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寻找他们

2021-09-17 22:46 作者:思维的奴隶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虽然,有好多个‘虽然’,但是,只有一个‘但是’就足够了,已经有好多视线转向他们,他们正在茁壮地成长。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照亮了城市的尽头,照亮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终究会成为我们。”

这是二零零八年上海市一篇高考满分作文里的几十个关于“他们”的文字。初次读到这几十个文字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记得了,但文字里的“他们”却令我念念不忘!时间过去了十三年,不知道这篇文章的创作者是否在经手着与“他们”有关的事务,或者是否还在关注着“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全然“成为我们”,那些“成为了我们”的“他们”如今又身在何处,日子过得如何。这些不知道的事情搁在心里,就化成了我的病,像是深闺里的相思,是我不正常行为的原因。所以,我又要动身去寻找他们了!寻找他们,是为着知道些事实,也是为了解救我自己

我所在的这座南海边上的高速运转着的国际化大都市,有着大小的绿化公园一千多处,据说是举国之最的。即便在北京吧,也只能在天安门广场和故宫博物院门口见着身穿制服的执勤人员,因为这两处有着它们独有的政治地位。但在这里的龙华公园,一座蹙身闹市之中的不大的绿化休闲之地,竟然也有身穿制服的巡逻执勤人员在时刻走动着。在众多的市区公园里,这实在是它与众不同的表现!可究竟为何要配置如此正式的人员来巡视呢?除了隔壁不远的一所中学外,难道这里还有别的什么独特的重要性么?记得是去年一个炎热的中午,带着这份强烈的好奇心,我去了趟那里。

有人说:公园,是城市的肺,能够为拥挤逼仄的街道提供充足的氧气。但当我无论走进哪座公园时,首先能够想到的就总是:公园就像是办公桌上的摆件,或是阳台上的盆栽,供着枯燥干瘪的都市圈里的人们感受一下生存方式的多样,润滑着他们的精神器件,不至于让它们发热过度而焚毁报废。事实的确如此,你无论到哪个公园走走,都能看到人们悠闲的身影:散步的,打球的,跳舞的,聊天的,或者像我独自一人的,三两结对的,十几成群的,无不显出工作之余、家务之外的轻松愉悦。但在这里——深圳市龙华公园,你能见到的还有另样的人和事。你看吧:在树底下的长凳上,在凉亭里的坐台上,在缓坡上的草丛里,总会有那么几个脚上挂着拖鞋袒胸露乳的中青年男子在躺着,或半躺着;他们躺或半躺在那里,要么闭目思索着自己的,要么两眼空空地望着哪里,而大多数的只在忘我地玩着手机游戏或看着网络短视频,嘴里还时不时地冒出三两句脏话或油腻的笑声。如果你不是刻意来散心的,那么就花点时间注意一下他们吧!因为围绕他们即将上演的是全世界的都市公园里唯此处才有的好戏——执勤人员驱赶这些躺着的男人们。带着鲜红绣章、穿着蓝灰色短袖和长裤、踢踏着厚重皮鞋的执勤人员,不但是要驱赶正躺着的男人们,他们还在搜寻着角落里、草丛里的那些即将躺下的男人们;他们搜寻着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点,搜寻着每一个可能躺下去的男人,就像树枝上的猫头鹰在搜寻着枯叶里窸窣前行的田鼠,并且是那样迫不及待地要逮着一个,逮着一个就厉声呵斥,直到那个躺着的男子坐起来,或者无声地走开。我听到那呵斥之声是怎样的刚烈勇猛,像是满弓射出的箭,像是高炉里熊熊燃烧的炭火。然而我不明白:在开放性绿化公园里躺着休息,为什么会遭受驱赶?是占据了公共座位么?是有损城市文明形象么?还是有着别的什么风险?

在龙胜塔边的凉亭里,我身边有两女性在拍视频,背包放在石头长凳上。这时,一个戴绣章的男子正急匆匆地走过来,并大声地对她们说:(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快把包背在身上,不要乱放。

——椅子上不能放么?

——不是不能放,我这是在提醒你们:当心被人拿走!

——大白天的也有小偷啊?

——你以为呢?来之前没打听过这里么?

——这里人这么多,什么样的都有。

——深圳不是很文明的城市么?咋还有人做偷偷摸摸的事呢?

——我都不知道你这叫善良还是天真!好了,赶紧把包挎到身上。到时候弄丢了,我跟你说,那就后悔莫及!

