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橱（中）

书橱里有两本一模一样的《废都》，一本新一些，一本旧一些， 都是93年买的，购于泉城路某家个体书店，定价15元，到手25元，听说书有打折的，有论斤卖的，谁听说还有涨价的？

有，且仅有这一次，因为这本书不是买来的，是抢购来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快三十年，当时的情形依旧鲜活如昨。

这本书的作者是贾平凹，在本书出版之前，他已经以商州系列小说蜚声文坛，就像一只打开上升空间的股票，正前程坦荡，不可限量，人们谈起他，总是充满期待与敬仰，

江湖上还有一个他天赋异禀的传说。

据说有一次，一位文学杂志编辑追着他要稿，说他早就答应了，一直没兑现，版面都留好了，再不交稿就耽误杂志出版了。老贾没说话，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把烟纸扒拉开，展平，拿出钢笔就写，片刻，一篇精美的散文写就，读之，文字清新，意境散淡，宛如晚明小品，有一种古典美，编辑大喜。

这种下笔千言，倚马可就的能力王勃有，他的《滕王阁序》就是在一次宴会上挥毫泼墨，当场写就的。而才子如苏轼当然也有，他在一首《沁园春.孤馆灯青》的词里写道，“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现在看来，老贾，无疑也有。(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废都》是老贾第三部长篇，前两部《浮躁》和《商州》都是描写农村的，这是首次进军城市题材，老贾显然野心勃勃，在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媒体也非常配合，对本书极其看好，宣传造势已到了狂轰滥炸的程度，溢美之词铺天盖地，不吝版面，最大的噱头是里面有不少性描写，堪称当代《金瓶梅》或者《肉蒲团》。

越是压制的，稀缺的，禁止的，人们越想得到，这就是人性的弱点。也因此，购书现场便有如苹果新品发布会，或者楼市开盘。一群人黑压压挤满了书店，个个伸长了脖颈，极力将身体前倾，将拿钱的手臂前举，卖书的小伙子悠闲的站在那里，不屑的蔑视众生，既然奇货可居，不妨坐地起价，很快，定价15元的书便被卖到了25元，还一副你爱买不买的样子，这愈发激起了众人购买的狂潮。

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很奇葩，很梦幻，很穿越？不知道是不是空前，但最起码是绝后了，在我以后的购书生涯里，再也没有遇到。

但真拿到书却让人大跌眼镜，大失所望，里面所有少儿不宜的部分都被轻飘飘的一句话，“此处省略五百字”，或者“此处省略一万字”来代替，其省略的内容你只能用看三级片的经验来脑补，或者凭空想象，一声叹息，老贾太不实在了。

当时为什么会买两本哪？纯属冲动，觉得大家都抢，以后肯定能涨价，就像股票，说不定还能翻番哪。

对此书，我只是有些失望，而老贾却因此大祸临头，媒体的反应来得那样迅速，同样铺天盖地，但却不再是誉美之词，而是谩骂嘲讽痛斥，老贾由此被贴上了“流氓文人”的标签，飞流直下三千尺，从人生的巅峰一下跌入低谷。一个山沟沟里出来的农民娃子，第一次尝试进军城市便以失败而告终，那颗本来敏感而纤弱的心越加内敛。

此后的几十年，老贾尽管每年都有作品问世，却再没涉猎过城市题材，有也是写城市里的打工者，最底层的边缘人，直到去年长篇《暂坐》问世，据说这是《废都》的姊妹篇。

也就是说，老贾用近乎三十年的时间来疗伤，然后在职业生涯的末期，用一部近乎同样题材的作品来证明自己。这就是老贾，在哪里跌倒，在哪里爬起，外表憨厚，骨子里却有种倔强。

时过境迁，《废都》的具体内容都忘了，只看过一遍，记得是一个叫庄之蝶的闲散文人，生活在一个叫西京的大城市，每天的日子很闲散，喝喝茶，饮饮酒，或者去郊游，而无论喝茶喝酒还是郊游，总会邂逅美女，美女或温柔或娇艳或风情，但只要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一律对他无限崇拜，投怀送抱，。

要论意淫的能力，贾平凹在当代文坛确实一流，他塑造的庄之蝶，完全可以媲美《天龙八部》里的段正淳，《鹿鼎记》里的韦小宝，《金瓶梅》里的西门庆，而且，比后者更牛。

《水浒传》里王婆对西门庆谆谆教导说，大凡男人泡妞必须具备五大条件，潘驴邓小闲，具体点就是，潘安的貌，驴大的行货，邓通的钱，会做小，逢迎女人，还得有闲，庄之蝶那些都省了，只要有名就行。

