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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十月》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5 05:03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十月(鲁迅译)

目录

士官候补生之谈

广场上的战斗

尼启德门边的战斗

退却

加里斯涅珂夫之死

炮火下的克莱谟林

孤立无援

缴械

怎么办呢?

母觅其子

要获得真的自由

亚庚在那里?

回想起来

谁是对的?

错了!

后记


上接207

  伊凡在分编投报的人们,归入各队去的桌子的附近,寻着了斯理文中尉,斯理文中尉和他,是一同在党内活动,后来更加亲密了的。这回被委为队长,伊凡便也于前天约定,加入那一队里了。斯理文穿着正式的军服,皮带下挂了长剑和手枪,戴着手套,将灰色的羊皮帽子高高的戴在后脑上。他敏捷地陀螺似的在办事,在登录处里面跑来跑去,向投报人提出种种的质问,挑选着自己所必要的一些特殊的人们。

  伊凡还须等候着。走到屋角的窗前时,只见那沉思着的莱波微支还站在那里,但总没有和他谈话的意思。一看见他,伊凡就觉得侮蔑这曾经要好的胖子的心理,更加油然而起了。

  那窗门,是正对亚尔巴德广场的,此刻天色已经全明,加了很多的水的牛乳似的淡白,而且边上带些淡蓝的雨云,在空中浮动。广场上面,则士官候补生们在用了列树路的木栅,柴木,木板等,赶忙造起防障来,恰如正在游戏的孩子们一般,又畅快又高兴,将这些在路上堆成障壁,然后用铁丝网将那障壁捆住。几个便衣的男子在帮忙。络腮胡子剪成法兰西式的一个美丈夫,服装虽然是海狸皮帽和很贵的防寒外套,但在肩白桦的柴束;压得跄跄踉踉地走来,掷在防障的附近,便用漂亮的手套拂着尘埃,又走进那内有堆房之类的大院子里去了。不久他又从门口出现,将一条带泥的长板拖到防障那边去,一到,士官候补生便接了那板,放在迭好了的柴木上。这美丈夫的防寒外套从领到裾,都被泥土和木屑弄得一塌胡涂了。

  工作做得很快。从各条横街和列树路通到广场的一切道路,都已被防障所遮断。士官候补生们好象马蚁,在防障周围做工,别的独立队则分为两列,开快步经过广场,向斯木连斯克市场和尼启德门那方面去,又从那地方退了回来。和这一队一同,大学生,中学生,官吏和普通人等,也都肩了枪,用了没有把握的步调在行走。

  拍,拍,吧,拍……

  在登记处那里远远地听到,尼启德门附近和墨斯科大学那一面,射击激烈起来了。伊凡很急于从速去参加战斗,幸而好容易才被斯理文叫了过去,说道:

  “去罢。已经挑选了哩,将那些本来有着心得的。要不然,就先得弄到校庭里去操一天……但我们能够即刻去。”

  一分钟之后,伊凡已和一个银鼠色头发的大学生,并排站在登记处附近的步道上面了,于是斯理文所带的一队,显着不好意思的模样,走出广场,通过了伏士陀惠全加,进向发给武器的克莱谟林去。这时候,射击听去似乎就在邻近的高大房屋之后,平时很热闹的伏士陀惠全加则空虚,寂寞,简直象是闭住了呼吸一般。只在大街的角落上,紧挨了墙壁,屹然站着拿枪的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等。斯理文是沿了步道,在领队前进的,但已听到枪弹打中两面的房屋上部的声音,剥落的油灰的碎片,纷纷迸散在步道上面了。

  义勇兵等吃了一惊,簇成一团,停住脚,就想飞跑起来。斯理文所带的一队,就经过托罗易兹基门,进了克莱谟林,而克莱谟林则阒寂无人,呈着凄凉的光景。但已经看见了兵营的入口和门的附近的哨兵。

  伊凡最初也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景来,觉得克莱谟林也还是历来的克莱谟林模样。那黄色的沉默的,给人以沉闷之感的兵营,久陀夫修道院的红色的房屋,在这房屋对面的各寺院的金色的屋盖,都依然如故,在兵营的厚壁旁边,也仍旧摆着“大炮之王。”

  然而一近兵器厂的门的时候,走在前面的义勇兵却愕然站住了。

  “快走,快走,诸君!”斯理文不禁命令说。“快走!”

