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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毁灭》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5:32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毁灭(鲁迅译)

目录

八 对头

九 第一步

第二部

一 在部队里的美谛克

二 开始

三 苦恼


  八 对头

   

  开了可纪念的农民集会的第二天,莱奋生就在寄给式泰信斯基的第一封信里,提议将野战病院也渐次加以整理,以减自己的危惧,且免他日过分的烦难。医生将信看了好几遍,——于是他就格外频频眼,在他的黄脸上,颚骨也见得更加崚嶒起来,大家也就不知怎地成了不愉快的阴郁的心情了。恰如从干枯的两手所拿的小小的灰色信封中,爬出了不安的莱奋生的惊愕,咻咻作响,将每一片叶,每一个人的心里所存在的平安和静谧,全都赶走了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晴朗的天气忽然变化,太阳和雨轮流出现。满洲的黑枫树,也比别的一切都早觉得临近的秋气,悲哀地歌唱起来了。老了的黑嘴的啄木乌,以异常的急促,啄着树皮,——毕加则感到乡愁,成了坏脾气。他终日在泰茄中彷徨,疲乏,还是照旧的不满,走了回来。来缝纫呢,线就乱下,下棋呢,总是输的。而且在他,有宛如用干草来吸了腐败的池水一般的感觉。然而人们已经分散,回到各各的村子去了——整理起没有兴头的兵丁的包裹来,悲哀地微笑着,各各分手。“姊妹”是一面还检查一回绷带,一面和“小兄弟”们接吻,作最后之别。于是他们就将草鞋浸在苔藓里,向不知边际的远方,向泥泞里走去了……

  华理亚在最后送了跛子的行。

  “再会,小兄弟,”吻着他的嘴唇,她说。“你看,上帝是爱你的——赐给了这样的好天气!不要忘记我们这可怜人罢……”

  “上帝,那是在那里的呀?”跛子微微一笑。“上帝是没有的……不,不,见鬼!……”他想象平时一样添上愉快的笑话去,但突然,脸肉发跳,挥一挥手,回过头去,阴森森响着饭盒,一蹩一蹩从小路上走掉了。

  负伤者之中,现在剩下的,就只有弗洛罗夫和美谛克,还有虽然一向什么病痛也没有,然而不愿出去的毕加。美谛克穿了托“姊妹”缝好的沙格林皮的袄子,用枕头和毕加的睡衣垫着背脊,半坐在行榻上。他的头上已经不扎绷带,他的头发长了起来,卷成带深黄色的轮子,颞颥上的伤疤,使他全脸见得更加诚实和年老了。

  “你也好起来了;你也就要去的罢……”“姊妹”凄凉地说。

  “但我到那里去呢?”他含糊地问,自己也有些吃了惊。这问题,是刚才烧起来的,于是生了模胡的,然而已经相识的表象——在这里,毫不能觉得什么的欢欣。美谛克皱了眉。“我是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的。”他莽撞地说。

  “瞧罢!……”华理亚愕然说。“到部队去,到莱奋生那里去。你会骑马么?——到我们的骑兵队去……不要紧,一学就会的……”她和他并坐在行榻上,拿了他的手。美谛克没有转过脸去,但凝视着小屋的上面。而迟迟早早,总得走出这里去的一个思想——他现在好象用不着的这思想,就苦得恰如毒草之在舌上了。

  “不要怕那!”仿佛她也明白他似的,华理亚说。“这么漂亮,年青,却胆小……你胆子小呵。”她亲爱地重复说,并且悄悄地环顾了周围,在他额上接吻了。在她的爱抚中,觉得总有些似乎母亲的爱抚。“在夏勒图巴那里,虽然那样子,但我们这里却不要紧……”她没有说完话,忽然附着他的耳朵,说道:“在那边的,都是乡下人,但我们这边,大概是矿工呵——好家伙——和你们马上会要好的……你常常到我这里来罢……”

  “但木罗式加,——他会怎么说呢?”

  “那么,照片上的那人,会怎么说呢?”她笑着回答,同时将身子离开美谛克,——因为弗洛罗夫转过头来了。

  “……我是连想到她的事也早已忘掉了……我将照片撕碎了。”他说了之后,又慌忙加上去道:“那一回没有看见纸片么?……那就是的。”

  “那么,木罗式加就更没有什么了——他一定是已经惯了的。他自己也在游荡……你用不着担什么心的——要紧的是常常来看我。不要给什么人赶上前……冲上去。不要怕我们那些小子们,那只是看看好象凶狠,——将手指放进嘴里去,便会咬断的一般。但并不坏到这样——不过样子罢了。你只要自己先露出牙齿来……”

  “你就也露出牙齿来的么?”

  “我是女人,我恐怕全用不着这样的——我恐怕就用爱来制胜。不过在你们男子汉,不这样可不行……只是怕你做不到。”她沉思地加添说。于是又弯身向他,低语道:“也许,我的爱你,就为此……这我可不知道了……”

  “这是真的,我一点也不勇敢,”到了后来,美谛克将两手托在头后面,用不动的眼睛看着天空,想。“但我就真的做不到么?总得来做一做才是,如果别人是做得到的……”他的思想里,这时已经没有悲哀,或凄凉孤独的感觉了。他已经能够从旁来看事物,用别种眼光来看事物了。这的来由,是因为他的病有了一种转变,伤是好得快了,身体也茁壮,健康起来了的缘故。(但这也许是由于地土,——因为土是在发酒精和马蚁气味的,——或者也许是由于华理亚,——因为她有柔和的,烟色的眼睛,又总是用了善良的爱之心来说话——而且极愿意信任她的。)

  “……实在,我有什么悲观的必要呢?”美谛克想,这时候,他就觉得好象并无悲观的什么原因了。“应该现在就好好地站起来:不要赶不上谁……对谁都赶不上,是不行的……她的话一些不错。在这里是别样的人们:所以,我也应该变过……我来改罢。”他对于华理亚,对于她的话,对于她的善良的爱之心,几乎觉得是儿子一般的感谢,一面用了未曾有的决心,想。“……这么一来,一切便会从新改变下去的罢……待到我回到镇上去的时候,谁都将另眼相看的罢——我是一个全然别样的人了……”

  他的思想,远远地弯向旁边——未来的光明的日子去了。所以那些也就轻淡地,仿佛在泰茄的空地上所见的柔软的蔷薇色云一般,自行消褪。他想,——在窗户洞开的柔软的客车中摇幌着,和华理亚两个人回市镇去,窗外面,是渐远渐淡的群峰和那一样的柔软的蔷薇色云,浮漾空中的罢。而他们两人,是紧偎着坐在窗际——华理亚说给他温言,他抚摩着她的头发——而她的绻发,则金光灿烂,将如白昼似的……华理亚在他的幻想里,也毫不象煤矿第一号的曲背的抽水女工了,——因为美谛克所想象,是并非现实所有,而只是他所但愿如此的。

  ……过了几天,从部队又送到了第二封信——送信来的是木罗式加。他捣了一场大乱子,疾风似的从林中冲出,大声嚷着,使马用后脚站起,说些辨别不清的话。他这么闹,就为了精力的过多,并且——不过为了开玩笑。

  “你干什么呀,你这恶鬼,”受惊的毕加,用了唱歌似的叱责声,说。“这里是有一个人要死了,”他将头歪向弗洛罗夫那面,“你却在嚷嚷……”

  “阿呀,阿呀……绥拉菲谟爹爹!”木罗式加向他作礼。“给你致敬!……”

  “我并不是你的老子,况且我的名字,是菲菲陀尔呀……”毕加恼怒了,——他近几时常常发怒,——那时候,他就见得是一个可笑的,可怜的人了。

  “那有什么相干呢,菲陀舍,不要那么生气罢,那么生气,头要秃的呵……阿呀,给太太请安!”木罗式加除下帽子,套在毕加的头上,向华理亚鞠躬。“真好,菲陀舍,帽子和你很合式。不过你裤子再拉高一点罢,要不然,拖了下来简直象吓鸦草人一样——很不象智识阶级哩!”

  “什么——我们非立刻卷起钓竿来不可么?”拆着信封,式泰信斯基问。“停一会,到营屋里来取回信罢。”他对于从他肩上,望得颈子快要拔断了的哈尔兼珂,遮掩着书信,一面说。

  华理亚在和丈夫的会见中,这时才觉到了奇妙的关系的不象样子,弄着围身布,站在木罗式加的面前。

  “为什么长久不来的?”最后,用了好象做作出来的镇定,她问。

  “你一定在等得太久了罢?”他觉到了她那不可解的客套,嘲笑地回问道。“不,不要紧,这回可要高兴了——到林子里去罢……”他沉默了一息,讥讽地加添道:“去吃苦……”

  “你的事,就只有那一件的,”她不看他,想着美谛克,不在意地

  回答。

  “那么,你呢?……”木罗式加弄着鞭子,象在等候。

  “我并不是头一回了。我们并不是外人……”

  “那么,我们去么?……”他注视不移地说。

  她解下围身布,将卷发披在肩上,用那不稳当的不自然的脚步,从小路上走掉了——并且竭力不向美谛克这面看。她知道他在用了可怜的惶惑的眼光相送,而且即使到了后来,也不会了解她是只在尽无聊的义务的。

  她在等候木罗式加从背后来抱住她。然而他并不走近。他们保着一定的距离,这样默默地走了许多时。她到底忍不住了,站了下来,怀着惊愕和期待向他看。他走近来了,但是并没有来拥抱。

  “在玩什么把戏呀,姑娘……”他忽然用了沙声,一字一字地说。“你已经入了迷了呢,还是怎样?”

  “在说什么呀——审问么?”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反抗底地,而且大声地。

  木罗式加是早就知道她正如处女时代的行为一样,当他外出的时候,也在轻浮的。他从那结婚生活的第一天,喝得烂醉了的他,早晨从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看见他那“年青的”“合法底的”妻,和煤矿第四号的选矿手的红毛的该拉希谟抱着睡觉的时候起,便知道这事的了。然而——在后来的生活中,也和那时候一样——他对于这事,却完全取着冷淡的态度。其实,他是从来没有尝过一回真的家庭生活,他本身也决不觉得自己是结了婚的人的。但美谛克那样的汉子,能做他妻子的情人,在他却以为是非常的侮辱。

  “究竟迷了谁呢,这倒愿意知道知道的呵?”他注视了她的眼光,用随便的平静的嘲笑,格外客气地问,——因为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忿恨来。“恐怕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罢?”

  “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便怎样……”

  “对了,小子倒不坏——有点儿漂亮,”木罗式加补足说。“有味的罢。应该给小子缝一块手帕,好擦擦小鼻子。”

  “倘若要用,会给缝,会给擦的……我给他擦呵!懂了没有?”她紧对着脸,兴奋了,便很快地说:“可是你到底是狠什么呀?你发狠,那就怎样呢?三年里面弄不出一个孩子来——只有嘴巴会说得响亮……不中用的东西……”

  “姘的汉子有一个分队了,叫我怎么来和你生孩子——恐怕连赶忙张开腿来也来不及罢……不要对我这么发吼了!”他怒喝着。“要不然……”

  “要不然,又怎样?……”她挑衅似的说。“莫非要打么?……来试试罢,我倒要看看你……”

  他举起鞭子,愕然地,好象受了意外的思想的启示,但随即又将手垂下了。

  “不,我不打你……”他含胡地,遗憾地说,似乎还在疑惑,是否真不妨来打她。“打也不要紧,但我可不愿意打娘儿们。”他的声音里,含着她所未尝听过的调子了。“那,还是一同过活去罢,走你自己的路。会做太太也说不定的。……”他骤然回转身,向小屋那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用鞭子敲落着草的花。

  “喂,等一等!……”她忽然充满了少有的同情,叫了起来。“凡涅!……”

  “我是不要公子哥儿的吃剩东西的。”他激烈地说。“将我的给他去用就是了……”

  她踌躇了——在他后面追上去了呢,还怎样——没有追上去。她等着,直到他转了弯,不见了——于是舐着干燥的嘴唇,缓缓地在后面走。

  一看见从密林里回来得有这么快的木罗式加,(传令使是大摆着两手,沉重地,愤怒地,动着身子走了去了,)美谛克便——凭着似乎毫无什么实据,然而绝不容一点疑问的那意识下的确信——知道木罗式加和华理亚之间的“没有事”,而那原因,则是——他,美谛克了。一种不安宁的高兴和说不出的犯罪感,在他里面无端蠢动起来。于是一遇到木罗式加的毁灭一切似的眼光,就开始觉得有些可怕了。

  行榻的近旁,木罗式加的粗毛的马在吃草,索索有声;看去好象传令使在弄马,而实际上,却由一个暗的刚愎的力,将他引到美谛克这里来了。然而充满着受了创伤的自负和侮蔑的木罗式加,是连对自己也隐瞒着这事的。他每一步,美谛克的犯罪感便生长起来,高兴消了下去。他用胆怯的,退缩的眼,看定了木罗式加,不能将眼从那里离开。传令使抓起了马缰。马用鼻子推开他,恰如故意似的,推得和美谛克对面了。于是美谛克突然受了因为愤怒而沉重,昏浊的冷的眼光,几乎不能喘气。这短促的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大受压迫,非常肮脏,至于动着嘴唇,开始要说了,却并没有话——他没有话说。

  “你们坐在后方的这里呀,这色鬼们,”不愿意来听美谛克的无声的说明,木罗式加只照了自己的模胡的思想,带着愤慨,说。“穿上了什么沙格林皮的袄子哩……”他觉得他的愤怒,美谛克也许以为是因嫉妒而来的,那就是一件憾事。但他自己却也没有意识到真的缘故,只是滔滔地,不干净地骂了出来。