——嗯,这里很乱么?

——很乱倒也不是,只是有些人手脚不干净,喜欢占他人的便宜,喜欢速来之财。

——是他们驱赶着的那些睡觉的人么?

——这不清楚。反正当心自己的随身财物就是了。

——你也是来这里玩的么?

——啊,是的。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问问:那些躺着的人,怎么看上去都是同样一副神态?

——你说他们呐?诶,他们,据说都是些大神级别的人物。网络上很有名的,都叫什么“三和之神”。

——你用手机上网搜一下嘛。都是些好玩懒做的人,丧失了斗志,丢失了灵魂

“没了灵魂的人”,不就是死人么?行尸走肉!我看他们也不像是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并且身上也并没有很脏很杂乱,至少跟我的着装是差不多的。这样的人,怎么就是没了灵魂呢?他们是干什么的?没有工作么?流浪乞讨者?不像!没有工作的话,哪来的钱买手机上网呢!能偷得了几次呢?在遍布摄像仪的街头社区,现在的偷窃成功率并不高,何况路上行走的人们没几个是带现金的。如果他们真是些好玩懒做的,那么他们靠什么维持自己的生存?他们住哪里,吃什么?他们来自哪里?为什么不能认真地工作?家里就没有需要自己负担的么?我很想知道这些。但是,我无法直接跟那些倚靠在柱子上坐着两眼无神地望着某个地方的男子交流,我知道他们对我的不信任,我也知道他们对于任何所谓正式交流的鄙夷态度,我更加知道自己没那样的能力去亲自了解他们所处的现实状态以及导致这种状态的各种具体原因。我可以猜想到的是,他们成长的历程很复杂,他们的家庭环境应该是不健全的,他们的未来就只在他们的脚下。

我找了个荫凉的树底下坐下来,拿出手机,上网搜索:三和大神。屏幕上显示出了很多结果,有文字图片,还有各种视频。各种资料,无不论说着他们的游戏人生观念,无不是持着一种事外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我说“他们的未来就只在他们的脚下”,然而又何只是他们的呢,谁的未来不只在自己的脚下?只是他们的未来离他们更近些,——他们的未来就只在他们现在目光所能及的地方,脚步所能丈量的地方;他们比那些只活在当下的现代人更现实,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有一天过一天”。在多如牛毛的网络资料中,我打开了日本NHK电视台2018年拍摄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百元的年轻人》。

一百多分钟的纪录片看下来,不得不令我深思:青的迷惘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一个人的一生,没有目标,没有奋斗的干劲,真生不如死!然而他们,真不想死,也从没有想到过死。他们没有死的血性,不,他们是没有任何血性。他们是阴暗角落里的蜒蚰,是精神世界里的虚无主义者。他们懒惰,好赌,借贷消费,沉迷网络游戏和对财富的幻想,没有熟练的技能,他们没有耐性和勤劳致富的观念,没有稳定的工作和住所,崇尚所谓的自由,没有人生目标,甚至连基本的人生渴望也没有,他们独立孤僻,他们的内心是卑怯的,… …在他们之中,没有多少人接受过完整的义务教育,往往是年少离家,只身一人在大城市里从事各种没什么技能要求的工作;拿着不高的工资,吃着街边的便当,穿着看似时髦的衣裳,住着简陋杂乱的牢笼似的卧室,一天到晚重复着单调乏味的机器似的动作,… …看不到希望,所以,就索性不再期望!繁重的劳动积攒不了更多的金钱,所以,索性就不再积攒!这是他们在今天的大城市面对的人生现实。这样的现实,打碎了他们离家时怀揣的梦想!在自小养成的习惯左使下,加之认知的缺陷,他们必然走上的就是他们脚下的这条路,他们必然陷入的就是他们当前的这种人生状态。应着中国人的传统观念,这就是他们的命!

