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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个人的村庄

2021-09-17 22:41 作者:思维的奴隶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我要去寻找一个人的村庄,你信么?一直在筹划着,犹豫着,但是今天,终于要成行了。带着一本书,我要寻找刘亮程的荒野孤村,我要去寻找他的沉默与孤寂,尽管我事后觉得他的视界也并不如他所面见的黄沙梁那般开阔苍茫。但我还是去了!

十四日在西站买了张十五日往兰州的车票。网络信息显示我的此行需要花费四十二个钟头,——两天两地坐着?是啊,这总比站着要好些!那年从汉口往兰州,不就是一路站着过去的么,虽然比明天的行程短了十一个小时。更何况,我这次的出行,本就是为着一路走走看看。那么,又何必在乎时间的长短呢!经验告诉我:在似睡非睡的朦胧中,光阴就会像车窗外的事物,急速退去。睁眼看面前的人物,闭目想心里的故事。在这“看”与“想”之间,没有间隙和空白,时间也就放不下了。

十六日早上六点三十分,我站在了兰州火车站广场的东边上!举目四望,这里于我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我当时只在想:哎,有多久没有再来过呢?一切还是老样子。然而,又有谁能认得我?我无论站在哪里,都只是个行色匆匆的过客!我登过车站后边的皋兰山,但林间没有留下我的脚印;每次下火车都要去站前不远处的“马有布”面馆吃面,但是面馆里闻不见我嗦面喝汤的声响;黄河上的那座中山桥,我也去过几多回了,在钢制的栏杆上挂着的密集的铁锁,然而哪一把也没能锁住东流的水和我的身影。穿着拖鞋和短裤,站在铜奔马塑像前,我只觉得冷!是啊,这里是北方。在这来而往的人群里,我的装扮很明显地与众不同。抬头看看我的四周,没有谁像我这样的。——我是来自南海边上的一个游客。

昨天夜里,想必是下过一场吧。不然,空气是不会如此湿润,地面也不会如此光洁,我想,天也不会如此清冷,——冷得站前停车场的收费员都穿上齐脚踝的棉大衣了。一碗热面吃下去,浑身就有了热度,两臂上的鸡皮疙瘩也消退了。背起行李包,继续往前走。

车站前的人流量大是正常的,但如果因此而显得拥堵混乱就充分表明交通设计规划的不科学或者管理的不到位。在我所经过的大小车站中,这里是不堪入目的一个!出站两百米是一个综合公交站台,公交站台斜对面大概三百米处是省级客运中心,站前一条东西向的马路、两条南北向的马路,都是市内的交通干道,站前广场东西向紧邻着的那片区域是停车场,各路行人和各色车辆就在这么一片区域内相互拥挤着,并且广场进出口的道路两边还有苍蝇似的摊位、走货客、摩的各自占据着一片空间。这种状况,至今依旧如此!我并不厌烦这样的状况,因为我只是这座城市的过客。而我好奇的是,兰州市政府为什么就看不到这样的现状?或者,兰州市民并不认为这里是拥挤混乱的,或者他们喜欢热闹?我还很好奇,站前广场的地下商场到底有多大?它能否容得下我眼前的这片混乱和拥堵?还有就是,西北角的那座公厕啥时候被改造成便利店了?

说到公厕,这里的移动公厕是我在别的城市所没见过的。记得有篇报道,说是兰州人粗野,竟可以在大街的无人旮旯里随意大小便,且不论年龄与性别,尤以中年男性为主。我想,这些中年男性对上苍应该是充满感激的!这是上苍给他们造就的便利,又是他们的同类以文明的名义给他们的这种便利贴上了可耻的标签。我想:女人要是也能直立小便,或者掏出来就能排泄的话,她们就未必不会这样做。于是,走在大街上,你不仅可以闻到兰州拉面的味道,还可以闻到人尿的腥臊。这也是这座城市的一大特色!无怪乎我的一位高雅的同窗说:这样的一座省会城市,跟县城没什么区别。我那时还没去过什么大城市,也没有什么生活经验,并不能理解他的所谓“没有什么区别”指的是什么,只感觉他的言语是有点儿娇。现如今,见着街角的公厕,我才明白什么是现代文明;现如今,行走在这座南海边上的大都市,我才明白什么是所谓的现代化。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放眼望去,街面确实比上次见的要干净,拉面馆门前不再有乌黑的斑块,卖早餐的流动摊位上也铺了一层或红或绿的塑胶地板,公厕的门后似乎也少了卖两性用品的广告。这是它的变化!公交站牌智能化了,斑马线两头的红绿灯也智能化了;抬头仰望天空,尽管它依旧阴沉灰蒙,但三座高楼早已给它开了透气的空挡,使它不至于再给人以压抑。——的确,这样的早晨的确很清爽!(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上车前,就想着这里的早晚应该会有点儿凉,得带两件外套才好。然而,到底是忘了。我有很多的事情总是记不得!不记得的,便又使劲去想,——这是我的一种痛苦!实在是一点儿迹象也没有的便成了一种遗憾。脚下的路总是坚硬,我如何也踩不下一丝印痕,也扬不起一抹尘土。我总是跟自己说:既然来了,那就一路走到底!于是,脚板磨起了水泡,两臂晒得通红。这是旅途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就像时光在我的额头刻下了一道道的纹路。或许没有什么会记得我,我就像是一只墙角的蜗牛,但是我看得见我所能见的一切,并且我要努力记下它们中的每一个,最好是用文字。——这是我的方式!——“有谁记得我?而我所记得的绝不仅仅是一生。”

坐在车厢里,像是看戏一样,我在观看着眼前的每一个人。勾着舌头说话,她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匍匐在妈妈怀里,她显得是那样娇气。她说“我不要坐火车”,因为她听到妈妈和邻座的一个陌生男人在嬉笑着说自己“坏话”。她感到自己的尊严受损失了,她不愿见到这些令她感到厌恶的陌生人!妈妈说,她从来不愿意吃药,花露水也不愿意搽。我想:她大概是不愿承认自己的不足和娇弱,不愿接受外来的事物在自己身上突兀地附着。她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长大之后呢,又会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我不想在这里再谈论教育,只是在这位妈妈对待小女儿的方式中,我看到了这个小女孩的脾气,看到了人的成长的悲哀。《坐着绿皮火车去旅行》是央视的一档纪录节目,讲述着六列行驶在中国边疆或山区的不同绿皮火车里的人物故事,故事里那些着装时尚的人们对过往充满了怀念,对山区里“简朴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总乐于用“朴素”这个词来描述那些大都市之外的生活及其中的人?是都市里的人及其生活太过于虚伪么?或许,澳洲的大虾吃多了,米糠粑粑也可以是道美味吧。可是,即便这个四岁的小女孩不也是这般骄横么?

我也说过,坐在缓慢前行的列车里,可以摆脱世俗的繁杂,静享一段心灵的自然旅程。但是,我以一颗被烟火熏黑硬了的心,在车厢里已然体会不到那份淳朴和自然了。他们聊天、嗑瓜子、打牌,是人间的热闹非凡,那么在午夜十二点之后呢?在凌晨四、五点的时候还这么非凡热闹,请问你享受得了么?如果他们的瓜子壳沾着口水被扔得到处都是,如果他们的谈话充满了无知与污秽,如果他们的言行举止和你所熟悉的文明格格不入,请问你还享受得了这样的旅行么?更不用说小孩子半夜焦躁的哭闹,不用说勤劳的小推车频繁的来往,不用说闷热污浊的空气。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我很想知道那些能够包容这些的人又是秉持着一种怎样的认知。或者,他们只是在进行一种对现实的逃离,对固化的生活模式进行一种试探性的溶解。眼前的这些,于他们而言,或许就是一种解放!是对所谓现代都市文明的反叛,就像原本坐泰坦尼克号游轮头等舱的露丝站在船头可以往大海里狠劲地吐出那口痰。

你站在事态之外,凡你所见的就都成了一部部的戏剧,都与你无关。——你只是个过客,是个观众。你喜欢田野,但你没有看到烈日下如雨的汗水;你喜欢粗茶淡饭,但你没有看到他们干瘦的身体;你喜欢农家乐,但你没有看到为柴米油盐而起的争吵。这人世间没有天堂,到处都是烟火缭绕的生存战场!在这缓慢的绿皮车厢里,也时刻上演着人世百态。然而,你只是个匆忙的逃客!你只是看看而已,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异于往常的风景。

——“操你妈!你妈的大SB!”