  为这所惊的伊凡,从队伍的侧面一探望,便明白那使义勇兵大吃一惊的非常的原因了。车路上,兵器厂和兵营之间的广场上,无不狼藉地散乱着兵士的制帽,皮带,撕破了的外套,折断了的枪身,灰色的麻袋之类;被秋天的空气所润泽的乌黑的路石上,则斑斑点点印着紫色的血痕。在兵器厂的壁侧,旧炮弹堆的近旁,又迭着战死的兵士和士官候补生的尸骸,简直象柴薪一样。

  满是血污的打破了的头,睁开着的死人的眼,浴血的一团糟的长外套,挺直地伸出着的脚和手。

  就在兵器厂的大门的旁边,离哨兵两步之处,还纵横地躺着未曾收拾的死尸,最近的两具死尸的头颅,都被打碎了,从血染的乱发之间,石榴似的开着的伤口中,脑浆流在车路上。胶一般凝结了的血液,在路石上粘住,其中看去象是灰色条子的脑浆,是最使伊凡惊骇的了。

  变成苍白色了的义勇兵便即停步,连忙屏住呼吸,在那脸上,明明白白地显出恐怖和嫌恶之情来。

  站在门旁的一个士官候补生,略一斜瞥义勇兵的脸,便自沉默了。广场也沉默了。这是一片为新的未曾有的重量所压住了的石头的广场。

  “在这里是……出了什么事呀?”有人发出枯嗄的沙声,问士官候补生说。

  被问的士官候补生身子发起抖来,连忙转脸向了旁边,声不接气地说道:

  “战斗……”

  他是将这样的质问,当作一种开玩笑了,候补生于是仿佛在逃避再来质问似的,经过了这些可怕的死尸的旁边,走向对面去了。

  “战斗……这是战斗哪,”伊凡一面想,一面用了新的感情,并且张开了新的眼,再来一望前面的广场。

  这以前,国内战争在他仅是一个空虚的没有内容的音响,即使有着内容罢,那也不过是微细的并不可怕的东西罢了。

  国内战争是怎样的呢?原以为就如大规模的打架。所以这回的战斗,会有这么多的现在躺在眼前那样的不幸的战死者,是伊凡所未曾想到的。

  打破了的头颅,胶似的淤积着的血块,流在车路上的脑浆,不成样子的难看的可怕的人类的尸体,这就是国内战争。

  伊凡觉得为一种新的感觉所劫持,而且被其笼罩,发生了难以言语形容的气促,呼吸都艰难起来了。向周围一看,则前面的枢密院的房屋和久陀夫修道院的附近,都静悄悄地绝无事情,从那屋顶上,便看见高耸着各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白嘴乌在克莱谟林的空中成群飞舞,发着尖利的啼声。天空已经明亮,成为蔚蓝,只有透明的,缭绕的花带一般的轻云,在向东飞逝,从云间有时露出秋天的无力的太阳来。其时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骤然一闪,那车路上的血痕,便也更加明显地映在眼里了。

  流着脑浆的最末的兵士,是仰天躺着的,因为满是血污,也就看不出他是否年青,是否好看来了。但当看见日光照耀着那擦得亮晶晶的长靴和皮带的铜具时,伊凡忽而想道:

  “他是爱漂亮的。”

