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毁灭》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鲁迅全集》━毁灭(鲁迅译)
目录
毁 灭
作者自传
著作目录
关于毁灭
一
二
三
四
五
代序
关于新人的故事
一
二
三
第一部
一 木罗式加
二 美谛克
三 用嗅觉
四 孤独
五 农民
六 矿山的人们
七 莱奋生
毁 灭
苏联 A·法捷耶夫 作
作者自传
我在一九〇一年十二月十一日,生于忒威尔(Tver)省的庚拉赫(Kimrakh)。在早期的幼年时代,多在维里纳(Vilna)过去,后来是在乌发(Ufa)。至于我的幼年及少年时期,大部分是和远东各地及乌苏里(Ussuri)南境结在一起的,这是因为我的父母,在一九〇七年或一九○八年曾移住到那些地方的缘故。我的父亲是阵亡于一九一七年的,他是一个医士的助手;母亲是一个医士的女助手。他们多半是在乌苏里一带工作——有时在日本海岸,有时在伊曼(Iman)河上流,有时在道比赫(Daubikhe)河,最后一次是在依曼县之屈哥也夫克(Chugyevk)村落工作——屈哥也夫克是一个山林的村落,离乌苏里有一百二十威尔斯忒之遥。我父亲是从入了屈哥也夫克村籍以后,始得购置田产,从事于产麦的生活的。
我最初求学于海参卫(Vladivostok)的商业学校(没有在该校卒业,至第八年级我就脱离了,)夏天多消磨于农村,为家庭助手。
一九一八年秋,才开始为共产党工作,——在科尔却克(Koltchak)反动势力下,做秘密的工作。当游击队反攻科尔却克及协约国联军的时候(一九一九至二〇年),我也是参加游击队的工作的一个,自科尔却克覆灭以后,我就服役于赤卫军,(当时称为远东民众革命军,)与日本军作战,一九二〇年四月间,在沿海一带,与谢米诺夫(Semenov)作战,一九二〇年冬,则从军于萨拜喀尔(Zabaikal)。
一九二一年春,被推为第十届全俄共产党代表大会的出席代表,被派赴京(莫斯科。)我在那时和其他同志们——约占大会出席代表十分之四或三的同志,前往克朗斯嗒特(Kronstadt)去平服那里的叛变。不幸受伤(这是第二次,)诊视了几次,便退伍回来了。不久即肄业于莫斯科的矿业中学,至第二年级,即行退学。自一九二一年秋起,至一九二六年秋止,我做了不少党的工作,——有时在莫斯科,有时在科彭(Kuban),有时在拉斯托夫(Rostov)。
我的第一篇小说《泛滥》,作于一九二二年至二三年间,《逆流》那篇故事,作于一九二三年,罗曼小说《毁灭》,是在一九二五年至二六年间作成的。
一九二四年,我是从事于《乌兑格之最后》的罗曼小说。
A.法捷耶夫。
三月六日,一九二八年
著作目录
《泛滥》 小说。“Molodaya Gvardiya”印行。莫斯科及列宁格勒。一 九二四年。
《逆流》 “Molodaya Gvardiya”印行。莫及列。一九二四年。又,“Mosk. Rabotchi”印行。一九二五年。
《小说集》 “Molodaya Gvardiya”印行。莫及列。一九二五年。
《毁灭》 罗曼。“Priboi”印行。列宁格勒。一九二五年。
《毁灭》 (《毁灭》,《泛滥》,《逆流》。)“Zif”印行。莫及列。一九二七年。
关于毁灭
一
倘指为在去年苏联的文坛上最被看作问题的作品,那首先不可不举这法捷耶夫的长篇小说《毁灭》罢。关于这作品,就是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也就有瓦浪斯基,弗理契,普拉符陀芬,莱吉尧夫,蔼理斯培尔克等的批评家,写着文章。
关于作者法捷耶夫,我知道得不多。……记得在约二年前,曾经读过这个作者的叫作《泛滥》的小说。又,批评家烈烈维支称赞这小说的文章,也曾在什么地方读过。后来他写了叫作《逆流》的一小说,好象颇得声誉,但我没有来读它。《泛滥》这小说,不很留着印象,我以为是平常的东西。但这回读了这长篇《毁灭》,我却被这作者的强有力的才能所惊骇了。我以为惟这作品,才正是接着里白进斯基的《一周间》(一九二三年),绥拉斐摩维支的《铁之流》(一九二四年),革拉特珂夫的《水门汀》(一九二五年)等,代表着苏联无产阶级文学的最近的发展的东西。
做小说《毁灭》的主题者,是在西伯利亚的袭击队的斗争。是为了对抗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的反革命的结合而起来的农民,工人,及革命底知识分子之混成队的袭击队——在西伯利亚市民战争里的那困难的,然而充满着英勇主义的斗争之历史。
这作品,倘从那情节底兴趣这一点看来,是并非那么可以啧啧称道的东西。用一句话来说,这不过是写这么一点事而已:从党委员会那里,接受了“无论遇见怎样的困难,即使不多,也必须保持着强固的有规律的战斗单位,以备他日之用!”这样的指令的袭击队的一队,一面被日本军和科尔却克军所压迫,一面抗战着,终于耐不住反革命军的攻击,到了毁灭的不得已的地步了。其实,这整个的情节的窘促,和各个场面的兴趣完全不同,也许就是这作品的缺点之一。
但是,这作品的主眼,并不在它的情节。作者所瞄准的,决非袭击队的故事,乃是以这历史底一大事件为背景的,具有各异的心理和各异的性格的种种人物之描写,以及作者对于他们的评价。而在这范围内,作者是很本领地遂行着的。
二
在这作品里,没有可以指为主人公的人。若强求之,那大约不能不说,主人公就是袭击队本身了。但主要人物是颇多的,其重要者,是——为这部队的队长的犹太人莱奋生,先前是一个矿工的木罗式加,从“市镇”里来的美谛克,以及为木罗式加之妻,同时是野战病院的看护妇的华理亚,为莱奋生之副手的巴克拉诺夫,等。我们现在就其三四,试来观察一下罢。
莱奋生是这部队的队长,同时又是他们的“人才”。他是清楚地懂得革命所赋给他的自己的任务,向着它而在迈进的。他守着党的命令,常常给他的部队以正确的方向。部下的敷衍的托辞,他是决不宽容的。因此部下的人们,以为只有他,才是不知道疲劳,倦怠,动摇或幻灭的人而尊敬他,然而便是他,也还是和动摇或疲劳相搏战的人。作者这样地写着——
“部队里面,大抵是谁也不知道莱奋生也会动摇的。他不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分给别一个人,只常常用现成的‘是的’和‘不是’来应付。所以,他在一切人们,就见得是特别正确一流的人物。”
“从莱奋生被推举为队长的时候起,没有人能给他想一个别的位置了。——大家都觉得惟有他来指挥部队这件事,乃是他的最大的特征。假使莱奋生讲过他那幼时,帮着他的父亲卖旧货,以及他的父亲直到死去,在想发财,但一面却怕老鼠,弹着不高明的梵亚林的事,那么,大约谁都以为这只是恰好的笑话的罢。然而莱奋生决不讲这些事。这并非因为他是隐瞒事物的人,倒是因为他知道大家都以他为特别种类的人物,虽然自己也很明白本身的缺点和别人的缺点,但要率领人们,却觉得只有将他们的缺点,指给他们,而遮掩了自己的缺点,这才能办的缘故。”
不管莱奋生与其部队的人们的努力,一队被敌所压,终竟还濒于毁灭。疲乏透了的莱奋生和十八名的部下,便将希望系之将来,出了森林去了。小说是以如下的一节收场的——
“莱奋生用了沉默的,还是湿润的眼,看着这高远的天空,这约给面包与平和的大地,这在打麦场上的远远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使他们都变成和自己一气,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于是他不哭了:他必须活着,而且来尽自己的义务。”
三
本罗式加是先前的矿工。他是常常努力着想做一个革命底忠实的兵士,有规律的袭击队员的。然而他的Lumpen(流氓)底的性格,却时常妨害着这心愿。他曾有偷了农民的瓜,要被从部队驱逐出去的事。又在和白军的战斗中,他的所爱的马被杀了的时候,他便在那里哭倒了。而且那一夜,战斗虽然还没有停止,他却喝着酒到处在撒野。但是,他在战场上,总常常是勇敢的斗士。
和这木罗式加做了好对照的,是从“市镇”里来的美谛克。倘问他是那一方面的人,则是知识分子,到这里来的以前是属于社会革命党的。可是在受伤而倒下的情势中,为木罗式加所救,进到这部队里来了。他良心底地努力着想参加革命底斗争。但他是没有坚固的确信和强韧的意志,常在动摇之中的。于是终于在最后,他做了巡察而走在部队之前的时候,突然遇见哥萨克兵,便慌张着,失神地由森林中逃走了,——这样,他就不由自觉地,背叛了自己的部队。
这美谛克和木罗式加的对立,是在这作品中,也是特别有兴味的事情之一。木罗式加救起美谛克,带到部队里来了。然而美谛克那样的知识分子,用他的话来说,是“小白脸,”为他先天底地所讨厌的。但他的妻子华理亚,却在这美谛克之中,看见了她的理想底男子。自己的妻和别的男子,做无论什么事,木罗式加是一概不以为意的。但一知道妻子恋爱着这美谛克的时候,却感到仿佛自己是被侮辱了。于是在三人之间,就发生种种的波澜……
华理亚也是从矿山来的。她差不多没有和丈夫木罗式加一起生活。她是一个对于自己的任务极忠实,生活上也极自由,然而在同志间却很亲切的,典型底的女袭击队员。她在美谛克进了病院的时候,一面看护着,一面便爱起他来。她确信惟独他才是给慰安于她的孤寂的男子。而和别的男子有着关系的事,是什么也不去想的。
此外,在这小说中,还描写着许多有兴味的人物。例如:常常无意识底地模仿着莱奋生的行动和态度的十九岁的副将巴克拉诺夫;虽然加入袭击队,而依然常是梦想平和的,快乐的农村生活的老人毕加;出去做斥候,而泰然地,被白军所杀的美迭里札;医生式泰信斯基;工兵刚卡连珂,小队长图皤夫及苦勃拉克,等,等。
四
这小说又充满着许多优秀的场面。将那主要的列举起来,则如:决定是否要驱逐那偷了农民的瓜的木罗式加的农民大会的场面;当袭击队受白军压迫而离去森林之际,毒杀那濒死的病人的场面;出去做侦察的巴克拉诺夫,遇见四五个日本的斥候,用枪打死他们的场面;出去做斥候的美迭里札,被敌所获,而加以拷问的场面;于是最后,完全败北,疲乏透了的十九个袭击队员出了森林而逃去的场面,等,等。我想作为一例,试将这最后的场面的一部分翻译出来——
“这时他(莱奋生)和华理亚和刚卡连珂都到了道路的转角。射击静了一点,枪弹已不在他们的耳边纷飞。莱奋生机械底地勒马徐行。生存的袭击队员们也一个一个地赶到。刚卡连珂一数,加上了他自己和莱奋生,是十九人。”
(原文译至“他们这样地走出森林去了——这十九人”止,见本书第三部之末一章,今不复录,以省繁复——编者。)
五
法捷耶夫的《毁灭》,许多批评家们都说是在莱夫·托尔斯泰的诸作品的影响之下写成的。实际上,凡较为注意地来读这作品的人,是谁都可以发见其中有着和大托尔斯泰的艺术底态度相共通的东西的。第一,在作者想以冷静来对付他所描写着的对象的那态度上;第二,在想突进到作中人物的意识下的方面去的那态度上。
托尔斯泰当描写他的人物,是决不依从那人物的主观而描写的。他在那人物自己所想的事之外,去寻求那行动的规准。从这里,便在托尔斯泰那里生出无意识的方面之看重,和对于“运命”的服从。照他看来,那个拿破仑,也不过是单单的“运命”底傀儡而已。
法捷耶夫也是常常看重那人物的意识下的方面的。例如在华理亚之爱美谛克的描写上,便有如此说的地方——
“在她(华理亚),是只有他(美谛克),——只有这样美,这样温和的男人,——才能够使她那为母的热情,得到平静,她以为正因为这缘故,所以爱了他的。(但其实,这确信是在她爱了美谛克之后,才在她里面发生出来的,而她的不孕性,和她的个人底的希望也有着独立的生理底原因。)”
这种描写,是我们在这作品的到处都可发见的。而这是托尔斯泰所爱用的描写法。
但是,托尔斯泰和法捷耶夫,在其对于现实的态度上,是完全同一的么?不是的。法捷耶夫决不象托尔斯泰似地,将人类的行为看作对于“运命”的盲从。他决不将袭击队当作只是单单的自然发生的农民的纠集而描写。在这里,就存在着他和托尔斯泰的对于现实的态度的不同,同时也存在着他的袭击队和例如V·伊凡诺夫的袭击队的不同点。伊凡诺夫在所作的《铁甲列车》,《袭击队》里,描写着西伯利亚的袭击队的叛乱。但他只将这单单当作农民的自然发生底的,意识下底的反抗而描写,也只能如此地描写。然而法捷耶夫的袭击队,一面固然包含着自然发生底的许多要素,但却是在一定的组织者之下,依从一定的目的意识而行动着的。对于同一的袭击队的这态度的不同,也就正是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作家和无产阶级作家的对于现实的认识之不同。于是,法捷耶夫的这态度,和自然主义的写实主义相对,我们称之为无产阶级的写实主义。
最后,关于在苏联无产阶级文学上的这作品的位置,想说一两句话。这作品是在苏联无产阶级文学上,代表着它那新的发展阶段的。一九二三年发表的里白进斯基的《一周间》,是在当时的无产阶级文学的杰作,但其中以描写共产党员为主,还没有描写着真正的大众。革拉特珂夫的《水门汀》,纵有它的一切的长处,而人物也还不免是类型底的。但在这《毁灭》中,法捷耶夫是描写着真正的大众,同时他还对于类型和个人的问题,给以美妙的解决。只有比之《水门汀》,缺少情节底趣味这一点,许是它的缺点罢。
藏原惟人。
代序
关于新人的故事
一
少年作家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在我们的文艺生活中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们无产阶级作家的队伍从作者得到坚实而可靠的生力军。
关于西伯利亚游击队毁灭的故事——这是我们无产阶级文学前线上的胜利。
法捷耶夫的书引起了社会上及出版界的注意。
他主要的成功,在于指示我们——可以说在我们文艺中是最先的——其所描写的人不是有规律的,抽象而合理的,乃是有机的,如活的动物一样,具有他各种本来的,自觉与不自觉的传统及其偏向。
如果我们同意于上面这种评价,那么,在他的书中,我们更看出一种优点,即是他对于其所描写的人物的深情的爱。作者对其本阶级人的情爱,正是助长他能描写这些“英雄”内心的锁钥;并且剖露它,指示出在可诅咒的传统之下,存在着他们过去的,珍贵的,金的,矿苗。自然,作者的这种热爱,是有一定的限制的。
法捷耶夫关于游击队说得很少。多数的矿工及农民差不多没有提到,因为他们是很广泛的群众。从他们中间选出了队长莱奋生,副队长巴克拉诺夫,传令使木罗式加,看护女矿工华理亚及其他,至于工兵刚卡连珂,小队长图皤夫,牧羊人美迭里札,军医式泰信斯基,以及最后(死前)一幕所说的重伤的游击队员弗洛罗夫等等,也都不大说起了。
作者从众人中间将这些“英雄”挑选出来,是具有特别的爱护,(这种爱护甚至于在少年美谛克的略述中都感觉得到——他在游击队组织中是代表这种外来的,偶然的,甚至于有害的分子;)并且在作者对于他们的同情心,使他们的思想及意识宣示出来,以致传染到读者的同情心。读者以生趣,甚至于以个人的兴趣,追随于这热情的剧本及其所挑选的人物的命运之后,有时会忿然释卷,好象他们中的一个,为自己所熟识的,已经死去一样,而对于其他的人,同样要好的人,他也不相信他们将来就会死掉。作者对于他所挑选的人这种特殊的爱的关系,无论如何是不仅在于《毁灭》的艺术,而且是包含着小说的社会意识的意义的。在这里,我们的少年的作家表现了他个人对于他自己阶级弟兄们的“同志的,人的”关系,——这些人在过渡的,病态的时代是很容易染到官僚式的无情,争逐的意识,情愿坐以待毙或者好一点说,则是平庸的形式主义的,但是仅仅这个同志的关系,即足以将劳动的无产阶级分子全体都粘合起来。
二
法捷耶夫的小说标题为《毁灭》,因为他书中所描写的是游击队败亡的故事,但是又可以换一个标题,为:新人诞生的诗。游击队长莱奋生为反对国外阴谋家,为反对白党,为反对旧世界的一切社会势力而斗争,这最后的原因是因为他胸中有一种:
“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点是我们加的——V. F.)