——“你骂谁呢?”

——“穿得人模狗样,一点做人的素质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

——“你嘴巴放干净点!不就是小孩在你座位上踩了会儿么?你那么干净,你丫的就去坐高铁、坐飞机啊!满嘴喷狗粪的东西,妈逼,装什么干净人!”

这是两个女人在争吵。在离我不远的两个座位上,她们面对面坐着。

——“待会儿咱一起到餐车吃饭去!”

——“我不去了。我带吃的了,有泡面,还有面包。”

——“那有啥好吃的!一点营养都没有。”

身后是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六、七个男人在那里站着。有在抽烟的,有在沉思的,有在打盹的,有在抱怨的。

——“他妈的,这破车慢得跟啥一样!见站就停,见车就让,这啥时候能到啊?”

——“你到哪里?”

——“终点站。”

——“兰州呐!那你还是耐着心慢慢等吧。”

——“不知道餐车让不让坐?他妈的,这么站到兰州也太难受了。”

——“坐,肯定是可以的。但是呢,你得掏钱买票。”

——“他娘的,啥都要钱!”

——“嘿… …不要钱,他凭啥给你坐!”

——“我跟你说,有钱就啥事莫有。有钱,谁会坐这样破车!老子就坐飞机、坐动车。”

——“那还用得着说么?有钱,连私人飞机都可以买。还用着在这挤!”

——“他妈的!你看,这又是到站了,不知道又要上多少的人!”

——“请问这是你的箱子吗?能不能往里头挪一挪?我的腿都要挤断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让个座!”

在车厢的另一头,一个刚上车的彬彬男子正在给自己满身臭汗的躯体安置座位。

——“你是多少号?”

——“105。”

——“不对吧!把你的票给我看一下。”

——“你的座位号是多少?”

——“你先把车票给我看看。”

——“我的就105号。就你这个座位。”

——“没票怎么说是你的座位呢!”

——“你的意思是我搞错了。那好,你把车票拿出来看看!”

——“你的票呢?给我看看先。”

——“看清楚了,16车105号座。”

他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没票还占着座。他妈的傻逼,真是搞笑!”

我真不知道那个占着座的小伙子哪来的底气要验人家的车票!可能吧,他把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看成是和自己一个样的,他甚至以为整列车上那些在坐着的都只是占着了别人的座而已。感觉在哪里见过他,只是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就像脚下这条路、眼里这条街,不知走过多少回了,我依然还记得,只是忘了它的名字和去向。我现在不需要知道这些,我要找的也是一个落脚的地儿,一张可以让我躺下来的床。——是啊,我要休息,我有点儿累了!

出罢面馆,凭着直觉往左走,再往左走,好像这么走着就该不会错。然而走了好久,也没见着一家可以入住的。——那就继续往前走!难道是真的记错了么?这附近是应该有一家旅馆的。抬头四处张望着,搜寻着,却见了一堵破败的墙突然地立在马路对面、一幢新建的住宅楼下。有多眼熟啊!这莫不就是周星驰的电影《长江七号》的取景地?它突兀地站在那里,像是朱耷笔下的怪石,在冷漠而又热情地注视着脚下每一个来而往的人。不用多想,只要稍微有社会常识的人便都知道:这不就是城建过程中的杂症么?它立在那里,显现着户主坚挺的脊梁,显现着今天中国的法治文明,也显现着现代社会生态的多样和层级,就像它和它旁边的新建楼房之间存在着一样莫大的高低落差。走到马路底头,发现祁连山宾馆也没有了,楼上现在悬挂着的是甘肃煤投集团的字牌。看样子,我还得往下找去!我不能让自己夜宿街头,何况这里的夜晚又是如此的清凉。

沿着缓坡往上走,我便是在走向高处。高处有两个卖吃食的地方,我得去看看。“胡记”烧烤还在,依然窝在大楼底下的矮棚里。但那家早餐摊却没了!人的一生并不漫长,就像绿皮火车一样,“哐当哐当”地在铁轨上磨着时光,就像老奶奶嗫嚅着炒豆子,它总也有被消磨尽的时候,它也总会到达它该到的站点。人的旅途终究有它的归宿,也总会有一处忘不掉的点。这家早餐摊于我就是这样一个地点。

闹钟响起,我坐起来,扭头看看窗外,——通体的白色!啊,下了。但我也得去。这天,真的很冷,然而又是那样的肃静。不知躲哪里的麻雀在叫着,叫得小心翼翼,生怕惊落下一片雪花,惊扰起一个行人。路上的人很少,即便三两老太太提着布兜,是去买菜吧,在雪地里搀扶着走,也离我是那么遥远,是隔着与现实的距离。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带着庄严的神情和一副灰溜溜的毛线手套,我出了校门,走过那座时常有人扒着铁丝网看地下绿皮火车通行的路桥,在离它不远的这家早餐摊坐下。

——“早上好啊,师傅!给我来碗胡辣汤,再加两根油条吧。”

——“哦,你好!小伙子这么早啊?”

——“是啊。要去上培训课。”

——“小米粥要吗?刚煮好的。”

——“今天不要了。”

——“今天改喝胡辣汤了?”

——“嗯,天有点儿冷,喝着暖和些。”

——“你们读书的学生,也是挺辛苦的!”

——“呵呵,还好!”

我把五块的纸币放进红色的小塑料桶里,又从中拿出两张一块钱的,在老板面前示意一下就端起他递给我的汤碗。油饼、油条、洋芋盒子、豆浆、小米粥、胡辣汤,这些中国人的早餐标配,我是在这里将它们吃到记忆力去的,还有酿皮和凉面,还有油炸的白饼夹着油炸的金针菇和青椒。那时候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读书,到夜里十点多钟,一个人就偷偷地到烧烤摊前要一份油炸白饼,然后边走边迅速地将其咽下去,生怕路上碰着熟人。我现在知道:那是因为我的拮据生活让我担心旁人看到我三餐之外的奢华!

站在那座路桥上看底下通行的绿皮火车,我想起一件事:现如今站在这里的,竟然是多年前的那个我!我很想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变化是否有心理所想的那么实在,是否有眼前所见的这般真实。这里,不光没有了早餐摊,连我之前所说的那一窝矮棚屋也不见了。我现在所能见到的是一栋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正在从地面以下二十几米的土层里拔起。按挂在工地院门内侧的横幅字迹来看,它是甘肃华诚集团开建的一项新村棚改工程!我很清楚地看到了两个重要的字眼:一是“华诚集团”,一是“新村棚改”。记得没多少年前,在我们的思想政治教科书上还是用批判性的语气来说“集团”的,记得是在讲资本主义的章节里。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一些政治家们开始承认它在中国的合法性,而一些所谓企业家们则不论其资产有多大都乐于给自己治下的产业冠以“集团”的名号。这也是中国社会的一个巨大变化!

是的,以前脏乱差的棚户区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高大上的商品楼。可是,这里的人呢,也会因之而不见么?不说人的改造吧,只是这人的安置又将如何呢?城市就是一座人造的丛林,有属于它自己的层级和法则,也有属于它自己的内在协调机制。在无论哪座中国的大中城市里头,你都能看到一片又一片所谓的城中村。这些城中村,是中国快速城镇化的重要表现,也是其必然结果。这些在城市化过程中被忽略掉的区域就成了因城市化而涌入城市的庞大人口的栖身之所。是的,只是栖身之所而已!他们无力支付高额租金或购房款,也无意成为永久的城里人,城市只是他们工作的地方,是谋生之所。可是,城市需要现代化,因此终究要拆除这些与城市应有的面貌格格不入的场所。——这就是所谓的棚户区改造的根本理由!可是改造之后呢,原本在这里栖身的外来人口去哪?即便改建成廉租房,对他们而言,生活的成本也必然因此高涨。你随便到一个大中城市走走看看,那些底层的外来务工人员哪个不是租住在所谓城中村里的呢?可是,城市的现代化改造是要将他们逼到一个怎样的境地呢?