命,是什么?迷信么?讲究命运的,未必就一定是封建那套糊弄人的迷信。我所说的命,指的就是他们当前的生存状态以及产生这种人生状态的各种不可逃避的原因。人,总是客观地存在着的,因而必然会受到各种外在因素的影响,而且外在因素在时间的作用下,也会慢慢演化为人的内在因素作用着人自身。外在因素,最直接、影响最大的就是人的成长环境,包括家庭的经济状况,父母双方的性格和关系,家庭在社区整体中的地位等。这些外在的因素,在人成长的某个确定的年龄段就会渗透到他的心灵深处,转化为他自己的内在性格、品质和认知,进而表现为他的兴趣好、行为取舍。慢慢地,他慢慢地长大,行为习惯就开始固化为他的为人,固化为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最终就左右着他的生存状态,——是他所谓的命运。在三和人才市场周围混日子的那些年轻人中,绝大部分人的童年是并不幸福的,甚至存在严重的缺陷。NHK采访了其中几位:宋春江是由祖母带大的留守儿童;赵勇的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是逝世了,母亲改嫁后就同家人基本断了来往;李江是挨着父亲的斥责和痛打长大的;东东的父母离异,从小跟随母亲生活;赵磊因为交不起学费被职校取消学籍… …凡此种种,都是他们各自人生中的不幸。也正是这种深埋在心中的不幸,像阴云一样笼罩了他们的心灵和眼界,让他们看不清脚下的路伸向何方。曾经的不幸,是他们当下命运的内在根源!日复一日,自我在逐渐丧失,在世人鄙夷嘲讽的目光里,他们就将这种生存状态视为当然,视为自己难逃的劫数。他们无力改变,慢慢地,也就不丧失了改变的内在动力!安于现状,随波逐流,得过且过… …他们不仅麻木于自己的生命,也麻木于身边的社会;他们对自己无望,也无望于整个世界。

然而他们并不悲愤,也绝不仇恨自己所生存于其中的这个社会。根底上,他们依旧善良!正是因为这份善良,在自己所处的状态中,又显得是那么卑微懦弱、逆来顺受。在困厄面前,他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逃避,逃避,再逃避,逃避到无人打扰的阴暗角落,然后等待死神的认领。这就是他们终将的结局!但是在纪录片的另一些镜头里,另一些受访者也道出了另一些事实,那就是他们所遇到的困厄:中国社会快速的发展,正在无情地淘汰着它的底层国民。就像另一则短视频里的那个四川老头子诉说的:政府在忽视我们,习近平在抛弃我们,没有人愿意帮助我们这些底层人民。我们就像是街头流浪的猫和狗,自生自灭,最终就只能等着老天来收拾。人,在社会中受淘汰以致丧失生的希望和基本的条件,这是商品社会公开的秘密和必然的结果,是这个时代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的理所当然,已经不是什么神秘莫测的规律,而是内化于每个人心灵的一条铁律,是步入现代社会中的每个人的共识。你没有技术,自然就只能做货物搬运工;你没有文凭,自然就只能拿比他人低几级的工资;你没有人脉,自然就只能靠边站着等;你没有资本,自然就只能流血流汗养活自己和家人;你没有家庭背景,自然就只能孤独地默默前行;… …但是他们,只愿意选择孤独地默默前行!工资被无情的老板克扣了,拎着包裹转身默默离开;身上的钱被黑中介骗了,拎着包裹转身默默地离开;十几小时加班加点地工作,依然拿不到自己希求的报酬,拎着包裹默默地转身离开;工厂的工作环境差,管理严苛,无法承受了,拎着包裹转身默默地离开;… …所以,在他们的人生状态中依旧能够陪伴着自己的,是那几件衣服,那几只衣架,和那个油腻乌黑的编织袋,还有口袋里的身份证、可以上网的手机和手机充电器,还有一条自己也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的烂命。

是的,这个社会就是这么残酷。如果真有人类之外的文明,如果哪天他们降临地球,来到人类社会进行一番考察,就会得出令我们中的某些人惊讶的结果:原来,原来这个空间就是一座原始森林,有它自己固定的层级,而且层级之间有着森严的界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这个群体天然的法则。这样的法则,在今天日益商业化的社会里,呈现得淋漓尽致,并且在人们心目中就是一条天然的律法,是谁也应该遵循的天然法则,就像活着就得吃饭一样那般深入人心!所以,他们的被淘汰就是活该,是自作自受!政府忽略了他们么?国家抛弃了他们么?社会糟践了他们么?终究是自己糟践了自己,自己抛弃了自己。他们当前的生存状态,完全是自己选择的结果,必须完全由自己承担!这就是生活的规则,谁都得遵守。——在另一则视频里,两个中年男子面对着镜头对那个四川老头子这样激愤地表达着。