但他同时又知道这个新人的日子还没有到来。
“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
但是无论如何,这位新人——美的,强的,善的,——已经觉醒了,他挣扎着,要摆脱那过去的遗产,然而这些东西却非常的巩固,因此,新人的诞生,其结果同游击队的命运一模一样,往往——毁灭。
中学生美谛克加入了布尔塞维克的游击队,但是他马上觉到他完全不能应付他眼前的新任务。他完全不能以同志的态度去对待那些游击队员,他不能摆脱一切传统观念以加入游击队的集团生活,完全不能将他整个私人交出,受公共事务的支配。
“他在全世界上,最爱的还是自己,——他的白晰的,肮脏的,纤弱的手,他的唉声叹气的声音,他的苦恼和他的行为,连其中的最可厌恶的事。”
结果他又回到了他所出身的那社会去。他依然是个旧人,一切受过去的支配。他的新人也就没有诞生出来。
华理亚轰轰烈烈的历史之结局也不是胜利,而是“毁灭”在革命之前,当她还是矿工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放荡”了,后来就嫁给了矿工木罗梭夫,依旧过着从前的生活,最后,在十月革命之后,她和他一同加入了游击队,作看护,她很轻狂地,毫不经意地,从一个人的臂中转入另一人的怀里:好了,她面前有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学生,如此地“漂亮,”这般地羞人答答——她将她所有的,未曾得到满足的,妻的本能与母的本能都放在他身上了,她离开了同她向来没有度过家庭生活的丈夫,从此之后再也不为大家所用,在她胸中火热般地诞生了一个新人,但是这位青年知识分子却不能看中她的爱情与热诚,一切都依旧——她还是大众的姑娘,木罗式加的老婆。
“这算收场了,一切又都变了先前一样,就象什么也未曾有过似的,——华理亚这样想。——又是老路,又是这一种生活,——什么都是这一种……但是,我的上帝,这可多么无聊呵!”
木罗式加也遭了同样的“毁灭。”
可诅咒的过去牢牢地盘据了他——这位勇敢的游击队员——腐蚀了他整个的生命,妨碍他伸直腰干,来作新人。在这本小说中有好几幕是描写这位传令使的灵魂上的过去的重压,描写他想走“正路”的自觉的或本能的企图,但是“正路”总不让他走上。
“他又怀着连自己也是生疏的——悲伤,疲乏,几乎老人似的——苦恼,接续着想: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但已无力能够来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后也将不会遇见什么好处……
“木罗式加现在是拚命尽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这些人们所经过的,于他是觉得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去,但好象有谁将他妨碍了。他想不到这怨敌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设想为他正被人们的卑怯所懊恼,于是倒觉得特别地愉快,而且也伤心。”
这样子,木罗式加也没有能够走上“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旧的象是有力些。它(指旧的——译者)在小说的一开始时便已警告一般地抬了头,那时他——游击队员——偷过别人的瓜,便是他在作公务人,作乡村苏维埃主席的时候,也还是如此。在小说结穴的时候,它更是得了全胜,那时,他——游击队员——将科尔却克的军队从乡村中驱走之后,喝醉了,醉得同猪猡一样,白军的枪弹来时,才用身体的毁灭来“毁灭”了他灵魂中觉醒的新人。
三
在其关于工人密哈里·维龙诺夫的绝妙的论文中(参看一九二六年五月五日的《真理报》,)戈理基曾解释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写篇小说来描写这位出色的工人,道:
“要写这一种人是非常困难的,当然,俄国文学家底笔还不惯于描写这种真实的英雄。
“或者,很快地就可学会,”戈理基又加上了这一句。
法捷耶夫在描写队长莱奋生的时候,毫无疑义地将这件难事做成功了。
他在描画这位出众的脚色的时候,各方面都是无懈可击的。
但是用无产阶级的眼光看来,所谓“真实的英雄”者,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人,应当先于一切地,大于一切地,用他自己(无产阶级的)阶级底生活,任务,要求,利益,理想,来过生活。
老实说来,莱奋生便是这种人。
作者费了很多精力来明示我们,他怎样作一队的首领,指出他——开始是没有经验的——怎样造就自己来担起这件任务,指出他怎样个别地,整个地用铁手抓着了这游击队,而他们又何等地信仰他意志与智慧的大力,何等心悦诚服地来受他的指挥。同时他又很好地显出,这位公认的领袖与组织者也有时不知所措,而又何等痛心地觉悟,他还不很高明。还有一个特性更为重要,因为这是新人或“真实的英雄”底根本特性,就是:将整个自己完全交给公共事务。游击队员们也是这样地看他:
“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因此之故,这样的正确的人,是不得不信赖他,服从他的。”(点是我们加的——V. F.)
这里,我们只走马看花地指出一幕来便够了。有一次莱奋生接到了两封信——有一封象是关于前线的情形,别一封是妻寄来的。自然是愿意读第一封信,但是他只读了第一封信的几个字:“保持着战斗单位。”他办完了必要布置与命令之后,才从袋子里掏出妻底信:“找不到什么地方做事,能卖的东西已经全部卖掉,孩子们是生着坏血病和贫血症了。”他坐下来写回信。
“开初,他是不愿意将头钻进和这方面的生活相连结的思想里去的,但他的心情渐被牵引过去,他的脸渐渐缓和,他用难认的小字写了两张纸,而其中的许多话,是谁也不能想到,莱奋生竟会知道着这样的言语的。”
此后,生活底这一方面慢慢消灭了,读者眼前依旧是这位有机地加入了集团的人。第一件便是他的队伍。
“独有这大受损伤的忠实的人们,乃是他现在惟一的,最相接近的,不能漠视的,较之别人,较之自己,还要亲近的人们。”
而且这都是带动者的集团(劳动的农民与劳动的无产阶级)。
当他这十八个人(除他之外)的队伍被白军击溃而穿过森林之后,他远远地望见一条河流,在那里流过他快乐的,嘈杂而热闹的生活,人们在那里动弹,草捆在那里飞舞,机器在那里干燥地准确地作响,细小的水珠似的喷出了女孩子们的轻笑。莱奋生的眼中却正含着清泪,因为他所心爱的巴克拉诺夫死掉了。(如果他活着,就可以造成第二个莱奋生。)
“用了沉默的,还是湿润的眼,看着这在打麦场上的远远的人们,他应该很快地使他们变成和自己一气,正如跟在他后面的十八人一样。于是他不哭了。”(点是我们加的——V. F. )
能够不以自己的生活为生活,而以集团的共同生活为生活,这种能力便是“真实的英雄”底根本特性,在这一点上看来,这位游击队长便是他所热烈梦想的新人。
关于法捷耶夫的小说《毁灭》,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这本书还有许多不老练的地方,然而他毫无疑义地是我们无产阶级文学战线上的新胜利。
希望作者能够写完这位新人的历史,已经不是写那战争的过去的历史,而是写和平建设的今日的历史,要描写新经济政策之下的新人的诞生,比描写国内战争时期的还要困难好多倍。
V. 弗理契
第一部
一 木罗式加
在阶石上锵锵地响着有了损伤的日本的指挥刀,莱奋生走到后院去了。从野外流来了荞麦的蜜的气息。在头上,是七月的太阳,浮在热的,淡红色的泡沫里。
传令使木罗式加,正用鞭子赶开那围绕着他身边的发疯了似的鸡,在篷布片上晒燕麦。
“将这送到夏勒图巴的部队去罢,”莱奋生递过一束信去,一面说,“并且对他们说——不,不说也成,——都写在那里了。”
木罗式加不以为然似的转过脸去,卷他的鞭子,——他不大高兴去。无聊的上头的差遣,谁也没有用处的信件,尤其是莱奋生的好象外国人一般的眼睛,他已经厌透了。这又大又深,湖水似的眼睛,和他的毛皮长靴一同,将木罗式加从头到脚吸了进去,而且在他里面,恐怕还看见了木罗式加自己所不知道的许多的事情。
“坏货,”生气似的着眼睛,传令使想,——照例立刻下了结论了,“犹太人都是坏货。”
“为什么老站在那里的?”莱奋生发怒说。
“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同志队长,一要到什么地方去,立刻是木罗式加,木罗式加的。好象部队里简直没有别人一样……”
木罗式加故意称作“同志队长,”还他一个职分,平常是简单地称呼名字的。
“那么,我自己去么,唔?”莱奋生冷嘲地问。
“为什么要自己去呢?人们多得很……”
莱奋生带着人们用尽平和的方法,还是说不明白的阴凄凄的相貌,将信件塞在衣袋里。
“到经理部长那里去缴了枪械来。”他用了极冷静的调子说,“并且你可以离开这里,我用不着你那样的多讲废话的东西。”
从河上吹来的软风,梳过了顽固的木罗式加的卷毛。小屋近旁,枯焦的苦蓬丛里,螽斯不疲倦地在赤热的空气中打鼓。
“且慢……”木罗式加不服地说。“拿信来……”
一将信件藏在小衫和胸脯之间,较之对于莱奋生,倒是对于自己说道:
“叫我走出队去,那是断乎做不到的,缴械就更不行了。”他将满是灰尘的帽子向后一推,用了快活的,响亮的声音,添上去说:“哪,朋友莱奋生,因为并不是为了你那漂亮的眼睛,我们这才动手来革命的呀。你我之间……明白告诉你,象我们矿工……”
“就是呵,”队长笑了起来,“但你开头竟这样地开玩笑……这蠢才……”
木罗式加抓住莱奋生的衣扣,拉过他去,很秘密似的低声说:
“真的,朋友,我正要到野战病院里的华留哈 那里去,全都准备停当了,你可恰恰拿出你的信件来。所以蠢的不是我,倒是你哩……”
他用那绿褐色的眼睛,狡猾地使一个眼色,并且笑了出来——直到现在,一讲到他的妻子,在他那笑影中,也还露出霉菌一般多年滋长在他那里的狠亵的基调。
“谛摩沙!”莱奋生向着呆站在阶沿那边的孩子,叫道:“去管燕麦去:木罗式加要出去了。”
马厩旁边,工兵刚卡连珂跨在翻转的洗濯槽上,整理着皮革的包囊。闪闪的太阳照着他光着的头,——他那暗红色的须髯的结子,纠结得象毛毯一样。砥石似的脸俯在包囊上,宛如挥着铁扒一般地在用针。强有力的肩头,石臼似的在小衫下面摇动。
“什么,你又出去么?”工兵问道。
“是的,工兵阁下!……”
木罗式加直得如弦,将手掌举在未必适宜的处所,给看一个敬礼。
“稍息。”刚卡连珂谦虚地说,“我也有过你那样蠢的时代的。叫你去干什么呀?”