我说城市自有其自身的调节机制,那这润滑剂便是金钱。不光在城市,现如今,整个人类社会的运转都得用金钱来润滑!如果没有金钱,我也不会到这里来;如果没有金钱,我也不会如此信誓旦旦地去寻找一个人的村庄!多少年前的那个下雪的清早,如果我有足够的金钱,我是绝不会在寒冷的雪地里苦等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如果我有足够的金钱,我与那时的他们以及今日的他们之间就不会有十年的差距;如果我有足够的金钱,那时的我就不会用脚步去丈量这片城区街道的长短。从车站走到这座路桥上,站在这条铁道旁新修改的马路边,看着来而往的行人,望着马路对面那堵高墙上熟悉的红漆大字,我直感觉生活的遥远和我曾经的矮小!当然,我也十分清楚自己当下的高低。但至少可以不再像多年前身处此地的自己那样为一瓶矿泉水而纠结。我也知道,跟绝大多数的人一样,我每天也只在按部就班地走着,并没有主动去追赶时代的潮流,更不用说创造新时代,我的人生的改变或者改善,是时代光芒护照的结果。所以,另一面,我也必须说:这是一个好的时代!

——我还得赶紧去找我夜间的住处!

沿着修葺一新却不见一点绿色的街道,我找到了初来兰州时住过一宿的航天宾馆。这是一条小里弄,巷道两旁的房子虽不是棚板拼撘的,但也很陈旧了。只是,我不明白:航天宾馆为什么要建在这里?或许是我记错了,它的大门是朝一个繁忙的街道开着的。现在是清晨,宾馆大厅里很清静!我迈步走进去,想着找前台咨询一下房价,却被一个深坐在沙发里的中年男子拦住了。他冷冷地问我干什么,声音里带着一点鄙夷和不耐烦,似乎像这样一身装束的人是不该踏进这个门的。

——“没房。不待客!”

——“为啥?”

——“什么为啥?你不看门口那块牌子上的字么!”

我输了!我默默而又悻悻地转身出来,扭过头来看了看他所说的那块牌子——“近日宾馆有专用,概不待客!”记得门的左边墙上还挂了一张牌子,上面好像有“酒泉卫星发射中心”的字样,具体记不大清了。莫非这还是一家官方居所?——不管了,走吧!

出了小巷子,站在了一个列车涵洞口,我猛地怀念起在这里第一次喝酸奶的情景,怀念起同她一起找修表匠的情景,怀念起同他一起喝酒吃驴肉的情景。还好,那些场所都还在着!那棵主干上都开了裂的老槐树还在着,那间阁楼小饭馆还在着,那口灰土的涵洞还在着。它们都还在,都在等着城市化的脚步来踏平自己,然后借机改造自己。静默着,我在洞口站了几分钟。看到破旧的墙面,坑洼的地表,还有挂在那家小饭馆窗沿的乌黑的油渍,我怀念这里生活的平常,怀念这里事态的亲近。他说,他在深圳呆过后才感觉这里跟座县城一样!或许,他所指的就是这里吧。可是深圳有多大呢,北京、上海又有多大呢?我不知道我的这位同学有没有走进过这些大都市里的那些像小县城一样的地方?老家的县城也未必如此吧!

站在洞口,说是“怀念”过往的时光,未必就是这往日的生活就曾给我以美好的体验,我只是在回味那份酸涩和那份充实,我在感受着时光的冷峻和清远,我在寻找过往的真实。站在这里,没有什么知道我曾经走过无数次,也没有什么会记得我曾经来过。跟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一样,这是第一次也或是最后一次。我要以他们看我的眼光来打量身边的一切!不,不,不,我是很熟悉这里的,我无须东张西望,我不要心态异常,我只须大步向前,我有我既定的方向。那里有揪面片子,有晨光文具,还有青椒肉丝盖浇饭,我知道,还有铁通电话卡,有一棵乌黑的泡桐和一个烂水坑,还有一家文斌印务室和穆斯林开的面食店,面食店里卖白面饼、油饼和榨菜。我要过去看看!

穿过铁道涵洞,左转上几级破败不堪的红砖铺就的台阶,那就是这条令教授们不忍直视的长不过百米的小巷子。走进涵洞,我抬头看四壁,还好没发现我刻下的痕迹,不然又要面见自己的羞辱。多年前也曾学着他人的模样,用指甲或是钥匙在学校的墙壁上刻划些符号,心里默认作是自己人生的见证。然而庆幸的是,墙早已被风吹雨打得斑驳了,痕迹不见了。或许也曾被谁给偶尔看到过,但终究以为那不过是些无聊的把戏,或者不过是些偶然的刮痕,或者就像墙上的裂纹或手掌上的皮褶子一样是毫无意义的自然。于是,我可以轻松地走过头顶轰轰作响的这破烂的涵洞。我知道,洞口的那条巷子也依旧是破烂不堪,甚至是被时光冲洗得更加淡白了。它该被扔掉了,就像我当年的那件衣服。但它应该还在那里,它在等一个时机。它真该被扔掉么?或者它也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呢?

傍晚的霞光平着五泉山顶照射下来,照在我的右手臂上,痒痒的。西北的太阳,在季的雨后也会变得轻柔,它散发的光像丝带一样,一片一片的,而且透亮,仿佛踩着它就可以走上头顶的青天。有多少次这样的光景,诱逼我的灵魂飞出肉身,迷惑着我恨不能与荒野大山来个肌肤相亲。像是遇着自己心仪的女子,我的心在狂跳,它要跳出我的胸腔,我的灵魂也在蓄力背叛我。我努力克制着它们的躁动,我的呼吸急促,我的声音在颤抖,——啊不,我要逃离现场!永远不要和她相见。我要摁住胸口,我要紧握手中的笔,将我的爱意流露在字里行间。我转移视线,不再去看那样光彩!向左扭转身子,却见着别样的荒凉,这于我是莫大的悲哀!当我的目光刚能齐平地面时,——是的,那一刻,我仿佛不经意间跌下了两级台阶,心里“咯噔”一下像是失重了一样,身体似乎就要往后倒。——眼前的一切全然不同了!记忆里的一切全然不存在了!我明白剧目里的那句台词——“这是哪?我在什么地方?”——的含义了!这不是我记忆里的缺失,而是现实经验的断裂,是对自我存在的绝对否定。我有过多次这样的体验!只是今天,我没有胸闷气短,而只是有种莫名的淡淡的忧伤,——只想哭!这里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我找不到半点过往的痕迹,似乎连东南西北也被重新调换过。在我面前的,不是油渍污水,不是拥挤破败,不是人声嘈杂,而是宽敞的水泥马路,而是鲜绿的花坛草坪,而是笔直的路灯和雪白的斑马线,而是疾驶的汽车和靓丽的青年,是陌生,是高冷,是精明,是现代化!——我要走了。

我没有理由再呆在这里,这里没有我停留的依据。我毕竟始终是个游客!我知道,百米开外的高墙里有荫凉的丁香园,有图书馆南边的那棵杏树,有龙爪槐底下的大理石条凳,有高崖脚下的爬山虎,有顺崖而上的二十级台阶,但它们都不再属于我了!——它们又何曾是属我的呢?在这个世上,属我的只在我记忆力存着。在记忆里存着的还有另一堵高墙。