在NHK的纪录片里,一位来自湖北的中年男子因工作失误导致右臂残缺,由此获得涉事企业几万块的工伤赔偿。他借助这笔款项在街区开设了一家早餐店,和妻子女儿过上了相对稳定生活。但在镜头跟前,他并没有说出怎样能励志的话,他很清醒,很现实,他知道身边那些人的不足和难处,知道身处其中的这座城市带给人们的便利与艰难。他现在也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是把女儿送回老家读书,由自己年迈的父母照看,还是支付高昂的学杂费,送到附近的私立学校借读?通过他的表述,我们能切实感受到现代都市社会带给底层百姓的生存压力究竟有多大,能切实感受到中国底层百姓在中国现代都市社会中的尴尬!能切实感受到中国社会的巨大变迁以及伴随变迁而来的群体割裂!就像那个坐在龙华公园里的衣冠不整的湖南籍男子所说的:我们这些来自农村打工的,在这里,就相当于古代社会里的奴隶。真的,就是奴隶。他还说:我就曾亲眼看到过一个富家子弟开着豪华跑车包场为自己的小三庆生。吃饭的时候,一个女服务员不小心弄脏了那个富人女朋友的衣服,结果立马就被开除了。… …

——其实,第一次被工厂开除的那会儿,我也曾经睡过大街的。只是现在那些警仔们不让了!动不动就驱赶,甚至直接将人带走。说是睡大街有损城市形象。他妈的,老子哪天死在大街上了,看他们管不管?

这是那个将自己身份证都卖了的宋春江的话。他说:你别看我现在身无分文,上顿不接下顿的,告诉你,我可是身价一千多万的大富豪。去年有一次被派出所带去查实身份,报了身份证号码一查,他娘的,老子竟然是三家公司的老总!哈哈… …

——那你跟那些公司的人联系过么?

——怎么联系他们?

——那你当初把身份证卖给他们的时候,有没有问过他们是干什么的?

——没问。问了也不会有回答的。他们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那你知道那些用你身份证开办的公司具体是干什么的么?

——不知道。找不到它们的地址。他娘的,要是老子找到它们了,还不得狠狠地讹他们一把。好歹捞个几万块的生活费吧。

——那你不担心自己的身份证被冒用去干非法的事么?

——开始还有点担心。现在,无所谓了。我现在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派出所要找也找不到我。

——那你有没有回过家?和家人联系么?

——好多年没回去过了。没身份证车票都买不到了。其实也不敢跟他们联系!

——回去?挣不到钱怎么回去。回去让老家的人瞧不起的。

——不给父母打电话就不怕他们担心么?

——打了更担心。我甚至都想得到,给我妈打电话,她在电话里头肯定会哭的。

——有没有想过从新开始?

——怎么开始?从哪开始呢?呵呵,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那你们老了怎么办?

——老了,… …老了的话,就死了呗。

我,在任何时候,都总是个旁观者,一个漠然无助的旁观者。我不想成为他们,然而也不是“我们”中的一个,因而似乎就是一个尴尬的存在者,拓荒者。走在高楼的阴影里,走在飘着香水的大街上,走在车水马龙、灯光绚丽与杂乱荒凉而烟火缭绕之间,我只感到无限的孤独与悲哀。我寻找他们,但他们只在我的身边匆匆走过,只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生着晚餐的烟火,只在阴暗逼仄的楼房窗户里探头张望着,只在街边的石头凳子上忘我地沉睡或者对着手机屏幕呵呵呵地笑。我虽然看着他们,想着他们,但他们永远只在远方,就像他们永远只在这个社会的远方一样。上海的那个小作者说“他们终将成为我们”,我想这应该是每一个未涉足生活的善良之人永远的美好心愿。他们会成为“我们”么?“我们”会等他们么?或者,“我们”会上前去拉他们一把么?我想是会的吧!只是他们走得会很慢,而且有些人也会因此不耐烦,——不耐烦地在后边跟着,不耐烦地在前边引着。所以,我最终能看到:他们会永远地走在远方,就像是在城市的尽头,在地平线之下,是一个没有形象的质点!在远方的行走中,有些人,慢慢地就失踪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了。这,更增添了我的悲哀与孤独。

这样的失踪者,我就知道有一个。他是大山村里一个中年妇女的儿子,是那个村子里曾经令人赞赏的男孩。后来,大概是高中毕业之后吧,因为家境的拮据,就随着熟人外出打工了。在中国的农村,劳动力的极其富足使得外出务工成了穷苦的人们改善生活的方便选择。据NHK的报道,每年往南海边上的这座城市里挤的农村务工者就将近七百万。在茫茫的人流中,他是渺小的一个!现代化的城市,就像是一座飞速运转的锻造机,它可以将人锻炼成钢,桁架于大厦之上,也可以将人锻打成灰烬废渣,然后抛弃于荒野之外。他,到底也是被什么给抛弃了,或许就像魏则西一样,死在了无人知晓之中,被放置在了亲人的联系之外。——很久很久了,家里的人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他真的死了么?如果还活着,他为什么不跟家里人联系?他成了他家乡社会里的一个失踪者!