  这思想异样地使他心烦意乱。现在也许他正用了只剩皮骨的手,在擦毛刷罢……

  在兵器厂里,将步枪,弹药囊,弹药,皮带等,发给了义勇兵。

  义舅兵们好象恐怕惊醒了战死者的梦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用了低低的声音谈话,系好皮带,挂上弹药囊去,不好意思地用手翻弄着枪枝,大家都手足无措,举动迟钝起来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意气已经消沉的样子……待到走出克莱谟林以后,这才吐一口气,和伊凡并排走着的大学生,便喧闹地吹起口笛来,正在叹息,却忽而说道:

  “啊,唉,唉,……唔唔,可怕透了。这就是叫作战斗剧的呀。哦哦。是的……”

  于是又叹了一口气。

  谁也不交谈一句话,大家的心情都浮躁了。只有斯理文一个还照旧,弹簧似的,撑开着而富于弹力性。

   

  士官候补生之谈

   

  出了克莱谟林的一队,径到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在这里加上了士官候补生和将校,一同向卡孟努易桥去了。斯理文使伊凡穿上士官候补生的外套,这是因为当战斗方酣之际,工人的他,有被友军误认为红军,而遭狙击之虞的缘故。听说这样的实例,也已经有过了。这假装,使伊凡略觉有趣了一下。

  向卡孟努易桥去,是以四列纵队前进的,士官候补生走在前面。这时步伐一致,一齐进行,所以大家也仿佛觉得畅快起来。四面的街道,空虚而寂静,居民大概已经走避,留下的则躲在地下室中。一切房屋,都门扉紧闭,森森然,一切窗户,都垂下着窗幔,那模样简直象是瞎眼的魔鬼。而在这样的街上发响者,则只有义勇兵们的足音。

  沙,索。沙,索。沙,索。

  这整然的声响,使大家兴奋,而且将人心引到一种勇敢的工作上去了。

  守备卡孟努易桥的,是义勇兵第二队,摆着长板椅的石阑干的曲折之处,平时是相爱的男女,每夜在交谈甘甜的密语的,现在却架了机关枪,枪口正对着札木斯克伏莱支方面。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在桥上和桥边的岸上徐步往来。大寺院和宫殿中,都不见人影子,但一切还象平时一样,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在发光,伊凡钟楼巍然高峙,城墙和望楼,以及种种的殿堂,都照旧显着美观;空中毫无云翳,冷然在发青光,秋天的太阳,则无力地照耀着。教堂的圆盖上面,有几群白嘴乌在飞舞,发着不安的啼声。

  在伊凡的眼中,还剩有在克莱谟林所见的毛骨悚然的光景。这华丽的大寺院和宫殿后面,却有被惨杀了的尸骸,藏在那旧炮弹的堆积的背后,想起来总觉得是万分奇怪似的。

  伊凡冻得缩了身躯,在岸边徐步。外套失了暖气,帽子不合头颅,枪身使手冷得象冰一样。和他并排走着的大学生,则和一个大脑袋蓝眼睛的士官候补生不住地在谈天。

  “对于暴力,应该还它暴力的。”

  “但是,这却太过了。”大学生说。

  “为什么太过?这是当然的因果报应呵。因为他们要来杀我们,所以我们杀了他们的呀。这就是战斗。”

  伊凡知道,那是在讲克莱谟林界内的彼此冲突的事了。

  “你就在那里么?”他问士官候补生说。

  士官候补生冷冷地一看伊凡。

  “是的。从头到尾。”

  因为参加了那样特别时候的重大的战斗,而自己觉得满足的士官候补生,是暗暗地在等候有人来问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伊凡却忽而怀了反感了。血块,车路上的脑浆,在皮带的铜具上发闪的日光……他将身子紧靠在河岸的石碣上,紧到连冷气都要沁了进来,于是一声不响了。从显着蹙额含愁的脸相的他的军帽下面,挤出着蓬松的头发,而且无缘无故地,他用劲捏紧了枪身。

  在桥下面,是潺潺地流着冷的澄净的秋波,漾着沉重的湿气。

  大学生还在问,听到冷冷的威吓似的回答。

  “等到他们降伏了,约定将武器抛在那纪念碑旁边的,看见么,那纪念碑?”