站在它的根底下,我仰直了脖子,都快要断气了也看不到它的顶端。它高得似乎都快要超出我的视力范围。这是什么地方,何以要建如此高的院墙?手机导航不是显示着这里是清王朝留下的礼王府么,怎么门口还有荷枪实弹的警卫站岗呢?并且,大门也不是那种有门钉的木质朱漆的,而是红色钢制的,院墙每隔十几米的距离就有一个摄像头在发着点点的红光。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场所?我沿着高墙转到另一处的门口,也同样是用钢制大门紧闭着。透过门上的探视孔,我看见左侧同样站着一个荷枪的警卫!——啊,好严密的防卫,好严肃的一个场所!我想,这里头住着的莫不是国家机要人物?是政治首脑么?竟是如此的戒备森严!是啊,这里是北京!这里的高墙深院到处都是,就像开往深圳的列车上那个喜欢与人攀扯的男子所说的:首都北京不一定比深圳好,无非就是古建筑多。然而每一座古宅子又都是那么森严,那么高高在上。据说中南海的院墙差不多有两层楼高!!我没有去见识一下。不知道这些人物为什么习惯住在这样的高墙之内。是保持自己的神秘,保护自己的隐私,还是维持自己的威严?或许吧,权威总是来自于与大众的隔离,来自于在大众面前营造的神秘。

那天在天安门广场,我撞见了一堵更加高大的无形的墙。出了北京西站,天气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热,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跟兰州的光景一样,这里也阴暗灰沉。连早上九点钟的太阳也都显得苍白无力,软绵绵地搭在灰蒙蒙的天上,就像一只死鱼的眼睛。还是背着那只包,过安检,坐地铁,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到了书上说的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市中心广场。

这个广场,是永远不会缺人气的,哪怕是寒夜两三点,至少也有守卫的士兵在坚守自己的岗位。这个广场,应该是永远不会发生民事案件的,因为这里是守备严格到你想象不出的程度。哪怕是一根路灯杆上也悬挂着四个监控设备,并且在每一个路口都设置了安检和特警,在每一个人员密集的地点都设有机动巡逻车和徒步巡逻员。站在宽敞开阔的路边上,我感到很压抑!一股浓浓的政治气氛在我面前轰然滚动,凝结成一堵冷硬的高墙挡在了我的面前,压在了我的胸口。——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抬头仰望天空,它是依旧的灰暗阴沉。人行道上的人很多,而能泛出绿色的植物却只有松和柏!在这很多的人之中,并没有第二种走向,人们都只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参观朝觐。是的,跟我所去过的任何一座别的广场都不一样,在这里行走的人们都暂时放弃了生活,洗涤尽了身上的烟尘,成了最纯洁的圣徒,——政治信徒或文化信徒!这是一个圣地,而绝不是休闲的场所!在这里,萦绕在人们周围的不是轻松,而是肃穆,是庄严。每一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行进着,生怕扰动了这里成型了的空气,生怕触动了它有节律地起搏的心弦。混在人流中,我这样地思索着。

——“包里是不是有本书,先生?麻烦您拿出来接受检查!”站在安检平台边上,身穿制服的她也很是不情愿地问讯着我。

我回过神来,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啊?!书本也要检查么?”

书本也要检查,这是什么道理呢!?在我的认知体系里,好像只有在中小学的课堂上才会发生这样的一幕吧!当然,在兰州的那间马厩里也曾上演过。

可惜的是,这次我没有再去光顾它的陈旧与灰暗,也没有去欣赏门口那棵秋天里会着火燃烧我血液的五角枫。或许,树已早死了,楼也修葺一新了吧。那天,我只站在远处,淡淡地看了它一眼,然后就转身走了,——我要去寻找我的住处!马厩里的时光是平淡的,是忧郁的,压抑的,也是亢奋的,就像是它的实体造型一样。我低着头走路,低着头看书,不敢抬头,生怕顶撞了天花板。

——“上课都不认真听!有人在低着头干哈?”

说话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慢慢地走到我跟前,伸手夺走了我正在阅读的一本书——《德意志意识形态》,凑到鼻子跟前,轻飘飘地翻看了两页,然而又默不作声地将书放在我的桌面,背起手,转身离开了。那天,我在校园里走着,很是幸运地没再碰上他。可即便当面对视,他也未必认得我来!其实,我也并不想再见着他那张老者的面孔。或许,他早已经退休了吧。手里的书,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夺走,这于我是很不爽快的事,尤其是在沉迷于其中的时候。但我没有同这个老者说半句多余的话,连眼神也没有对上。我也知道,在课堂上看着与课程内容毫无关联的书,是很不礼貌的。

但是今天不同!尤其是听到她问我“包里是什么书”的时候,一股无名的火在胸中立马燃了起来。原本以为,她是在怀疑我会学中学生在书本里挖洞存手机那样在书本里藏下什么危险品,可是我又想:夹藏在书本里的凶器,探测仪难道就检测不出来么?何况她又问我“是什么样的书?”当我没好气地回答是小说时,她还要问我是什么小说,并且还要拿在手里那么仔细地翻看,似乎这字里行间都藏得下能置人于死地的利器。——不过,也说不准。不然的话,鲁迅先生何以要说他看到的中国历史书中潜藏着的尽是“噬血怪兽”呢?刘亮程被世人冠以“乡村哲学家”的名号,那么他写的《一个人的村庄》就未必不是给人洗脑的法器!哲学家嘛,他们历来就是用思想做武器与人搏斗的,用思想去迷乱牵制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看着她认真而又粗乱地翻着我的书本,我真想上前去给她一拳!我深深感到这是对我的一种侮辱!——是的,我带的就是一本具有哲理意蕴的散文集,它叫《一个人的村庄》。在字里行间,作者隐藏的是一种孤寂与荒凉,是一种人生无意义,以及作者对这种荒凉和无意义的坚守。如果这也有碍文明和秩序,那就请烧了它吧!还有这本书的所有读者的大脑和灵魂,也一同烧掉吧,那就。

“一个人的村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呢?它为啥能让作者那般地割舍不断?我决定要去寻找它。我要在这里头走一走,看一看,吃顿饭,住一宿;我要到破败的土墙跟下去晒一晒太阳,在巷口吹一吹大漠来的风;我要站到黄沙梁上去看看,看西沉的晚霞是如何落寞了田间的野草,看扛掀的人们是如何拖着沉暮往家里拽,拽着点燃墙壁上的油灯;我要看看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平白无辜,怎样的虚无一物,我要看看那里的天际是怎样的空远,时间是怎样辽阔,看看它们是怎样悄无声息地将一代又一代的人埋没。打点好行装,我在背包的里层放了一本书,我要带着它去寻找一个人的孤独

绿皮火车在苍黄的山间行驶着。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我望着依旧是灰暗的天空——不知道这灰暗究竟要延伸到哪里,——和天底下静默的大地、山丘、沟壑与田庄。是啊,列车是在往东走,它要把我带到北京而不是黄沙梁。我知道,前面的将是泛油的绿色和无限的繁华,西北的苍茫又被我甩到身后了!——不知道!!眼睛看得累了,趴在板桌上或倚在玻璃窗沿,我进入了那个男乘务员所说的那种“似睡非醒”的状态。可能是我睡得累了,便从包里翻出书来看几页。——从来不说一句话。我似乎也成了远处的一座山丘,在静默,在荒凉着。邻座的人们都用打量太阳的眼光打量着我:真是个读书人!就像在“金拱门”见着的她在伏案抄写资料一样,我也感到好奇!只是,我读的书并没有给我带来令他人惊羡的收获,甚至连我自己也因此时常觉得恓惶空落。有时我不免作想:书籍,对我来说,也许就只是填塞空余人生的材料而已吧,旁的就无甚大义了。他说: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那我就用书本来装点我的人生,用它们加码我人生的分量,用它们来铺垫我人生的高度。我要人们知道:我至少还在读着我的书!