“哼,小事情;队长叫我去运动运动。要不然,他说,你大概就要生孩子了。”
“昏蛋,”工兵用牙齿咬着线,一面在嘴里说,“废料。”
木罗式加从马厩里拉出他的马匹来。那强壮的小牡马,注意地耸着耳朵。它有力,多毛,善走,而且很象它的主人:有着亮亮的,绿褐色的眼睛,一样地身子茁实,脚是弯的, 一样地单纯的狡猾,并且诡谲。
“米式加……好,好……这恶魔,”木罗式加将革带收紧,爱抚地喃喃地说,“米式加……好,好……上帝的牲口。”
“如果有人好好地看一看你们俩里面谁聪明,”工兵认真地说,“是不应该你骑着米式加走,倒应该米式加骑着你走的,真的呢。”
木罗式加从园里骑着跑出去了。
野草蒙茸的村路,向着河那边。河对岸展开着荞麦和小麦的田,浴着日照。在温暖的,朦胧的远处,颤动着希霍台·亚理尼连峰的青尖。
为了谷粒的甜味,木罗式加的鼻孔张开,脸上的皱纹也伸直了,他的眼睛晃耀得象长明灯一样,而且深深地一起一落,又宽阔,又调匀,象给太阳晒热了的锅子的,是他的胸脯。
在胸膛里——由不能知道的远祖的静穆的黑土之力——已经几乎被煤屑所蚀的魂灵,便波动起来了。
木罗式加是第二代的矿工。被上帝和人们所破败的他的祖父,还是耕种田地的,他的父亲才用煤来替代了黑土。
当嘶嗄的汽笛叫人们早上换班的时候,木罗式加生在第二号竖坑相近的,昏暗的小屋里了。
“男的么?……”当矿区的医生走出小屋子,告诉他生下来的是男孩子的时候,父亲回问道。
“那么,是第四个了,……”他和善地计算。“好热闹的生活……”
后来,他穿起防水布的,满是煤末的短衫,去做工去了。
到十二岁,木罗式加就和汽笛一同起身,推手车,说些不必要的,大抵是粗野的话,学会了喝烧酒。苏羌的煤矿的四近,有许多酒店,至少是不亚于打洞机器的。
离矿洞一百赛旬 的处所,谷是完了,而熄火山的小丘冈开了头。老枞树上生着苔藓,从这里俨然俯视着小村落。灰色的多雾的早晨,便听到泰茄 的鹿,怎样地和汽笛竞叫。在山间的青的峡谷里,越过峻坂,沿着无穷的铁轨,货车载了煤块,日复一日的爬向亢戈斯车站去。山脊上给油染黑了的卷扬机,在不歇的紧张中发抖,卷着滑润的索子。丘冈的脚下,在芳香的枞树林中,造着砖屋,这风景的侵入者;人们在——不知道为了谁——作工;小铁路的机器在歌吟,电气起重机在怒吼。
生活实在是热闹的。
在这种生活中,木罗式加并不寻求新路,但走着旧的,已经几代走稳了的路。时候一到,他便买下绸的短衫,皮的接统的长靴,每逢节日,跑到平地的村里去。在那里和别的少年们拉风琴,和朋友们吵架,唱淫猥的曲儿,而且使村姑们“堕落”。
归途中呢,“矿山的人们”便在田里偷些西瓜和圆圆的谟隆的胡瓜,向峻急的溪谷里用水来浇身体。他们的响亮的,高兴的声音,使泰茄惊动,缺了的月,从岩阴嫉妒似的来窥;在河上,是漂着温暖的夜的湿气。
时候一到,木罗式加也被人摔在污秽的,发着包脚布和臭虫的气味的警察署里了。这是出在四月的同盟罢工的高涨,煤矿的瞎马的眼泪一般,暗的地下水无日无夜地从矿洞的天井上滴下,谁也不想去汲它出来的时候的。
他被监禁,决不是因为做了什么伟大的工作,只因为他会多话:他们希望来威吓他,也许能够知道罢工领袖的名字。和玛辛斯克的酒精私贩子们一同坐在臭的小房间里,木罗式加对他们讲了无数的淫猥的奇闻,但关于罢工主使者,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时候一到,他又被送上战场去,进了骑兵队了。他在那里,也象大家一样,学会了对于“跑路狗” 轻蔑地睨视。他受伤了六回,被空气打击了两回,到革命前,已经完全免了兵役了。
他一回家,连醉了两礼拜,和一个好的有名人物结婚了,是在第一号竖坑抽水的,虽然不受孕,却是放荡的女人。无论做什么,他都不很估量:在他,觉得生活是十分简单的,毫不复杂,享受些什么,只如苏羌园里偷来的一条圆圆的谟隆的胡瓜。
或者就为了这种性子,一九一八年,他带了妻子,去拥护苏维埃。
无论为什么,从那时起,他被禁止,不准进煤矿去了,因为苏维埃终于失败,而新政府对于这样的人物,是不很看重的……
米式加不耐似的橐橐地顿着带铁的蹄。橙子色的飞虻,在耳朵周围固执地营营地叫,一钻进蒙茸的毛里,便一直叮得它流出血来。
木罗式加骑向斯伐庚的战斗区域去了。明绿的榛树的丘冈那边,克理罗夫加河藏得看不见形姿;在那里,就站着夏勒图巴的部队。
“苏……苏……”闷热地,不会疲乏的飞虻在唱歌。
忽然,起了奇怪的,炸裂似的声音,滚到丘冈的那边去了。接着这,是第二——第三……好象挣断了链子的野兽,在刺柴丛中蓦地飞跑过去一般。
“且慢。”略略收住缰绳,木罗式加说。
米式加将茁壮的身体向前突着,驯良地站住了。
“你听!……在开枪……”在鞍桥上伸直了身子,传令使亢奋地说:“在开枪!……是罢?”
“拍拍拍。”——机关枪的声音,好象用火焰的线,缝合了培尔丹枪的呻吟声和短而分明的日本的马枪的呜咽声,从丘冈后面流了过来。
“快跑!……”木罗式加用了强有力的激昂的声音叫喊。
脚是照例深深地踏在踏里,发抖的手指,揭开了手枪的皮匣,米式加已经跳过瑟瑟作响的丛莽,在山顶上疾走了。
刚近绝顶,木罗式加就勒住马:
“等在这里罢。”他一面跳下地来,一面说,并且将缰绳抛在鞍桥的后面:忠实的奴隶米式加,是用不着系住的。
木罗式加爬上了绝顶。从右边,是远绕着克理罗夫加河,端正到象阅兵式时候一样,作成整然的散兵,走着帽上缀有黄绿色带的小小的一式的人影。在左边,人们混乱着,成了杂乱的堆,在带着金色穗子的大麦里,一面开着培尔丹枪,一面在逃走。愤怒的夏勒图巴(木罗式加因为乌黑的马和尖顶的狸皮帽,知道了那是他)虽在四面八方挥着鞭子,也还不能使人们站下来。看见有几个人,已在暗暗地撕掉红带了。
“这贱胎,在干什么,他们究竟在干甚么呀!……”木罗式加喃喃地说,因为射击,愈加愤激了起来。
逃走过去的最后的人堆里,有一个瘦弱的青年,将手帕包了头,身穿本地的短衣,用没有把握的手势拖了枪,跄踉地在奔走。别的青年们怕将他剩下,看去象是特地在迁就他的步调。人堆忽然疏散,白绷带的青年也倒下了。然而他并没有死——他屡次起身,想爬,两手一伸,便叫些知不清的什么话。人们抛下他,也不回顾,加紧地跑走了。
“贱胎,他们究竟在干什么呀!……” 木罗式加又这样说,他的手指亢奋地捏紧了满染着汗的马枪。
“米式加,这里来!”他突然用了异乎寻常的声音叫道。
受了伤,浴着血的马,用鼻子作一大呼吸,便和幽微的嘶声一同,跳上了山坡。
几秒钟之后,木罗式加已如平飞的小鸟一般,在大麦中间驰走了。他的头上,吆喝纷飞着火和铅的飞虻,马背似乎腾过了深渊,大麦在它的脚下低声叫喊……
“躺下!……Tvoju matj ……”木罗式加叫着,将缰绳换在一边,便用一侧的拍车拚命地刺马。
米式加不愿意躺在枪弹下,却在头上流血的扎着白色绷带的,被弃而在呻吟的人的周围,用四条腿跳来跳去。
“躺下!……”木罗式加仿佛要用嚼子勒破马的嘴唇一般,用愤怒了的嗄声叫喊道。
米式加为了吃紧,将发抖的膝头一弯,伏在地上了。
“痛呵,阿唷,好痛呵!……”传令使将他载在鞍上的时候,负伤者便呻吟起来。青年的脸是苍白的,没有胡须,虽然涂着血,却见得颇有些漂亮。
“不要响,孱头……”木罗式加沙声说。
过了几分时,他就放掉马缰,用两手扶定所载的人,绕着丘冈,走马向那设着莱奋生的部队的村落那面去了。
二 美谛克
其实,救来的汉子,从最初就为木罗式加所讨厌的。
木罗式加不喜欢有些漂亮的人。在他的生活的经验上,那是轻浮的,全不中用的,不能相信的人物。不但这样,负伤者从最初起,就将自己是不很有丈夫气概的人这一件事曝露了。
“小白脸……”将失了知觉的青年,放在略勃支的小屋的床上时,木罗式加喃喃地说。“只受了一点擦伤,这小子就已经软绵绵了。”
木罗式加很想说些非常侮辱底的事,但他寻不出相当的话来。
“当然的,拖鼻涕娃娃……”他终于用了不满的声音,唠叨着。
“住口罢。”莱奋生严厉地将他的话打断了。“巴克拉诺夫!……到了夜里,你应该带这年青人到病院去。”
负伤者扎上绷带了。从上衣的旁边的袋子里,发见了一点钱,履历证(那上面写着他叫保惠尔·美谛克,)一束信件和一个少女的照相。
大约二十多个什么也不佩服的,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胡子蓬松的男人们,挨次研究了淡色绻发的柔和的少女的脸。于是照相就羞答答地回到原先的处所去了。负伤者是失了神,显着僵硬的没有血色的嘴唇,死了似的将手放在毛毯上,躺着。
他没有知道在昏暗的蓝色的闷热的傍晚,载在臬兀的货车上,被运出了村子。待到他觉得时,已经卧在舁床上。在水上荡摇一般的最初的感觉,溶合在浮在头上的星天的茫然的感觉中。毛茸茸的没有眼的昏暗,从四面逼来。流来了针叶树和阔叶树叶的浸了酒精似的强烈的新鲜的气息。
他对于这样舒服地,小心地搬着他走的人们,感到了幽静的感谢之念。他想和他们说话,动一动嘴唇,但在什么也还没有说出的时候,又已失掉意识了。
第二回苏醒时,天已经很明亮。烟似的杉树枝上,溶着明朗的悠闲的太阳。美谛克躺在树阴的旅行榻上。右边站一个身穿灰色的病人睡衣的瘦长而挺直的男人,左边呢,是静淑的,柔和的女人的形姿,弯腰在行榻的上面。她那沉重的金红色的辫发,直拖到他的肩头。
美谛克从这淑静的形姿——她的大的雾一般的眼睛,柔软的绻发,还有温暖的,带点黑味的手,所首先感到的,——是一种怜悯之念,一种柔情,她将这一律施舍,及于一切,几乎并无限制。
“我在那里?”美谛克轻轻地问。
那长的,挺直的男人,更从上面什么地方伸下骨出的坚硬的手来,按了他的脉:
“不要紧的……”他静静地说:“华理亚,准备换绷带罢,再去叫哈尔兼珂来……”他默然片刻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添上去道:“那么,就立刻做完了。”
美谛克熬着疼痛,睁开眼来,望一望在说话的男人那一面。他有着黄色的长脸,洼得很深的发光的眼睛,那眼睛冷冷地盯住负伤者,而有一只忽然厌倦地起来了。
将粗的纱布塞进干了的伤口里去的时候,痛得非常。但美谛克是在自己身上,不断地觉着温和的女手的小心的接触的,没有叫喊。
“这就可以了,”绷带一完,长大的男人说。“三个真的洞,头上没有什么——不过是擦伤。过一个月,一定好的。难道我不是式泰信斯基么?”他略略有了些元气,将指头动得比先前更快了,只有眼睛仍旧发着寂寞的光在看望,而右眼——是单调的着。
人们洗过了美谛克。他用肘支起身来,环顾了四近。
不相识的人们,在粗木材的小屋里,做着些事情。烟通里腾起青烟来,屋顶上点滴着树液。黑嘴的大啄木鸟,在林边专心致志地敲出声音来。拄了拐杖,身穿病院的睡衣的白髯的安静的老翁,慈和地巡视着一切。
在老翁上面,小屋上面,美谛克上面,为树脂的气味所笼罩,飘浮着泰茄的饱足的幽闲。
在大约三星期之前,将许可证藏在长靴里,手枪放在衣袋里,从市街来到的时候,美谛克是模胡地推测,以为人们是在等候他的。他活泼地用口哨吹出市街的调子来;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他热望着斗争和活动。
矿山的人们——他先前仅从报章上面知道的——以活的形相,——穿着火药的烟和英雄底的伟业所做成的衣服,在他面前出现了。为了好奇心,勇敢的想象,以及仿佛亮色绻发的娃儿的苦而且甜的回忆,他膨胀了起来……
她一定象先前一样,每天早上和饼干一同喝咖啡,将皮带缚了绿纸包着的书本,去上学校的罢……
走到克理罗夫加的近旁时,从丛莽里,用培尔丹枪指着他,跳出几个男人来。
“你什么人?”戴着水兵帽的一个长脸孔的青年问道。
“呵……是从镇上保送来的……”
“证书呢?”