  “骂什么呀?”美谛克满脸通红,回问道。自从木罗式加破口骂詈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他倒觉得轻松一些了。“我是腿给砍坏了的,并不是在战线后面……”他显着带怒的颤抖和热烈,说。这瞬间,他就自己觉得仿佛两腿真被砍伤,而穿沙格林的袄子者,大概不是他,倒是木罗式加似的了。“便是我们,也知道在战线上的人们里,有怎样的人的。”于是他更加脸红,添上去道:“便是,我也要对你说,倘使我没有受过你的帮助……不幸的是……”

  “嗳哈……恼了么?”木罗式加象先前一样,不听他的话,也不想了解他的义气,几乎要跳起来,叫喊道。“忘了我将你从火里救了出来了么?……我们是将你似的家伙带在自己的头上走着的呀!……”他大声嚷,——恰如每天将负伤者象栗子一般,在“从火里”带出来那样。“我们的头上呀!……你们是坐在我们的那里的,要好好地记住!……”他说着,还用了无限的粗野,拍着自己的后项。

  式泰信斯基和哈尔兼珂从小屋里跳出来了。弗洛罗夫带着病底的惊愕,转过了脸来。

  “你们为什么在嚷嚷的?”用了令人惊怕的速度,着一只眼,式泰信斯基问道。

  “我的良心在那里么?”木罗式加回答着美谛克所问的良心在那里的话,叫喊说。“我的良心,藏在裤裆里呀!……这里是我的良心——这里,这里!”他暴怒得说不出话来,装着猥亵的姿势。

  从泰茄中,从不同的两侧,“姊妹”和毕加都高声叫着,跑了过来。木罗式加只一跳便上了马,仍如他在非常愤激之际的举动一样,用力加上一鞭去。米式加便用后脚一站,仿佛受了火伤似的,跳向旁边了。

  “等一等。拿了信去!……木罗式加!……”式泰信斯基惶惑着,叫道。但木罗式加已经不在了,只从喧嚣的森林里,传来了渐渐远去的疯狂的蹄声。

 

  “……实在,我有什么悲观的必要呢?”美谛克想,这时候,他就觉得好象并无悲观的什么原因了。“应该现在就好好地站起来:不要赶不上谁……对谁都赶不上,是不行的……她的话一些不错。在这里是别样的人们:所以,我也应该变过……我来改罢。”他对于华理亚,对于她的话,对于她的善良的爱之心,几乎觉得是儿子一般的感谢,一面用了未曾有的决心,想。“……这么一来,一切便会从新改变下去的罢……待到我回到镇上去的时候,谁都将另眼相看的罢——我是一个全然别样的人了……”

  他的思想,远远地弯向旁边——未来的光明的日子去了。所以那些也就轻淡地,仿佛在泰茄的空地上所见的柔软的蔷薇色云一般,自行消褪。他想,——在窗户洞开的柔软的客车中摇幌着,和华理亚两个人回市镇去,窗外面,是渐远渐淡的群峰和那一样的柔软的蔷薇色云,浮漾空中的罢。而他们两人,是紧偎着坐在窗际——华理亚说给他温言,他抚摩着她的头发——而她的绻发,则金光灿烂,将如白昼似的……华理亚在他的幻想里,也毫不象煤矿第一号的曲背的抽水女工了,——因为美谛克所想象,是并非现实所有,而只是他所但愿如此的。

  ……过了几天,从部队又送到了第二封信——送信来的是木罗式加。他捣了一场大乱子,疾风似的从林中冲出,大声嚷着,使马用后脚站起,说些辨别不清的话。他这么闹,就为了精力的过多,并且——不过为了开玩笑。

  “你干什么呀,你这恶鬼,”受惊的毕加,用了唱歌似的叱责声,说。“这里是有一个人要死了,”他将头歪向弗洛罗夫那面,“你却在嚷嚷……”

  “阿呀,阿呀……绥拉菲谟爹爹!”木罗式加向他作礼。“给你致敬!……”

  “我并不是你的老子,况且我的名字,是菲菲陀尔呀……”毕加恼怒了,——他近几时常常发怒,——那时候,他就见得是一个可笑的,可怜的人了。

  “那有什么相干呢,菲陀舍,不要那么生气罢,那么生气,头要秃的呵……阿呀,给太太请安!”木罗式加除下帽子,套在毕加的头上,向华理亚鞠躬。“真好,菲陀舍,帽子和你很合式。不过你裤子再拉高一点罢,要不然,拖了下来简直象吓鸦草人一样——很不象智识阶级哩!”

  “什么——我们非立刻卷起钓竿来不可么?”拆着信封,式泰信斯基问。“停一会,到营屋里来取回信罢。”他对于从他肩上,望得颈子快要拔断了的哈尔兼珂,遮掩着书信,一面说。

  华理亚在和丈夫的会见中,这时才觉到了奇妙的关系的不象样子,弄着围身布,站在木罗式加的面前。

  “为什么长久不来的?”最后,用了好象做作出来的镇定,她问。

  “你一定在等得太久了罢?”他觉到了她那不可解的客套,嘲笑地回问道。“不,不要紧,这回可要高兴了——到林子里去罢……”他沉默了一息,讥讽地加添道:“去吃苦……”

  “你的事,就只有那一件的,”她不看他,想着美谛克,不在意地

  回答。

  “那么,你呢?……”木罗式加弄着鞭子,象在等候。

  “我并不是头一回了。我们并不是外人……”

  “那么,我们去么?……”他注视不移地说。

  她解下围身布,将卷发披在肩上,用那不稳当的不自然的脚步,从小路上走掉了——并且竭力不向美谛克这面看。她知道他在用了可怜的惶惑的眼光相送,而且即使到了后来,也不会了解她是只在尽无聊的义务的。

  她在等候木罗式加从背后来抱住她。然而他并不走近。他们保着一定的距离,这样默默地走了许多时。她到底忍不住了,站了下来,怀着惊愕和期待向他看。他走近来了,但是并没有来拥抱。

  “在玩什么把戏呀,姑娘……”他忽然用了沙声,一字一字地说。“你已经入了迷了呢,还是怎样?”

  “在说什么呀——审问么?”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反抗底地,而且大声地。

  木罗式加是早就知道她正如处女时代的行为一样,当他外出的时候,也在轻浮的。他从那结婚生活的第一天,喝得烂醉了的他,早晨从地板上的人堆里醒来,看见他那“年青的”“合法底的”妻,和煤矿第四号的选矿手的红毛的该拉希谟抱着睡觉的时候起,便知道这事的了。然而——在后来的生活中,也和那时候一样——他对于这事,却完全取着冷淡的态度。其实,他是从来没有尝过一回真的家庭生活,他本身也决不觉得自己是结了婚的人的。但美谛克那样的汉子,能做他妻子的情人,在他却以为是非常的侮辱。

  “究竟迷了谁呢,这倒愿意知道知道的呵?”他注视了她的眼光,用随便的平静的嘲笑,格外客气地问,——因为他不愿意露出自己的忿恨来。“恐怕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罢?”

  “是那个小花娘的儿子便怎样……”

  “对了,小子倒不坏——有点儿漂亮,”木罗式加补足说。“有味的罢。应该给小子缝一块手帕,好擦擦小鼻子。”

  “倘若要用,会给缝,会给擦的……我给他擦呵!懂了没有?”她紧对着脸,兴奋了,便很快地说:“可是你到底是狠什么呀?你发狠,那就怎样呢?三年里面弄不出一个孩子来——只有嘴巴会说得响亮……不中用的东西……”

  “姘的汉子有一个分队了,叫我怎么来和你生孩子——恐怕连赶忙张开腿来也来不及罢……不要对我这么发吼了!”他怒喝着。“要不然……”

  “要不然,又怎样?……”她挑衅似的说。“莫非要打么?……来试试罢,我倒要看看你……”

  他举起鞭子,愕然地,好象受了意外的思想的启示,但随即又将手垂下了。

  “不,我不打你……”他含胡地,遗憾地说,似乎还在疑惑,是否真不妨来打她。“打也不要紧,但我可不愿意打娘儿们。”他的声音里,含着她所未尝听过的调子了。“那,还是一同过活去罢,走你自己的路。会做太太也说不定的。……”他骤然回转身,向小屋那面走去了——一面走,一面用鞭子敲落着草的花。

  “喂,等一等!……”她忽然充满了少有的同情,叫了起来。“凡涅!……”

  “我是不要公子哥儿的吃剩东西的。”他激烈地说。“将我的给他去用就是了……”

  她踌躇了——在他后面追上去了呢,还怎样——没有追上去。她等着,直到他转了弯,不见了——于是舐着干燥的嘴唇,缓缓地在后面走。

  一看见从密林里回来得有这么快的木罗式加,(传令使是大摆着两手,沉重地,愤怒地,动着身子走了去了,)美谛克便——凭着似乎毫无什么实据,然而绝不容一点疑问的那意识下的确信——知道木罗式加和华理亚之间的“没有事”,而那原因,则是——他,美谛克了。一种不安宁的高兴和说不出的犯罪感,在他里面无端蠢动起来。于是一遇到木罗式加的毁灭一切似的眼光,就开始觉得有些可怕了。

  行榻的近旁,木罗式加的粗毛的马在吃草,索索有声;看去好象传令使在弄马,而实际上,却由一个暗的刚愎的力,将他引到美谛克这里来了。然而充满着受了创伤的自负和侮蔑的木罗式加,是连对自己也隐瞒着这事的。他每一步,美谛克的犯罪感便生长起来,高兴消了下去。他用胆怯的,退缩的眼,看定了木罗式加,不能将眼从那里离开。传令使抓起了马缰。马用鼻子推开他,恰如故意似的,推得和美谛克对面了。于是美谛克突然受了因为愤怒而沉重,昏浊的冷的眼光,几乎不能喘气。这短促的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大受压迫,非常肮脏,至于动着嘴唇,开始要说了,却并没有话——他没有话说。

  “你们坐在后方的这里呀,这色鬼们,”不愿意来听美谛克的无声的说明,木罗式加只照了自己的模胡的思想,带着愤慨,说。“穿上了什么沙格林皮的袄子哩……”他觉得他的愤怒,美谛克也许以为是因嫉妒而来的,那就是一件憾事。但他自己却也没有意识到真的缘故,只是滔滔地,不干净地骂了出来。

  “骂什么呀?”美谛克满脸通红,回问道。自从木罗式加破口骂詈之后,不知什么缘故,他倒觉得轻松一些了。“我是腿给砍坏了的,并不是在战线后面……”他显着带怒的颤抖和热烈,说。这瞬间,他就自己觉得仿佛两腿真被砍伤,而穿沙格林的袄子者,大概不是他,倒是木罗式加似的了。“便是我们,也知道在战线上的人们里,有怎样的人的。”于是他更加脸红,添上去道:“便是,我也要对你说,倘使我没有受过你的帮助……不幸的是……”

  “嗳哈……恼了么?”木罗式加象先前一样,不听他的话,也不想了解他的义气,几乎要跳起来,叫喊道。“忘了我将你从火里救了出来了么?……我们是将你似的家伙带在自己的头上走着的呀!……”他大声嚷,——恰如每天将负伤者象栗子一般,在“从火里”带出来那样。“我们的头上呀!……你们是坐在我们的那里的,要好好地记住!……”他说着,还用了无限的粗野,拍着自己的后项。

  式泰信斯基和哈尔兼珂从小屋里跳出来了。弗洛罗夫带着病底的惊愕,转过了脸来。

  “你们为什么在嚷嚷的?”用了令人惊怕的速度,着一只眼,式泰信斯基问道。

  “我的良心在那里么?”木罗式加回答着美谛克所问的良心在那里的话,叫喊说。“我的良心,藏在裤裆里呀!……这里是我的良心——这里,这里!”他暴怒得说不出话来,装着猥亵的姿势。

  从泰茄中,从不同的两侧,“姊妹”和毕加都高声叫着,跑了过来。木罗式加只一跳便上了马,仍如他在非常愤激之际的举动一样,用力加上一鞭去。米式加便用后脚一站,仿佛受了火伤似的,跳向旁边了。

  “等一等。拿了信去!……木罗式加!……”式泰信斯基惶惑着,叫道。但木罗式加已经不在了,只从喧嚣的森林里,传来了渐渐远去的疯狂的蹄声。

 

   

  九 第一步

   

  ……道路如有波浪的无穷的带,向他流过,垂下的树枝拂着木罗式加的脸,而他,则满怀着愤怒和恚恨和复仇,策了发狂一般的马,奔驰前去。和美谛克的愚蠢的斗口的每个要素,一个比别个更加强有力地,接连在他热了的脑里发生——但虽然如此,木罗式加却还觉得对于这样的人,自己的侮辱的表现还没有尽致。

  他也能够使美谛克记得起来,例如,在那大麦田里,他怎样地用了撇不开的手,抓住了他;在他那疯狂了似的眼中,怎样地旋转着对于自己的小性命的卑贱的恐怖。他也能够将美谛克对于那绻发的小姐之爱——那照片恐怕还在他洋服的帖近心胸的袋子里的小姐之爱,刻毒地嘲笑一通,并且用了最讨厌的名称,来称呼那有点漂亮的小姐……他到这里,便想起美谛克既然和他的妻“弄成一起”,对于那有点漂亮的小姐,就早已毫不感到什么侮辱了。于是制服了敌人的胜利之感,便即消亡,木罗式加又觉到了自己的无可奈何的恚恨。