但是今天,我用来耕耘人生的书籍受到了怀疑,受到了政治上的猜忌!我很是诧异,感觉很不爽快。仿佛眼前这方开阔平坦的地面都在颤抖,在扭曲!记得有句流行的话,大意是说:你所以过得安宁,是因为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只是今天,我才真正看清楚它的另一番旨意所在!——别的尚且不说吧,即便这个所谓中国社会的心脏,也不如我上次所见的那般轻松活络了。它的筋脉在绷紧,它的血液在粘稠,它在狂跳着,它在屏息着,它强悍似有千万马力的机器,然而它脆弱也像是风雨中的蛛丝,… …在我很想知道它何以如此之前,我只觉得怪异非常!然而,我又以为自己实在是可笑:一个从事思想政治教育的,难道也会因此而见怪么?我到底又见怪些什么呢?在人流密集的公共场所,就受公共部门的正常合规的安全检查这是我的一项义务,也是一种社会责任和担当。何况,我所在的这个广场又有着怎样的社会地位和影响力。但令我愤慨的,是思想的搜察!难道我会拿着一本书在人群里布道、宣教么?或许有人这样去做过?中国这么大,人口密集的地方不止北京这一个,观念有偏差的到处都是,思想宣传的方式五花八门,难道这样作为就可以制止得住么?思想是在人的脑海之中的,是在人们所能目见耳闻的现实之中的,不在字里行间。难道这么作为就可以制止人们的不当言论了?在这个国家,我的存在与否是毫不在意的,或者我的存在就是一种无。所以,我能够毫不在意他们对我思想的怀疑、检查,我所不满的是这么一个历史悠久的场地竟被披上如此不可思议的政治外装!空气是那样的凝重,凝重得令人窒息。晚上,我躺在里央视电视塔不远处的一家小宾馆的床上,望着红彤彤的塔灯,——这是多么喜庆的一只灯笼!我想:如果没有不可抗拒的原由,我是不会第三次踏进这个广场了!这里根本就不是我该来的地方,这里容不下我的一颗平常心。

我的心,应该在惠州西湖边上的那座寺庙里的雨檐下,是滴水“叮咚”;它应该在南海西樵山上的那道峡谷的潭影里,是水面落叶的无声;我的心,它应该在静宁路小吃街的拥挤嘈杂和油烟弥漫中,是这里的吃货们和商贩们心里的幸福;我的心,应该在永昌路的地摊边,应该在白虎山脚下的那座院子里的深草丛中横卧着的那辆“小黄车”的沉静岁月里;我的心啊,它应该在一个人孤独的身影中,在黄沙里,在白云里,在深夜谁家小儿的哭闹声和床底的蟋蟀声中,它应该在马克思的辩证法里。——可是我的心思离马克思的辩证法已的确好多年了!这是一种悲哀!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他人的故事里游弋着,并且畅想着自己的一生也能成为他人的读物。然而我又是怎样的抽象和虚无,没有谁能见我的身形、能听我的声响,我是长河里的一粒泥沙,是宇宙间的一点微尘。我该如何证实我的存在?仅仅是我自己关于外界的记忆么?我的心早已分散各处,还能聚集起来还原一个真实的我么?几个月前,坐在三姐夫开的电动车后座上进了院门,那时见大家都围坐在午后的阳光里谈论着什么,我感到十分的生涩!十几分钟后,我放下碗筷,凑到他们跟前,想着能与他们说说话。但他的劈头一句就将我拒之千里之外!他说:都像你这样,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到头来,还不是白走一遭。我知道,在他的意识里,只有可见可摸的物件才是真实,才是一个人存在的基础,或全部意义所在。我并不想责怪于他,也确实没有责怪于他,只是告诫自己:从此,与他便是两条道上的人,除了还有那么一丝中国人特别看重的血缘关系之外!即便如今,我也不会对他有任何非议,只是在想:他与我不同道而已!——如果哪天,我失去了记忆或回想的能力,那么我是否还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呢?

我重走过去的路,想着去寻找曾经落下的身影,或是被树枝挂扯下的衣襟布片,或是遗留在他人生活角落里的只言片语,可是,脚下的路都已改了方向,变了模样。那里本是杂草丛生、蚂蚱翻涌的荒野,那里本是抬头可见深邃宇宙的田原,但是现如今,我非但找不到了脚印,连方向似乎也迷失了。——地面变得那么硬实,我的脚已经踩不出任何印痕!若不是楼宇间时隐时现的灰暗的那座叫白虎的山丘还卧在那里,我甚至会认为:这是我不曾来过的地方。可事实是,我在这块地方穿行过了四年的时间。——就像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街道,一垄又一垄的麦田。

抬头看看支离破碎的天空,不经意却把目光落在了学生宿舍楼前的一棵树上。它是西北的一棵旱柳,长在这里却是那样地婀娜,似乎它的脚下便有一弯泓泉,或一塘秋水。看得出来,它的站在这里也纯粹是种自在和偶然!四年前,我不知道它是否已然在这楼下,或许在吧,不然也不至有眼前这般丰盈。只是它四年里经历的风雪,在我就只是当下它给我的片刻惊奇和百般感慨:树都长这么大了,而我呢?台灯下,我静静地思量着。(插入之前的一段话。——什么话?忘了!)

当我背着背包在这校园里晃荡时,我是持着一种怎样心态呢?我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学生么?背着包走进民大超市时,我看到门口的梧桐树荫里正坐着一个皮肤黝黑妇人和她的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看着她们,我的心里不由地沉重起来!这大热天的,一个谁也不认识并又不愿认识谁的在途中出现的男子拖拉着化学拖鞋,他是要干什么呢?是在旅游么?是在追思么?我昂起头来望望不远处的山顶上泛蓝的气霭,低下头去,抿着嘴,叹口气,在心里冷冷地对着自己的模样无声地笑笑。校园里,还有不少学生模样的青年在走动。看着他们的脸,我看出了大学生身上的那种固有的冷漠和轻傲。我也看到了他们的未来和我自己的过去。我感到了自己的庸俗,感到了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了自己的浅薄与贫瘠。——无论过去还是当前!我只感到时间像是一座冰山,挡在了我的眼前,紧贴着我的鼻尖,它可见又无形,它透彻又浑浊,它在阳光下消融,在我呼出的急促的热气里销蚀。我不知道在哪里是什么时候怎么就睡着了。双臂枕在桌上,我使劲挤压着搭在它上边的两只眼睛,浑浊中,我看见了两朵色彩变化多端的菊花,我看见了无可参照的境况里一个可怜的笔直地前行的背影。猛地抬起头来,我感到一阵阵心酸,还有手麻!——一个人的村庄,或许它就在墙的那一面。

我绕着院墙走了大半圈,也没找着一个可以过去的缺口。这样的缺口,记得那年是有的,并且从中进出过好多次。通过这个院墙豁口,我在夏天的傍晚能够坐在霞光浸染的田野,能够吮吸带着潮气的麦香和由青茅草尖散发出的泥土的味道;在刚受过黄河水滋润的地埂上,我听到了各种生命在勃发,各色的蚁虫在欢腾。但是今天,我被高过头顶的围墙隔在了世界的另一边,或者是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一边,也有绿色,也有语花香,也有树底下的荫凉,可是于我,现在都是陌生与隔阂!我已经找不到一点痕迹了,也闻不到一丝旧有的气息。——这里我不曾来过!趁着中午没人走动,解开裤腰带,蹲在草丛里我要痛快地拉一泡屎。是,我要在这里留下我的味道,要让它渗到土壤深处,化到空气里去,流入眼前这几棵树和这几丛草的脉络里,我要让它们保留我的遗迹,让它们向世界证明我的来过。刘亮程没有给我留下路标,以致我现在迷了去向,找不到他那一个人的村子了。但我要让后人知道:我一个人的旅程是有着怎样的始终!

