“思想批判会”、“斗私批修会”、“忆苦思甜会”……明目繁多,内容却千篇一律,无非是互相斗争斗争,打打嘴仗呗,明眼人一般不拿它当真。可是,有些人却非常上心,好像这真成了可以尽情表演的大舞台。活跃在这舞台上的其实过来过去就那么几个人,却都煞有其事,表演逼真,不知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最活跃的是张家祥。张家祥也是一名“流窜犯”,不过,却是“根红苗正”的“流窜犯”。张家祥干的一手好农活,尤其擅长吆喝驾驭牲口。他吆喝牲口的声响,那可真是“声如炸雷,掷地有声”,牲口在这样声响的震慑下,只有低眉顺目的好好干活。他把这声响也带到了每周三的政治例会上。

张家祥当年也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干活爱光着膀子,露出浑身疙疙瘩瘩的筋肉。张家祥操一口满是豫剧腔调的关中话,表明他离开河南老家有些年头了。张家祥平日里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好像就是为了积攒能量,在会场上爆发。

张家祥不怎么识字,因为他总拿着一枚当时花三毛钱就能刻就的印章来领工资。但却有着极好的“选择性”记忆,对文件或报纸,听人读过一遍,他就能记住要领,且对其中重要的章节和语句,随时都能精确地摘引运用。“文革语言”现在已经被许多专家学者解读、研究,我发现他们少研究了一样东西:“文革语调”。如果他们听过当年弥漫在咸阳地区中心苗圃周三会议室里震响的滚滚炸雷,一定不会遗漏这项研究。

每次开会,张家祥都是最最踊跃的发言者,并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次都长篇大论到散会。还“外不避上,内不避亲”,谁他都敢批评。“外不避上”是指当时苗圃的最高当权者吴书记;“内不避亲”当然是指与他同宿舍的张志贤。

虽说张家祥目不识丁,却有着“极好的政治嗅觉”,能把握住“政策界线”。不知当时张志贤都对他说了些什么,反正总是没有被他抓住过现行,于是就集中火力批判“思想”,而且还“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只要是开会,他的议题广泛而开阔,批评尖锐而直接,并且不讲情面,直指其名。讲着讲着,张志贤就被带了出来,在滚滚炸雷的语调声响中,张志贤顽劣形迹和“思想”,得以广泛杨播。——这也就是张志贤“说我思想不好,我脑瓜可好”的由来——“我脑瓜可好”这后半句其实是会后私下嘟囔着给自己提虚劲,在会上打死他也不敢这么说,仅仅张家祥的滚滚炸雷,就能把他给炸死。

可能由于张家祥批判的话语太多,也可能由于张家祥揭发的素材有限,人们只当是听热闹,反倒没人在意张志贤的劣迹,甚至还有人认为,那不过是张志贤向张家祥胡吹的。

不过依我的观察,他似乎不是在胡吹,因为他有家眷,却从未像别的有家眷的“流窜犯”那样一到月底就青黄不接(接不上茬的职工往往要向出纳借钱)。那时的工资普遍很低,大部分人转正时定的是二级林工,月工资37.70元,而他却没转正,只拿着一级林工的工资,每月33.60元。而且曾有人言之凿凿的说,确实见过张志贤炫技,从3530厂到火车站那段短短的五路公交车上,就扒窃了四五个钱包。

他的没转正,与他在家乡的那次“胜利大逃亡”有很大关系。单位几次外调,他家乡的人都认为他是“搞反攻倒算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坚持把他遣返原籍,接受群众的“监督改造”,不仅不给他开证明,甚至有几次家乡还派人来,想把他抓回去。幸亏吴书记强势,张志贤才没有被抓走。其实吴书记是慈悲,知道他若被抓回去,命能否保住都难说。

可是,他却似乎不太领吴书记的情。他不止一次向我抱怨说,共产党的官,你巴结他没意思,你又不能随他一起调动,一起升迁;不像国民党的官,当官的走到哪,亲信随从一起跟着走,他升官,你也跟着升官——看来这家伙的“思想”确实“不好”。

不过,有时候这家伙也能念起吴书记的好来。1974年还是1975年,单位发展两位新党员,派我出去外调了多天,他以为又是为他而进行外调,紧张了好一阵子。后来知道不是为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说:“吴书记这点就像国民党的官,豁出命也要保护自己的部下……”嘿!他怎么总拿国民党当参照系数!