这本书给老贾带来的伤害是巨大的，非但对他，对他的家人也有影响。

有一天，他的父亲，一位商洛山中的乡村教书先生，带着一瓶白酒，风尘仆仆从乡下赶来，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来西安，两个男人都不善言辞，相对无言，只喝闷酒。良久，老人说，那事他知道了，没有过不去的坎，老贾诺诺，此后，又是沉默，但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他知道，他父亲从来没喝过酒，为了他，老人破戒了。

陕西一直是中国文坛的重镇，这里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现过三位文学大咖，他们是陕北的路遥，关中的陈忠实，陕南的贾平凹，这三位也都是我非常喜爱的作家，每个人的天赋秉性家世出身等不同，其作品也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而其本人，也各自有不同的魅力。

路遥像诗人，胸中有一团火，需要不停的燃烧，为了写《平凡的世界》，他可以晨昏颠倒，不吃不喝，最后，油尽灯枯，把生命也耗没了。

陈忠实像一位勤恳的匠人，为了写《白鹿原》，去县档案馆，史料馆坐冷板凳，一遍遍查资料，走访塬上的老人，反复构思，酝酿，成书后不断修改，加工，润色，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最后，终成大器，凭着这唯一的一部长篇，登上了中国文坛的顶峰。

而贾平凹是个才子，文人，杂家，他始终有旺盛的创作欲，几乎每一两年就一部长篇，还不算那些杂七杂八的中短篇，散文。除此之外，他还喜欢书画，喜欢文物，他的字谈不上多好，但自成一体，类似他的性格，内敛，字形犹如子宫里的婴儿，蜷成一团。他的画更具特点，或一人，或一狗，或一物，神似形不似，有种鬼魅感。

三个人都拿过矛盾文学奖，但以体量来说，老贾有些吃亏，路遥和陈忠实是一炮打响，凭着平生仅有的一部长篇获奖，而老贾却像一个勤奋的老农，年年耕耘，不见收获，最终苍天不负有心人，2005年，他的第十二部长篇小说《秦腔》终于获奖。

为什么会有这种差距哪？是老贾作品良莠不齐，粗制滥做？非也，老贾的长篇我大都读过，每一篇都很好，写的都很用心，有的甚至被拍成了电影，之所以迟迟不得奖，个人认为，还是与他书中的人物太多有关。

可以对比一下，《平凡的世界》主要就写了一家，俩人，孙少安和孙少平两兄弟，《白鹿原》写了两家，白家和鹿家，近百年的拉拉扯扯，着墨最多的也就七八个人，而《秦腔》同样写了白家和夏家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但枝枝蔓蔓，牵涉的人却有一二十个之多。

这还不算最多的，他后来写的《山本》，五十多万字的体量，有名有姓的人物足足有上百号之多，从军阀，土匪，山贼，游击队，红军到普通老百姓等，诸多人物，来回穿插，还有数不清的草木鸟兽，简直就是一部秦岭地方志，经常看了后面忘了前面，而现在再回忆起来，书中所有人都已模糊不清了。

这种大水漫灌的方式也与老贾的才分有关，他肚子里的货太多，写着写着就收不住，各种人物鱼贯而出，撒豆成兵，点石成金，掘地为泉，洋洋洒洒，漫漶无边。

我常常把老贾比作苏轼，可以驾驭各种题材，还能书会画，而陈忠实像苏辙，少年老成，文章有古气，雄气，路遥则像柳宗元，才气充沛，却命运多舛，早早离世。

算起来，老贾今年已经七十了，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龄，去年的文代会，他没有参加，估计是想退隐江湖，而前年发表的《暂坐》，据说也将是他最后一部长篇，毕竟，年龄不饶人，并不是谁都有王蒙，黄永玉那样的精力，八十多了还出长篇。

即便不再写长篇，写写游记也好，老贾出过几本游记合辑，如《定西笔记》，《游戏人间》等，都非常精彩，读起来文字轻盈，跳脱，如踩着鼓点跳舞，有一种韵律感，这就是天赋和功力，

我和老贾有过一面之缘，现在回想起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那是九十年代中期，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我当时在西安厂里催货，听销售部的人私下议论，说贾平凹晚上要过来，和厂里一帮文学青年座谈，甚喜，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偶像，

那天晚上，座谈会是在厂里一个不大的会议室进行的，老贾被众人众星捧月一般围在当中。座谈会以提问的方式进行，那时老贾已经历过《废都》风波，不再那么拘谨羞涩，但表情依然寡淡，氤氲的灯光下，消瘦的脸上，那颗有些臃肿的大鼻子显得越发突出，嘴唇越发厚实。老贾的声音很小，加上浓重的商洛口音，不仔细听根本不知道他说什么，尽管如此，文学爱好者们仍然踊跃提问。

中间有几次，我颇有些蠢蠢欲动，心想，是不是也挤到前面和老贾聊两句，毕竟机会难得，又想，聊什么哪？老贾木讷，我也口拙，他的口音我听不太懂，我的口音他也未必能懂，两个不善言辞的人尬聊？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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