  ……为了主人的不公道,受了很大的气苦的米式加,一直跑到觉得流涎的唇间,马嚼子已经放缓,——那时候,它就放慢了脚步,而且一知道不再听到新的叱咤声了,便用了只在表面上见得迅速的步调前行,——正如感着侮辱而不失自己的威严的人类一样。它连檞雀的声音也毫不介意,——今晚那鸟儿太多叫,然而照例只是并无意义地叫,它以为比平常更琐碎,更呆气了。

  泰茄以黄昏的白桦为尽头,疏朗起来;太阳穿过了树干的罅隙,来扑人面。这里是舒适,澄明,爽快,——和那象檞雀的人类的琐碎,是绝不相同的。木罗式加的激怒淡下去了。他已经说给,以及将要说给美谛克的侮辱的言语,早失却了那复仇本身的辉煌的毛羽,显现在他面前的只是堕落的精光的可怜相,——只见得是好象胡乱张扬的,并无意思的东西。他已经后悔跟美谛克吵架——没有给自己“保住招牌”到底了。他这时觉得华理亚这人,还是象他先前所料一样,对于他总决不是一个好女人,也知道了将决不再回到她那里去。华理亚者,还是他“和大家一样地”过活,凡事都看得单纯,明朗时候,将他连在煤矿的生活上的最为亲密的人,现在和她分离,使他经验了一种感情,好象他生活中的这大而长的时期已经收场,而新的生活却还未开始一样。

  太阳向木罗式加的帽子的遮阳下面窥探进来——象冷冷的,不瞬的眼睛一般,还挂在山顶上,而周围的原野,则已是不安地杳无人踪了。

  他看了些在还未收割的田地上的没有收拾的大麦束,忙得忘掉在堆积上的女人的围身布,将头钻在路边的铁扒。歪斜的干草堆上,是悲哀地,茫然无主地停着乌鸦,一声不响。但这些一切,都在他的意识上滑过了,毫无关系。木罗式加是吹起了记忆上的极旧极旧,积迭起来了的尘埃。并且明白了这是完全没有乐趣的,没有欢欣的被诅咒的重担。他觉得自己是被弃的,孤独的人了。他好象飘过了广大的无主的荒原,而可怕的空虚,却只是更来增长他的孤独。

  因了忽地从丘冈后面奔腾出来的惊惶的马蹄声,他就定了神。没有抬头的工夫——他面前已经竖着跨在大眼睛的会捣乱的马上的,体面的,身上紧束皮带的矮小的巡察,——马吃了意外的人影子的吓,用后脚站了起来。

  “阿呵,你这该得诅咒的雌马!……”巡察一面从半途中接取那为了冲突而落了下来的帽子,一面骂。“木罗式加,可是?快跑回去,快跑,——那边已经是糟透了……”

  “怎么了呀?”

  “是的,那边跑来了逃兵,在吹很大的牛屄呵,很大的牛屄哩——日本人来了呀,什么什么呀!……农人们从田里跑了来,女人们是叫喊……都将货车拉到渡头去了,市场到人家倒是一片污秽。管渡人几乎给打死了,去了来,来了去,不能将大家都渡过去——将大家!……但是我们的格里式加跑了十二威尔斯忒去一看,——什么日本人那些,连影子也没有,——都是胡说八道。就是造无聊的谣呀。本该枪毙他的——如果不可惜子弹,真是!……”巡察喷着唾沫,挥着鞭子,将帽子忽脱忽戴,一面乱整着绻头发,好象除了自己在讲的一切之外,还想说道:“喂,瞧罢,朋友,姑娘们是多么喜欢我呵。”

  木罗式加记得起来,这青年是两个月前偷了他的洋铁的热水杯,后来却主张这是“从欧战时候”就有了的。热水杯是已经不可惜了,但这回忆,却立刻——较之满心是别的事,木罗式加并不在听的巡察的话还要迅速地——将他推上了部队生活的平常的轨道。——急使,凯农尼珂夫的到来,阿梭庚的退却,传遍部队的风闻——这些一切,就洗掉了往日的黑的渣滓,成为不安的波涛,扑向他来了。

  “你唠叨些什么——逃兵?”他打断巡察的话。那人吃了一惊,扬起眉毛,拿着刚刚除下,又正要去戴的帽子,动也不能动了。“你单会出风头,混帐小子!”木罗式加轻蔑地说。他愤怒着,将缰绳一拉,几分钟后,就到了过渡的处所了。

  膝髁上生一个大疮,缚着一只裤脚的多毛的管渡人,将装得满满的渡船,前推后推,已经完全疲惫。但这一岸上,还拥挤着许多人。渡船将要到岸,人们,口袋,手推车,哭喊的婴孩,以及摇篮的巨大的雪崩,便直挤向那上面去——人们各要首先上船,大家就挤,叫,轧,掉,——管渡人想维持秩序,叫破了喉咙,然而没有效验。得了和逃兵亲口交谈的机会的狮子鼻的女人——为从速回家的志愿和将自己的新闻告诉别人的志愿之间不能解决的矛盾所苦恼,——三回赶不上渡船,背后拖一个装着喂猪的芜菁叶子的比她自己还大的口袋,刚在“上帝呀,上帝呵”的呼天,却又说起话来了,——说是再等第四回的摆渡罢。

  木罗式加遇到了这骚扰,照老脾气,是很想(“开开玩笑地”)将人们更加吓唬一通的,但不知为什么竟转了念头,一跳下马,便去安抚大家了。

  “你在这里讲什么日本人呀,那都是谎人的。”他去打断那模样已经发了痴的女人的话:“她还对你们说,他们‘放瓦——斯’……什么瓦斯?大概是高丽人在烧干草罢咧,她就当作瓦 斯了……”

  农民们便忘掉了那女人,都来围住他——他骤然觉得自己是伟大的,有责任的人了。而且连对于这自己的特别的职务,以及按下了自己要去“吓人”的意思的事,也感到高兴,——他反驳,嘲笑着逃兵的胡说,一直到最后跑来的人,都完全走散。待到下一次的渡船到岸的时候,已没有先前那样混乱了。木罗式加自己去指点马车挨次上船,农民们后悔着从田地里回来得太快了,就恨恨地骂马。连拖着口袋的狮子鼻女人,也终于载上了谁的货车,坐在两个马头和大大的农夫的屁股之间了。

  木罗式加从阑干上弯身下去,看见船间走着两个水泡的圈,——这一个圈,没有追上别一个,——这自然的秩序,使他记起了他自己现在怎样地组织了农民们的事来,——这回忆,是很愉快的。

  他在村子的栅门口,遇见了巡察的轮班,——那是五个人,属于图皤夫的小队里的。他们用了笑声和好意的骂詈,来欢迎他。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是常常喜欢会见他的,但并无什么可说的话,——也因为他们都是健康的,茁壮的家伙,而暮天又复凉快,清爽了。

  “折断脖子折断腿!……”木罗式加作别,羡慕地目送着他们。他愿意和他们以及他们的笑声和骂声在一起,——充了巡察,和他们一同在这凉快,清爽的暮天里驰驱。

  和袭击队的会见,使木罗式加记起他离开病院时,没有带回式泰信斯基的信,并且也许要因此受罚的事来。他几乎要被赶出部队的那集会的情形,便突然历史底地在眼前出现,而且有东西来刺了他的心。木罗式加到这时候,这才觉得这一件事,在他是这一月里最为重要的事——较之病院里所发生的事,也重要得很远的。

  “米赫留忒加。”他对马说,抓住它的鬐甲。“我是什么事都不高兴干了……”米式加将头一摇,喷着鼻子。

  木罗式加一面向本部走,一面下了坚固的决心,“一切都不管,”只去请给自己解除了传令使的义务,放他回小队,伙伴的地方去。

  在本部的大门口,巴克拉诺夫正在审逃兵,——他们都被解除了武装,在监视之下。巴克拉诺夫坐在一级阶沿上,在写下名姓来。

  “伊凡·菲立摩诺夫……”一个人竭力伸长颈子,用了哀诉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巴克拉诺夫象莱奋生平时的举动一样,将全身转过来向着他,吓人地问。(巴克拉诺夫的意思,以为莱奋生这样做,是为了加重自己的发问的斤两的,——但其实,莱奋生之所以如此,却因为颈子上曾经受过伤,不这样便往往转不过去的缘故。)

  “菲立摩诺夫?……父称呢!……”

  “莱奋生在那里呀?”木罗式加问了。回答是向门昂一昂头。他整好头发,走进小屋去。莱奋生在屋角上办事,没有看到他。木罗式加踌躇着弄着鞭子。在木罗式加的意中,本也是象在队里的一切人们一样,以为队长是极正的人物的。然而生活的经验,却将并无正人的事,教给了他,于是他努力使自己相信,莱奋生倒正相反——是一个最大的坏人,无论什么,都“要掩饰的汉子”。但虽然如此,他也相信队长是“从头到底,无不看透”的,所以几乎瞒他不得,——因此来托事情的时候,木罗式加总经验到一种奇怪的心虚。

  “你总是老鼠一样,将脑袋钻在书本里,”他终于说。“我是没有差池地送了信回来了。”

  “没有回信么?”

  “没 有……”

  “好罢。”——莱奋生将地图推开,站了起来。

  “听那,莱奋生……”木罗式加开头了。“有事情托你哩……如果肯听——就做永久的朋友,真的……”

  “永久的朋友?”莱奋生微笑着回问道。“那么,托什么事,说出来罢。”

  “给我回小队去罢……”

  “为什么忽然要回小队去了?”

  “说起来话长呀——总之,我是厌透了。真的……简直好象我并不是袭击队,倒是……”木罗式加将手一摆,蹙了脸,仿佛怕说话不慎,弄坏了事情似的。

  “那么,谁做传令使呢?”

  “教遏菲谟加能够担当,就好。”木罗式加逼紧说。“呵,那小子,一说到马,我告诉你罢,是好到在旧军队里受过赏的!”

  “你说是做永久的朋友罢?”用了恰如这事有着特别的意义似的调子,莱奋生再问道。

  “不要开玩笑了罢,你这鬼东西!……”木罗式加熬不住,说出来了。“来和你商量事情,你却在发笑……”

  “不要这么气恼罢,气恼,是坏身体的呵……对图皤夫说去,教送遏菲谟加来,并且你……去你的就是了。”

  “这正是朋友了呀,这正是朋友了!……”木罗式加高兴得叫了起来。“莱奋生……tvoju matj……这真好透了!……”他向头上去硬扯下帽子来,摔在地板上。

  “呆子……”

  木罗式加到得小队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在小屋里,遇见了大约二十个人。图皤夫骑在凳子上,在小灯的灯光下弄“那干”。   

  “嗳哈,坏种……”他用低音,在胡子下面说。看见木罗式加手里的包裹,他吃了一惊。“你怎么又带行李回来了?莫非革掉了么?”

  “完了!”木罗式加叫道。“开缺!……连酬劳也没有,就滚出来了……教遏菲谟加准备罢——队长的命令……”

  “那么,是承你的情,推荐了我的罢?”生着疮的瘦削的总在不平的青年,那遏菲谟加,冷嘲地问。

  “去罢,去罢——去就知道。……总之,遏菲谟·绥密诺微支,就是贺你高升呀!……你应该请我们喝一杯……”

  为了再在伙伴队里了的欢喜,木罗式加是遍开玩笑,揶揄,抓那管事的女人,在小屋里跳来跳去,终于碰了小队长,将擦枪油和手枪的一切机件一同翻倒了。

  “你这废物,锈轴子!……”图皤夫骂着,在他的背上就是一掌,打得这样有力,木罗式加的头几乎要从身上脱落了。

  这虽然很痛,但木罗式加却并不生气,——倒爱听图皤夫用了谁也不懂的自己的言语和表现的骂詈:他承认在这里是一切应当如此的。

  “是的……正是时候了,已经是这时候了……”图皤夫说。“你回到我们这里来,很好。要不然,会全学坏了的——象那不用的螺丝钉一般锈掉,大家都为了你丢脸……”

  大家为着别的原因,赞成着这是好事情,——因为许多人们,对于木罗式加,凡为图皤夫所讨厌的处所,倒是喜欢的。

  木罗式加竭力要不记起到病院去的时候的事来。他极怕有人来问他道:“那么你的女人怎样了呢?……”

  于是他和大家一同,走到小屋那边去给马匹喝水……岸上的林中,猫头鹰在叫,钝钝地,并不吓人;水上的雾里,是点染着马头,帖耳伸颈,一声不响,——在岸上,则乌黑的丛莽,将身隐在芬芳的冷雾中。“唉,这才是生活哩……”木罗式加想着,和气地喊了马。

  在屋子里,是修鞍,擦枪;图皤夫高声读那矿工寄来的信。并且一面就寝,一面为了“回到谛摩菲的怀里来了的纪念”,将木罗式加添任了守夜的哨兵。

  一整夜里,木罗式加觉得自己是真正的兵士,而且是好的,有用的人了。

   

  夜间,图皤夫在肋下觉到了重重的冲撞,醒过来了。

  “什么事?什么事?……”他惊问着坐起,——还不及在黯淡的灯光中睁眼,——就有远远的枪声,接着是第二响,与其说是他听到,倒是觉得了……

  卧床旁边站着木罗式加,在叫喊:

  “快起来!听到对岸有枪声哩!……”

  疏疏的凄凉的枪声,隔着颇有规则的间隔,一枪一枪地接续着。

  “叫大家起来,”图皤夫命令道:“立刻到所有小屋去……赶快!……”