说起他的家眷,也颇有悲喜剧色彩,而且扑朔迷离,说不清、道不明。据他说,那是他的原配夫人,自他从家乡逃跑后,夫人也带着女儿辗转来了陕西,最后落户在了泾阳永乐店附近。——人们对他的说法一直存疑:在家乡他忙着“反攻倒算”,不久就成了“丧家之犬”,他哪能顾上娶妻生子?而且,他妻子究竟是落户在了永乐店,还是寄住在了永乐店?因为,如果他妻子真的是落户在了泾阳永乐店,那么,他被遣返原籍就多了一个选项。而后来事情的发展,人们更倾向于认为,他妻子(姑且认可是他的原配夫人)是寄住在了永乐店。

说来也可怜,就在他即将成为苗圃非转正的正式职工的时候,他妻子却突然病故了。那时他的女儿大约16、7岁。可是,有一天,当他回到永乐店的家时,他的家里张灯结彩,他女儿要出嫁了,而他这个当的居然完全不知道!而娶她的就是房东的大儿子。这可把他给气蒙了,大吵大闹一阵搅合,却架不住村里人多势众,劝架的、讲和的、出招的、想辙的……最后不知谁出了一个怪招:干脆,老丈人嫁女儿,女婿嫁老娘,两家合一家,亲上加亲——原来房东是个寡妇。

稀里糊涂的,在女儿成为新娘的同一天,张志贤也成了新郎官。

这张志贤的第二任夫人常来苗圃,能说会道,是个见面熟。来时还常常带着二儿子。她这二儿子是个残疾人,可能是个脑瘫患者,眼斜嘴歪,手脚抽搐着,走路一颠一颠,哈喇子流着,看得人瘆得慌。张志贤逢人就解释说,他爹亏人亏多了,这是报应——他爹生前是个牲口经纪,俗称“牙贩子”。

他这第二任夫人常来苗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女儿常来苗圃,而且来了,俩人就住在那个小窑洞里。在苗圃,这早已经不是秘密。他女儿后来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人都说是张志贤的。两个孩子都非常健康,所以,人们更怀疑女儿是不是他亲生的。

张志贤“思想不好”的另一个例证, 就是爱夸耀自己的“性”。不仅夸耀,还行动。那时放暑假时,常常有些中学生替家长来干临时工,中午休息时就铺张席子睡在过道。他趁人家熟睡,跑去拨弄人家的小鸡巴,拨弄硬了,也把孩子拨弄醒了,孩子怒问:“你干什么?”他却毫不惊慌,说:“嘿嘿,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晚上能干七八回。”孩子生气地跑去报告班长,班长是李进财,李进财过来训斥张志贤:“你干什么?”

张志贤仍不慌张,说:“嘿嘿!我逗孩子玩呢,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一晚上能干七八回。”

气得李进财不知说什么好,指着张志贤的鼻子:“你,你,你思想意识不好!”

“是,是,我思想意识不好。”

“你,你,你个老东西呀……”气得李进财无可奈何,竟然笑了,他也笑了。——那时没有“性骚扰”一说,还真拿他没办法。

张志贤对“性”持相当开放的态度,常与人说起和他老婆的“性事”:“嗨!和这个老婆干那事得噙口唾沫,干了就抹唾沫。”——那时我们年轻,听不懂什么意思,当然,现在懂了——关中人形容某某人话痨的俚语“pi干”,源头大约就是出自这儿——费唾沫。

单看外表,张志贤瘦瘦的,肚皮瘪瘪的,似乎撑不起后面的脊梁杆,腰显得有点弯,却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精力和体力。收扬场时,常常等风等的人心焦,他就向吴书记建议:你们都回去吧,等后半来风了,我来杨。第二天早晨,人们来到麦场一看,偌大的麦堆,已经被他杨的干干净净。而且不止一次。第二天他还照常随大家一起干活。

且不说杨完像座小山似的麦堆需要多么大的体力,单说夏季河滩像轰炸机一样嗡嗡作响的蚊子,都使人望而生畏。而他,却不怕蚊子,他说他吃五毒,什么蝎子蜈蚣长虫都敢吃,而且是生吃——这我倒是亲眼见过,亲眼见到他抓住蝎子,用指甲尖掐去蝎子尾巴上的毒刺,直接送入嘴中咔嚓咔嚓咀嚼开来,似乎美味无比。但是,我也见过周恩元生吃蝎子,可周恩元遇到蚊子,照样被叮的满身血包,而蚊子叮在他身上,却嘛事儿没有。