他只得脱了长靴,拿出许可证书来。
“沿……海区……委……员会……社会……革命党……”水兵时时向美谛克射来刺蓟一般的眼光,一字一字地读下去。“哦……”他拖长了声音说。
忽然间,他满脸通红,抓住美谛克的衣领,用枯嗄的嘎嘎地响的声音,叫喊起来:
“你这流氓,你这坏透的!Tvoju,matj,tvoju matjl!”
“什么?什么?……”美谛克惶惑地说。“但那是从‘急进派’ 那里拿来的呵……请你读完罢,同志!……”
“搜 查!……”
几分钟之后,被打坏而解除了武装的美谛克,便站在戴着尖顶的狸皮帽,有着看透一切的黑眼睛的汉子的面前了。
“他们没有看清楚……”美谛克亢奋地呜咽着,吃吃地说。“那上面,是写着——‘急进派’的……请你自己看一看……”
“拿纸来我瞧。”
戴着狸皮帽子的人,将全副精神注在许可证书上,团得稀皱的纸,在他的如火的眼光下冒烟。于是他将眼移向水兵那面去。
“昏蛋!……”他粗暴地说,“你没有看见写着‘急进派’么……”
“对,对了!”美谛克高兴地大声说:“我也早就说了的——是‘急进派’……那是完全两样的……”
“一说明白——我们可就白打了……”水兵感了幻灭似的,说。“古怪!”
从这一日起,美谛克便成了这部队的同人的一员。
周围的人们,和从他奔放的想象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他们很污秽,粗野,残酷,不客气。他们互偷彼此的子弹,因为一点小事,就用最下贱的话相骂,因为一片肥肉,便闹出见血的纷争。他们又用所有的事,来揶揄美谛克,——笑他市上的短衫,笑他正确的发音,笑他不知道磨擦枪械,甚至于还笑他用膳之际,吃不完一斤的面包。
因此他们就并非书本上的人物,却是真的活的人。
到如今,美谛克躺在密林中的寂静的平地上,从新经验了一切了。他烦恼这善良,朴素,然而诚实的感情,使他和部队联合起来。又由一种特别的病态的敏感,感到了他周围的人们的爱和愁,以及睡着的密林的寂静。
病院是设在两条流水汇合的尖端。在啄木鸟凿着的林边,暗红色的满洲枫树在柔和地私语。下面,在坡下,是包在银色的野草里的细流两道,不倦地在歌吟。
病人和负伤者很稀少。重伤二名:是肚子上受了伤的苏羌的袭击队员弗洛罗夫,还有美谛克。
每天早晨,将他们领出那气闷的小屋的时候,美谛克那里,便跑来一个淡色胡子的闲静的老人毕加。他将一种古旧的,完全被人忘了的光景,描出来给他看:在崩颓的生满莓苔的庵院近旁,不象这世间的幽静里,在湖侧,在安罗特的岸边,坐着一位头戴圆帽,萧闲的白发老翁在钓鱼。老翁上面是平静的天空,在催倦的暑热中,是沉寂的枞树,平静的,芦苇茂密的湖。平和,梦,静寂……
美谛克的魂灵所向往的,岂不是正是这梦么?
毕加用了好象乡下教士的唱歌那样的声音,讲出儿子——红军之一的儿子的事来。
“是的……他回到我这里来了。我呢,不消说,是坐在养蜂场里的。长久没有见面了,大家接吻,那自然无须说得。但一看,他总有些轻浮的脸相……‘阿爹,’他说,‘我到赤塔去。’——‘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阿爹,’他说,‘捷克·斯罗伐克人到了那里了呀。’——‘那么,要和那捷克·斯罗伐克人怎样呢?……留在这里罢;你瞧,不是很安稳么,我说……’真的,说起我的养蜂场来,可真象天堂一样:白桦,你知道,还有菩提树开着花,亲爱的蜜蜂……嗡嗡……嗡嗡……”
毕加从头上除下柔软的黑帽子来,高兴地摇着圆圈。
“但是,怎么样?……他到底走掉了!他不曾留下……走掉了……现在是,科尔却克 们将我的养蜂场捣毁了,儿子也不见了……说这是——人生!……”
美谛克喜欢听他的讲说。他爱那老人的单调的歌声和从他的舒坦的心中所流露的态度。
然而他更喜欢“好心姊妹” 到来的时候。她是为野战病院全体缝纫,洗濯的。在她那里,人能感到对于人类的很大的爱,而对于美谛克,她却尤其显着特别的柔顺与温情。创伤逐渐好起来,他也逐渐用了世俗的眼来看她了。她的腰微弯,颜色苍白,她的手,以女人的手而论,是大到必要以上的。然而她以特别的,稳确的脚步走路,她的声音里,常常含蓄着一些东西。
而且一遇到她并坐在行榻上,美谛克就不能静卧了。(关于这事,他大约是决没有告诉那亮色绻发的姑娘的。)
“是轻浮的女人呵,那个华留哈!”有一回,毕加对他说。“木罗式加,她的男人,就在部队里,她却还在兜兜搭搭……”
美谛克向老人用眼睛所指示的方向去一看。那“姊妹”正在森林的空地上洗衣服,助医哈尔兼珂,则浮躁地在她旁边纠缠。他时时弯腰向她这面去,说些什么有趣的事。她好几次停下做事的手来,用了神秘的烟一般的眼睛,向他那面看。“轻浮”这句话,在美谛克里面,是引起锋利的好奇心来了。
“她为什么……这样的呢?”他问毕加,并且竭力遮掩着自己的错乱。
“鬼知道罢了,为什么她是那么随便的。就是前面没有准儿……不能说一个不字——就为此……”
美谛克记起了“姊妹”给他的最初的印象,于是莫名其妙的寂寞,在他里面蠢动了。
从那时起,他就更加留心地注视了她的行动。其实,她和男人们——至少,和可以不靠别人帮助的男人们,是“在一处”得太多了。但在病院里,确也没有一个另外的女人。
一天早晨,换了绷带之后,她整理美谛克的行榻,比平时更长久。
“在我这里坐一坐罢……”他红着脸,说。
许多工夫,她定着他看——恰如那一天,一面洗东西,一面凝视着哈尔兼珂的一样。
“你瞧……”她带着几分惊疑,不自觉地说。
但是,枕头一放好,她就和他并排坐下了。
“哈尔兼珂可中你的意呢?”美谛克问。
她似乎没有听到质问——并且用了大的烟一般的眼睛,看定了美谛克,凭自己的意思回答道:
“还这么年青……”于是好象觉到了:“哈尔兼珂?……唔,不坏呀。你们都一样的——很多。”
美谛克将手伸到枕头下面去,拿出包着报纸的小小的一束来。从褪色的照片上,一个熟识的少女的脸,向着他凝视。但在他,已经不见得是先前一般可爱了,——那总好象是用了并不亲热的,做作出来的欢欣,在对他凝视,而且——美谛克虽然怕敢自白这件事——为什么先前竟那么常常想到她的呢,他也觉得诧异起来。他将亮色绻发的少女的肖象,送到“姊妹”面前去时,为什么要送过去,该不该送过去,是自己没有明白的。
“姊妹”先是接近地,后来是较远地伸开手去望照相。但忽然叫了一声。掉下照片,从榻上跳了起来,慌忙向后回顾了。
“好一个出色的婊子呀!”从树阴里,出了谁的嘲笑的,发沙的声音。
美谛克向那边斜睨过去,就看见一个格外熟识的脸,不驯服的暗红色的前发,挂在帽下面,而且有着嘲笑的,绿褐色的眼,这和前一回的,是两样的神情。
“唔,你吓了一跳?”发沙的声音平静地接着说。“我并不是说你呵——倒是说照相……我虽然换了许多女人了,却不曾有过那样的照相。恐怕什么时候你会送我一张的罢?……”
华理亚定了神,笑起来了。
“哪,我真给吓了一跳……”她说,并且似乎变了和平日不同的唱歌似的妇人的声音了。“你从那里跳出来的呀,你这粗毛鬼?……”于是向着美谛克这面:“这是木罗式加,我的男人。他总喜欢闹些什么花样的……”
“我知道这人的……有一点。”传令使在“有一点”这字上,添上了嘲笑底的音节,说。
美谛克为了羞和恨,没有话说,躺着象一个打得稀烂的人。华理亚已经忘记了照相,和男人说着话,用脚将它踏住了。美谛克正在惭愧,也不敢叫她拾起照相来。
待到他们到密林里去了的时候,他因为腿痛,咬着牙齿,自去拾起那污了泥土的照相,并且将这撕得粉碎了。
三 用嗅觉
木罗式加和华理亚傍晚回来了,彼此不相顾盼,疲劳而且乏力。
木罗式加来到森林的空地上,将两个指头塞在嘴里,象强盗一般,尖厉地吹了三下。恰如在童话里那样,从林中跑出一匹长毫的,蹄声响亮的马来时,美谛克就记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和马来了。
“米赫留忒加 ……狗养的……等久了罢?……”传令使爱抚地低声说。
经过美谛克的旁边,他射了他一眼,带着讥刺的微笑。
于是直下斜坡,走进峡谷的丛绿之处,这时木罗式加又记起美谛克的事来了。“为什么就是那样的东西跑到我们这里来的呢?”他怀着憎恶和疑惑,自己想。——“我们开手的时候,谁也不来,现在在成功了的当儿,他却跑来了。……”在他,便觉得美谛克真是“在成功了的当儿,”跑了进来似的,——但在实际上,前面却横着艰难的十字架的道路。“这样的废物跑了来,做些孱头的事,无聊的事,却教我们去弄好……但是,我的老婆这贱货,究竟看中了小子的什么地方呀?”
他又觉得生活麻烦起来,旧的苏羌的路,已经走不通,人要给自己另寻新路了。
沉在比平时更不愉快的深思中的木罗式加,竟没有觉得已经骑到了溪谷。这处所——是在甜香的蓼草里,在卷毛的苜蓿里,响动着大镰刀——人们将自己耗在艰难的工作的日子里。人们都有苜蓿般卷缩的胡子,穿着长到膝髁的小衫。他们迈开整齐的,弯曲的腿,踏着割过的地方向前走,野草便馥郁地,无力地,倒在他们的脚下了。
见了武装的骑马的人,大家便慢慢地停下作工的手来,将疲于工作的手遮在前额上,向后影望了许多时。
“简直象蜡烛一样!……”当木罗式加将身子在踏上站直,而将那站直的身子,扑向前方,恰如蜡烛的火焰一般,微微动摇,用稳稳的快步,跑了过去的时候,他们赞叹着他的风采,说。
弯曲着的河的那边,是村会议长呵马·略勃支的瓜田,木罗式加将马勒住了。在田里,是荒芜的,到处没有主人的用心的照管。(当主人专心于社会底的工作的时候,瓜田上满生野草,父祖的小屋是顾不到了,大肚子的甜瓜,好容易总算在芬芳的苦蓬丛中成熟,而吓鸦草人则宛如濒死的鸟儿一般。)
偷儿似的环顾了周围,木罗式加便使马向歪斜的小屋那边去。他小心地向里面窥探。没有一个人。那里面,只散乱着些破布,锈镰刀的断片,胡瓜和甜瓜的乾了的皮。解开袋子,木罗式加跳下马,于是伏身靠地,在地面上爬过去。热病一般地拗断瓜藤,将甜瓜塞在袋子里,有几个是用膝盖抵断,就在那地方吃掉了。
米式加掉着尾巴,用狡狯的,懂得一切似的眼,眺望着主人。忽然听到了索索的声音,便竖起多毛的耳朵,慌忙将毛鬣蓬松的头转到河那边去了。从柳阴里,岸上走出一个身穿麻布裤,头戴灰色毡帽,长髯阔背的老人来。他手上沉重地提着一把颤动的鱼网,网里面是平鳃的青鱼在垂死的苦痛中挣扎。在麻布裤上,壮健的裸露的脚上,染着些从鱼鳞流出,被冷水冲淡了的血腥。
一看见呵马·爱戈罗微支·略勃支的高大的形相,米式加就知道他是栗壳色的大屁股的牝马——它隔着板壁一同住,在一个马房一同吃,而且它常常苦于对她的欲情的那牝马的主人了。于是它欢迎似的竖起耳朵,仰了头,愚蠢地,而且高兴地嘶鸣了起来。
木罗式加吓了一大跳,就是半弯的姿势,用两手按住袋子,僵掉了。
“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呀?……”略勃支用了很严厉和痛苦的眼光,向木罗式加一瞥,发出带着受气和发抖的声音,说。他没有从手里放下那抖得很利害的鱼网来。而那些鱼,则仿佛沸腾的不可以言语形容时候的心脏一样,在脚边乱跳。
木罗式加抛了袋子,胆怯地垂着头,跑到马那边去。一跨上鞍,他就想,应该取出甜瓜,拿了袋子来,不给留下证据的。但也很明白,没有这个也横竖都是一样的了,便用拍车将马一刺,开了扬尘的发疯般的快步,顺着路跑掉了。
“哪,等着罢,即刻惩办你——自然要办的!……自然要办的!……”略勃支只是连喊着这句话;他也总不能相信,一个月来,象自己的儿子一般给了衣,给了食的人,却会在那主人为了给社会服务而荒掉田地的时候,来偷那田地里的东西的。
略勃支家中的小园里,树阴下放着一张圆桌,那上面摊开着裱过的地图,莱奋生正在询问刚才回来的斥候。
那斥候——穿着农人的短袄和草鞋——是刚到过日本军的阵地的中心来的。他的晒黄的圆脸,因了幸而脱险的高兴的亢奋,还在发光。
据斥候的话,则日本军的本部,设在雅各武莱夫加。两个中队,是从卜斯克·普理摩尔斯克向着山达戈进展,但在斯伐庚斯克的铁路支线那里,却全不见日本军的踪影,从夏巴诺夫斯基·克柳区起,斥候是和夏勒图巴的部队的两个武装的袭击队员,一同坐了火车来的。
“那么,夏勒图巴退到哪里去了呢?”