  “看见的,”大学生答说。

  “于是我们这队就走过了门,进到克莱谟林来了。因为以为他们讲的是真话呵。”

  士官候补生暂时住了口。

  “但是……他们是骗子。突然开枪了。因为知道我们是少数呵。用机关枪……许多人给打死了。中队的我的同僚也给打死了。体操教师也给打死了。此外许多人给打死了……”

  “哦。那么,后来呢?”大学生急忙问道。

  “后来我们就从古达斐耶桥那里,向着门突进,给他们没有关门的工夫。铁甲车来了,又一辆来了……于是就给他们一个当面射击。当面射击呵!”

  士官候补生近乎大喝地说道:

  “当面射击呵!”

  伊凡的心里觉得异样了。

  “后来我们这队就用机关枪和步枪冲锋。他们躲在兵营里。从窗间和屋上来开枪。但我们将他们……用当面射击!于是狼狈着叫道:‘降伏了。’有些窗子上是白旗。他们怕得失掉了人性子。爬爬跌跌,嚷着‘饶命。’呜呜!喊着。浑身发抖,脸色铁青,跪下去。有的还在地面接吻,划着十字这种情景哩。”

  在伊凡的眼里,立刻现出这爬爬跌跌,乱嚷乱叫的人们的情景来,在石造的黄色的沉闷的屋子里,往来奔逃,而机关枪则在——拍拍拍拍地——将他们扫射。

  “就使他们收拾了他们一伙的死尸的,”士官候补生说。“他们就堆在炮弹后面。见了没有?那里就有着死尸哩。”

  士官候补生的声音中,响着自夸胜利的调子。

  “就这样地打烂了他们,占领了克莱谟林了。”

  他歪着嘴,浮出微笑来。于是足音响亮地沿着桥的阑干走去了。

  伊凡紧咬了牙关。

  “见鬼!这便是那……”他禁不住想。

  从士官候补生的谈话里透漏出来的残酷,使他吃了惊。种种的思想,成为旋风,吹进心里去,发着一种紧张的哀伤的音响。他忽然想高擎步枪,出乎头顶之上,将这掉在桥下的水里,头也不回地拔步飞跑了……但伊凡抑制着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一时的激情。

  “就会平静的。”

  他忍耐着,来来往往,在河岸上走了许多时,脚步声不住地在发响:

  橐,橐,橐……

   

  广场上的战斗

   

  正午时分,布尔塞维克从札木斯克伏莱支试向卡孟努易桥进攻,不知道从那几个角落里,炮声大震,四邻的人家的窗户,都瑟瑟地响了起来。

  士官候补生,将校和义勇兵们,就躲在河岸的石壁之后,开始应战,在桥上,则机关枪发出缝衣机器一般的声音。伊凡连忙用石块作为障蔽,将枪准备妥当,以待射击的良机,侧了耳朵倾听着。

  “在给谁缝防寒外套呀,”和伊凡并排伏着的大学生,将下巴撅向机关枪那面,愉快地笑着说。“正好赶得上冬天哩。”

  机关枪是周详审慎,等着好机会,停一会响一通。河对岸的大街上,时或有人叫喊,但那声音,却觉得孤独而悲哀。为枪声所惊的禽鸟,慌忙飞上克莱谟林和救世主大寺院的空中,画着圆圈,飞翔了一会,下来停在屋顶上,但又高飞而去了。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波良加方面的枪声沉默了,又成了平静。

  “一定的,打退了,”大学生断定说。

  “一定的,”伊凡正从石壁后面走上,附和道。

  他冷了,手脚全都冻僵,觉得受不住。在桥下面,河水微微有声,空气满含着极寒的气息,从水面腾起带白色的水蒸汽来,义勇兵们无聊起来,聚成了个个的小团,但谈话总无兴致。据哨兵的话,则在那些远离市中央的街道上,挤满着人们,布尔塞维克就混在群集里,向士官候补生开着枪,然而什么对付的办法也没有。