由于张志贤有这个特长,所以单位常常派他巡夜。前面说过,苗圃占地面积很大很大,稻田、鱼塘、莲藕池、晾晒场、果树园和苗圃林又花插分布,单单巡弋一圈,至少也得两个小时。苗圃方圆四周又无人家,黑灯瞎火、黒麻咕咚的野河滩,蛇莽穿越草丛的窸窣声、猛禽的怪叫声、成堆蚊子的轰鸣声,听着都令人胆颤心惊。张志贤却不怕,还常常有斩获。半夜里我们常常被匆忙唤起随他去抓小偷,可是等我们赶去,小偷早跑了,至多能缴获一只渔网、几条散落的鱼,或者是果园里尚未成熟却被打落的果子,再不就是晾晒场上一溜儿的麦粒或稻谷……时间长了,人们渐渐发现了其中的猫腻,每次当他发现小偷时,他会主动前去与小偷近距离接触:“嗨!还不快跑?我马上回去喊人来抓你们……”有时还会与小偷聊上几句,等小偷跑了,他才回来叫人。

如此三番,被人识破了技俩,可他仍不慌不忙的理由还怪多:什么“按照军事术语,这叫‘困兽犹斗’、‘穷寇勿追’。”人诘问:“你不是军事素养好么,咋连两个小偷都对付不了?”他答曰:“好汉难敌四只手,何况晚上人家是有备而来,我咋知道人家带没带家伙事儿?我不能作无谓牺牲。”再问:“既然小偷都被你放走了,你跑回来叫我们是什么意思?”他回答的理由更加充分:“一是让大家提高警惕,再说了,小偷跑没跑谁能知道?说不定就在小树林里躲着,一看咱们来了这么多人,就可能真的跑了。”有人就开始骂了:“你他妈的就没安好心,你发现了悄悄回来报告,不就把小偷抓住了?”他却是另一番解释:“小偷你能抓完?再说了,小偷也是人嘛,总得给他留条活路吧?”嘿!人们这下明白了,原来他对小偷深怀同情,他与小偷是一丘之貉!

说他与小偷一丘之貉,一点不冤枉他。好多次,等放跑了小偷,回来叫人时,他都悄悄捎回几条鱼,然后腌起来晒干;或者是发现了小偷藏在密林或某处的麦包或稻谷,却故意装作不知道。不过他从不拿这些东西卖钱(或许钱对他来说真的是易如反掌),而是用来送人。他送人是有选择的,比如,他就曾经送过我鱼,而且一再声明,这是捡的;他还送过李泰和一麻袋稻谷,李泰和没敢要,他就把那麻袋稻谷扛回单位,也说是在小树林里捡的。李泰和是吴书记的红人,张志贤聪明着呐!他肯定也送过李泰和鱼。

时间不觉就到了1980年,那时,他还未转正,而且单位领导也换了,不过,他转正的机会却来了。

1979——1980年间,从日本引进的彩色显像管厂正在咸阳建设的如火如荼,承建工程的陕西省建十一公司预制厂扩建,征用了苗圃部分土地。苗圃方面提出:既然占了我们的地,就得带我们的人。其实新任领导巴不得赶快把这些老“流窜犯”们送出去。恰好十一公司预制厂也正缺人,两下里一拍即合。接洽谈判过程中,发现张志贤还没转正,无法正常调动,于是苗圃就给张志贤赶紧办理了转正手续(似乎也没有再去他家乡开证明,因为改革开放了,不搞阶级斗争了)。等办好了转正,对方一查档案,他已年逾五十,对方说什么都不要了。对方的理由很充分:预制厂是重体力劳动,而且实行计件工资,年逾五十的我们坚决不要。

张志贤以及几位年逾五十的老“流窜犯”就留在了苗圃。还真应了那句话:“有福之人不在忙,无福之人累断肠”。当年都巴不得去预制厂挣高工资的,红火了没几年,建筑行业开始普遍不景气,去的人都后悔。而苗圃没过两年就改制成了林科所,事业单位,工资后来居上,竟然比预制厂高出很多,此是后话。

张志贤大约退休于1986年。按照当时的政策,他可以有一名子女接班,但是,他唯一的女儿此时已经变成了个三十五六岁的胖婆娘,不可能接班了;同时还有条政策:退休后的户口必须迁回原籍,不管有无人接班。于是,他的户口就被迁回了泾阳永乐,好像还有一笔不大不小的安家费。

