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门口老人群像速写
“要买什么快检啊！”老人对两个小女孩说。我们乡里，“点”常常被念成“检”。她似乎有点抱歉：“这些孩子真啰嗦，自己要买什么都不知道。”我说，没事的，要让他们自己看上才好。本来老人只带一个小女孩的，这个小女孩从几个月起就是由爷爷奶奶带着。他们俩的孙女经常穿着漂亮的花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戴着花，只是吃多了糖，牙齿都发黑烂掉了。今年暑假，又一个小女孩被送了回来，叫现在的这个做姐姐。孩子们的父母从没见过回家，老人带着她们俩放牛、割稻、赶场。
“得勾，给我两包烟。”我们苗族，“得勾“可以称弟弟，也可以称妹妹，还可以称呼辈份比自己小的人。老人站在柜台前，是买软白沙还是硬壳白沙，她犹豫了。今天请有人帮她打谷子，而她自己有儿有女。大儿子分家了 ，经常为鸡毛蒜皮的事和她吵架，小儿子快接近40了，还没结婚，常年在外打工，一年到头回家一次，女儿早已出嫁。早几年还有个老头子与她为伴，有年腊月底，老头子爬楼扫蜘蛛网。一脚踩空摔了下来，整个人歪倒在堂屋，头部流血，嘴里哼哼：“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她跑去叫在别人家打麻将的小儿子，不理她！又去喊大儿子，也不张她！谁都怕先送父亲去医院，谁就要先垫钱。左邻右舍看不下了，到麻将桌吼她的小儿子：“你爸快死了，你还有心思打牌！”他才悻悻起身，叫个车送老头子到镇医院。快过年了，还有这样凄惨的事发生，实在是叫村里人心里凉飕飕的。那个年，老头子过完了，在医院过的。几个月后，去世了，只留下老婆婆一人。她有牛，有狗。一张愁苦的脸，前面走着牛，后面跟着狗。她会把一些简单的事情看得很重要。有次她在我家院子里晒谷子，快下雨了，我帮她把谷子推成堆，扫干净，装包收好。因为这件事，她一直对我很客气，好像她受到了我天大的恩惠一般。
她那样的心情应该和我的差不多，虽然我不确切那个爱笑的老人知不知道我的心意。儿子两岁时，我们放他在村里和爷爷奶奶。和他奶奶上坡，突发高烧，手脚抽筋，那个老人和她的老头子从土里赶过来，帮儿子反复地掐人中，儿子总算缓解了，后送医院。妈妈对我们说：“对亏了他们俩，多亏了他们俩啊!”我没见到那骇人的场景，可现在见到他们俩我一直很客气，很感激。他们俩有一对孙子，老二和我儿子一样大。开始，孙子被放在家里让他们里带，老二经常来我家和儿子看电视，甩洋牌牌。老人说：“他们俩最玩得来了，从来不会吵架。”后来两个孙子都跟着爸妈去浙江读书了。他们俩自己收玉米，自己打谷子。我们正吃早饭，老人走进店里来：“买两瓶营养快线，冰的，得勾。”我取给了她，她说：“早上打谷子老火得很，渴水，喝水却没有味道。”后面，老头子站在路边笑眯眯地等她。
“买根绿豆冰棒。”她熟练地打开冰柜，“还有5角不要找了，等下买包麻辣。”她揭开冰棍纸，坐在凳子上吃起来。她说话很精简，一句是一句，不喜欢浪费词，声音轻若蚊蝇，不仔细听，听不到。她来这个村庄的时间很短，几年前跟村里那个“巴江莎”（苗歌手）过来的。巴江莎唯一的儿子出门在外，从没回家。今年夏天，巴江莎害病去世了，她在族人的帮助下为他料理后事，抬上山。这房子，自然是住不得了，巴江莎的儿子回来肯定不认她。可是到哪里去呢？她自己的儿子女儿说她跟别人跑了，似乎不光彩，不要她回家。只是老人家追求自己的晚年的爱情有什么错呢？让她有个年龄相仿的人体贴，关心她，和她说说话，有什么不好呢？即便再有钱，老人精神上的慰藉，儿女们岂能全部给得了。况且儿女的孩子长大成人不需要老人帮忙照顾了的。她独自在空落落的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每晚就放苗歌听。中秋节我们回家，妈妈说：“那个伯娘回去了，她的女儿终于要她了。”
小孙子学走路了，老人牵着他的小手跟在后面。到店门口，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老人笑说：“他还不知道要买东西吃。”她是一个寡妇，丈夫早年去世，她守着三个儿子几十年，现在都长大了。他们原本住在山脚，一个半夜，电线漏电，把房子烧个精光。那时，她正在外面打工，急匆匆赶回来，显得更加苍老，更加忧郁。在很多人的帮助下，他们在村头修了一个平房。老三结婚了，娶了一个外地姑娘。不久，小孙子出世了，老三和媳妇去打工，孙子就交给了她。有个小孩子陪伴之后，她的笑颜展开了。她在屋后，孩子蹲在地上玩，她边摘西红柿，边奶声奶声地叮嘱：“我的哥哥，你莫摔着哦。”
老婆婆来店里买盐，一路唠叨：“什么都做不好，你辛辛苦苦上坡，回家他饭都没帮你煮，盐没有了，也不知道买。”她又是在数落老头子了，叫我评理，“你说是不是，不做坡上的，屋里的你要做啊。”老头子在院子里自个拨弄着一个箩筐，老婆婆说什么他都置若罔闻。老婆婆拿包盐小跑着回家煮饭去了。不久，他们家传来：“我看你莫吃啊!饭不知道煮，我以为你是神仙哪。”老头子没出声，估计正在大口吞饭。儿子都打工去了，只剩他们俩。儿子给老头子买了一台手机，铃声被调得特大，响的时候，老头子急急忙忙从裤袋里抓出来，放在耳边，然后他说：“怎么没说话，老是在唱歌。”原来是没按接听键，老婆婆得了好长一段时间笑他：“你看他傻不傻啊，害得孩子们还给这猪一样的爸买手机。哈哈哈。”他们家是我们邻居，很晚了，老婆婆还在絮絮叨叨，后来听见关牛的偏房二楼窸窸窣窣，老头子在自言自语：“不要我睡，你还以为我没得地方睡，这里除牛屎有点臭外，其实也很暖和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