“在高丽人的农场里……”
斥候想在地图上寻出那地方来,然而并不是容易事,他怕敢露出自己的无学,便用指头乱点了什么一处邻境。
“在克理罗夫加,受损得很利害,”他哼着鼻子,活泼地说下去。“现在是,大半的人们,都散在各处的村子里,夏勒图巴是躲在高丽人的冬舍里面,吃刁弥沙 哩。听说酒喝得很凶,全不行了。”
莱奋生将这新的报告,和昨天由陀毕辛的酒精私贩子斯替尔克沙传来的报告,以及从市镇上送来的报告,比较了一下,于是不知怎地感到了不利的前征。对于这样的事,莱奋生是有特别的感觉的——蝙蝠所禀的第六感。
到司派斯科去的协同组合的委员长,两星期没有回家来;几个山达戈的农夫,忽然记得起家乡来,前天从部队逃走;而且和部队同是向着乌皤尔加前进的跛脚的马贼李福,不知道为什么忽而向抚顺河的上流那面转了弯,走掉了,——在这些事情上,感到了不利的前征。
莱奋生从头到尾问了一回斥候。细细地研究着地图。他坚忍执拗得怕人,恰如泰茄的老狼,虽然几乎没有牙齿了,而仗着许多代的优胜的智慧,还能够率领全群,跟着它走动。
“那么,什么特别的事……没有觉到么?”
斥候不懂得那意思,惘惘然看他。
“什么也没有嗅出来,什么也没有嗅出来!……”莱奋生攒聚了三个指头,急忙送到鼻子下面去,说明道。
“不,什么也没有嗅出来……只是这样……”斥候认错似的回答说。“我是什么——是一只狗,还是什么呀?”——他懊恼地想,他的脸就突然发红,带诮,宛如山达戈市场的卖鱼女人的脸一般了。
“好了,去罢……”莱奋生挥手,从他后面,冷嘲底地一那深渊似的碧绿的眼睛。
独自一个,他沉思着,在小园里徘徊。站在苹果树旁,许多工夫他注视着大头的沙土色的甲虫,在树皮里做些什么事,但突然,没来由地到了这样的结论了——倘不即加准备,部队是就要全灭的。
在栅门那里,莱奋生撞见了略勃支和自己的副手巴克拉诺夫,——他是一个强壮的有了十九岁的青年,身穿青灰色的军装外套,带上有一把常不收好的短剑。
“将木罗式加怎么办呢?……”眉头打着紧结,从那下面的热烈的黑眼里闪出愤怒来,他就在那地方叫喊。“他偷了略勃支的瓜了……请你听罢……”
他向队长和略勃支点头,伸出两臂,象给他们绍介一般。莱奋生久没有看见他的副手有这样地亢奋了。
“但是,不要嚷罢。”他平静地,并且劝谕地说:“嚷是没有意思的。到底为了什么事呀?……”
略勃支用了发抖的手,交出那晦气的袋子来。
“他把我的田地的一半都糟掉了,同志队长,真的!没有工夫到那里去,——许多日子之后,我终于去扳网了,——我一从柳树丛里钻出……”
他于是说出自己的各种不幸来,尤其特别申明的,是自己在为了大众的幸福做事,因此农事那一面便只好疏忽了。
“家里的女人们,你该是知道的,不象别家那样,去做田里的事,却在割草的。简直象犯人一样……”
莱奋生注意地忍耐地听完了他的话,便叫木罗式加来。
这人进来了,将帽子靠后脑戴得随随便便地,并且带着明知道是自己的不好,但以准备说了谎,来辩护到底的人的傲慢的表情。
“这是你的袋子?”队长要将木罗式加吸进自己的永不昏暗的眼珠里去似的,问。
“我的呀……”
“巴克拉诺夫,拿下他的‘斯密斯’ 来……”
“你什么意思,拿下?……不是你给了我的么?……”木罗式加跳到旁边,解开了手枪的皮匣的扣子。
“不要发昏罢,不要……”眉间的结打得更紧了,巴克拉诺夫用了粗暴的声音,但忍耐着,说。
被解除了武装的木罗式加,立刻温和起来了:
“究竟说我拿了多少那里的瓜呀?……况且,呵马·爱戈罗微支,你可知道你在干什么事,这实在是不值得说的……真是!”
略勃支等候着似的低了头,扭着带泥的赤脚的趾头。
因为要审议这木罗式加的行为,莱奋生便发命令,于傍晚召集村民大会,部队也去参加。
“得给大家知道……”
“约瑟夫·亚伯拉弥支……”木罗式加用了茫然的,暗淡的声音,说。“部队呢——不要紧……那是没有什么的:但为什么要通知乡下人呢?”
“喂,朋友,”莱奋生不理木罗式加,向着略勃支那边,说。“我和你说句话……单是两个。”
他拉了委员长的臂膊,引到一边,托他在两天之内,收集了村中的麦子,做十普特 硬面包。
“不过谁也不要给知道呀——为了谁,为了什么,要硬面包的……”
木罗式加知道谈话已经完毕,失望地钻进卫兵所去了。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两个人还留着,命他从明天起,给马加添些燕麦的成数。
“到经理部长那里去说去,要竭力放得多。”
四 孤独
木罗式加的到来,将美谛克在单调的平和的病院生活的影响之下,在内部产生了的心的平和破坏了。
“为什么他那么轻蔑地看我的呢?”传令使一去,美谛克想。“即使他是将我从火里面救出来的,这就给了嘲笑我的权利么?况且,全体,最要紧的……是全体的人们……”他望着自己的细瘦的指头和缚在床垫下面的副木上的腿。而且按在心中的旧日的愤恨,以新的力量燃烧起来了。他的魂灵,象负伤的野兽一般,在不安和痛楚中战栗。
自从那个生着蓟草似的有刺的眼的长脸的青年,挟着敌意力抓了他的衣领的时候以来,人们就都用嘲笑来对付美谛克。谁也不帮助他,谁也不同情于他的冤枉。虽在如睡的寂静,呼吸着爱与平和的这病院里,人们也只是因为义务,所以爱抚他的。而在美谛克,所最痛苦,最哀伤者,是当他的血滴在那大麦田里以后,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人了。
他慕毕加。但老人是铺着睡衣,将柔软的帽子当作枕头,在林边的树下呼呼地睡着。从圆的,发光的秃处,后光似的,透明的银色的头发,向四面散开。两个伙伴——有一个一只手缚着绷带,一个是跛脚的——从林子里出来了。一到老人那里,就站住,狡狯地互使着眼色。跛子就去寻出一枝干草来,于是好象自己想要打嚏一般,动着鼻子,扬着眉毛,用草去探毕加的鼻孔。毕加懒洋洋地絮叨着,动着鼻子,用手来拂除了两三回,但到底给大家满足,竟打了一个大嚏。两个人都失了笑,低弯着腰,恰如闹了恶作剧的孩子一般,回顾着,逃到小屋那边去了,——有一个小心地曲着臂膊,另一个是偷儿似的蹩着脚。
“喂,你这掘坟的帮手!”第一个汉子看见哈尔兼珂在土堡上,坐在华理亚的旁边,便叫了起来。“你为什么搂着我们的女人的?……来,来,也给我搂一下罢……”他就在那里并排坐下,用那没病的手,抱住“姊妹,”一面发出猫打呼卢声,说,“我们喜欢你呢——因为你是我们中间独一无二的女人呀,但是,赶走这肮脏的小子罢,赶他到魔鬼那里去,赶掉这狗养的……!”他还是用那一只手,竭力要推开哈尔兼珂,但助医却从一面紧靠住华理亚,咬紧了被“满洲尔加” 所染黄了的整齐的牙齿。
“但是我钉在那里才是呢?”跛子可怜地用鼻声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正义在那里呵,谁看重着伤兵呢,——你们究竟是在怎么想的,同志们,亲爱的诸君?……”他着湿润的眼睑,将手乱挥,弹簧装置一般飞快地说。
他的对手想不给他走近,踢着脚,象在吓他;助医悄悄地将手伸进华理亚的衣服下面去,用大声不自然地笑了。她并不推开哈尔兼珂的手,只是温和地疲乏了似的在看他们。但忽而感到美谛克的惶惑的视线,她便跳了起来,慌忙整好上衣,脸上红得象芍药一般了。
“你们简直象苍蝇跟蜜一样,只是钉,你们这般雄狗!……”她粗野地突然说,低垂了头,跑进小屋里去了。门间夹住了衣角,她恼怒地拉出,再尽力关上门,连破缝里的苔藓也落了下来。
“哪,了不得的姊妹呵!”象唱歌一样,跛子说。于是好象嗅了鼻烟似的,蹙着脸,静静地,微微地,讨厌地笑起来了。
从枫树下的行榻上,从迭了四张的高高的垫被上,将给病痛磨瘦了的黄色的脸向着空中,冷淡地,严峻地,负了伤的袭击队员弗洛罗夫在凝眺。他的眼,就如死人的眼一般,昏暗,空虚。弗洛罗夫的伤,是没有希望的了;而他自己,从脏腑痉挛得痛到要死,开始在他自己的眼中,凝眺了空虚的广大的天空的那时以来,也已经明白。美谛克在自己身上,感到他的不移的视线,便发起抖来,吓得将眼睛看了别处。
“大家……在闹……”弗洛罗夫沙声说,动动手指,——好象在通知谁,自己还是活着似的。
美谛克装作没有听见。
连到了弗洛罗夫早已忘却他了之后,他还是久不敢向他那面看,——他仿佛觉得这负伤者总含着骨瘦如柴的微笑,还在对他凝视似的。
从小屋里面,在门口拙笨地弯着身子,走出医生式泰信斯基来。他一走出,便如折迭小刀一样,伸直了身子,于是他出门的时候,怎么能够弯转的呢,便令人觉得奇怪了。他大踏步走近大家来,而且因为忘记了为什么,便着一只眼,愕然站住了……
“热……”他终于弯了臂膊,倒摩着剪短的头发,悬空地说。他原是要来说,将不能同时给大家做母,且又做妻的人,这样地加以窘迫,是不行的。
“躺着,闷气罢?”他走近美谛克去,将干瘪的热的手掌按在他的额上,问道。
他的突如的恳切,动了美谛克的心,恰如坚硬的球在咽喉里忽然温暖地柔软地消释了:
“我是——不……因为复了原就出去的。”美谛克微微颤抖地说,“但是,你怎样?……长久住在森林里。”
“但是,倘若这是必要的呢?……”
“什么是必要的呢?”
“我住在森林里的事呵……”式泰信斯基拿开手,而且这才用了人间底的好奇心,以那发光的黑眼睛,认真地来注视美谛克的眼。那眼睛显得辽远而且凄凉,正如将对于每当长夜,在烟气蓬勃的希霍台·亚理尼连峰的篝火旁,啮着密林的孤独的人的说不出的神往,吸了进去一样。
“我知道的。”美谛克寂寞地说,也亲昵地,寂寞地微笑了。
“但不能宿在村里么?……我的意思是,自然不只你一个,”他赶忙堵住了意外的疑问,道,“是全个病院。”
“在这里,危险少呵……你是从那里来的呀?”
“从镇上来的。”
“很久以前?”
“是的,已经一个多月了。”
“可认识克拉什理曼么?”式泰信斯基骤然活泼起来了。
“是的,认识一点……”
“那么,他在那里现在怎样?还有,你另外认识谁呢?”医生便剧烈地着一只眼;于是忽然之间,好象有谁从后面推了他的膝弯一般,坐在树桩上面了。他总是寻不出适宜的位置来,将臀部在树桩上移动。
“认识洪息加,蔼孚列摩夫……”美谛克数了出来,“古略耶夫,茀连开勒。不是那戴眼镜的一个——那是不认识的,但这别一个,是小个子……”
“那岂不是全是‘急进派’的人们么!”式泰信斯基吃惊似的说。“你怎么会认识那些人们的呢?”