可是,他并没有用这笔款子在永乐盖房子落户安家,他好像在家没呆几天,就又来苗圃上班了,这次是被返聘回温室,因为有人承包了温室。

在那间红色尖顶的小小温室值班房,他的家庭悲喜剧继续上演。一如既往,他女儿和老婆仍如走马灯般的来,老婆来时仍一如既往带着那个残疾的二儿子。后来,大儿子也来,来了还不走了,在这儿干起了临时工。大儿子是个正常人,个子不高,五官周正,小名“斧头”。可慢慢的,人们发现这“斧头“有点“差窍”,向人借东西时喊“叔”,还东西时却喊“哥”……开始人们只觉得好笑,再后来,人们发现他“差窍”不是一点点,若单独执行一项任务,常常能把意思领会错了,弄得南辕北辙……时间不长,临时工也干不成了。

这种走马灯状况大约持续了一两年,直到老婆中风瘫痪。张志贤肯定是盼着老婆自生自灭,因为他既不向单位同事说起,也不回去照料。不料,家乡的亲戚居然把瘫痪的老婆和残疾的二儿子给他送了来。那阵子可把张志贤累得够呛。他再次玩起了“胜利大逃亡”,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幸亏他老婆的声带系统尚未瘫痪,当人们听到那声嘶力竭口齿不清持续不断的吼骂呐喊时,才知道两位残疾人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单位领导赶快命人弄来饭菜,接着派人去找张志贤,哪找去?无奈,只好派人去他家乡,让家乡亲戚把两个残疾人又弄了回去。

张志贤消失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人生病住院,才在医院病房发现了张志贤。他竟然一直在医院病房里照料病人。由于他是天生的夜猫子,精力充沛动作敏捷又善察言观色,且“五毒不侵”,不惧传染,居然成了医院里的香饽饽,预约接连不断,看护工资也水涨船高,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有料想到,老了老了,居然在医院病房这个角落,开垦出了一片自谋生路的快乐天地……

到了2002年,他已经将近80高龄了,竟然再一次被返聘。那是咸阳市林科所(以前的地区中心苗圃)经济最困难的时期,接连雇佣了几个门卫,都嫌工资低而留不住人。单位那时已经不知换了N任领导,居然还有人还记得他。而他,一直保持着不知是不是黄埔军校时养成的优良传统: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服从命令,不讲价钱。他二话不说,居然就来了。来时还带了一位夫人、与他年纪相仿的一个老太太。老太太话语不多,慈眉善目,他却逢人便介绍:老太太是个文化人,年轻时毕业于四川的某某女子学校,1949年随国民党军官的丈夫被遣返至陕西农村……老太太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间小小的门房里,既不读书也不看报也不看电视,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张志贤却不闲着,不几天,门房后边那块空地就种满了黄瓜、茄子、西红柿、豆角、南瓜等等各样蔬菜……等蔬菜成熟的季节,任何人都可以采摘,张志贤不仅不反对,还常常主动采摘,热情送人,这也是张志贤保持多年的优良传统。

张志贤那位中风瘫痪的第二任夫人估计早死了,那位有点“差窍”的小名“斧头”的女婿,据说也死于脑溢血。女儿再嫁给了一位长安县的瘸子,瘸子是个能人,在咸阳黄家寨置了一份不小的家产,黄家寨距离单位不远,所以两口子常来看他。老太太的儿子也常来,老太太的儿子也已经是位年届六十的小老头了,人们与之交谈中得知,张志贤与他母亲并未结婚,只是一份口头协议:张志贤每月给老太太多少钱,如果老太太老的不能动了,得由儿子拉回去养老送终。这儿子看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这种其乐融融的生活一直持续到2006年。这年,政府将林科所的地置换给了当时的政府重点工程甲醇厂,林科所整体搬迁,于是,女儿接走了张志贤,老太太儿子接走了老太太,不知两位老人分别时各自都是什么心情

直到被女儿接走时,张志贤依然精神矍铄,头脑清晰,说话依然不紧不慢,声调依然不高不低,细长的眼睛依然善察言观色,只是瘦瘦的身材显得腰更弯了。直到第二年秋天,他女儿拿着死亡证明和火化单据来单位报销丧葬费,人们才知道张志贤死了,终年大约82岁。单位领导还特地问了句:“用不用开个追悼会?”女儿回答:“不用。”——看来确实无需多此一举,因为,估计,无人能用“主旋律”来准确完整地概括他比较漫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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