  几秒钟后,完全整好武装,他跳在后院里了。展开着无风的寒冷的天空。银河的迷蒙的穷途上,星在慌张地走。从干草小屋的昏暗的洞里,陆续跑出袭击队员的纷乱的形姿来,——且骂,且走且系弹匣带,拉出了马匹。从栖枝上,鸡发狂地叫,掉了下去;马是倔强,嘶鸣。

  “拿枪!……上马!”图皤夫指挥着。“密忒加·绥涅!……跑到小屋去,叫起大家来……赶快!……”

  炸药的火花,咻咻地响着,和烟一同从本部的广场上飞向空中了。睡了的妇女,由窗口伸出脸来,又即缩了回去。

  “动手哩……”有谁用了带些发抖的低声,说。

  从本部跑来的遏菲谟加,在门口叫道:

  “警报!……大家全副武装到集合地去!……”他在门上迅速地勒转马嘴,还喊些什么知不清的话,跑掉了。

   

   

  派去的人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小队的大部分,并没有宿在营里,——傍晚出外去散步,睡在姑娘们那里了罢。惶惑了的图皤夫,决不定还是单将聚集了的人们出发好呢,还是自己到本部去,探明出了什么事情好。他就一面骂着上帝和教士,一面派人到各方面,一个一个的去搜索。传令使带了“全小队立刻集合起来”的命令,已经来了两次了,但他还不能将人们召集,只如被捕的野兽一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绝望之余,几乎要用弹子打进自己的额角去,而且实在,倘使他没有常常觉着自己的重大的责任,恐怕也打了进去了。这一夜,许多人们就都吃了他毫不饶放的拳头。

  疲乏了的犬吠声送在后面,小队终于跑向本部去了,——发狂的马蹄的铁声,充满着为恐怖所压的街道。

  图皤夫看见全部队都在广场上,很吃了一惊。大路上排列着移动的准备已经妥当的辎重,——许多人下了马,坐在马旁边在吸烟。他用眼去寻莱奋生的小小的身材,——他站在照着炬火的粗木材旁,镇静地和美迭里札在谈话。

  “你怎么会这么迟的?”巴克拉诺夫对他发话了。“还在说:‘我们……矿工……’哩。”他已经有些着忙,要不然,大约是决不会向图皤夫来说这样的话的。

  小队长单是摇手。

  他最为怅恨的,是意识着这年青人,巴克拉诺夫,现在正有用一切言语来斥骂他的十足的权利,而且虽是这斥骂,对于他图皤夫之罪,也还未能算是十足的惩罚。况且巴克拉诺夫又触着他最痛之处了:在他自己的心的深处,图皤夫是以为惟有矿工这名目,乃是在这地上,人类所能有的最尊的名目的。现在他确信了惟有他的小队,却正将他自己,将苏羌的矿工们,而且将全世界的一切矿工们,辱没了,至少直到第七代。

  象心纵意的骂过之后,巴克拉诺夫就去叫回巡察去了。图皤夫由五个从河边回来的自己的兵士口中,才知道并无什么敌人,他们是奉了莱奋生的命令,“毫无目标,向空中”开了枪。他这时便明白了莱奋生是要试一试部队的战斗准备。但这队长的试验,不能给他满足,为了他不能来做别人的模范了的这种意识,他更加觉得狂躁了。

  这样地各小队整列起来,举行点呼的时候,就知道了虽然如此,却还是缺少许多人。而散失得最多的,则是苦勃拉克的队里。苦勃拉克自己也因为日间去和家族作别,酒还没有醒。他屡次向着自己的小队演说道——“怎么能尊敬自己这样的废料,猪一般的东西呢?”——并且哭起来了。于是全部队就都看见苦勃拉克醉着。只有莱奋生却装作没有觉得,因为倘不然,便须将苦勃拉克撤换,然而又没有可以替他的人。

  莱奋生检查过队伍,回到中央,举起一只手。手冷冷地,严厉地在空中停了几秒时。在只波动着神秘的夜的声息中,便发生了一种寂静。

  “同志们!……”莱奋生开口了,他的声音是低的,但在各人,却听得很分明,恰如自己的心脏的鼓动一样。“我们从这里出发……到那里去——现在用不着说明。日本军的势力——固然没有看得它太大的必要——然而,还是有我们不如隐藏起来,到时机的来到为妙的那么大小的。这并不是我们完全走出危险之外了的意思。并不的。危险是常常挂在我们上面的。一切袭击队员,都应该明白这件事。我们没有辱没我们的袭击队之名么?……在今天,是不能说没有辱没的。我们是女孩儿似的散乱了!……倘若真的是日本军到来了,会怎样?……他们就会将我们杀了个干净,好象小鸡!……是多么的耻辱呵!……”莱奋生忽然屈身向了前方,而他的结末的话,则如放开的涡卷钢条一样,顿时弹了过来,于是一切人们,便忽然被其围住,觉得自己就象给不可捉摸的铁的手指,在暗中扼杀的小鸡一般了。

  连什么都不懂得的苦勃拉克,也仿佛有着确信似的说道:

  “不错……都不错的……”他将四角的头转到旁边去,用大声打起呃逆来。

  图皤夫是一秒一秒的在等候莱奋生来这样说:“例如图皤夫——他今天就是事情完了的时候才到的。但我的属望于他,岂不比对谁都还大的么——是耻辱呵!……”然而莱奋生却谁的姓名都没有提起。他总是不多说话的,但他恰如敲那又钝又强的钉,以作永久之用的人一般,就只执拗地敲着一个处所。只是为了要查明他的话,达到了那本人之处没有,他便看着图皤夫那边,突然这样说:

  “图皤夫的小队跟着辎重去……因为他们是很敏捷的……”于是他在马镫上站起,将鞭一挥,发号令道——“立……正!……从右三列走动……开步走!”

  马嚼子一齐发响了,马鞍相轧有声,而且恰如海底的大鱼一般摇荡着,紧密的人列,在深夜里游向那从古老的希霍台·亚理尼山巅之后,升起古老的,然而永是新鲜的曙光之处去了。

  第二部

   

  一 在部队里的美谛克

   

  式泰信斯基从为了粮食,跑到野战病院里来的经理部长的助手那里,才知道了出发的事。

  “是刁钻的脚色——这莱奋生。”助手将苍白色的驼背晒着太阳,说。“倘若没有他,我们怕都完了罢……你想想看!——到野战病院去的路,谁也不知道。所以,来攻击我们的时候,——我们领了全部队,到了这里了!想一想罢,我们是怎么的……况且在这里,是粮食呀,粮秣呀,都已经准备得停停当当。真会想……”助手感叹着,摇摇头。但式泰信斯基却觉得他的称赞莱奋生,与其说为了他真是“刁钻的脚色”,倒是因为将自己所没有的性质归之别人,于助手自己反而觉得舒服的。

  这一天,美谛克第一次能够站起来了。他支着臂膊,走向草地去。在脚下感着惊人地愉快的有弹力的短草,他无端地欢笑。后来躺在行榻上,也许因为疲劳了,或者是为了这大地的欢欣的感觉,心脏高声地跳个不停。两脚还为了衰弱在发抖,而快活的好象马蚁在爬一般的痒觉,却穿透了全身。

  美谛克散步时,弗洛罗夫羡慕似的向他望,于是美谛克就总不能克服了仿佛对他不起的感情。弗洛罗夫已经病得很久,久到将周围的人们的同情都汲尽了。在他们的不能省的爱护和挂念中,他听到了“你究竟什么时候才死呢”?这一个永是存在的疑问。然而他不愿意死。对于“生”的他的执迷的这分明的盲目,就象墓石一样,将大家压着了。

  直到美谛克留居病院的最后的一天,他和华理亚之间,就继续着奇妙的关系,这好象一种游戏,那对手希望着什么,是彼此都明白的,然而又彼此害怕着对手,谁也不敢跨出大胆的,决定底的一步去。

  在她那结识了许多男人,多到在记忆里,他们的眼睛的颜色,头发的颜色,或者连姓名也分不清了的辛苦而很难忍受的一生中,华理亚对谁也从来不能说出“可念的,可爱的人”的话过。美谛克是她有对他来说这话的权利,而且也要说这话的最初的男人。在她,是只有他,——只有这样美,这样温和的男人,——才能够使她那为母的热情,得到平静,她以为正因为这缘故,所以爱了他的。(但其实,这确信是在她爱了美谛克之后,才在她里面发生出来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个人底的希望也有着独立的生理底原因。)在不安的沉默中,她每天呼唤他,每天不倦地贪婪地寻求他——将他从人们之中领出,将自己的迟暮的爱来献给他罢……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没有决计直白地来说出。

  美谛克虽然也以那刚刚成熟的青春的热和空想,希望着一样的事,然而他竭力回避着和她两个的牵连——或者招毕加和自己在一处,或者诉说着自己的不舒服。因为从来没有接近过女人,他胆怯了。他也想到,自己竟不能象别人一样么,于是十分羞。他偶然也战胜了这胆怯,然而这回是愤怒的木罗式加的形象,他挥着鞭子,从泰茄中走了出来的形象,涌现于他的眼前,于是美谛克便经验到锐利的恐怖和对他还未报答之恩的意识的混合起来的东西了。

  在这游戏中,他消瘦而成为长条子了。但直到最后的瞬息间,他终于没有克服那胆怯。他和毕加一同,简直好象对于外人似的,向大家作了勉勉强强的别,走掉了。华理亚在小路那里追上了他们。

  “来,连作别,也不好好地作么?”她因为飞跑和感奋,红着脸说。“在那边,不知怎地我难为情起来了……这样的事倒向来没有过,什么难为情。”她说着,就照矿山里的年青姑娘们谁都做的那样,将镂花的烟盒,好象做坏事似的塞在他的手中。

  她的感奋和这赠品,和她很不相称。美谛克可怜她了,而当毕加的眼前,又觉得抱愧。他微微地一碰她的嘴唇,她用了烟一般的最后的眼向他看,于是她的嘴唇牵歪了。

  “来看我,不要忘记罢!……”当他们为森林所隐蔽时,她大声叫道。待到知道了并无回答,便倒在草上,哭起来了。

  在道上,从深的回忆得了解放的美谛克,时时觉得自己已是真的袭击队员,为了晒太阳,竟还卷起了衣袖,——这在他,以为当和那大可记念的“姊妹”交谈之后,他所开始了的新生活,是十分紧要的。

  伊罗罕札的河口,已被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所占领。毕加是骇怕,焦躁,一路诉说着想象出来的痛苦。美谛克竟无法使他同意,避出村子,绕道从山谷前行。他们遂只好顺爬过山,沿着人所不知的山羊的小路走。到第二夜,他们从多石的峭壁,拚死命降向河流那面去。美谛克还没有觉得自己的脚的健壮。几乎到早晨,他们才摸到了高丽人的农场。两人贪馋地吸了没有盐的刁弥沙。一看见乏透了的可怜的毕加的模样,美谛克总不得不记起曾经使他心醉的坐在幽静的苇荡旁边的那闲静的,爽朗的老人的形象来。毕加就好象用了自己的压碎了似的神情,在映发没有休息和救援的这寂寞的不安和空洞。

  他们于是在疏疏落落的田庄里走,在这里,没有一个听到关于日本军队的人。部队经过了这里没有呢?——对于这询问,他们是向河上指点,打听新闻,请喝蜜的克跋斯   ,姑娘们则窥看美谛克。是收获时期已经开始了。道路隐没在密丛丛的沉重的麦穗里;一到早晨,空的蛛网上,便停着露水,在空气里,是充满着秋前的象在申诉一般的蜂鸣。

  他们到得希比希,已是傍晚了。村庄站在多树的丘冈的向阳之处,——从相反的一面,射过西下的夕照来。看见在倒败的,生菌的祈祷所旁,有一群帽上满缀红布的快活的,喧嚷的青年们,在玩九柱戏。一个穿着高背的农人长靴的,生着三角的尖劈一般的红胡子的,好象童话插画上的侏儒那样的小男人,刚将柱子抛完,却出丑地全部失败了。嘲弄的笑声是那酬答。这小男人也没法地微笑,但好象并不介意,倒也一样地非常高兴似的。

  “那是他,莱奋生。”毕加说。

  “那里?”

  “那,那边,那好个红胡子的……”毕加就抛下正在惊诧的美谛克,用了恶魔似的敏捷,奔向小男人那边去了。

  “喂,大家,瞧罢,——毕加!……”

  “唔,是毕加哩……”

  “爬来了么,这秃头鬼!……”

  青年们放下游戏,围住了老人。美谛克立在一旁,决不定走过去好呢,还是等到叫他好。

  “和你同来的是谁呀?”莱奋生终于问。

  “从病院里来的一个人——很好的青年……”

  “那是木罗式加带了来的负伤者呵。”有知道美谛克的,插口说。美谛克听得在说他了,便走近大家去。

  原来九柱戏那么不行的小男人,却有着大的敏捷的眼——那眼钉住了美谛克,将他翻一个转面,恰如检查其中的一切似的,就这样地过了几秒时。

  “到你的部队里来的,”美谛克因为忘记了放下袖子,红着脸,一面说。“先前是在夏勒图巴那里的……到受伤为止。”他添上一句,想增些重量。

  “从什么时候起,到夏勒图巴那里去的?……”

  “从六月的,唔,的中旬……”

  莱奋生又射过他那试探的,检查的眼光来,问道:

  “能放枪么?”