“因为我和那些人们相处很久的……”美谛克不知道为什么,惴惴然含胡地低声说。
“这,这……”式泰信斯基好象要说话了,但没有说出来。
“谈得很好。”他用了总是毫不亲热的声音,冷淡地说着,站起身来。“总之……好好地保养罢……”他并不看着美谛克,接着说。于是宛如怕给叫了回去似的,赶紧向小屋那面走去了。
“还认识华秀丁……”想要拉住什么一般,美谛克从后面叫道。
“哦……哦……”式泰信斯基略略回头,连声答应,然而走得更快了。
美谛克知道有什么不合他的意了——他就缩了身子,满脸通红。
忽然,这一个月里的一切经验,一下子都奔到他上面来,——他想再拉住一点什么东西,然而已经不能够。他的嘴唇发抖了,他想熬住眼泪,赶紧着眼,但终于熬不住,很多很快地涌了出来,流下他的脸。他象忍苦的孩子一样,用被布盖在头上,低低地哭了起来,——竭力不发抖,不出声,免得给别人觉得他不中用。
他绝望地哭了许多时,而他的思想,也眼泪一般地咸而苦。后来渐渐平静了,他也还这样地蒙了头,不动地躺着。华理亚近前了好几回。他很知道她那稳实的脚步声,——恰如“姊妹”的负着义务,要推了装满东西的手车,直到死的瞬息间一般地。她暂时停在榻旁,好象难于决心模样,但她就又走掉了。毕加也跛着脚走了过来。
“你在睡觉么?”他谨慎而柔和地问。
美谛克装作睡着模样。毕加等了一会。听得在被布上,唱着黄昏时候的飞蚊。
“那么,睡罢……”
一到昏暗,又有两个人走近来了——华理亚和别的一个谁。他们小心地抬起行榻,运进小屋里面去。那里面是潮湿,熏蒸。
“去——去……到弗洛罗夫那里去……我就来,”华理亚对那一个人说。
她站在榻旁几秒时,于是小心地从头上揭开被布来,一面问道:
“你怎么了,保卢沙?……不舒服么?……”
这是她第一次称他为保卢沙 了。
美谛克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觉得在小屋里,和她的存在一共只有他们这两个人。
“很不舒服……”他阴郁地,静静地说。
“腿痛么?……”
“不,只是……”
她忽然弯下身子,将大的柔软的胸脯紧贴着他,在嘴唇上接吻了。
五 农民
想证实自己的推测,莱奋生比定刻还早,就到集会去;为了混进农民们里,听听有什么特别的风闻。
集会是开在小学校里的。人们还到得很有限——从田地里回来得早的几个,在阶上讲废话。从开着的门口,望见略勃支在忙着收拾那生锈的洋灯。
“约瑟夫·亚伯拉弥支,”农民招呼着莱奋生,于是一个一个,恭敬地向他伸出黑的,因为做工而成了木头似的手来。他一个一个拉了手,谨慎地坐在一级阶段上。
河的对面,村姑们齐声唱着歌;有些干草,潮湿的尘埃,篝火的烟的气味。从渡头,传来着疲马的蹄声。农民的劳倦了的日子,在温暖的暮霭中,满载干草的车轮声中,吃饱了而还未榨乳的母牛的拖长的鸣声中消去了。
“好象并不多呀。”略勃支走到门口来,说。“今天是不会多来的,因为有许多人就都在割草的地方过夜……”
“为什么在工作日开起什么会来了?还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情了呢?”
“唔,出了一点事……”议长微微踌躇着,承认说。“他们一伙里,有一个干了坏事了,——就是住在我那里的。那原也算不得什么事,并不大,可是弄得非常麻烦起来了!”他没法似的,看一看莱奋生这边,便不说话。
“如果是算不得什么的事,先就不应该召集我们呀!……”农民们统统嚷了起来。“在种田人,现在是,就是一个钟头,也是要紧的时光呵。”
莱奋生解释了一番。他们便闹闹嚷嚷地摊出农民式的哀诉来,——那是大抵关于割草和商品的缺少的。
“约瑟夫·亚伯拉弥支,你自己到割草地方去,看看大家用什么东西在割草才是。好好的镰刀,就是敷衍门面的也没有呵,——都是修补过的。这简直不是工作,是受苦呀。”
“前天,绥蒙将很好的一把弄坏了!给这小子,应该比谁都早些——因为是爱做事的农夫呀,割起草来,简直象机器一般发响……正割着——碰着了沙鼠窠……倘你听到这样的响,你会看见火星……现在是,无论怎么修,总赶不上原样了。”
“那是一把很出色的镰刀!……”
“我的家里的那些人怎样?……”略勃支沉思地说。“还顺手么?因为今年草是真多呵!到礼拜日为止,能够割掉夏天的一块,就好。这战争,真是了不得的吃亏呵。”
从黑暗中,几个穿着长的肮脏的小衫的新的人影,出现在颤动的光条里面了。有的拿着包裹,——是作工之后,顺脚到了这里的。他们和他们自己一同,带来了嚷嚷的农夫的语声,和柏油,汗,新鲜的割倒的草的气味。
“上帝保佑你家……”
“哈——哈——哈!……伊凡么?……来,到亮地方,给我看看你那狗脸,——哪,很给土蜂叮了罢!我看见的,你怎样屁股一摆一摆的在逃走……”
“你这猪狗为什么在我的地上割草的?”
“怎么在你的地上?不要说昏话!……我是一丝不差,看定地界来割的。我不要别人的东西——自己的尽够了。”
“人知道的……自己的尽够了!你家的猪,不是赶一回,赶一回,总还是钻进田里来么?……就要在我的田里生小猪了……哦,自己的尽够!人知道的……”
不知是谁,有着一只眼睛在暗中发闪的,弯腰的茁实的男人,站出在群众之上,说起话来了:
“三天以前,日本人到了山达戈哩。是秋圭斯克的人们说的。到来占领了学校——立刻就是女人:‘露乌西亚姑娘,露乌西亚姑娘……嘶,嘶,嘶。’呸,鬼,Tvoju matj,上帝宽恕我……”他将臂膊用力一挥,愤愤地砍断似的住了口。
“他们也要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一定……”
“怎么会有这样的灾殃的呵?”
“百姓全没有静一静的工夫……”
“况且什么都是百姓受损,什么都是百姓当灾!哪一边都随便,快点有一个定局就好……”
“就是这呀,两边可都不成的。往前走是棺材,向后走是坟墓——都一样的!”
莱奋生默默地听着,没有插嘴。人们将他忘掉了。他,看起来,是一个矮小的并不出色的男子——全体好象是从帽子和红胡须,还有高过膝盖的毛皮的长靴所造成的一般。然而倾听着杂乱的农民们的话,莱奋生却从中听出只有他知道的不安的调子来了。“我们要被人打败的……一定……”他即刻想,而且跟着这思想,还生出了别的——实际底的清清楚楚的分明的思想来:“至迟明天,应该写信给式泰信斯基,教他将负伤者藏起来,随便那里都可以……暂时之间,要躲掉,好象并没有我们一样……还有,应该将卫兵增添……”
“巴克拉诺夫!”他叫副手道。“来这里一下……因为这样……近一些坐下罢。我想,栅门口一个卫兵是不够的。还应该派骑兵的巡察到克理罗夫加去……尤其是夜里……我们已经太不小心了……”
“出了什么事么?……”巴克拉诺夫愕然。“有了什么危险么?还是,什么呢?……”他将那剃光的头,向着莱奋生那边,而他的鞑靼人一般的眼梢扬起的细长的眼,则很注意地,探索地在凝视。
“战争是,亲爱的朋友,常常有危险的。”莱奋生温和地,然而冷嘲地说。“战争是,我的好友,和在干草小屋里和玛卢沙睡觉,是不同的呀……”他忽然喷出有力的愉快的笑来,向巴克拉诺夫的胁肋抓了一下。
“你瞧,这样的滑头……”巴克拉诺夫回答说,捏住莱奋生的手,立刻变了爱闹的,善良的,活泼的青年了。
“不要嚷,不要嚷,——没法逃脱的!……”他将莱奋生的手扭在背后,于不知不觉间一直将他推到门口的柱子上,温和地在齿缝里低声说。
“去罢,去罢!——那边玛卢沙在叫你哩……”莱奋生笑道。“喂,放手罢,你这小鬼!……在会场上,这可不行……”
“正因为在会场上,是你的运气,要不然,我简直教你知道……”
“去罢,去罢,那边玛卢沙是……去罢!”
“我想,卫兵一个人不就很够了?”巴克拉诺夫站起身来,一面问。
莱奋生微笑着,目送他的后影。
“你的副手实在是好家伙呵。”一个人说。“既不喝酒,也不抽烟。况且第一是年青呀。大前天到小屋子里来借马轭……我说,‘哪,可要喝一杯加了辣料的东西呢?’‘不,’他说,‘我不喝。’‘如果你要给我吃什么东西,’他说,‘就给一点牛乳罢——牛乳,’他说,‘那实在是很喜欢的。’后来他喝了,你知道,就象小孩子一样——在大钵子里,加了一小片的面包……一个好小子,不会错的!……”
在群众之中,闪着枪口,渐渐看见袭击队的踪影了。他们照着定刻,亲睦地聚到集会来。最后来的是矿工,谛摩菲·图皤夫走在前面,他是苏羌的高大,强壮的选矿手,现在做了小队长了。他们成了亲密的集团,并不分散,挤进群集里面去。只有木罗式加显着阴郁的脸相,坐在离开一点的壁前的凳子上。
“阿,阿……你也在这里?”见了莱奋生,图皤夫高兴地叫道,——仿佛和他多年不见,而在这里相遇,是出乎意料之外似的。“在那边,我们的朋友干出什么来了罢?”他将那大的乌黑的手,伸向莱奋生去,一面铜一般沉重地问。
“我们应当教训他,教他一课……给别人看看榜样的!”他没有听完莱奋生的说明,便又怒吼起来。
“对这木罗式加,是早该留心的了,——丢部队全体的脸。”头戴学生帽,脚穿擦亮长靴,叫作企什的声音甜腻腻的青年,插嘴说。
“没有请教你呀!”图皤夫头也不回,打断了话。
那青年受了恨,咬着嘴唇,俨然地又想回嘴,一看见莱奋生的冷嘲的眼光,射在自己身上,便躲到群集里去了。
“你看见了这家伙了罢?”小队长阴郁地说,“你为什么留他在这里的呢?人说,他自己就因为偷东西,给专门学校斥退的。”
“不要相信那些风闻,”莱奋生指教地说。
“你们站在外面多么长久呵!……”没法似的摆着手,略勃支从门口叫喊道,好象他万不料因为他那满生野草的田地,竟会聚起那么多的人们来一样。“就开起来,可好呢——同志队长?……还是我们老是缠着,直到公鸡叫呢?……”
六 矿山的人们
因为烟气,屋子里就青苍,闷热了起来。凳子不够了。农夫和袭击队员们夹杂着,塞满了通路,挤在门口,就在莱奋生的颈子后面呼吸。
“开手罢,约瑟夫·亚伯拉弥支,”略勃支不满意似的说。他对于自己和队长,都不以为然。——所有的事情,到了现在,已经都好象完全无聊而且麻烦了。
木罗式加挤进门口,显着阴郁而狞恶的脸,和图皤夫并排站下。
莱奋生特地郑重说明,倘若他不以为这案件和农夫以及袭击队两面有关,倘若队里面没有许多本地人,他是决不使农人们放下工作的。
“照大家判定的办就是了。”他学着农夫的缓慢的调子,沉重地收了梢。他慢慢地坐在凳子上,向后一转,便忽然成了渺小的并不惹眼的人——将集会留在暗地里,使他们自己来议事,他却灯心似的消掉了。
起初有许多人同时说话,杂乱无章,不得要领,后来又有人随声附和,集会立刻热闹起来了。好几分钟中,竟不能听清一句话。发言的大抵是农人,袭击队员们只是沉静地默默地在等候。
“这也不对,”夏苔一般的白头发,总是不平的遏斯泰菲老头子严峻地大声说,“先前呢,米古拉式加 的时候呢,做出这等事来的小子,是在村子里打着游街示众的。偷的东西挂在颈子上,敲着锅子,带着走的……”他仿佛学校里的校长那样,摇着他干枯了的手指,好象在吓谁。
“不要再给我们来讲你的米古拉式加了罢!……”曲背的独只眼的——讲过日本人的那人大声说。他常常想摆手,但地方狭,他因此更加发狠了。“你总是你的米古拉式加!……时候过去了哩!……请了请了哩,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是米古拉式加也好,不是米古拉式加也好,做出这样的事来,总之是不好的。”——老头子很不屈服。“就是这样种作着,在养活大家的。不过来养偷儿,我们却不必。”
“谁说要养偷儿呀?偷儿的帮手,是谁也不来做的。说起偷儿来,你倒说不定正养着哩!”独眼的男人隐射着十年前逃到不知那里去了的老头子的儿子,说。“这里是要两样的天秤的!这小伙子,已经战斗了六年,——为什么尝了个瓜就不行了?……”
“但是为什么要偷呢?……”一个人诧异地说。“我的上帝,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只要到我们这里来,我就给他装满一口袋。有有,拿罢,——我们又不是喂牲口,给一个好人,有什么不情愿的!……”
在农民的声音中,并不含有愤懑。多数的人们,于这一件事是一致的,——旧的规则已经不中用了,必须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还是大家自己来决定罢,和议长一起!”有人大声说。“这一件事,我们没有什么要插嘴的……”
莱奋生从新站起,敲着桌子。
“同志们,还是挨次来说罢。”他镇静地,然而分明地说了,给大家能够听到。“一齐说起来,什么结局也不会有的。但木罗式加在那里呢?……喂,到这里来……”他显了阴沉的脸,接着说,大家的眼睛便都转向传令使所站的地方。
“我可是在这里也看见的……”木罗式加含糊地说。
“去罢,去罢!……”图皤夫推着他。
木罗式加踌躇了。莱奋生向前面走过去,象钳子似的,用那不瞬的视线,钉一般将木罗式加从群集中间拔出了。
传令使不看别人,垂着头走到桌子那边去。他汗出淋漓,他的手在发抖。他觉得自己身上有几百条好奇的视线,想抬起头来,但立刻遇到了生着硬麻一般胡子的刚卡连珂的脸。工兵同情地而且严厉地在看他。木罗式加受不住了,向着窗门那面,就将眼睛凝视着空虚的处所。
“那么,我们就来评议罢。”莱奋生仍象先前一样,非常平静地,然而使一切人们,连在门外的也能够听到地,说。“有谁要说话么?……哪,你,老伯伯,你有什么要说罢?……”