我是从一个破败的侧门进来的!一路上都是汽车碾压出来的辙痕。因为刚下过雨,路面很湿,不平的地面被汽车给压出的几个坑现在成了燕子啄泥和麻雀戏水的好去处。土路两旁是茂密的杂草和独立杂草丛中的成行成列的树,树里头大多是银杏。银杏树,它们也总有能耐拖得住时光的脚步,抵得住光阴的操弄!这些年过去了,它们竟还是那般模样,还是以那样的姿态站在那里,让我并不觉得陌生。记得每年的秋天,满树的金黄,它们就在这里迎着夹带沙土和煤灰的西北风飘落,——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记忆里,成了我永不忘却的纪念。现在南海边上,每与人谈及大西北时,我总是会说:那里的秋天是我的最爱!我最爱秋天的高远和秋叶的枯黄;我所以在多年前选择去西北,就是为了那里的苍茫与荒凉。只是如今,我来的不是时候,眼前是满目的碧绿和灿烂。你看那条曾有株黄得深沉的蒲公英花开在它那崖坎上的水渠旁,好艳丽的一群花正在阳光下开放着,从这头一直铺展到那头,像一条花织的彩带。我蹲下去,让它索性铺到天际,索性将脚下这个星球裹一圈,让它成为人类给地球配挂的绶带。那么我就是这绶带上的一只爬虫!可我扭转身来,却只看见身后是一堆插着茅草叶的黄土。但是眼下的这花的确很美,我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又能美多久。如果我就那么蹲着不起来,我就融于其中了,像余光中所说的每一个刹那就都是永恒。可我就这么乖张,非要站起了身,昂起了头,还要将自己抛向云端,躺在上面俯视人间万物。于是,我便看到了变幻不居,看到了深渊和久远,看到了实在和意义。

绿皮火车从兰州车站往东行驶,途径宁夏、山西、河北到北京西站。在入山西之前一直是傍晚时光,车窗外是贺兰山的余脉,也一直跟随着列车缓缓东行。在这一段路途上,我第二次见到了无人区,又一次体味到了时间与空间的深邃和虚无,体味到了清冷和空寒。你是否在晚秋的午后的阳光里的开阔的田野上走过?你是否在寒的深夜里听到过枯叶在地面上刮擦出的声音?如果有过那样的经验,我想你就能明白什么叫作孤独!这种孤独是悲壮的,是深沉的、永恒的。尤其是在苍白的山地间,竟突然现出一块块碧绿的玉米来,然而列车前行了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中却又不见一个人或是一方院落,或者茫茫的荒滩上突兀地立了一户斑驳秃旧的院落却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声狗叫。阳光惨淡中,这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呢?唐人说“野渡无人舟自横”,我想这最应该是在响晴的秋天的午后。望着窗外的浮物,我突然明白刘亮程的村庄为什么那么荒凉、滞涩与孤独了!就像草丛里躺着的那辆共享单车,就像宇宙中的我,它们存在的参照太过于广博,绵长。一个人的村庄,我想可以不去寻找了,眼下的这辆单车便就是它的象征,院门口那位坐着发呆的老汉的目光里便有它的影像。

拿起手机,给这些美丽的花、杂乱的草和挺立的银杏树拍了几张照,也给卧在草丛里的单车拍了张。我将照片发给一个熟人,并且说:在这图中,你能看到一个埋葬了万物的坟墓!——这已是好多天前的事了!手里握着的笔也就只能写出来这么几个文字。凭着记忆,在内心里努力回摄营造那时的场景和情境:一片开阔的园地被一堵高墙隔在了我的眼前,虫在草间鸣响、翻飞,燕子变着各种架势在我面前掠过,太阳在无云的天空热烈地照射着大地,此时的这里除了我没有另外多余的人,——这里很沉静!望着静躺在那里的单车,我感受到了悲壮与浩远,我想到了一句著名的话,我看到了一条鬼魅似的长河在无声地流,… …这是一座死静的荒园!我或许就要离开。

在绿皮火车开动前,一位穿着花布长袖衫和青色长裤的老太太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靠我座位这边的窗前向着车外轻轻地招手,像是在驱赶着什么,然而她的目光又让我看出她是那么地不舍。她一边在招手,嘴里一边还在无声地说着:你们回去吧,不用担心我呀!——我知道,她这是在与家人别离。我看得清楚,她的手就像她的眼神一样无力,并且是由内向外摆着,像冬天里风中摇摆着的那枝头悬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如果列车不启步,我想她们的分别是会一直持续下去的:一方紧紧地看看另一方,谁也不能迈开腿转过身去。——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真情!你看站台上的那个胖胖的小男孩,都站到他妈妈身后低着头抹眼泪呢!这里没有激情和呼喊,只有静默和深沉。看到她们这一幕,我感到欣慰,也感到心酸!然而不久也就坦然了,似乎从中还感受到了自己的伟大。像是车站后边不远处的高山,它就应该立在那里装饰西北的苍茫。

十八个钟头过去了,列车驶进了这个国家的首都——北京。这已是早上九点钟了!每辆列车都是这样,进一个大站尤其是终点站,它都要放慢自己的行速,用对面一位在中卫站上车的妇女的话说,这叫“滑行进站”。九点钟的北京还是这么朦胧,像刚开眼的婴孩!然而朦胧的光景里,一切都显得绵软无力!我看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几乎是没有,两旁的住宅楼倒是无比的靓丽和气派,街道也是无比的开阔整洁,柏油马路还泛着幽幽的青蓝色的光,花坛里的草木像是永远沉浸在雨里的新苗,嫩嫩绿绿的。——啊,这就是北京的居民小区!

——“哎,我们还没到站呐!火车还在轨道上滑行着呢。可能还得十来分钟才能进站。麻烦您在出站口再等会儿。我们下车了再给您打电话。”

我听得出来,她语气里是充满自信和喜悦的,在这愉悦中还包含着一份洋洋得意,是那种生活得十分美满且相当富足的中年妇女特有的心情。我感觉得到,她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是毫无忧虑的,她甚至这辈子可能都不知道忧虑是什么,她有强大的依靠。她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在北京某个政府部门工作的大姨家。——是的,她是来走亲戚的!

——“你今后要是能考上北京的大学就好了。”她对儿子说。

——“你怎么又是说这些!”戴着眼镜的儿子听着有点厌烦。

——“那样的话,你今后就可以在北京工作了,还可以在北京买房。”她肯定也是看到了车窗外那一排排高档漂亮的住宅楼心有感触了。“咱们中卫,那算是啥!就一巴掌大的地方,跟北京没法比!你刚刚不是说么,人家的过街天桥都比咱们那的好。这是什么地方?你要知道,这是首都,——北京!”

坐我旁边的是她丈夫,长相清秀的一个男子。对妻子间的谈话,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侧着身子只往窗外看。他在看什么呢?对他所看到的,他又能想起什么呢?或者,他什么也没看到,因而就什么也没想,他只是在保持着作为优秀男人在妻子面前应有的姿态么?

我想知道,北京与中国的其他地方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在我所接触到知识领域,人类的生活被分为三大板块,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和思想生活。北京历来被冠以中国的政治中心,所以,想必它的政治生活色彩是十分浓重的。应该是的,不然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连我的书本都要搜查的那一幕!浓重的政治色彩,或许就是它与众不同的所在。除此之外呢,我想就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不一样了吧。

那天从正阳门出了广场,在前门地铁站口的一个移动公厕方便了下,出来时就看到前方地下通道口的角落里有人在抽烟——他猛地吸一口,便将烟头随手扔在了地上。我自然是不敢上前理论的,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命可能还不值他口袋里的那盒烟!待他走后,我装作莫不经心的样子晃荡到了那个角落,我想看看北京街头的人们到底抽的啥牌子烟。是的,我的判断没错——我的命还真不值他口袋里的那盒烟!不管了,我也装起游客的神态,迈着轻悠悠的步子进了地铁站。来这皇城之前,我在深圳是坐过好多次地铁的,因而很是自信地以为自己知道如何购票,如何过安检,如何乘车。但没想到的是,这里地铁候车站台这么窄,里头的温度这么高,而头顶上的墙又是那么逼压着,给人很沉闷、很逼仄的感觉。并且脚下的地砖也是那么老旧,就是老家二十几年前那户人家厅堂里贴的那种,我真担心那些优雅婀娜的上班族走在这里会崴伤了自己的金莲。