——庚寅哥,你说我家的老大会去哪里了呢?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家里的其他人有没见过他么?

——没有!

——你们有没有到他去过的地方找找?

——前年开正,他说是要去汕头一家工厂上班。今年八月份,我家男人和他几个兄弟也去了那里,但毫无音信。

——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工厂么?

——什么也不知道。

——那可怎么找啊,这跟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你说,请水保得打时问问时向行不行呢?

——要在附近还好些,但你儿子是在外地失去联系的,水保得可没那么厉害算得准。

——唉,那可咋办呐?

——报警了么?到派出所去报警。

——报警了。可同样是没什么音讯!

——唉,现在的公安,也没以前那么真诚为老百姓办事的了。

——那他是不是死了呢?要真死了,我们也就断了念想。这不知死活的,叫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办?

——死,倒不会。要真死了,公安局不早就通知你们家属认领了么?我看,八成是因为别的什么失去了联系。

——会因为什么呢?躲债?他又不赌博,也不抽鸦片,怎么会欠人家钱呢?

——会不会是进了传销组织,被人家扣押了呢?

——这个,我们村上的几个在外打工的人也说到过。可是,我们怎么办呢?

——… …

如果中国人的所谓“活着就有希望”是真理,那么,我祈愿着他没有死去!祈愿着有一天在哪个地方在看到他,并且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他家里的情况。如果可以,我还想问问他:你为什么与家里长久地不联系?也像“三和大神”那样么,还是有别的原因?是你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还是谁在半道上抛弃了你,让你失去了方向?

失去了方向,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到处流浪。可是,我还知道一个人,然而他并没有失踪,而且还时常地往自己的家里去。似乎,他就是一只在天上飘荡的风筝!这个人叫华得,是我的姨表哥,但也是我的族亲侄子。这在中国的农村,是很普遍的人际关联。然而于我,总有免不了的尴尬,其实也是一种深深的悲哀!这种悲哀,是为我自己而生,也是为我的父母亲而生,更是为中国历经千年而不绝的传统而生的悲哀!但在这里,为他,我能感受到的还有悲戚、无助和愤恨!是为卑微小人物的行动而悲戚,是为他之所以为卑微小人物而愤恨!像一只被主人家嫌弃的狗,他畏畏缩缩地,趁着黑,静悄悄地走进了自家的大门。他的父亲,是我的姨夫和堂族兄弟,坐在灶门口扒拉着稀疏的晚饭,——你回来干什么?你有什么好回来的!这里还有什么是值得你回来的呢?还这么偷偷摸摸的。要不是看得清楚,我还以为是进了什么贼呢。

——我来拿我的东西。拿了就走!

——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有东西在这里?

——你家华得怎么抹着黑回家呢?

——啊?不清楚,没见过他。

——… …

——一个没用的东西!

他犯了什么错呢?好赌钱么?是的,他打小就爱玩这一套,所以口袋里总是没几个钱。他不敢白天回家,是因为不愿让自己的父亲看见么?不是,他眼里也根本没有这个父亲。他不敢见的,是他熟悉的其他人。他害怕他们的闲言细语,害怕他们鄙夷的目光!在这些他熟悉的人面前,他卑微怯懦,他走路都是颤颤巍巍的,头低得像只吊在干藤上的瘪葫芦。他的卑微怯懦,不是他自己的亲手造就,而是与生俱来的缺陷。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我这个表哥兼侄子,本就生在一个不完美的家庭里,因而天生就有了一副毫无希望的神态,然而自己还染上了赌钱这坏习性,于是让一切人感觉出他这毫无希望的是真实。于是,嬉笑、挖苦、怒骂、冷脸,像空气一样围绕着他,压缩着他,让他逐渐丧失了抬头走路的勇气,让他逐渐地成了一个扁平的人,像纸糊的门像那样绵软无力!让他觉得自己活着都是件可耻可悲的事!然而又让他没有立马死去的决心;让他终于只敢于趁着黑夜摸回自己的家!他,终于在他熟悉的人们的言语里成了一个“没用的东西”。终于,他也失踪了,他终于选择了今天为人们所乐道的时尚的社会性死亡!