“在这里,有什么话好说呢。”遏斯泰菲老头子惶窘着,说:“我们是,不过是,自己一伙里的话呀……”
“事情不很简单么,自己们去决定就是了!”农民们又嚷嚷地叫了起来。
“那么,老伯伯,让我来说罢……”突然间,图皤夫用了按住的力量,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遏斯泰菲老头子那一面,也将莱奋生错叫作“老伯伯”了。
在图皤夫的声音中,有一种难名的威逼,使大家的头都转到他那面去。他走近桌子,和木罗式加并排站定了,——并且用了那大的,茁壮的身子,将莱奋生遮掩起来。
“叫我们自己来决定?……你们担心么!?……”他挺出胸脯,拖长着热心的怒声说。“那么,就自己来决定罢!……”他忽然俯向木罗式加,将那热烈的眼盯在他上面。“你是我们一伙么,你说,木罗式加?……是矿工?”他紧张着,刻毒地问。“哼,哼,是肮脏的血呀,——苏羌的矿石呵!……不愿意做我们的一伙么?胡闹么?丢矿工们的脸么?——好!……”他的声音,恰如响亮的硬煤一样,发着沉重的钢一般的声音,落到寂静里去了。
木罗式加白得象布一样,牢牢地凝视着他的眼,心脏是在摇摆,仿佛受了枪弹的打击似的。
“好!……”图皤夫重复说……“去捣乱就是了!……倒要看看你离开了我们,会怎样!……至于我们呢……要赶出这小子去!……”他忽然向着莱奋生,简捷地说完话。
“瞧着罢,——只不要闹糟了自己!……”袭击队中的一个大声说。
“什么?”图皤夫凶猛地回问,向前走了一步。
“我的上帝,好了罢……”从角落上,发出吃了惊的老人的鼻声来。
莱奋生从后面拉着小队长的袖子。
“图皤夫……图皤夫……”他静静地叫道。“再靠边一点,——将人们遮住了。……”
图皤夫已经射出了最后的箭,看着队长,惶惑地跄踉着,平静了下来。
“但是,为什么我们总得赶走这呆子的呢?”将那绻发的给太阳晒黑了的头,昂在群众上面,刚卡连珂忽然开口说。“我毫不想来给他辩护,因为人是不能没有着落的呀,——他做了坏事,况且我是天天和他吵架的……但是他,说起来,是一个能战斗的小子,——这总是不该抹杀的。我们是和他经历了乌苏里的战线的,做着前卫部队。他是我们的伙伴——决不做内应,也决不卖大家的……”
“伙伴……”图皤夫悲痛地插嘴说。“那么,你以为我们就不是他的伙伴么?……我们在一个矿洞里开掘……差不多有三个月,我们在一件外套下面睡觉!……现在该死的臭黄鼠狼,”他忽然记起了那甜腻声音的企什来,“却想来教训我们一下了!……”
“我就在说这个,”疑心似的斜瞥着图皤夫那面,刚卡连珂接下去说,(他以为那骂詈是对他的了。)“将这事就这样简单地拉倒,是不行的。但要立刻驱逐,也不是办法,——我们就毁了自己。我的意见是这样的:应该问他自己!……”他于是用手掌沉重地在空中一劈,仿佛要将别的无用的意见,从自己的意见分开。
“不错!……问他自己罢!……如果他在懊悔,他该会自己说出来的!……”
图皤夫想挤回原地方去,但在通路的中途站住了,搜查一般地凝视着木罗式加。他却毫无主见地呆看着,只用汗津津的指头在弄小衫的扣子。
“说呀,你在怎么想,说呀!……”
木罗式加用横眼向莱奋生一瞥。
“是的,我这样……”他低声说了起来,但想不出话,沉默了。
“说呀,说呀!”大家象是激励他似的叫喊。
“是的,我这样……干了一下……”他又想不出必要的话来了,便转脸向着略勃支那面……“哪,这些瓜儿……如果我知道这是不对……还是怀了坏心思来做的呢?……我们这里的孩子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也就这样……并且照图皤夫说,我是将我们的伙伴全体……我实在是,弟兄们!……”骤然之间,他的胸中有什么东西迸裂了,他抓着胸膛,全身挺向前面,从他两眼里,射出了温暖的湿润的光,……“为了伙伴,我可以献出我最末的一滴血来。这样子……这样子,我还丢你们的脸……还是怎样!……”
另外的声音从街上透进了屋子中,——狗在式尼德庚的村庄里叫,姑娘们在唱歌,从牧师那里的邻居传来了整齐的钝声,好象挨磨一样。在渡头,是人们拖声喊着“呵,拉呀!”的声音。
“可是叫我怎样来罚自己呢?……”木罗式加接下去说,悲痛地,但比先前已经更加稳当,也没有那样诚恳了。“只能够立誓……矿工的誓呀……那是不会翻的……我决不干坏事了……”
“但是,如果靠不住呢?”莱奋生很注意地问。
“靠不住……”木罗式加愧在农民们的面前,颦了脸。
“但是,如果做不到呢?……”
“那时候,怎样都可以……枪毙我……”
“好,要你的命!”图皤夫严紧地说,但在他眼睛里,已经毫无怒色,只是亲爱地,嘲笑似的在发闪了。
“那么,完了罢!……完了哩!”人们在凳子上嚷着。
“那么,总算这就完了……”农民们高兴这麻烦的集会,不久就完。便说,“一点无聊的事,话倒说了一整年……”
“那么,这样决定罢,还是……?没有别的提议么?……”
“快闭会罢,落地狱的……”从刚才的紧张忽然变了畅快的心情,袭击队员都嚷了起来。“烦厌透哩……肚子又饿得多么凶,——肚肠和肚肠挤得铁紧罗!……”
“不,等一等,”莱奋生举起手来,镇静着,着眼睛,说。
“这问题,这算完了。这回是别的问题了!……”
“什么呢,又是?!”
“我想,有定下这样决议的必要的……”他向四近看了一转……“这里简直是没有书记的么!……”他忽而微微地,温和地笑起来了。“企什,到这里来写罢……是这样的决议呵:在军事的闲空的时候,不得追赶街上的狗,却须帮一点农民的忙……”他仿佛自己相信着有谁要帮农民的忙似的,用了含有确信的口气说。
“不呀,那样的事,我们倒一点不想的!”农民中有人说。
莱奋生想:——“着了!”
“嘘……嘘!……”别的农人打断了他。“听罢。叫他们做做罢——手也不会就磨损的!……”
“给略勃支,我们格外帮忙罢……”
“为什么格外?”农民们嚷了起来。“他是怎么的一位大老爷呀?……?……做议长算得什么,谁都会做的!……”
“闭会,闭会!……没有异议!……写下来罢!……”袭击队员从位置上站起,也不再听队长的说话,橐橐地走出屋子去了。
“唉呀……凡涅!……”一个头发蓬松的,尖鼻子的少年,跑到木罗式加这里来;穿着长靴,开小步拉他往门口走。“我的顶爱的小宝宝,小儿子,拖鼻涕小娃娃……唉呀!……”他灵巧地拉歪了帽子,别一只手拥着木罗式加,走得门口的地板得得地响。
“放手,放手!”传令使推开他,却并不是坏意思。
莱奋生和巴克拉诺夫,开快步从旁边走过了。
“图皤夫这家伙,倒象是强的。”副手亢奋着,口喷唾沫,挥着手说。“使他和刚卡连珂吵起架来,该是有趣的罢!你想,谁赢?……”
莱奋生在想别样的事情,没有听到他的话。潮湿的尘埃,在脚底下觉得软软地。
木罗式加不知什么时候剩在后面了。最后的农夫,也赶上了他。他们已经平静地不慌不忙地在谈论,——恰如并非从集会,却从工作之后回来的一般。
“那犹太人象个样子。”一个说,大概是指莱奋生了。丘冈上面爬着欢迎的小屋的灯,在招人们晚膳。河流在烟雾里,喧嚷着几百絮絮叨叨的声音。
“米式加还没有喂哩……”木罗式加逐渐走到平时走惯的处所,便记得起来了。
在马厩里,是觉得了主人的到来,米式加就静静地,不平似的嘶着,——好象在问“你在那里乱跑呀?”的一般。木罗式加在暗中摸到硬的鬃毛,便将马牵出了马厩。
“瞧哪,多么高兴呀。”马用了那冰冷的鼻子,来乱碰他的头的时候,他推着米式加的头,说:“你光知道装腔,我呢,——我却得来收拾。”
七 莱奋生
莱奋生的部队,已经什么事也不做,屯田了五星期,——所以预备的马匹,辎重,还有从那四近,别的部队的破破烂烂的驯良的逃兵们所曾经藏身的大锅之类的财产,就增多起来。人们睡得过度,连站着在做哨兵的时候,也睡着了。不安的报告,也不能使这庞然大物移一个位置,——他是怕了轻率的移动了。——新的事实,对于他的这危惧,或则加以证明,或则给以嘲笑。自己的过于慎重,他也自笑了好几回,——尤其是在日本军放弃了克理罗夫加,斥候在数百威尔斯忒 之间,不见敌人只影的事,明明白白了的时候。
但除了式泰信斯基之外,却谁也不知道这莱奋生的动摇。部队里面,大抵是谁也不知道莱奋生也会动摇的。他不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分给别一个人,只常常用现成的“是的”和“不是”来应付。所以,他在一切人们,——除掉知道他的真价值的图皤夫,式泰信斯基,刚卡连珂那些人之外的一切人们,就见得是特别正确一流的人物。一切袭击队员,尤其是什么都想学队长,连表面的样子也在模仿的年青的巴克拉诺夫,大体是这么想的:“我呢,自然,是孽障的人,有许多缺点,例如许多事情,我不懂得,自己之中的许多东西,也不能克服。我的家里,有着精细的温和的妻或是新娘,我恋爱她;我吃甘甜的瓜,喝加面包的牛奶,或者又因为要在那里的晚上引诱姑娘们,爱穿刷亮的长靴。然而莱奋生——他却是全然别样的人。不能疑心他做过这样的事,——他懂得一切事,做得都恰如其分。他并不巴克拉诺夫似的去跟姑娘们,也不木罗式加似的去偷瓜。他只知道一件事——工作。因此之故,这样的正确的人,是不得不信赖他,服从他的。”
从莱奋生被推举为队长的时候起,没有人能给他想一个别的位置了,——大家都觉得惟有他来指挥部队这件事,乃是他的最大的特征。假使莱奋生讲过他那幼时,帮着他的父亲卖旧货,以及他的父亲直到死去,在想发财,但一面却怕老鼠,弹着不高明的梵亚林的事,那么,大约谁都以为这只是恰好的笑话的罢。然而莱奋生决不讲这些事。这并非因为他是隐瞒事物的人,倒是因为他知道大家都以他为特别种类的人物,虽然自己也很明白本身的缺点和别人的缺点,但要率领人们,却觉得只有将他们的缺点,指给他们,而遮掩了自己的缺点,这才能办的缘故。对于模仿着他自己的事,他也决不愿意略略嘲笑那年青的巴克拉诺夫的。象他那样年纪之际,他也曾模仿过教导他的人们。而且那时候,在他看来,他们也都见得是正确的人物,恰如现在的他之于巴克拉诺夫一样。到后来,他知道他的教师们并不如此了,然而他对于那些人,仍然非常感激。现在,巴克拉诺夫岂不是不但将他的表面的样子,并且连他先前的生活的经验——斗争,工作,行动的习惯,也都在收为己有么?莱奋生知道这表面的样子,当随年月一同消亡,而由个人底经验所积蓄的这习惯,却会传给新的莱奋生,新的巴克拉诺夫,而这件事,也非常重要,非常必要的。
……八月初的一个潮湿的夜半,骑兵的急使驰到部队里来了。这是袭击队各部队的本部长,年老的司荷威·珂夫敦所派遣的。老司荷威·珂夫敦写了信来,说袭击队的主力所集中的亚奴契诺村,被日本军前来袭击;说伊士伏忒加近旁的决死的战斗,苦得快死的有一百多人;说自己也中了九弹,躲在猎人的过冬的小屋里,还说自己的性命,恐怕也不会长久了。……
败北的风闻,以不祥的速度,沿着溪谷展了开去。然而急使尚且追上它,走掉了。于是各个传令使,就直觉了那是自从运动开始以来,所派遣的最可怕的急使。人们的动摇,又传播到马匹去。毛鬣蓬松的袭击队的马,露着牙齿,顺了阴郁的湿的村路,从这村狂奔到那村——泼起着马蹄所激的泥水……
莱奋生遇见急使,是夜里十二点半,过了半点钟,牧人美迭里札所率的骑兵小队,便越过了克理罗夫加村,循着希霍台·亚理尼的人所不知的鸟道,扇似的向三方面扩张开去,——并且将不安的通知,送给斯伐庚战斗区的诸部队去了。
莱奋生汇集诸部队送来的零散的报告,已经有四天了。他的脑紧张着,直感地在动作,恰如正在倾听一般。但他却仍象先前,冷静地和人们交谈,着那与众不同的碧绿的眼,并且揶揄巴克拉诺夫的跟着“肮脏的玛沙”。有一回,由恐怖而胆子大了起来的企什,问他为什么不讲应付的方法的时候,莱奋生便温和地敲着他的前额,答道,“那不是小鸟儿 的脑袋所能知道的。”他好象在用那一切样子,示给人们,只有他分明地知道这一切何以发生,怎样趋向,其中并无什么异样的可怕的事,而且他莱奋生,早已有了适宜的万无一失的救济之策了。但实则他不但并无什么策略,倒象勒令一下子解答那含有许多未知数的许多题目的学生一样,连自己也觉得为难。那不安的急使的一星期之前,袭击队员凯农尼珂夫到一个市镇去了,他还在等候从那地方来的报告。
这人在急使到后的第五天,弄得胡子蓬松,疲乏,饥饿,然而仍旧是出发以前照样的狡黠,红毛——只有这他毫没有改样——回来了。
“市镇统统毁掉了,克拉什理曼是被关在牢里了……”用了打牌上做手脚的人一般的巧妙,从很大的袖子里的一个袋子里,取出几封书信来,凯农尼珂夫说,还用嘴唇微微地笑着,——他是毫没有什么高兴的,然而倘不微笑,他就不能说什么了。“在符拉迭尔罗·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和阿里格——有日本的陆战队在……苏羌是全给弄糟了……这事简直象坏烟草!……哪,你也吸罢……”他便向莱奋生递过一枝金头的烟卷来。这“你也吸罢”是说烟卷的呢,还是说“象坏烟草”一样不好的事情的呢,竟有些不能辨别了。
莱奋生望一望信面——于是将一封装进衣袋里,拆开另一封信来:那正证实着凯农尼珂夫的话。在充满着虚张声势的公文式的字里行间,那败北和无力的悲愤,却令人觉得过于明白。
“不行么,唔?……”凯农尼珂夫同情地问。
“可以……不算什么……但信是谁写的——绥图赫?”