  “能的……”美谛克含胡地回答。

  “遏菲谟加……拿一枝马枪来……”

  去取马枪之间,美谛克觉得有几十只好奇的眼睛,从各方面将他钉住。他将这无言的缠绕,开始当作敌意了。

  “那么……打什么好呢?”莱奋生用了眼向四近搜寻。

  “打十字架!”有人高兴地提议。

  “不,打十字架,那不必……遏菲谟加,拿九柱戏的柱子去竖起来,是的,那边,在那里……”

  美谛克拿了枪,因为惊惶,几乎要闭上了眼睛(这惊惶的笼罩他,并非因为要打靶,却是为了他觉得大家好象都在希望他失败的缘故。)

  “将左手再靠近些——那么,就容易了。”有人忠告道。

  表示出分明的同情的这话,很帮助了美谛克。他一扳机头。于是枪在音响中发射了——那时他不能不闭一闭眼——但他还能够分辨那站着的柱子已经飞开。

  “好……”莱奋生笑了。“养过马没有呢?”

  “没有。”美谛克用了在这样的成功之后,即使担当了别人的罪孽也不要紧那样的心情,自白说。

  “这可惜,”莱奋生说。人看见,他是真在可惜的。“巴克拉诺夫,将‘求契哈’牵给他罢。”他狡猾地着眼:“好好地养去,是温和的马呵。怎么养法,小队长会教的……我们将他编到那一个小队里去呢?”

  “据我想来,还是苦勃拉克那里,——他那里正缺着人。”巴克拉诺夫说。“和毕加一起罢。”

  “也好……”莱奋生同意了。“那么你去就是了……”

  ……向“求契哈”的最初的一瞥,逼得美谛克非将自己的成功和因此发生的孩子一般自以为荣的希望,全都忘却不可了。她是一匹善于流泪的,瘦弱的,污白色而且有着洼脊梁和大肚子的,温和的马,先前为农民或别人所有,一生中连耕了许多兑削契那   的地面。还不但这些哩,最坏事的是她怀着胎,她的奇特的名字,适合到恰如上帝的祝福,正适合于没有牙齿的老婆婆一般。

  “这给我,唔?……”美谛克低声地问。

  “这马看相不很好,”苦勃拉克拍着她的屁股,说。“蹄子有点缺劲——不知道为了粮食,还是为了有些生病的意思……但骑着走,是可以的……”他将盖着带白色的针的四方形的头,转向美谛克这一面,用了愚钝的确信,重复说道:“骑着走是可以的……”

  “这里没有另外的马么?”美谛克一面对于“求契哈”和骑着她也可以走路的事,突然感到要命的憎恶,一面便反对了。

  苦勃拉克并不回答这话,但无聊地,单调地,开始讲起为了养护这脱毛的牝马的无数的危险和疾病,早晨,日中,晚上的该做的事来。

  “一从行军回来不要即刻将鞍子除下,”小队长教导他说:“给她立一会,等她有些凉。一将鞍子除下,就给她擦背——用手掌,或是干草,还有,上鞍之前,也得擦的……”

  美谛克嘴唇发着抖,只凝视着马匹之上的地方,却并没有听。他的勇敢的袭击队员的心情,恰如小碟子里的水一般,全都干涸了。他自己觉得只因为开初就要轻贱他所以特地分给他这样伤了蹄子的丢脸的牝马。这时候,美谛克是从他非开始不可的那新的生活的观点,在看一切自己的行为的。现在带了这样讨厌的马,那新的生活之类,就好象无从说起——此时的他,恐怕谁都以为不再是完全两样了的,强有力的有自信的人物,他也还是先前的可笑的美谛克,连好马也不能交给他的了。

  “除此之外,这马,舌头还在发炎……”小队长并不管美谛克怎样地在受辱,这话可能进他耳朵去,只是坚决地说。“这是应该用矾来医治的,但不幸这里没有矾,我们在用鸡粪医治着这病——这也是很有效验的方子。用破布包起来,在加上嚼子去之前,裹在嚼子的周围的——真灵得很……”

  “我是——小孩子,还是什么呢?”美谛克不去听小队长的话,自己想。“不,我到莱奋生那里去,说我不高兴骑这样的马罢……替别人受苦时义务,我是丝毫也没有的。(在他,是要自以为好象在做谁的牺牲,这才舒服的。)不,我要统统直白地说出来,给他不至于误会……”

  但小队长一说完,马匹安全交给美谛克之手的时候,他才后悔他没有听取小队长的讲解了。“求契哈”低着头,在动她懒懒的白色的嘴唇。美谛克省悟了她的全生命,现在就在他手里。然而他不知道怎样处置这单纯的马的生命,却仍如先前一般;他连好这温和的牝马也做不到,她就在暗中将头伸到别个的干草去,使别的马和守夜人发恨,并且在马厩里往来。

  “遭瘟的,那个新家伙在那里呀?……怎么连自己的马也不好的?……”有人在小屋里大叫。于是听到发怒的鞭声。“滚,滚,昏蛋!守夜人!——带了马去呀,滚她娘的……”

  美谛克因为奔跑和内部的热,浑身流汗,头里充满着最恶毒的骂詈,时时碰着有刺的树丛,在黑暗的,睡了的街道上行走,要寻出本部来。有一处,他几乎撞进散步的一群里面去,——嘶嗄的手风琴在绞出“萨拉妥夫斯卡耶”的曲子,烟卷在烧,剑和拍车在响,姑娘们在发尖声,而大地则因发疯似的跳舞而在颤抖。美谛克怕向他们问路,绕开了。倘没有一个人的形相,从路角那边向着他出现,他也许会走一整夜的罢。

  “同志!本部在那里呀?”美谛克走近去,一面说。并且知道了那是木罗式加。“阿阿,晚安……”他惴惴地,羞惭地说。

  木罗式加发了一种含胡的声音,就在惶惑中站住……

  “到第二个后院,往右。”他终于不想别的事,回答说。于是两眼异样地发着闪,并不回顾,从旁边走过了……

  “木罗式加……是的……他在这里……”美谛克想。他就恰如先前一样,突然觉得自己是孤独,环绕着各种的危险,木罗式加呀,暗的不熟识的街道呀,不知怎么调理的温和的马呀。

  走到本部时,他的决心已经完全无力。他已经不知道来干什么,不知道做什么好,说什么好了。

  大约二十个袭击队员,躺在空虚的,平野一般广大的后院中央所烧的篝火的周围。莱奋生是高丽式地曲着腿,为生烟发响的火焰所魅惑,就坐在火的直近旁。这使美谛克更加想起童话里的侏儒来了。美谛克走近去,站在那后边,——谁也没有向他这面看。袭击队员们顺次讲着淫亵的故事,其中是一定夹着奇怪的教士,淫乱的教士的妻,还有轻步地上,因了教士之妻的温婉的心情,巧妙地欺骗教士的勇敢的青年的。从美谛克看来,他们的讲着这些事,并非因为这真可笑,倒因为此外无可讲,而且他们的笑,也只是为了义务。然而莱奋生却总是注意倾听,大声地,好象真是出于本心地哄笑。当大家要他也来讲述的时候,他就也讲了几件可笑的事情。他在聚集于此的人们里,是最有教养的人,所以他所讲的,也就成了最好的最淫亵的故事。但看起来,莱奋生却毫不顾忌,用了滑稽的平静模样开谈,并且淫亵的句子,仿佛别人的话一般滔滔而出,和他全不相干似的。

  一看见他,美谛克便自然而然地自己也想去讲一讲,——他是以这样的事为可耻的,并且竭力装着超然于这些之上的样子,但其实却爱听这一类话,——然而他害怕,倘若他在火旁坐下,大家就会诧异地对他看,他觉得那是最不愉快的。

  他于是没有加入,走掉了,——心里怀着对于自己的不如意,对于一切人们,尤其是莱奋生的怨恨的心情。“哼,不要紧,”他愤恚地闭着嘴唇,想。“无论如何,我不来伺候那马的,要死,死掉就是。看他说什么罢;我不怕的……”

  从此他真不再留心到马匹上去了。只在练习和喝水时候,牵出她去。如果他在注意较深的指导者那里,他是一定要立刻遭打的。然而苦勃拉克对于自己的小队的情形,并无兴致,就只听其自然。“求契哈”是遍身疮疖,饿着,渴着走,只偶然受些别人的照应,而美谛克则被大家所憎恶,以为是“傲慢,懒惰的人”。

  全小队中,只有两个人和他有些亲密,——那是毕加和企什。但他和他们交际,决不是因为他们合了他的意,乃是因为谁也不和他相往来的缘故。企什是竭力想博他的欢心,自己来寻他的。趁着美谛克为了没有擦过的枪,和小队长吵闹之后,独自躺在天篷下面,惘惘然凝视着篷顶的瞬间,企什便用了逍遥的脚步,走近他来,这样说了:

  “您在生气么?……呸,算了罢!这样的一个胡涂的没有学识的东西,用不着当真的。”

  “我也并不生气。”美谛克叹了一声,说。

  “那么,无聊?倘是这,那又是一回事,倘是这,我也知道……”企什坐在拆掉了的车子的前段上,照平常那样子,伸开了抹得很浓的长靴。“唔,其实是,我也无聊的——因为在这里,智识分子真少。恐怕只有莱奋生,然而他也是……”企什将手一挥,含蓄地望着自己的脚。

  “他也是——怎样呢?……”美谛克因为好奇心,追问道。

  “唔,然而他也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学问的人呵。单是狡猾罢了。就在想将我们当作踏脚,来挣自己的地位。您不这样想么?”企什哀伤地微笑起来。“自然,您总以为他是很有勇气,很有才能的队长罢。”——他用了特别郑重的发音,说出“队长”这两字来。“哼,岂有此理!——那都是我们自己幻想的!我告诉您……就拿我们的开拔的具体底的事情来看罢——我们不用一直的冲锋,去打败敌人,却钻进这肮脏的窟窿里来了。自然,您早知道,那是因为高明的战略底观点!在那边,我们的同志们正在死掉也说不定,而我们却在这里——是为了战略底观点哩……”企什不自觉地从轮子上拔出木闩来,又惋惜地将这塞进原先的处所去。

  美谛克并不相信莱奋生是真象企什所形容出来那样的人,但听他的话,是有趣的,——他久没有听到这样有教养的谈吐了,并且不知道为什么,他相信其中也有几分的真实。

  “真是这样的么?”他站起来,说。“在我,却原以为他是好象极其出色的人物的。”

  “出色的人物?”企什讨厌了。他的声音失掉了平常的甜腻的调子,其中并且响着现今自己的优越的意识。“这是怎样的误解!……只要看他挑选的是怎样的人,就是了!……那个巴克拉诺夫,是什么东西呀?一个胡涂虫!……自己以为了不得,但小子是怎样的副手呢?莫非寻不出别的人了么?自然,我是生病,负伤的人——我受了七粒子弹和空气的撞伤——我是不耐烦做那样麻烦的工作的,然而无论如何,我总该不会比小子还要坏——这无须夸口来说……”

  “恐怕他没有知道你是懂得军事的罢?”

  “呸,会不知道!谁都知道的,您去问问看。自然,大家是因为嫉妒,要说坏话的,然而这是事实!……”

  美谛克渐渐有了元气,也开讲些自己的心情。他们在一处周旋了一天。这样的几次谈天之后,不知怎地他有些反对企什了。然而他不能离开他。长久不见的时候,他竟会自己去寻觅。企什又教给他逃脱守夜和烧饭的事,凡这些,是早已失去那新鲜的魅力,只成着无聊的义务的了。

  从那时候起,部队的沸腾一般的生活,就从美谛克的旁边走过了。他没有看见部队的机构的弹簧,没有感到正在做着的一切事情的必要。在这样的隔绝中,对于新的大胆的生活的他的幻想,就消失下去了,——虽然他学会了回嘴,不怕人;晒惯了太阳,习惯了穿著,在外观上也和别的人不相上下。

   

  二 开始

   

  木罗式加遇见了美谛克,自己也以为奇的,是先前的怨恨和愤怒,都不再觉得了。所剩下的,只是这样的有害的人,何以又在路上出现的这一种疑心,以及他木罗式加,对他应该愤慨的一种无意识底的确信。但是这邂逅,也还是将他打动,使他要将这事即刻和谁去谈谈。

  “刚才在横街上走,”他对图皤夫说。“刚要转弯,跑到我的鼻子尖前来了,——那个夏勒图巴的小伙子呵,我带来的,那个,记得么?”

  “这怎样?”