今天是公元二零二一年的元月五号,与那位上海考生写那篇满分作文的时期已隔开了将近十三年。是的,十三年过去了,中国社会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你自己去看吧。你可以踩着共享单车在大街上看,你可以开着新能源汽车到处看,你可以用5G技术进网络空间里看,你可以坐上高铁全国看;你可以去看中国的大桥,你可以去看中国的公厕,你可以去看中国的高楼,你可以去看中国的移动支付,你可以去看中国的精准扶贫。总之,你能看到的,可以供你看到的,真的是很多很多。然而我所愿意看的,不在这里和那里,而在那位上海考生所说的城市的尽头。在城市的尽头,我能看到的是人与自然的现代边界,是文明与落后的现代边界,是真实与谎言的现代边界,是“他们”和“我们”的现代边界;在城市的尽头,我看得到“他们”的塑像,看得到自己的未来,看得到历史循环往复的演绎。那么,城市的尽头在哪里?在所谓城乡结合部么?——不,那里不是城市的尽头,那里是城市的希望,是中国社会的未来。我所到过的城市尽头,在繁华街景的背后,在绚丽灯光的底下,在一日三餐的空隙里;我所到过的城市尽头,在清湖公园的东边,在沙井中心公园的北边,在万豪国际酒店对面的社区里,在富源工业城的职工宿舍楼里。

在沙井中心汽车站的对面,有一条很长的小街。顺着街道往里走,我走过好多回了。在每一次漫无目的的游走中,我总能看到生活的具体,看到具体生活中一个又一个的他们。——他们在拥堵的门口宰杀一只老母鸡,他们在狭窄的过道里搭绳晾晒衣物,他们在破旧的墙根下叙谈着琐事,他们在乌黑油腻的角落里捡拾自己的生活,他们在对面高楼投下的阴影里嬉戏打闹,… …在这里,我看到卖烧烤的货车被摆在屋檐下,或许某个夜晚,你就曾经在它跟前买过一块钱一串的牛板筋;在这里,我看到肮脏的手推垃圾车,把手上还挂着一大袋的饮料瓶,里头或许就有你在某个中午随手扔掉的一个;在这里,我看到搭在墙根的露天灶台,看到挂在树枝上的简陋的秋千,看到了破旧的门板,看到破旧的门板后面破旧的铁架床,看到破旧的铁架床上的破旧的生活,看到破旧生活中的那些破旧的他们。我知道,其实他们并不破旧,但是在对面高大耀眼的玻璃墙所反射下来的太阳光里,他们和我一样,就是显得那么破旧不堪,就像是大理石地面上停歇着的一只只死烂的苍蝇!

城市里没有苍蝇,我知道!有苍蝇的地方,都在城市的尽头。印度的影视工作者曾别出心裁地拍摄过一部电影,叫《功夫小蝇》。讲述的是一个被居住在城市中心的男子谋害致死的打工青年死后化作苍蝇报仇的故事,故事在现代科技的助力下被演绎得非常炫酷,同时也带着印度人特有的滑稽搞笑。我想,这样一只小小的苍蝇,竟然能够安然地飞到城市的中心,并且还能够顺利地将自己上一辈子的杀身仇人至于非命,实在是令人敬佩的。但中国的苍蝇是飞不到城市的中心去的,或者,至少这里的苍蝇飞不到城市的中心去。非但一只苍蝇,即便是我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呢,又到得了这里的中心么?记得那时应一个同学的请求去一栋大楼里查询一家对他进行过诈骗的网络公司,还没等我跨进门,就被一个身架笔挺的男子拦住了。——“不好意思,没有预约的话,这里你不能进!”——呵呵,预约?我跟谁去预约呢?是啊,我连一只印度的苍蝇都不如!随手抓住一只,我怒气冲冲地质问它:你为什么老在我跟前飞来飞去?你为什么要叮咬那个小孩子的耳朵?你在菜市场里的那块猪肉上是不是又下了一窝蛋?你这个流氓浑球儿,你为什么要趴在纸糊的窗户上偷看那个女孩子洗澡?你有能耐,也像你的印度同伴那样去城市的中心,去富人的家里,去吃一吃他们的美味,去睡一睡他们柔软舒适的床。这里是很脏乱差,但也绝不是你们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滚犊子去吧,该死的苍蝇们!