  义勇兵第八队就这样寂寞地无聊着,在桥上一直到傍晚。

  但这时候,在尼启德广场,戏院广场,亚呵德尼·略特,普列契斯典加这些地方,到处盛行射击,大家觉得布尔塞维克也许会进而突入后方,从背后袭来,立刻万事全休的。然而从士官学校前来的别的义勇兵们,却以为布尔塞维克的兵力并不多,所以不至于前进。

  这报告使大家安心,但又无聊起来了。

  一到傍晚,从札木斯克伏莱支方面传来了钟声,河下的教堂的钟,便即和这相应和。但那音响,却短而弱,而低。伊凡一想,就记得明天是礼拜日,所以在鸣钟做晚祷了。

  在枪声嚣然的市街里,听到这平和的孱弱的钟声,是很可怕的。枪声压倒了钟声,钟声也好象省悟了自己的无力,近地的教堂里的先行绝响,远处的也跟着停声,于是在空虚的街街巷巷所听到的,就和先前一样,只有枪声了。

  义勇兵第八队离开桥上时,已是黄昏时分。全队在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的大食堂里用晚膳,食堂的天花板是穹窿形的,壁上挂着嵌在玻璃框里的思服罗夫将军的格言:“前进!时时前进!处处前进!”(伊凡看后,起了异样的感觉。)食后并不休息,义勇兵第八队便径向尼启德门那方面去了。

  当此之际,伊凡乃得以观察了队员的态度。

  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斯理文和伊凡疏远了,所说的单是一些军务上的事。士官候补生们则以冷静而谨慎的态度,不加批判地,精确地实行着一切的事务。

  大学生们,最初是意气十分轩昂,大家大发了议论的。

  他们并非简单地来参加了战斗……不!他们是抱着各自的理想,前来参加了的。所以大家各以自己为英雄,在争论的样子上,尤其是不顾危险的态度上,就表现着他们的这样的抱负。

  但到第一天的傍晚,伊凡便看出他们已经疲乏,脸色青白,在谈话里,显出焦躁的神情来了。

  和伊凡并排的大学生加里斯涅珂夫——银鼠色的头发,戴着搁在鼻梁上的眼镜,穿着磨破了的长外套——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他是善良的,温和的人,有一种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来的脾气。

  “阿,此刻可以睡了罢。”他想着,说。“这于身体是有益的。”

  “是的,此刻该可以罢,”伊凡回答道。

  但其实也并无可以睡觉那样的工夫。

  队伍从亚尔巴德广场经过列树路,走向尼启德门去,这地方不住地在开枪。义勇兵们将身子紧帖着墙,蝉联着一个一个地前进。

  枪弹劈劈拍拍地打中列树路的树木,打下枝条来,落在附近的房屋上。因为枪弹响得太接近,太尖锐了,每一响,伊凡便不禁一弯腰,急忙从这凸角奔到那凸角去;大家也跳着走,仿佛被弹簧所拨了的一般。

  一同集合在有着圆柱子的白垩房屋的门的附近,尼启德门已经不远了。

  斯理文叫出连络哨兵来,指示了该站的位置。在半点钟以前,布尔塞维克已经沿着德威尔斯克列树路,开始了前进,所以现在正是战斗很猛的时光。

  “这好极了,”加里斯涅珂夫说,他在伊凡的后面。“整天闲着,真要无聊到熬不住的。”

  过了一会,斯理文不知道跑到那里去了,托一个年青的候补少尉,来做这队的指挥。这时候,射击愈加猛烈起来了。

  两个士官候补生忽然跳进了门里面,那外套满污着壁上的白粉。

  “怎么了?”大家不禁争问道。

  “敌在前进。密集了来的。已经到了列树路的喀喀林家附近了。”

  形势已经棘手了。又听到枪声之后,接着起了喊声。好象在大叫着“呜拉。”

  “听到么?在叫‘呜拉。’前进着哩。”

  伊凡从门里面一窥探,只见在垂暮的黄昏里,有黑影从巴理夏埃·伏士那尼埃教堂方面,向这里奔来。

  “瞧罢。闯来了。”一个说。

  大家定睛看时,诚然,在闯来了。

  “我们也前进罢,”加里斯涅珂夫慌乱着说。“为什么不前进的?”