早先听说兰州也开通了一路地铁,具体怎样呢?不知道。只可惜的是,那天没有去坐坐。在去榆中县的公交车上,听到两个操着浓重西北口音的年轻女人在谈论着从安宁到城关的行程现在只要三十分钟了,那时我就猜想她们说的肯定就是坐地铁的感受吧。是的,地铁的确是方便了人们的出行!没多久,我就到了北京大学的东门口。——天呐,这就是北京大学么?我竟然也能亲身站到这座高等学府的大门口么?!——诶,你醒醒,这是现实,不是做梦呐!我不但站在了这里,几十分钟后,我还将站在清华大学的标志性校门前拍照留念呢!啊,北京,你怎么这么厉害,厉害得连这里的一棵马路边上的野草也能长得比其他地方的粗壮呢?怎么连这里的老大爷的唾沫星子也比其他地方老大爷的唾沫星子有力道、有劲头呢?——啊,这里是北京,这里是首都,这里是天子安脚的地方。原来呵,北京可不只是政治中心呐!原来呵,每一个地方都有其与众不同的所在。

比如,在白虎山脚下的那道黄土沟边上有几所简易的毡瓦房,房子旁的路边上是两间用红砖头磊起的没有顶的公共厕所。在这里,我前两天就闻到了那种与众不同的厕所味道。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味道,也是我久违了的味道——人粪在没有掺水的状态下发酵的味道。这种粪窖里散发出来的味道,是在好多年前的一座建在黄土高坡上的小学校园里闻到过的。在那里,我不仅闻了这样的味道,我还喝了地窖里的水,感受到了这水在夏天早晚的冰凉;在那里,我才知道有人到七、八岁了也没亲眼见过活着的鱼的模样;在那里,我欣赏到了格桑花和雏菊的淡雅清秀;在那里,我才知道自己的无能和清高。那时,我才深深地体认到自己原来是个文化人!格桑花,是藏族同胞心中的女神,而我只能在梦里呼唤她的名字。格桑花在南海边上是没见过,那样地气味也多久不曾闻过了。在这里,即便像是凤凰旧屋村后头那样破败的场地,公共厕所也是怎样的现代和气派!那么,北京的杂草长得比其他地方的茁壮,也就没什么好惊奇的了。

离开清华大学门口拥挤的人群,遵守红绿灯指示的规则,走斑马线过马路,右转,我就到了圆明园门口。

——“扫码购票,可以不用排队。”

——“多少钱?”

——“就您一个人么,先生?”

——“是的。”

——“二十五元,包括游览大水法遗址的门票。”

——“好的。谢谢!”

可以肯定,我是背着包进的圆明园,因为那时的我还没有去找住宿的地方。一路走下去,肯定是没有将圆明园的每个角落走遍,但是我的两只脚掌已经开始发麻了,小腿也酸胀得不行。一路走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什么,有着怎样的感受,唯有的是感觉这园子实在是大,院墙实在是高,水里的荷花实在是和岸上的行人一样多。——在诺大的园子里只跟随着人流无意识地走着。走着,走着,走到走不动了的那个地步也就不走了!只是因为肚子实在是饿了,就大方地开销了二十块钱买了一根烤肠(五元)和一小盒凉粉(十五元),边走边吃着,完全没有顾及到自己的形象。荷花叶子绿到了尽头,我们也就到了另一个收费验票闸口。我是买了通票的,所以在这里只需验证一下电子购票码就可以直接进去。——我进来的这个地方就是大水法遗址园。

站在大水法遗址前,我首先想到的是它的如此真实,或者说是我竟如此真实地站在了它的面前;我想到的是它标志性的姿态,我想到的是石头的记忆竟能如此地顽强。——这是百多年前高高在上的皇帝游玩休憩的场所!!我感受到了一股历史的沧桑扑面而来。——走吧,不要再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反正也看不什么来。就像那位白发老人对他的同伴所说的,现在的年青人还有多少能详细地说出这里的历史呢!对他们来说,眼前的不过是一堆残缺乱码的石头。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算不算是老人嘴里的那些“现代的年青人”,但可以实在地说道的是:我也实在觉不出这几堆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并且,我也的确不能够详细地道出百多年前的那段历史来。我被明确地告知的是: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中华民族屈辱史的见证!当然,我自己也摸索出了另样的一番看法: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是中国封建皇权的封印,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曾砸断过中华民族儿女联络的血脉。这里是皇城,是皇家贵族的后花园,不是一介草民的居所,不是一介草民的财物!英法联军或八国联军,它们劫掠、烧毁的,都是皇帝的东西,与一介草民有何关联?我对这里的每一块残缺的石头都有复杂的情感!我很想知道,它们到底为什么会残缺不全?西方强盗,掠夺、损毁了我们国土上的财富,我们要铭记这段历史!封建统治者,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以供自娱自乐而置民生民意于角隅,我们也要铭记这段过往!

沿着福海,走过九州,便到了一个出口。还是坐地铁到了西站,在附近的一家面馆吃了碗牛肉拌面。接下来就开始了漫长的住宿之所的寻找过程!我知道,车站附近的旅馆一般都是宰客的地儿,所以我宁愿走远点,只是又要劳累我的瘦小双腿。也不清楚到底走了多久多长的路,记得最后花了一百七十八块钱住进了一家很是一般的旅社。后又因自己的不小心,弄碎了人家浴室里的陶瓷洗脸盆。百元押金就这样给搭上了!这,是我住过的最昂贵的旅社了。——实在是很不爽快!何况脚底还磨出了水泡。哎,这真是极不顺畅的一天!早上醒来,坐在床头上,望着不远处的央视信号发射塔和楼下来而往的路人,我就想:他们过去的一天又是怎样的呢?在过去的一天里,他们遇到了什么,做了些什么?人的一生就像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或者走路本身就是人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线、方向和终点。我们虽说各行其道、并行不悖,可道路有多宽、行人有多少呢?因而拥挤、碰撞、越位、横穿就在所难免了。比如昨天在园子里,沿着一处开阔的草坪走着,我就听到一对异性青年在嘀咕着。

——“找一找,看看哪块石头没有编号?要没编号,咱就拿着回去。”

——“拿块石头回去干啥?”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可是古代皇家的东西,虽然只是皇帝造房子用的石头,可它们都是老古董。”

——“很值钱么?”

——“那肯定的啦!即便不值钱,我们拿块回去摆着,镇宅驱邪也是可以的呀。”

——“诶,这块小的好像没编号。”

——“你妹呀!你懂不懂?这么小的有啥用!再找快大点的。”

我听来很气愤,于是走近他们,但又似很是无意地跟他们讲起了大道理:啥也别留下,啥也别带走!你们带走那块石头干啥呢?它可是这园子里固有的东西!再者说,你们也带不出去。没看到门口有好几保安在守着么?我并不在乎自己的话能产生怎样的效果,只是说说话让自己舒畅些。并且,可以预见到的是他们不会对我造成人身攻击,我们不会有过激烈的碰撞,虽然我也知道我的言说对他们是行路的干扰。所以啊,“行路难,难于上青天!”中华民族的千年行程中,又遭遇过多少横冲直撞、多少拦路堵截呢?