——哟呵,咋,说话硬气了?让我们滚犊子,你有什么资格?你也不睁开眼看看,你头顶的这片天下是个什么样子!

——是,这里是城市的尽头,但不是人格和尊严的尽头,不是人类生活的尽头,不是希望和美好的尽头,不是梦想的尽头,… …

——什么?梦想?你也有梦想么?即便承认你有梦想吧,我们在垃圾堆里爬碍着你做梦了?

——你干扰了我们睡觉!你污染了我们的饮食!你破坏了我们这里的形象!

——妈的,这词,说的是一套一套的。上了几天学,灭我们的技术没学会,大话倒是转舌就能来!那我问你:你们白天睡觉么,啊?你们的心就干净了?你们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还有个形象么?不是我说你,你得知道自己的斤两。都被流放到时代的边缘了,还自称是皇亲国戚呢?笑话!说句你不爱听的,我们现在就是啥也不做,也照样是在等着吃你们的腐尸臭肉。

——你… …

——你什么你?不服气么?那你就等着吧,可怜的读书人!哈哈… …读书人——啊呸!

——我是读书人。咋了?读书人,他更有自己的信念,更有自己的思想,更有自己的责任担当。你不过是一只来自粪堆里的飞虫而已!要捏死你,容易得很。但我今天没心情剿灭你。你赶紧滚犊子吧!有多远滚多远,别碍着我的路。

——路?哈哈… …你的脚下也有路么?你脚下的路,是你的么?你告诉我,你的路打哪里起,又通往何处?我看呐,还是你滚犊子去吧!哈哈… …

——你… …

——怎么,无话可说了?行了,年轻人,去吧,别在这里跟我绕口舌了,找你所谓的他们去吧!我看,你也只在他们面前抬得起你那卑微的头颅,也只在他们面前捡得到你那份可怜兮兮的自信和尊严。你找他们,说到底,也只是在满足自己的虚荣,填补自己的因无能而造就的人际缺陷。去吧,为了你人生的充实,找他们去吧!

他们在哪里?——他们在清湖破旧狭窄的老村子里,他们在白石洲杂乱拥挤的握手楼里,他们在平安金融大厦豪华的阴影里,他们在深南大道凌晨的孤独和冷清里… …我在这里都走过,我每一次在这里走过时都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比如今年的暑假,在清湖公园东门侧边的清湖老村子里,我就看到他们在做着中午饭:在用聚合板做成的简易厨房里,我看到他们拿着菜刀在剁乌鸡肉,拿着锅铲在翻炒着滋滋冒着油烟的蔬菜。在板房旁边一棵像是荔枝树的树木下,一个手里正抱着一个小男孩的老头子,在用他穿着解放牌鞋子的脚推动着用长长的塑料绳在树枝上挂着的旧轮胎。我知道,他这是在给孩子们荡秋千!站在几米远的一颗榕树下,我静静地欣赏着这幕天伦之乐,听到他们通过他们的家乡话表达出来的对于生活的乐意。但在他们的脸上,我看不到我能看到的,在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的是我的不实在,是虚伪和懦弱,是… …好多年前,在景德镇一处这样的地方,我经历了父亲的病,尝过了两块钱一份的冰激凌,穿上了七十块钱的一件短袖,但从来没有感觉到那里是或者不是城市,没有看到城市的边界,只是一味地觉得那里比家里生活起来要便利,那里的夜晚比家里的要热闹,那里的人们比家里的彼此保持着更合理的距离。站在这里,看着他们,我突然就想到的是:在森林里的每一个层级上,都有着属于那个层级上的他们的自己的生活!他们或许永远不可能升迁到树冠的顶层,但普照的阳光也会给他们带去些许的温暖和明亮,即便是地洞里的鼠蚁吧,也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在层级分明的森林里,生存本就是分层级的!只要是不想着死去,时光总会拖拽每个生命体往前进。