  没有人回答他。

   

  尼启德门边的战斗

   

  这之际,斯理文恰从外庭跑进来了。

  “诸君,即刻,散开着前进。准备!”

  他迅速地分明地命令说。

  “要挨着壁,一个个去的,”伊凡机械底地,自言自语道。

  他的心窝发冷了,在背筋和两手上,都起了神经性的战栗。有谁能够打死他伊凡·彼得略也夫之类的事,他是丝毫也没有想到过的,只觉得一切仍然象是游戏一样。

  “那么,前进,诸君!”斯理文命令说。“前去,要当心。”

  士官候补生的第一团走出门去了。接着是第二团,此后跟了义勇兵,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就都在那里面。

  在伊凡,觉得市街仿佛和先前有些两样了似的。列树路上的树木和望得见的灰色的房屋,仍如平日一样,挂着蓝色的招牌;只有一个店铺的正面全部写着“小酒店”的招牌,有些异样,但列树路上,却依然是晚祷以前的萧森。

  然而确已有些两样了。

  “呜拉!”加里斯涅珂夫忽然大叫起来,还对伊凡说,“呜拉,跟着我来呀!”

  于是跳到大街的中央,横捏着枪,并不瞄准地就放,疾风似的跑向对面的转角上去了。……

  “呜拉!”别人也呐喊起来……

  大家就好象被大风所卷一般,也不再想到躲闪,直闯向对面的街角去。前面的射击来得正猛,恰如炒豆一样,有东西飞过了伊凡的近旁,风扑着他的脸。但他只是拚命飞跑,竭力地大叫:

  “呜拉!呜拉拉拉!”

  加里斯涅珂夫跑在前头,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们则恰如赛跑的孩子似的,跟在那后面。向前一看,只见昏暗的街上和广场的周围,黑色的和灰色的人影,已在纷纷逃走了。

  “逃着哩。捉住他们。打死他们!”有人在旁边叫着说。

  “捉住!打死!”

  劈拍,拍,劈拍拍!……——尖锐地开起枪来了。

  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们直到喀喀林家的邸宅,这才躲在一家药店的门口,停了步。现在列树路全体都看得见了。布尔塞维克正在沿着两侧的墙壁,向思德拉司忒广场奔逃,有的屈身向地,有的在爬走,刚以为站起来了,却又跑,又伏在地面上了。义勇兵们将枪抵着肩窝,不住地响着闭锁机,在射击那些逃走的敌。

  伊凡并不瞄准,只是乘了兴在射击,但在有一枪之后,却看见工人们的黑色的人影倒在步道上,还想挣扎着起来,那身子陀螺一般在打旋转了。

  “呵,打着了!”伊凡憎恶地想,便从新瞄准了来开枪。

  他的心跳得很厉害,太阳穴上轰轰地象是被铁锤所击似的……他还想前进,去追逃走的敌人。但也就听到了命令道:

  “退却!散开退却!”

  大家便向后退走,只留下了哨兵,都走进就在邻近的横街上的酒店里。这地方是设备着暖房装置的,要在这里休憩一会,温了身躯,然后再到哨兵线上去。

  温暖的,浓厚的空气,柔和了紧张的心情,当斯理文和一个人交谈之后,将全队分为几部,说道:“可以轮流去休息,有要睡的,去睡也行”的时候,伊凡颇为高兴了。

  义勇兵们喧嚷着,直接睡在地板上,在讲些空话。伊凡占据了窗边的一角,靠了壁,抱着枪,睡起觉来……

  他觉得睡后还不到一秒钟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站在他旁边,拉着他的手说话了:

  “起来罢。睡得真熟呀。起来罢。”

  伊凡沉重地抬了头,但眼睑还合着。

  “唔?什么?”