回顾过往,也要偶尔看看身后的路。我走过不少的路,只是没有某些人过得桥多。但我脚下的路,让我走得干涩,走得荒凉,走得沉重,走得陌生,走得崎岖,… …好像走着走着,就没了路,脚下悬空了一般。或许是我太清瘦了,踩得不够踏实,容易被风吹起么?其实我也很傻,真的!老以为路走到底便总会有出口,于是就一路走到黑。结果,要么是被死墙给挡回了头,要么就累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于是也就不再走了,还或者可能是迷失在路上不见了。走到今天,我很少预计路向何方,很多的时候,我只是为着走路而走一段路,——只是走走而已!看到一朵花,我驻足端详;看到一股清流,我驻足端详;看到一群人在做异样的事,我驻足端详;… …只是在路上看到我感兴趣的,我便认定它是我此行的目的。我并且相信,只要往下走去,就总会有让我驻足而观的东西出现。

在永昌路上,我就看见了“地摊儿”,是人们所谓的夜市。这里的确是夜市!因为人们总要等到傍晚六点半才开始他们的买卖。我知道,这样的夜市,在我们这个国家的几乎每一个城市里都存在着。拎个包,推个小板车,摆个木板架,铺张地面布,——货摊子就这么开张了!从步行街边的城隍庙出来,沿着永昌路向西走,你就可以见证什么是现代化的拥挤,或者也可以说见证什么是城市的繁华。本就不怎么宽敞的人行道上,一路摆满了出售各色物件的小摊子,大的小的,高的低的,新鲜的,破旧的,卖衣帽鞋袜围巾的,卖日用小杂货的,卖旧杂志、废报纸、小人书的,卖手机、充电宝、耳机线的,卖各种万能灵药的,卖烤红薯、炒花生、瓜子、核桃的,… …一眼望去,满目都是物资丰盛、生意盎然,满耳也都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竟连鼻子里都吸满了商品的味道、金钱的味道,人的味道,街市的味道。那时的天顶尚有一片淡薄的光明,街灯还没有亮起来,路上的行人和路边的摊主都还在为即将上演的人间盛况准备着。我只是个观众,所以得赶紧离开这舞台的中心,我要站在半山腰上去欣赏这盛世繁华!

我生怕拥挤,我怕闻到陌生女人身上令人窒息的香水味,我怕蹭到她硕大的胸、踩到他肥厚的脚背,我生怕我的口袋被无形的手掏空,我生怕碰掉货架上的物件——摔坏了,我是赔不起的!捂着口袋,像一只丛林中的猴子,我灵活地躲避着每一样在我面前挡我去路的东西,我急忙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怕被什么物件吸引住我的目光,我怕他们的殷勤和媚笑,我怕身后的冷漠和鄙夷。当然,这里也不全是商品的世界,这里也有温暖和艰辛,也有浪漫和自然。我就见过她满头大汗地搬运着一个大货箱,我就见过她白发苍苍地坐在乌黑的槐树底下看守着地上几件零星的儿童玩具,见过他俩温情的拥抱,见过他在妈妈臂弯里做着甜甜的梦,见过他的幽默风趣,也见过他的茫然的眼神,… …在人群里穿行着,那天我扭过头去,侧身就看见戴着眼镜的她在很文静地摆弄她的货物。货物,都是日化用品。不知为什么,我一眼就记住了她的形容,并且到现在也没能忘记。可能我是觉得,她不应该是站在货摊的那一边,而是像打我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女孩子那样,是这条街上的游客,是这个夜市的金主。虽说是记得她的形象吧,可如今想起来也不过是个大致的存在,只一味地觉得她应该是个大学毕业生,是很素净的一个女孩,是在凭着强大的毅力和干劲谋划着自己的幸福和美好的未来。我也看到,在她身边的是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子,也戴着副眼镜和一脸的沧桑与疲惫。我不知道,这是他俩的事业,还是他俩的生活?我走得有点儿快,没刹得住自己的脚步去体会他们彼此的神情中所包含的奥义,只是愿望着生活不要成为他们的负担!

当我还是个专职读书人的时候,也曾与人游行过这里的夜市,——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夜市也正喧哗。我就像是一个来自农村的小孩,第一次被大人带到这样的街市,恍恍惚惚地跟在他们身后,生怕跟丢了,而其实是早已迷失了方向,甚至早已被驳杂的灯光耀得不清醒。好容易走出这样的杂乱和拥挤,我轻嘘一声,满是抱怨:这样的地方有啥好逛的?!他们那些人就知道自己挣钱,完全不顾及道路交通!政府也不管一管么?

——“哎呀呀,你简直就是个智多星嘛!哈哈… …你可以进衙门当师爷了。”

应该是与他们辩论过的,不然我也不会至今还记得他们的这句话:你也知道过日子有多难!摆一夜这样的摊子,好歹也可以给他们带来一点收入啊!好久不曾读书了,偶尔翻开书页子也只是为着一时的自我安慰。离开了书本,然而我又何曾晓得什么是过日子呢!可能吧,在我的深层意识里,始终有种观点在主导着我的行为。——“人,不过是在活着等死而已!”人只是在活着,我想,这或许才是众象的内核。所谓过日子,不过是人的一厢情愿罢了,不过是一种娇柔造作的虚华。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只要安心地放眼去望一望吧,你又怎能观察不到这样一种事实呢?当你站在北京西单装有自动扶梯的过街天桥上四周张望时,你看到了什么?当你看到海友豪华酒店里的优雅,当你看到KFC里的快捷,当你看到羊皮市胡同里就着泡面喝啤酒的惬意,当你看到灵境地铁站旁的工地上白馍就杂烩菜的巴实,当看到老佛爷百货商场前石板凳上的疲惫,当你看到你所不愿看到的或者你不曾看到过的什么的时候,你会不会抽象出目之所见的背后的实质来?

有一个加拿大的游记作家,据说是加拿大现任总理的弟弟,叫亚历山大·特鲁多,2006年的时候来过中国旅游,回国后凭着记忆写下了一本书,叫做《从神秘到开放》。在这本书中,他严格要求自己——“我要在每一次呼吸之间都要同那些臆想做抗争”,他要摒弃所有的臆想来看待中国的种种。他说:“它们在那里了,我没有什么要评判的。”书评者说这位加拿大作家很善待中国。——是啊,当前的国际社会,尤其是西方某些国家的文人政客们,对中国的态度是很不客观的,很不友好的。他们往往以救世主的身份自居,动辄就以他们自己的标准评判世间的一切。只是在亚历山大看来,中国的种种现状都像是宇宙间的一切别的事物一样,是客观存在着的,在中国的大地上有其存在的必然性或者理由。所以,你作为游客,就无需指摘,只是走走看看便足够了。我完全可以理解这位加拿大游记作家所秉持的态度和他所能够拥有的平和心性,但是我不能不对我所目见耳闻的一切做一番思考!因为我是在自己国家的版图上行走。虽然菲茨杰拉德说“每当你要批评别人时,你要记住,世上不是人人都有你所有的那样优越的条件。”可是,我依然不想对我所行走于其中的这个世界所表现出来的让我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事物视而不见或绥靖旁观。我从没有什么比别人更优越的条件,也没有处在一个比别人更可观的境况之中,所以,我才因此深知由于条件的缺失而给当事人带至的那份深深的痛苦不安!

我没有做高居云端的神仙或居高临下的圣人,而只是行走于底端的底层者;我只凭自己的那颗希望这人世平泰安康的心来诉说我所目见耳闻的那些与我的愿望不协调的人情世态而已。比如北京西单的繁华,站在人行天桥上的你,又是怎样认识它的呢?比如羊皮市胡同里的杂乱拥挤与阴暗潮湿,你踩着共享单车穿行其间,又有什么感想呢?看着这明显的界限,我是倍感迷茫:我似乎迷失在了这个仿若晨雾弥漫的森林般的中国社会之中。或者我也应该只是说说——“它们在那里了,我没有什么要评判的。”或者也只是说说而已么?如果允许我大言“改变”的话,我不禁反问自己:你到底能改变什么?是使自身适应这个世界还是使世界适合我自身?这些年来,我终究是什么也没做!唯有的只是一步一步的妥协,妥协,再妥协!终于是扛不住的就将就着,以至于“活着等死”。见着我们的首善之区的繁华与冷清、富奢与贫寒、开阔与闭塞,我只能说:这可能会是永恒的现实!

七月二十四日下午六点多钟吧,绿皮火车开到了深圳罗湖站。七天左右的时间,我在路上花去了将近三千块钱的费用。看过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吃了啥,喝了啥,现在都失去了感觉,成了模糊的记忆。今天是八月十五号,这又是多少天过去了呵!那本书——《一个人的村庄》被搁在了书柜里,静静地,等着压一层灰尘,等着长一层白毛,等待着又一季秋天的到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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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漫舞洛城
  • 今生依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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