  “不,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问说‘到本部去,该怎么走呢?……’‘到后边的——我说——第二个后院,往右……’”

  “那又怎么了呢?”图皤夫在这里面毫不能发见奇特之处,以为还有后文,便试探地问。

  “不,遇见了就是了!……这还不够么?”木罗式加含着不可解的愤怒,回答说。

  他忽然凄凉起来,不再愿意和人们说话。原想到晚上的集会里去的,但却钻进了干草小屋子,然而不能睡。不愉快的回忆,成了沉重的担子,向他上面压来。在他,仿佛觉得美谛克是为了要使他从一种正当的方向脱出,所以特地在路上出现似的。

  第二日,他好容易,才按住那再遇见美谛克的希望,什么地方也静不下:彷徨了一整天。

  “我们为什么连事情也没有,却老坐在这里的?”他怅恨地,去对小队长说。“要为了无聊,烂掉的呵……他究竟在那里想些甚么呀,我们的莱奋生?……”

  “就在想要怎么办,才能使木罗式加开心呵。说是因为只是坐着想,所有的裤子都破完了。”

  图皤夫竟并不体察复杂的木罗式加的心情。得不到帮助的木罗式加,便在不祥的忧郁中跑来跑去,知道他倘不能有强烈的工作来散一散闷,那可就要浸在酒里了。他从有生以来,这才第一次和自己的欲望战斗。然而他的力量是孱弱的,但有一偶然的事故,将他从没落里救出了。

  钻在偏僻处所的莱奋生,和别的部队的联络几乎统统失掉了。有时能够到手的报告,描给他看的是瓦解和苦痛的腐蚀这两种可怕的图像。死的铁靴,毫无慈悲地蹂躏着马蚁群,而疯狂了的马蚁,则或者因为绝望,即投身靴下,或者成了混乱的群,逃向不能知的彼方,徒为自己本身的酸所腐蚀。不安的乌拉辛斯克的风,是送来了烟一般的血腥。

  莱奋生沿着多年绝了人迹的无人知道的泰茄的小径,和铁路作了连络。他又得到报告,知道载着枪械和衣服的军用货车就要到来。铁路工人约定了来详细通知日子和时刻。莱奋生知道,部队是迟迟早早,总要被发见的,而没有弹药和防寒衣,要在泰茄里过冬,是不可能的,于是决定了实行最初的袭击。刚卡连珂赶紧放好急性佬   。浓雾之夜,悄悄地绕出了敌阵,图皤夫的小队突然在铁路线边出现了。

  ……刚卡连珂将接着邮件车的货车截断,客车并无损坏。在爆发的声响中,在炸药的烟气中,破坏了的铁轨跳上空中,于是抖着落在斜坡下面了。急性佬的闩子上系着的一条绳,缠住了电线,挂着,后来使许多人绞尽了脑浆,想知道谁为了什么和什么缘故,将这东西挂在这地方。

  当骑兵斥候在四近侦察之间,图皤夫带了满满地载着物件的马匹,藏在斯伐庚的森林的田庄里,一到夜,就逃出叫作“面颊”的山谷去了。几天之后,到了希比希,一个人也不缺。

  “喂,巴克拉诺夫,可就要动手哩……”莱奋生说。但在他的起伏的视线里,却辨不出他是在开玩笑呢,还是在说真话来。就在这一天,他只留下些可以带走的马,将外套,弹药,长刀,硬面包,都分给各人,仅剩了驮马能够运送的这一点。

  到乌苏里的乌拉辛斯克山溪,已经都被敌军占领。新的兵力集中于伊罗罕札河口,日本军的斥候在各处侦察,常常和莱奋生的巡察冲突起来。到八月底,日本军开始前进了。他们从这田庄进向那田庄,一步一步都安排稳妥,侧面布置着绵密的警备,伴着长久的停止,慢慢地进行。在他们的动作的铁一般固执之中,虽然慢,却可以感到有自信的,有计算的,然而同时是盲目底的力量。

  莱奋生的斥候显着杀伐的眼回来了,但他们的报告,是互相矛盾的。

  “这究竟是怎么的!”莱奋生冷冷地回问。“昨天说他们是在梭罗孟那耶的,今朝却在摩那庚了,——那么,他们是在后退么?……”

  “那我我不知道,”斥候呐呐地说。“也许前哨在梭罗孟那耶罢……”

  “那么,在摩那庚的,不是前哨,却是本队,你怎么知道的呢?”

  “农人们说的……”

  “又是农人们!……人怎样命令你的呀?”

  斥候于是捏造了些胡说八道的事情,说明他何以不能深入。但其实,他是给女人们的饶舌吓住了,离敌十威尔斯忒,就坐在丛莽里,吸着烟卷,在等候可以回去了的时候。“你自己拱出一回鼻子去罢。”——他一面着眼,用鬼鬼祟祟的农夫眼色,斜瞥着莱奋生,一面想。

  “你应该自己去走一趟了,”莱奋生对巴克拉诺夫说。“否则,在这里我们会给人家扑杀,象苍蝇一般。这些家伙是没法可想的。你带了谁,在太阳未出之前就动身罢。”

  “带谁去呢?”巴克拉诺夫问。他内心虽然汹涌着剧烈的战斗底的欢欣,但硬装着认真的深思远虑模样,他也如莱奋生一样,是以为必须将自己的真感情遮掩起来的。

  “你自己挑选罢……那个苦勃拉克那里的新来的也可以——是叫作美谛克的罢?又可以顺便看看那是怎样的青年。人们说他好象不行,但是他们弄错的也说不定……”

  做斥候去是美谛克的无上的机会。他在部队中的短短的生活之间,已经存贮了非常之多的尚未成就的工作,不会完结的约束,和未曾实现的希望,而于那每一事,则连本可成就的事,也至于失掉那价值和意义了。而且综合起来,这些责任和懒惰,压在他身上,是沉重而且苦痛,使他不能从这被囚的,无意思的狭窄的环境中逃出,现在他觉得,仿佛仗这勇敢的一击,便可以冲破了。

  他们在未明之前出发。泰茄的尖顶上,已经闪着微红,山脚下的村中,送来了第二遍的公鸡叫。四周是寒冷,昏暗,还有些阴森。这境遇的异常,危险的豫感,成功的希望,——凡这些,在两人里面,激起了一种战斗底的心情;各种另外的情感,全不重要了。在身体中——是血液生波,筋肉见韧,而空气则冰冷地,竟至于显得好象在钻刺,在发声。

  “阿呀,你的马,满生着疥癣哩。”巴克拉诺夫说。“没有照管么?那是不行的……一定是苦勃拉克模模胡胡,没有教给你怎么理值罢?”一个知道如何养马的人,会毫无良心,一直弄到这模样,巴克拉诺夫是连梦里也想不到的。“没有教罢,唔?”

  “我怎么说呢?……”美谛克窘急起来:“就全般说,他是不很肯照应的。可是听谁好呢,也不知道。”他愧对自己的谎话,在鞍桥上缩着身子,一瞥巴克拉诺夫。

  “谁都可以,你只要好好地问就是了。在那里明白这等事情的人很多。他们里面尽有着好小子……”

  美谛克也几乎翻掉了据为己有的企什的意见,巴克拉诺夫有些中他的意了。他胖得圆圆的,缀住了似的坐在鞍上。他的眼褐色而锐敏,将一切事物,在动荡中抓住,而在这瞬息间也已经将要点从不关紧要的事物中析出,发出实践底的结论来:

  “喂,朋友,我先前就在看你的鞍子为什么宽滑了的!你将后面的肚带收得很紧,前面的却拖着。不反一反,是不行的。好,给你来系过罢……”

  美谛克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巴克拉诺夫已经跳下马,在鞍子那里动手收拾了。

  “那……你的鞍鞯也打着皱哩……下来罢,下来罢——要把马糟蹋了。给你从头弄好罢。”

  数威尔斯忒之后,美谛克就确信起来,巴克拉诺夫比他良好而且能干得远,不但这一点,巴克拉诺夫也是非常强壮而且勇敢的人,因此他美谛克应该服从他,毫无贰话。巴克拉诺夫这一面,则不挟一些先入之见,以接近美谛克去,虽然接着也觉得自己的优越,但还是竭力要凭着没有羼杂的观察,来定他的真价值,一面看作同等的脚色,和他去谈天:

  “谁绍介你来的呢?”

  “原没有谁,是自己跑来的,虽然给我证明书的,是急进派……”

  美谛克记起了式泰信斯基的奇特的举动,就想将保送他的团体的意义,设法弄得含糊些。

  “急进派?……你不该和他们往来的——和这些臭小子……”

  “但我是不管这些的……只因为有两三个高中学校的同学在那里,我就也……”

  “你在高中学校卒了业么?”巴克拉诺夫截住话。

  “唔?是的,卒了业的……”

  “那很好。我也进过职业学校。学旋盘工。但没有卒业,因为上学太晚了。”恰如分辩似的,他说。“后来我在造船厂做工,直到兄弟长大……这之间,这回的乱子就闹起来了……”

  暂时缄默之后,他沉思似的,拖长了调子说:

  “是的……高中学校……孩子时候,我也很想进去的,但怎么能……”

  美谛克的话,好象在他心里唤起许多无用的回忆来了。美谛克用了突然的热心,开始来说明巴克拉诺夫的不进高中学校,并不算坏事情,倒是好。他在无意中,想使巴克拉诺夫相信自己虽然无教育,却是怎样一个善良,能干的人,但巴克拉诺夫却不能在自己的无教育之中,看见这样的价值,美谛克的更加复杂的判断,也就全然不能为他所领会了。他们之间,于是并不发生心心相印的交谈。两人策了马,在长久的沉默中开快步前进。

  路上时时遇见斥候,但他们仍然说谎,象先前一样。巴克拉诺夫只是摇头。他们在离梭罗孟那耶的小村三威尔斯忒的田庄里下了马,步行前去。太阳已经西倾,农妇们的杂色的头巾,点缀着疲倦了的田野。从肥大的禾堆上,则静静地躺下浓厚的,柔软的影子来。巴克拉诺夫向着迎面遇见的马车,问在梭罗孟那耶可有日本兵没有。

  “听人说,早上来了五个人,现在却又没听说了……但愿能够给我们收起麦子来——他们先在地狱里……”

  美谛克的心狂跳起来了,但他并不觉得恐怖。

  “那么,他们是真在摩那庚了。”巴克拉诺夫说。“来的那些一定是斥候。总之,去罢……”

  他们被忧愁的犬吠声所迎接,进了村中。在竖起一束缚在竿上的干草和门前停着马车的客店里,他们“巴克拉诺夫式地”将面包放在大碗里,喝过牛乳。到后来,美谛克每当带着一种不舒服,想起这回的驰驱,则在自己眼前,总看见巴克拉诺夫显着活泼的脸相,上唇带些牛乳点,走出街上去了那时的神情。他们走不到几步,突然从横街里跑出一个提高了裙子的胖女人来,一撞见他们,就柱子一般站住了。她的圆睁的眼,陷在头巾中,她的嘴,是被捕的鱼似的在吸空气。而且忽然,用了最尖利的高声,叫起来了:

  “孩子们,我的孩子们,你们那里去呀?许许多日本兵,就在学校里边呵。他们就要到这里来了,快逃罢,他们就要到这里来了!……”

  美谛克还没有全领会她的话之际,从横街里已经出现了开正步,背枪枝的四个日本兵。巴克拉诺夫发一声喊,同时也抓起了手枪,就在眼前瞄了准——向两个发射了。美谛克似乎看见他们的背后喷出血团,两个人都倒毙在地面上。第三弹没有打中,手枪也不灵了。余下的日本兵中的一个,连忙逃走,别的一个是从肩头取下枪枝来。但是,当此之际,为强有力地主宰了他的新的力量所动,压倒了恐怖的美谛克,却对他连放了好几枪。当最后的一弹打中了日本兵时,他已经倒在尘土里抽搐了。

  “我们跑罢!……”巴克拉诺夫叫道。“到马车那里去!……”

  几分钟之后,他们就解下了在客店前发跳的马,扬起着尘埃的热的旋涡,在街上疾走了。巴克拉诺夫站在马车上,时时反顾,看可有追来的人,一面用缰绳的头,竭力打马。大约在村子的中央模样,有五六个喇叭卒在吹告警的嗽叭。

  “他们在这里……统统!……”他用了得意的愤怒,大声说。“统统!……是主力!你听到他们在吹嗽叭么?……”

  美谛克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倒在马车的底板上,正在自己能够逃脱了的狂喜中,料想那在热而乏的尘土里被他打死了的日本兵,因为临终的苦恼,在拚命地挣扎。他看见巴克拉诺夫时,似乎他那痉挛的脸,也见得讨厌,可怕了。

  过了些时,巴克拉诺夫已经在微笑。

  “我们干得出色!是不是?他们进村子,我们也进村子——就是一下子。但是你,朋友,是一个好脚角。我还料不到你会这样哩,真的!没有你,他的弹子就要将我们打通了!”