其实,我所看到的,更多的是发自我内心的东西;我看到的他们,其实就是我不愿看到的我自己。无论是在龙华公园,还是在凤凰山脚下那片古老的村子,他们呈现给我的,都是一种个体的生存状态,是今天的中国的社会现实。在这种现实状态中,有人焦虑不安,有人泰然若素,有人麻木不经,有人到处钻营。而我,无论看到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找不到我所愿看到的。商场里有小孩子,书店里有小孩子,公园里有小孩子,杂乱的老村子里也有小孩子,他们身上都有我的哀愁,也有我的欢乐,有我的过去,也会有我的未来。那个在废旧轮胎上荡漾的小女孩,难道那一时刻的她就没有不分层级的快乐么?厨房虽是破旧的,但在铁锅里烂煮着的难道就不是不分层级的美味么?是的,他们或许不同于“我们”,天上的星星或许比某些人家里的灯火亮堂,门前的水塘或许比某些人后院的泳池开阔,但他们也都在过着属于他们天生铸就的生活,——出生喝奶,读书毕业找工作,然后就是恋爱结婚生子,可以的话,未必就不能买房买车,再然后就是衰老和死去。这是很正常、很普遍的生活,是生活的惯式。只是这惯式之中,有离心的力量在强烈地起着作用,在将某些人甩出正常和普通之外,使其脱离轨道,成为任何人眼中的另类。我要寻找的就是这些他们中的另类,是生活的淘汰者,是人世的多余者!是我所不愿见的我自己!这些人,是他们中的少数,是孤独者,是逃离者,是几个活着等死的人。

——那么,无论是谁,也救不了他们!

人,如果可以说是高贵的话,不在财富的广博以及由此而生的社会地位的显耀,不在抽象的权利与尊严,不在他拥有可以改造外在世界的能力,而在他的自我认知,在于他能够自己反省自己,自己拯救自己,在于他能够把自己当作自己改造的对象。无论是谁,既没有也不会生存于虚空之中,总有或多或少可资利用的条件,凭借这些条件,总也可以谋取像样的生活。我想,无论是谁,都可以不悲观地看待这个世界,不悲观地看待自己。然而,他们,悲观成了他们的天然品质,就像西瓜结出的天然是西瓜、丝瓜天然结出的是丝瓜一样!这就是他们的莫大的悲哀!也是我的莫大的悲哀!在他们的生长环境里,自己早就不存在了,或者自己一开始就被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挟持着、压迫着。这是他们莫大的悲哀!如果上帝真可以很公平的话,那么这也是人类永恒的悲哀。

早间上课,给学生出了这样一道谜语:春连绵妻独宿。要求打一汉字。通过猜这个谜语,我想告诉他们的是:其实,很多的时候,谜底就在谜面上,问题的答案就隐藏在对问题的表述中!所以,在解题的过程中,不能脱离素材本身去一味地进行主观想象。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通过持续的训练,努力提高解题的能力。——那么,我所说的人类那种永恒的悲哀,又到底有没有消释的可能?

《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的作者田丰面对中国青年报的采访时说:“三和大神”的去向只有三种可能——个人觉醒、底层社会生态链断裂以及城市社区改造。城区改造,关闭网吧和黑旅社,甚至关闭职业中介结构,这是无情的驱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底层社会生态断裂,一时间也很难见效。尤其是在万物互联的今天,“三和大神”就是借助移动互联保持着与世界的物质上的联系,以此维系着自己极简的生存状态。所以,问题的解决,只能是靠他们个人的觉醒。而意识的改变,要靠教育!最根本的还是必须从教育尤其是现在的农村教育入手。在书中,作者还指出:中国社会并不是没有解决三和青年所面临的问题,而是政府的工作重心一直放在了经济发展上,对社会发展投入不足。比如职业教育,政府也投入了很多,但大部分地方政府只是流于形式,并没有得到实质性的成效。… …

但是,《三和青年调查》的作者终究还是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这些青年人的家庭环境对他们当前生存状态的影响。虽说做父母的也是受过教育的,但在中国的农村,对于下一代的教育往往存在严重的缺失或错位,很多的还依旧停留在古老的传统之中徘徊。家庭教育,不能脱离社会,必须和社会教育保持高度的统一,子女教育必须是现代公民教育的一部分。孩子,不是父母的产品,也不是某个家庭的产品,而是整个社会的因子!他们终究要走向社会,要同他人一起工作与生活!因此,家庭教育,首先要教育的是家长!这才是我们要着手解决的关键问题。学校教育,能够解决的,只是技能问题,很难矫正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和观念性的偏差。无论是卑怯懦弱还是高傲自私,这都是学校教育改变不了的秉性,它产生的环境是家庭,是父母的言行举止无形作用的结果。所以,在这个层面,我才说:人生的悲哀或者欢喜,都铸就于他的养育者的品性。

——可是,谁来教育他的养育者呢?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ibi/vkozdkqf.html

寻找他们的评论 (共 2 条)

  • 漫舞洛城
  • 今生依梦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