凯农尼珂夫肯定地点头。
“就象他——他是总要分了部门来写的……”莱奋生用指甲在“第四部:当面的任务”之处的下面抓了一条线,——嗅一嗅烟草。“坏烟草呵,是不是?给我一个火……但大家面前,你不要多话呵……关于陆战队和别的事……给我买了烟管没有呢?”他并不听凯农尼珂夫的为什么不买烟管的说明,又在注视纸上了。
“当面的任务”这一部,是由五个条项所构成的。其中的四条,从莱奋生看来,仿佛是呆气的不能实行的事。(“唉,穆绥不在,真糟,”——他想,他这时才痛惜克拉什理曼的被捕。)第五条是这样地写着的:
“……目下,袭击队指挥者所要求的最重要的事,——排除任何的困难也须达成的事,——是即使不多,也须保持强固而有规律的战斗单位,他日在那周围……”
“叫巴克拉诺夫和经理部长来。”莱奋生迅速地说。
他将信件塞进图囊中,于是在那战斗单位的周围,他日会形成什么呢,他也没有看到底……从许多的任务里,只描出了一件——“最重要的东西”。莱奋生抛掉熄了的烟卷,敲着桌子……“保持战斗单位”……这思想他总是不能消释,以化学铅笔写在便笺上的六个字的形象,留在他的眼前。他机械底地取出第二封信,望着信封,知道是妻子所寄的。“这可以且慢,”他想着,又藏进袋子去:——“保持战斗单位……”
经理部长和巴克拉诺夫到来的时候,莱奋生已经知道,他要做的是什么了,——他和在他指挥之下的人们:他们为要保持这部队,作为战斗单位起见,是来做凡有一切的事的。
“我们应该立刻从这里出发。”莱奋生说。“我们的准备,都停当了么?……经理部长的发言……”
“是的,经理部长的发言。”巴克拉诺夫反响似的说,显着仿佛豫知了这一切的趋向一般的脸相,收紧了皮带。
“要我——这个,没有办妥的工作,我是不做的。我准备着,什么时候都可以出发……不过那些燕麦又怎么办呢?那是……”于是经理部长将一大串湿的燕麦,破的货包,病的马匹“不能运送燕麦”的事,一句话,就是将表明他全未准备的事,他以为这移动是有损的计划的事的情形,冗长地说了一通。他竭力想不看队长,病底地颦着脸,着眼睛,而且咳嗽着,这是因为豫先确信着自己的失败了的。
莱奋生抓住了他的衣扣,说:
“你说昏话……”
“不,这是真的,约瑟夫·亚伯拉弥支,我想,我们还是驻屯在这里好……”
“驻屯?……这里?!……”莱奋生恰如同情于经理部长之愚似的,摇一摇头。“头上已经就要出白头发了。你说,你究竟在用什么想的,用脑袋还是用卵袋的呀?……”
“我……”
“住口!”莱奋生含着许多意义地抓着他的扣子只一拉。“准备去,要什么时候都能走。懂了没有?……巴克拉诺夫,你监督着罢……”他放掉扣子。“羞人!……你的货包之类,毫没有什么要紧的……小事情!”他的眼睛冷下去了,在他的峻峭的视线之下,经理部长终于也确信了他在着忙的货包之类——真是小事情了。
“是的,自然……那是明明白白的……问题并不在这里……”他喃喃地说,好象倘若队长认为必要,便连自己背着燕麦走路,也将赞成的一般。“那有什么烦难呀?还可以立刻的!即使是今天——即使是一转眼……”
“哪,就是呵……”莱奋生笑起来了。“这就是了,就是了,去罢!”他在他的背脊上轻轻一推。“你要给我什么时候都可以……”
“老狐狸,厉害的,”怀着恚怒和感叹,经理部长走出屋子去的时候,想。
到傍晚,莱奋生召集了部队评议会和小队长。
他们各执了不同的态度,接受莱奋生的报告。图皤夫是拈着浓厚的沉重地拖下着的髭须,默默地坐了一晚上。他分明是和莱奋生同意的。对于出发,最为反对的,是第二小队长苦勃拉克。他是这一群中的最旧,最有功劳,而且最不高明的队长。但没有一个帮衬他的人。苦勃拉克是克理罗夫加的本地人,他所主张的,是克理罗夫加的田地,而不是工作的利益,那是谁都知道的。
“盖上盖子罢!得带住了……”牧人美迭里札打断他。“已经是忘掉老婆的裙子的时候了呀,苦勃拉克伯伯!”他照例地因了自己的话而激昂,用拳头敲着桌子。而且他的麻脸上,也即刻沁满了汗。“再在这里,人会将你们象小鸡一样——带住而且盖上的!……”他于是响着胡乱的脚步声,用鞭子敲着椅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不要这么拚命,朋友,不然,立刻会乏的。”莱奋生忠告他。但在心里,却佩服着软皮鞭似的紧紧地编成的柔软的身体的激烈的举动。这人连一分钟也不能镇静地坐定,全身是火和动,他的凶猛的眼睛里,燃烧着再来战斗的无厌的欲求。
美迭里札将自己的退却的计划立定了。由此看来,显然是他的热烈的头,虽对于很大的广漠,也并无恐怖,而且未曾失掉了军事上的锐敏。
“对的!……他的头很不错。”巴克拉诺夫感叹起来,但对于美迭里札的独立的思想的过于大胆的飞跃,又略有些歆羡。“前几时还在看马的,再过两年,一定会成为指挥我们的罢……”
“美迭里札么?……呵——阿……是的,是一个脚色呀!”莱奋生也共鸣了。“但是,小心些罢,——不要自负……”
然而利用了各人都以自己为比别人高强,不听别人的话的这热心的论争,莱奋生就将美迭里札的计划,用了更单纯,更慎重的自己的计划换了出来。但他做得很巧妙,很隐藏,他的新的提案,便当作美迭里札的提案而付了表决,并且为大家所采用了。
在回答市镇和式泰信斯基的书信中,莱奋生通知几天之内,就要将部队移到伊罗罕札河的上流希比希村去,而于病院倘没有特别的命令,便还留在那地方。莱奋生是还住在那镇上的时候,就认识了式泰信斯基的。这回是他写给他的第二封告警的信了。
他在深夜里才做完他的工作;洋灯里的油已经点尽了。从敞开的窗间,流来了湿气和烂叶的气味。蟑螂在火炉后面索索作响,隔壁的小屋里,有略勃支的打鼾声。莱奋生忽然,记起了他妻子的信,便将油添在洋灯里,看了起来。并没有什么新鲜的,高兴的事。仍象先前一样,找不到什么地方做事,能卖的东西已经全部卖掉,现在只好靠着“工人红十字”的款子糊口,孩子们是生着坏血病和贫血症了。而且每一行里,无不流露着对于他的无限的关切。莱奋生沉思地理着胡子,动手来写回信。开初,他是不愿意将头钻进和这方面的生活相连结的思想里去的,但他的心情渐被牵引过去,他的脸渐渐缓和,他用难认的小字,写了两张纸,而其中的许多话,是谁也不能想到,莱奋生竟会知道着这样的言语的。
于是欠伸了疲倦的手脚,他到后院去了。马厩里面,马在踏蹄,啮着新鲜的草。守夜的卫兵紧抱着枪,睡在天幕下。莱奋生想:“倘若别的哨兵们也这样地睡着,可怎么呢?……”他站了一会,好容易克服了自己的渴睡的心情,将一匹雄马从马厩里牵出。他加了马具。那卫兵仍旧没有醒。“瞧罢,这狗养的。”——莱奋生想。他注意地拿了他的帽子,藏在干草里,便跳上鞍桥,去查卫兵去了。
他沿着灌木丛子,到了栅门口。
“谁在这里?”哨兵粗暴地问,响着枪闩。
“伙伴……”
“莱奋生?……为什么在夜里走动的?”
“巡察员来了没有?”
“十五分钟前来过了一个。”
“没有新消息么?”
“现下,是都平稳的……有烟草么?……”
莱奋生分给他一点满洲尔加,于是涉了河的浅滩,到了田野。
半瞎的月亮照临着,苍白的,满是露水的丛莽,显在昏暗中。浅河的每一个涟波,碰着砾石,都在分明地发响。前面的丘冈上,跳动着四个骑马的人。莱奋生转向丛莽那边去,躲了起来。声音逐渐近来了,莱奋生看清了两个人:是巡察。
“等一等,”一个一面说,一面勒马向路上去,马着鼻子,向旁边跳了起来。有一匹感到了莱奋生跨着的雄马,轻轻地嘶鸣了。
“不是吓了我们么?”前面的一个用了激动的勇壮的声音,说。“忒儿儿儿,……畜生!……”
“同你们在一起的是谁呀?”莱奋生将马靠近去,一面问。
“阿梭庚的斥候呵……日本军已在马理耶诺夫加出现了……”
“在马理耶诺夫加?”莱奋生出了惊,说。“那么,阿梭庚和他的部队,在那里呢?”
“在克理罗夫加。”斥候的一个说。“我们是退却了的……这战斗打得很凶恶,我们不能支持了。现在是派来和你这面来连络的。明天我们要退到高丽人的农场去了……”他沉重地俯向鞍上,——恰如他自己的言语的厉害的重担,压着了他一般。“都成了灰了。我们给打死了四十个。一夏天里,这样的损害,我们是一回也未曾有过的。”
“你早就离开克理罗夫加了么?”莱奋生问。“回转罢,我和你一同去……”
到了太阳快出的时候,他衰惫,瘦削,带着充血的眼和因为不眠而沉重的头,回到队里来了。
和阿梭庚的会面,决定底证明了莱奋生所下的决心——销声匿迹,从速离开这里的决心之正当。不特此也,阿梭庚的部队的样子,还将这事显得很分明:所有联系,都在朽烂了,宛如锈的钉子和锈的铁箍的桶,却遭了强有力的大斧的一击。人们不听指挥者的话,无目的地在后园徘徊,而且许多人还喝得烂醉。有一个人特别留在莱奋生的心里:一个绻发的瘦削的人,坐在路旁的广场上,用浑浊的眼睛,凝视着地面,在盲目底的绝望中,向灰白的朝雾一弹一弹地放枪。
一回来,莱奋生便将自己的信发出,给与受信人。但他已经决定于明晚离开这村庄,却没有给一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