  美谛克竭力要不看他,躺着,埋了头,黄而且青,脸上显着暗色的斑,在车子里——好象烂了根的谷穗。

  走了两威尔斯忒远近,听不见有人追来,巴克拉诺夫便将马靠近遮在路上的独株的榆树下。

  “你,等在这里,我赶紧上树去,看一看怎么样……”

  “为什么?……”美谛克用了断然的声音问。“我们快走罢,应该去报告一切……主力在那地方,是明明白白的……”他要使自己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然而不能。他现在怕敢留在敌人的左近。

  “不,还是等一等好。我们不是专为了来杀三个蠢才的。给嗅出确实的事情来罢。”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二十人上下的骑兵,从梭罗孟那耶村缓步出来了。“倘给看见了,不知道会怎样哩?”巴克拉诺夫心中感着战栗,一面想:“我们恐怕不能坐这马车去了罢。”然而他自制着,决计等到最后的可能的时间。被丘冈遮住,为美谛克所看不见的骑兵已经到了半路之际,巴克拉诺夫就在那了望处望见了步兵,——他们踏起浓尘,闪着枪,排成密密的柱子,正从村子里走出……在火速的疾驱,直到田庄之间,两个袭击队员几乎弄死了马匹。他们在田庄里换骑了自己的马,数瞬之后,已在路上向希比希疾走了。

  长于先见的莱奋生,在他们未到之前,(他们是夜里才回来的,)就布置了加严的警备——苦勃拉克的徒步小队。小队的三分之一,和马匹一同留下,其余则在村旁的旧蒙古城寨的堡垒后面,当警备之任。美谛克将马交给巴克拉诺夫,和队一同留下了。

  美谛克虽然很疲劳,但不想睡。雾从河边展布开来,空气是冷的。毕加翻一个身,说着梦话。步哨的脚下,野草在作响,象谜一般。美谛克仰卧着,睁眼在寻星星。星在仿佛躺在雾帐背后的黑的空虚中,依稀可见。于是美谛克自己里面,感到了更暗的,更钝的——因为那地方是星也没有的缘故——和这一样的空虚。他还以为这一样的空虚,弗洛罗夫一定常常感到。他突然想起,这人的运命,不和他的运命相象么,因此就立刻害怕起来了。他竭力想逐出这恐怖的思想,然而弗洛罗夫的形象,总浮在他的眼前。他没有活气地带着挂下的手和枯透了的脸,躺在行榻上在看他,他的上面,枫叶在幽静地作响。“他死了呵!……”和恐怖一同,美谛克想。然而弗洛罗夫动起指头来,并且转脸向他,带着骨立的微笑,说:“大家……在闹……”忽然之间,他在行榻上发了痉挛,从他那里有什么团块迸散,于是美谛克看见那全不是弗洛罗夫了,是日本兵。“这可怕……”他全身发着抖,又这样想。但华理亚弯腰在他上面,低声说:“你,不要怕呀。”她冷静,温柔。美谛克立刻轻松了。“你不要怪我没有好好地作别罢,”他温和地说,“我是喜欢你的。”她将身挨近他来。忽然,一切飞散,沉没在无何有中,几瞬间后,他已经坐在地上,着眼,用手在寻枪枝了。在很明亮了的周围,则人们卷着外套,忙碌着。藏身丛莽中的苦勃拉克,是在看那望远镜。大家都聚在那里,问道:

  “那里?……”“那里?……”

  美谛克摸到了枪,爬到墙上,知道大家是在说敌人。然而看不见敌,于是他也发问了:

  “那里?……”

  “你们为什么挤作一团的?”小队长忽然用力将谁一推,怒叱道。“散开!……伏倒!……”

  沿着堡垒排开时,美谛克还伸了颈子,努力想看敌人。

  “但是敌在那里呀?”他向那在他旁边的人问了好几回。那人爬着,不理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侧着耳朵,而他的下唇是拖下的。他突然回顾,发狂似的向他吆喝起来。美谛克来不及回答,——就听到号令之声了:

  “小队……”

  他挺着枪,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并且因为大家看见,他却看不见而发恼——和“放”的号令一齐,胡乱地开枪。(他没有知道小队的大约一半的人们,也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只因为免得后来给人笑话,瞒着罢了。)

  “放!……”苦勃拉克再号令说,于是美谛克又开枪。

  “唉唉,给逃走了!……”人们在四处大声说。大家都忽然随便高谈,脸上也活泼地亢奋起来了。

  “够了,够了!……”小队长叫喊道。“在那里放枪的是谁呀?爱惜子弹!……”

  美谛克从大家的话里知道,日本军的斥候已经来过了。也一样地并未看见的许多人,这时就嗤笑美谛克,并且自夸着他们所瞄准的日本兵,是怎样地从鞍桥滑落。这时大炮声轰然而起,反响充满着溪谷中。几个人因为怕,就伏在地面上,美谛克也毛骨悚然,象给打倒了一样,——这是他平生所听到的最初的炮声。炮弹在村子后面的不知什么处所炸裂了。接着机关枪的发狂地拚命地作响,频繁的马枪声到处殷殷然。然而袭击队并不回答。

  过了几分钟,或者一点钟——时间感觉是被苦恼所消灭了——美谛克觉得袭击队员已经增加起来。并且看见了巴克拉诺夫和美迭里札,——他们是从堡垒上走下来的。巴克拉诺夫拿着望远镜。美迭里札则脸在痉挛,鼻孔张得很大。

  “伏着么?”展开了额上的皱纹,巴克拉诺夫问。“那,怎样?”

  美谛克悲苦地微笑了。并且对于自己,呈着非常的紧张,问道:

  “我们的马在那里?……”

  “我们的马在泰茄里,我们也就要到那边去了……只要略略一防,就好……我们是不要紧的。”他分明要使美谛克放心,加添说。“但是,图皤夫的小队,却在平地上……呀,恶鬼!……”他给近处的爆炸一悚,忽然怒号起来。“莱奋生也在那里……”于是用两手按住望远镜,沿着散兵线,跑到不知那里去了。

  到其次应该射击的时候,美谛克却已经能够看见日本兵——他们作成几条散兵线,走着丛莽之间的路,正在前进。从美谛克看去,是近到虽在必要之际,也早不能逃出他们了。他这时所感到的,不是恐怖,倒是一种苦痛的期待,不知道这一切要什么时候才完。

  在这样的瞬间之中,苦勃拉克不知从那里出现,叫了起来:

  “你瞄着那里呀?……”

  美谛克向周围四顾,才知道小队长的话,和他并不相干,是在说先前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没有留心到的毕加。毕加将脸紧靠了地面,躺着。在头上胡涂地探着枪闩,正在射击他自己面前的树木。苦勃拉克叱骂了他之后,也不过是子弹已完,空有枪闩发响这一点不同罢了,他仍旧继续着无异于前的工作。小队长将他的头用靴子踢了几下,但毕加依然没有抬头。

  ……这之后,大家开始是杂乱地,后来则成了疏疏的链子,向什么地方疾走。美谛克也一同奔跑,对于这些一切的为什么和怎样地出现,全都莫名其妙。他只觉得虽是这最绝望底的扰乱的瞬息间,也还是决非偶然,决非无意识;而且在指导他和他的周围的人们的行动者,乃是和他现在的经验不同的许多人。这些人们,他没有看见。然而他在自己中,感得他们的意志,待到进了村落的时候——那时他们是作着长的链子,在走的——他不知不觉,用眼来搜寻那主宰着他的运命者,究竟是什么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莱奋生。然而他见得非常之小,而且那么滑稽地挥着很大的盒子炮,要相信他是主要的指导底力,可不容易。美谛克正在努力想解决这矛盾,而密密地,恶意地,四面又飞下子弹来。这些子弹,仿佛掠过头发,甚至于掠过耳朵上的茸毛。链子向前疾奔,几个人死掉了。美谛克感到,倘若再要应战一回,他就会和毕加毫不两样了。

  作为这一天的混乱的印象,遗留下来的,还有跨着扬开火焰似的鬃毛,露着牙齿的马的木罗式加的形相。他跑得极快,令人分不出木罗式加从那里为止,马从那里开头来。到后来,他才知道木罗式加是被选为战斗之际,联络小队的骑兵的一个。

  美谛克的完全恢复原状,是在泰茄之中,被近时走过的马所踏烂了的山间小路上。这处所,是幽暗,寂静,端严的杉树,用了那安稳,苔封的枝干,隐蔽起来的。

   

  三 苦恼

   

  恰如在不容情的强有力的机械之下的苦恼的布一样,日子是如飞的过去了,寸寸互相类似——都是无眠的夜和非人类底的挣扎的果实。而在那日日的布上面,则忙着人们的不倦的梭……

  战斗之后,藏身在繁生着木贼草和羊齿的深邃的山峡里,莱奋生检查马匹了,遇见了“求契哈。”

  “这是怎的?”

  “什么呀?”美谛克口吃了。

  “那,解下鞍来,将背脊给我看……”

  美谛克用发抖的手,解开了肚带。

  “你看,那自然……背上满生着疮。”莱奋生用了仿佛毫不期望什么好事情似的口气,说。“莫非你以为马是单单骑坐的东西用不着理值的,小阿叔……”

  莱奋生竭力要不提高声音,但他好容易才做到,——他非常疲劳,他的胡子在抖动,他还用两只手兴奋地旋着不知从那里折来的枝条。

  “小队长,喂,这里来……你为什么单是看着的?……”

  小队长眼也不,凝视了美谛克不知道为什么而抖抖地拿在手里的鞍,于是阴郁地,慢慢地说道:

  “对这蠢才,我是说过好几次了……”

  “我也这样想!”莱奋生将枝条抛掉了。向着美谛克的他的眼,是冰冷,森严。“往经理部去,到这医好为止,骑着运货马罢……”

  “你听,同志莱奋生……”美谛克以为并非因为他管理坏,是因为他得到的是很重的鞍,于是用了由他所经验的自卑而发抖的声音,喃喃地说:“并不是我不好……请你听我说……请你等一等……这回一定……我将这马弄得好好的给你看……”

  但莱奋生头也不回,走向其次的马匹去了。

  ……粮食的不足,使他们只得跑向邻近的山溪去。数日之间,部队为了战斗和辛苦的跑路,弄得精疲力尽,一面又绕着乌拉辛斯克的支流间趱行。不被占领的田庄的数目,总是减少下去,要得一片面包和燕麦,也须经过战斗,旧的创伤还未医好,新的又起来了。人们就都成了枯燥,寡言,狠毒。

  莱奋生深信着——驱使着这些人们者,决非单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粗粗一看,是隐藏着的,连他们之中的许多人也还没有意识到的,不下于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这个,他们才将所忍耐着的一切,连死,都售给最后的目的,倘没有这,恐怕谁也未必会自己走进这乌拉辛斯克的泰茄里而去送死的罢。然而他又知道,这本能之生活于人们中,是藏在魂灵的深处,在他们的细小,平常的要求和顾虑——也很细小,然而是活的个体——的下面的,这因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缘故。看起来,这些人们就好象担任些平常的,细小的杂务,感觉自己的弱小,而将自己的最大的顾虑,则委之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那样的较强的人们,并且使他们惦念这一端,较多于惦念自己也有睡食的必要,而其余一切,就一任别人去想去了似的。

  莱奋生现在是常在队伙里——自领他们战斗,在一个锅子里吃,夜里不睡,去察看哨兵,而且是还没有忘记了笑的几乎惟一的人了。连和人们谈些最平常的事情的时候,在他的言语的每一句里,也听出这样的意思来:“看罢,我也在和你们一同吃苦,——我明天也被杀死,也说不定的,或者饿得倒毙,也说不定的,但我却象先前一样地活泼,固执,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一切,是没有什么大要紧的……”

  但是,虽然如此……系住他和袭击队之心的看不见的绳索,却一天一天断下去了……而且这些绳索愈少,就愈使他难于说服人,也愈使他变为只是居部队之上的权力了。

  通常,为了捕取食用的鱼,先将它们在水里闹昏,这时是谁也不愿意进冷水去拾取,总是赶最弱的一个,最多的是先前的牧豕奴拉孚路式加——这不知姓氏,胆怯而口吃的一个下去的。他非常怕水,发着抖,划着十字,从岸上走下去。美谛克往往悲哀地凝望着那掘取了马铃薯的田似的,不平的土色的高高低低的瘦削的他的背脊。有一回,莱奋生看见这情形了。

  “且慢……”他对拉孚路式加说:“为什么你自己不下去的?”他问那正在推拉孚路式加下去的,脸的一面好象给门夹过了的两面不匀的青年。

  青年将那恶意的白睫毛的眼向着他,意外地回答道:

  “自己下去试试罢……”

  “我不下去,”莱奋生平静地答说:“我别的事情多着哩,但是你应该下去……脱掉裤子,脱掉……那,鱼已经在流走了。”

  “让它们流掉……我可不是呆子哩……”青年一转背,就从岸边走开了。几十对眼睛,仿佛称赞他似的,并且嘲笑莱奋生似的,在望着。

  “真是麻烦的小子们……”刚卡连珂一面自己脱小衫,一面想去,但给队长的异乎寻常的大叫吓得站住了。

  “回来!……”莱奋生的声音中,响着充满了意外之力的权力者的调子。

  青年站住了,而且自己在后悔着争这样的事,但不愿意在大家面前丢脸,便又说:

  “说不做,便不做……”

  莱奋生捏定盒子炮,陷下而吓人的闪闪的收小了的眼,看定了他,用沉重的脚步,向他这面踱过去了。青年慢慢地,好象很不愿意地,脱起裤子来。

  “赶快!”莱奋生带着沉郁的威吓,又走近去。

  青年向他这边一瞥,忽然吓得仓皇失措起来,裤子是兜住了,又怕莱奋生不明白这偶然的事,竟杀掉他,就很快地说道:

  “立刻,立刻……兜住了哩……唉,鬼……立刻,立刻……”

  菜奋生环顾周围时,大家都在怀着尊敬和恐怖对他看,然而,只是这点罢了,——却没有同情。在这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居部队之上的敌对底的力,但他已经觉悟,竟要向那边去,——他确信他的力是正当的。

  从这时候起,莱奋生当必须收罗粮食,削减过多的休息日之际,就什么都不顾虑。他偷牛,掠取农民的田地和菜园,然而连木罗式加,也觉得这和在略勃支的田里偷瓜,道理是全然不一样的。

  ……越过绵延数十威尔斯忒的乌兑庚支脉的行军——那时部队是只靠野葡萄和用火蒸熟的菌类养活的——之后,莱奋生走进离伊罗罕札河口二十威尔斯忒的“虎溪”的寂寞的高丽人的小屋去。一个高大身材,多毛如他自己的长靴,不戴帽子,腰带上挂着生锈的“斯密斯”枪的汉子,来接他们。莱奋生认识他是陀毕辛斯基的酒精私贩子斯替尔克沙。

  “嗳哈,莱奋生!……”斯替尔克沙用了嘶嗄的,没有好过的伤风的声音,说。从浓毛间,带着照例的峻烈的嘲笑,望着他的眼睛。“还活着么?……很好……人正在这里寻你哩。”

  “谁在寻我呀?”

  “日本人,科尔却克军……另外还有谁会寻你呢?……”

  “恐怕不见得寻着罢……这里有我们可吃的东西么?……”

  “恐怕也不见得,”斯替尔克沙谜似的说。“他们也不是呆子,——你的头上是挂着金子的呀……在村的集会上读过命令——给捕得活的或是死的的人,是——赏金呵。”

  “阿呵……出得多么?……”

  “西伯利亚票子五百卢布。”

  “便宜得很……”莱奋生嘲笑道。“我说,有没有我们吃吃的东西?”

  “怎会有,怎会有……高丽人自己是只靠小米活着的。猪肉有十普特,但他们简直在向它礼拜——冬天的肉呀。”

  莱奋生寻主人去了。被铁丝的帽子所压,颤巍巍的白发的高丽人一开口,就求他不要碰他的猪。莱奋生记得他后面有一百五十张饥饿的嘴,也可怜这高丽人,想要证明除此以外,更没有怎样的办法。高丽人不懂这些,只是哀求地合着掌,反复说道:

  “不吃,不吃……不,不……”

  “不管,杀罢。”莱奋生一挥手,皱了眉,——好象要将这人杀掉似的。

  高丽人也皱了眉,哭了。他突然跪下,胡子擦着草,在莱奋生的脚上接起吻来。但他并不去扶起他,——他恐怕这么一来,就会忍不住,收回了自己的命令。

  美谛克看见这一切,他的心很沉重,逃到小屋后面去,将自己的脸埋在干草中。但在这里,他面前也现着哭坏了的老脸,在莱奋生的脚边,是蝟缩起来的白衣的小小的形相。“真非这么办不可么?”——美谛克热病似的想;于是他前面,又有也是被取去最后的东西的,驯顺的,恰如在空中仓皇失措的农民的脸,成着长串,浮了上来。“不,不,这残酷,这太残酷了。”——他又想,愈将自己埋进干草里去了。

  美谛克知道,倘是自己,是决不会将高丽人弄得这样的,但他和大家一同吃了肉,为什么呢,因为他饿着。

  早晨,莱奋生的山路被敌截断了,战斗两小时之久,大约失掉了三十个人,他才硬夺了一条路,以向伊罗罕札的山谷。科尔却克的骑兵紧追着他的踪迹。他弃掉所有驮货的马,在正午,才走到往病院去的认识的道路。

  于是他觉得在鞍子上很难坐住了。心脏当非常的紧张之后,就缓缓地,缓缓地跳,并且似乎就要停下来。他要睡觉,他垂了头,立刻在鞍上开始摇动——凡有一切,都成为单纯的不相干的东西了。忽然,他受了什么从中发动的刺戟,愕然环顾了周围……谁也没有觉得他睡着。一切人们,都在自己之前看见象平常一样的稍为弯曲的背脊,谁能够想到他也会如大家一般,要疲倦,想睡觉的呢?……“是的……我的力可还够么?”——莱奋生想。而且这问的仿佛并非他自己,倒是别的人,莱奋生摇摇头,于是在膝头觉到了微微的,讨厌的颤动。

   

  “究竟……你也就会见你的老婆了。”两个人骑着马走向病院那边去的时候,图皤夫对木罗式加说。

  木罗式加不开口。他以为这事是已经完结了的,虽然他一向也想看见华理亚。他自欺着,将自己的希望,只当作“他们之间是怎么了呢”这一种旁观者的自然的好奇心。

  但他见了她时,——华理亚,式泰信斯基,哈尔兼珂都站在小屋旁边,笑着,伸着手,——他心里的一切都改变了。他禁不住,就和小队一同通过了枫树下,一面放松肚带,在马旁边调护了许多时。

  华理亚寻觅着美谛克,对于欢迎的招呼,只是简单地回答,对大家含羞地,敷衍地微笑了。美谛克一遇到她的眼睛和点头,便满脸通红,低垂了颈子:他怕她立刻跑近他去,给大家觉得他们俩之间有些蹊跷。但在她的心中不知道是什么主意,却并不显出喜欢他的来到模样。

  他连忙拴好“求契哈”,躲进森林中。走了两三步,便碰着了毕加。他躺在自己的马匹旁边,集中于自己本身的他的眼色,是荒凉而且空虚。

  “坐下来……”他疲乏地说。

  美谛克并排坐下了。

  “我们这回是到那里去呢?……”

  美谛克没有回答。

  “我呢,很想捉捉鱼……”毕加愁思地,说。“在养蜂场那里……现在鱼正在向下走……是做起小瀑布来捉的……只要用手去捉就是……”他沉默了一会,悲哀地加添说:“是的,养蜂场那些,现在是早已没有了……没有了!否则多么好呵……那里很幽静。这时候,蜂儿是不叫的……”

  他忽然用一只肘弯支起身来,使横眼看着美谛克,用了因忧愁和哀伤而发抖的声音讲起来了:

  “听那,保卢沙……听呀,我的孩子,保卢沙!……莫非真不能再有这样的一块小小的地方么?……我怎么活下去呢,我的孩子,保卢沙?……我在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只是一个人……精光的一个……上了年纪……就要死的……”他寻不出话,没法地吸一口气,而空着的一只手,则痉挛地紧抓着野草。

  美谛克不看他,连他的话也没有听,然而他的话的每一句中,总有一点东西在静静地颤动,恰如有谁的怯弱的手指,在他的心中从还是活着的干子上,摇落着已经枯掉的叶子一般。“一切都有完结,决不回来的……”美谛克想,而且这使他为他的枯叶哀伤。

  “我去睡……”他想设法逃开此地,便对毕加说。“我乏了……”

  他更加深入森林中,躺在丛莽之下,于是入了不安的微睡……忽然,好象给什么东西所触的一样,他醒了。心脏不整地跳着,浸了汗的小衫粘在身体上。丛莽后面有两个人在谈天,——美谛克知道这是式泰信斯基和莱奋生。他小心地拨开枝条,望过去。

  “……无论如何,”莱奋生阴郁地说:“要停在这里,是万万做不到的。惟一的路,是向北方——土陀·瓦吉斯克萨溪去……”他打开他的图囊,抽出地图来。“这里……我们可以顺着这岭走,下到伊罗罕札去。这是一条远路,但也没有法……”

  式泰信斯基并不看地图,只眺望着泰茄的深处,——仿佛测量着浇了人汗的每一威尔斯忒一般。他忽然一只眼睛得更快了,并且看着莱奋生,问道:

  “但是,弗洛罗夫呢?……你又忘了他了……”

  “是的——弗洛罗夫……”莱奋生沉重地坐在野草上。美谛克就在自己的正对面,看见他苍白的一边的面庞。

  “自然,我是可以和他一同留下的……”暂时沉默之后,式泰信斯基阴郁地说。“其实,这是我的义务……”

  “不行,”莱奋生摇手。“等不到明天正午,日本兵就追着我们的新的踪迹,到这里来……莫非你的义务,是给人杀掉么?”

  “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美谛克从来没有在莱奋生的脸上,见过这样的无法可想的表情。

  “总之,只剩了一条办法……我早经想过了的……”莱奋生的声音沉下去了,并且粗暴地咬了牙,不说话。

  “唔?……”式泰信斯基等着似的问。

  美谛克觉到了一种不吉的事情,几乎要挺出身子去,使他们知道自己在这里。

  莱奋生要一句话说出剩在他们那里的惟一的方法来,然而这一句话,好象有他所不能说出的那么苦痛。式泰信斯基怀着危疑和惊愕,看定他,于是……懂得了。

  他们不相互视地,在极苦痛的艰难中,抖着,停顿着,谈起两人已经明白,然而不能用一句话来说明的事情来了,虽然这并不将一切说明,并且结束他们的苦恼。

  “他们要谋死他。……”美谛克想,失了色。他的心脏用了丛莽那边也许听到那样的力,跳了起来。

  “但他怎样——不行么?很不行?……”莱奋生问了好几回。“倘不这么办……我想……倘使我们不将他……总之,他还有一点医好的希望么?”

  “希望是一点也没有的……然而问题是在这里么?”

  “总之,心里可以觉得轻松些,”莱奋生自白说。他这时以欺了自己为愧,然而他实在觉得轻松起来了。沉默一会之后,他轻轻地说:“应该今天就做……但要小心,给谁也不觉得,尤其是他自己……可以么?……”

  “他不会觉得的……他立刻就该喝溴素剂了,换出它就是……还是等到明天呢?唔?”

  “还拖延什么……有什么两样呢。”莱奋生收好地图,站了起来。“总得做的……另外什么法子也没有……总得做的不是?……”他寻求着他自己所要支持的人的支持。

  “总得做的,正是……”式泰信斯基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听那,”莱奋生慢吞吞地开始了:“你明白说,你下了决心没有?倒不如明白说……”

  “我下了决心没有?”式泰信斯基想:“是的,我决心了。”

  “去罢……”莱奋生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于是两个人慢慢地走向小屋那面去了。

  “他们真要做这勾当么?……”美谛克仰天倒在地面上,用手按着脸。他恰如当战斗之前的恶梦似的,躺在巨大的,没有生命的空虚中,不知道多少时候。后来他起来了,攀着丛莽,负伤者一般摇摇摆摆地,跟着式泰信斯基和莱奋生的踪迹而前去了。

  卸了鞍的马,全凉了,将疲乏的头向他看,有些袭击队员在林间的空地上打鼾,有些是煮着吃的东西。美谛克搜寻着式泰信斯基,没有见,便几乎飞跑一般,径向小屋那边去。

  他碰到恰好的时间,式泰信斯基背对着弗洛罗夫,正向亮处伸出发抖的手,在将什么东西倒进玻璃杯里去。

  “等一等!——你在干什么?……”美谛克显着吓得圆睁的眼,扑向他。“等一等!我都听到了!……”

  式泰信斯基栗然,回过头来,他的手更加发抖了……突然,他走近美谛克去,可怕的紫色的脉管,在他额上涨了起来。

  “滚!……”他用了凶险的绞杀似的低声,说。“要你的命!……”

  美谛克吃了一惊,不禁跳出小屋去。式泰信斯基也即刻定了神,转向弗洛罗夫那面去了。

  “什么?……这是什么?……”弗洛罗夫向杯子一瞥,担心似的问。

  “这是溴素剂,喝罢……”固执地,严正地,式泰信斯基说。

  他们的眼光相遇了,并且彼此心照,被缚在一个思想上,凝结了……“完了。……”弗洛罗夫想,然而并不很吃惊——他于恐怖,于不安,于悲戚,都不觉得了。一切都看得是极其单纯而且安易。当“生”只约给他新的苦恼,而“死”却是由此脱离的意思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苦恼,那么求生而怕死的呢,倒是莫名其妙的事。他恰如搜求什么似的,惴惴地环顾了周围,眼光就留在旁边小桌上没有动过手的剩着的食物上。那是加了牛乳的果子羹,已经冷掉,苍蝇在那上面飞舞的了。从伤病以来,在弗洛罗夫的眼睛里,这才现出了人类底的哀情——是对于自己的怜悯,或者对于式泰信斯基的怜悯罢。他顺下眼去,一到再睁起时,他的脸便平静而温顺了。

  “倘若到苏羌去,”他缓缓地说:“给我说一声,不要太伤心……我是完结了……大家也都是总有一天要走到这一步的……大家。”他用了关于人们的必然的死的思想,虽然还没有全得到明白的证明,然而已经从个人底的——他弗洛罗夫的——死,灭掉了那特别的,各个的,恐怖的意义,而将它——这死——弄成什么普通的,一切人们所固有的东西了那样的表情,重复地说。于是想了一下,他又说:“我有一个孩子……在矿山里……他叫菲迦……平和了之后,请想到这小子,怎样都好,照顾照顾他……好,拿来罢!……”忽然间,他用了润泽的,发抖的声音结束了。

  牵着苍白的嘴唇,觉得寒栗,着眼睛,式泰信斯基将杯子送到他那里去。弗洛罗夫用两手捧住,喝完了……

   

  ……美谛克被枯树绊着,跌着,不管路径,奔进密林中。他失了帽子,头发挂在眼睛上,讨厌地而且粘粘地,好象蛛网,太阳穴在跳动,而且他的血液每一搏,他便重复地说着无用的,哀伤的言语,一面又固执着那言语,因为除此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了。忽然间,他撞到了华理亚,便闪着狞野的眼,跳到旁边。

  “我正在寻你哩……”她高兴地说,但给他的疯狂似的模样一吓,不说下去了。

  他拉住她的手,急躁地,断续地说起来:

  “听那……他们将他毒杀了……弗洛罗夫……你懂么?……他们将他……”

  “什么?……毒杀了?……住口!……”她一切都明白了,一面忽然叫了起来。于是强有力地拖他向自己那边,用热的,湿湿的手,将他的嘴按住。“住口,不要管罢……来,从这边去……”

  “那里去?……唉,放手罢!……”他挣脱身子,咬响着牙齿,推开她。

  她又拉住他的袖子,要带他走,一面执拗地重复说道:

  “不要管罢……来,从这里去……人要看见我们了……有一个少年人……他跟住着我……来,赶快!……”

  美谛克几乎要打她,才又挣脱了身子。

  “你那里去呀?站着!……”她叫着,在后面追了上来。

  这瞬间,从丛莽后面就跳出了企什来——她电光一般迅速地逃向旁边,连忙跳过小溪,躲进榛树的密处。

  “不要玩么——怎的?”企什跑近美谛克来,一面问。“试试罢,恐怕我运气好一些!……瞧!……”他拍拍自己的腿,污秽地笑着,迈开大步,追赶华理亚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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