  “起来罢。轮到我们了。”

  还是那个鼻梁眼镜的加里斯涅珂夫,微笑着站在他面前,手拿着枪,正要装子弹。

  “哪,你真会睡,”他说,奇妙地摇摇头,还笑着:“十全大补的睡。”

  酒店里面,人们来来往往,很热闹,然而大家都用低声说话,只有斯理文和别一个留着颚髯的中年的将校,却大声地在指挥:

  “喂,上劲,上劲!轮到第二班了。快准备!”

  从外面进来了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们,但那脸面,都已冻得变成青白,呆板了。他们将枪放在屋角上,走近暖炉,去烘通红了的两手和僵直了的指头。从他们的身边,放出潮湿和寒冷的气息。伊凡站起身,好容易那麻痹了的两脚这才恢复过来。他的外套,棍子一般地挺着……

  “赶快,赶快!”斯理文催促道。

  义勇兵们拥挤着聚在门的近旁。

  “要处处留神,诸君。放哨是不能睡的。一睡,不但自己要送命,还陷全队于危险的。你,加拉绥夫,监视着这两个人,”他严重的转向一个留须的士官候补生,接着道:“你负完全责任,懂了么?好,去罢。”

  于是一个一个从温暖的酒店走出外面了。

  射击仍然继续着。空气中弥漫着冷的,象要透骨一般的雾。

  “勃噜噜噜,好冷!”加拉绥夫抖着说。

  雾如湿的蛛网一样,罩住了人脸。大家因为严寒,亢奋,以及立刻就须再到弹雨里去的觉悟,都在神经底发抖,竭力将身子缩小,来瞒过敌人的眼睛。

  两人跟着先导者,绕过后街,进了一所大的二层楼屋。这屋子,是前临间道,正对着巴理夏耶·尼启德街和德威尔斯克列树路的。

  先导者将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领进已给弹打坏的楼上的一间房子里去了,但已有两个士官候补生,在这房子里的正对大街的壁下,他们就是和这两个来换班。

  微弱的黯淡的光,由破坏了的窗户,照在这房子里。在那若明若昧的昏暗中,一个士官候补生说明了在这里应做的事务。然而是义务底的语调,仿佛并无恳切之意似的。后来他补足道:

  “布尔塞维克在那一角的对面的屋子里。屋顶上装着机关枪。他们在想冲到喀喀林邸这面去。”他说着,指点了列树路的那一边。“要射击这里的,所以得很留神。你瞧,这房子是全给打坏了。”

  伊凡向四面一看,只见所有窗户,都已破坏,因了枪弹打了下来的壁粉,发着尘埃气。顺着门的右手的墙壁,横倒着书厨,在那周围,就狼藉地散乱着书册,被泥靴所践踏。

  伊凡留着神,走近窗户去了。

  列树路全体都点着街灯,那是从战斗的前夜就点下来的,已经是第三昼夜了,角上的一盏灯,被枪弹所击破,炬火一般的大火焰,乘风在柱子上燃烧。因为火光颇炫耀,那些荒凉的列树路上的树木的枝梢,以及突出在冰冻了的灰色的地面上的树根,都分明可以辨别。一切阴影,都在不住地摇摆,映在紧张了的眸子里,便好象无不生活,移动戒备着似的。

  士官候补生们走掉了。加里斯涅珂夫将一把柔软的靠手椅,拉到倒掉的窗户那一面,坐了下去,躲在两窗之间的壁下,轻轻地放下枪。

  “很好!”他笑着说。“舒舒服服地打仗你以为怎样?”

  伊凡没有回答。他默默地用两脚将书籍推开,自己贴在窗户和书厨之间的角落里。他恐怖了,有着被枪弹打得蜂窠似的窗户的毁坏了的房子,击碎了的家具,散乱在窗缘和地板上的玻璃屑,都引起他忧愁之念来。

  拍!——在对面的屋子里,突然开了枪。

  于是出于别的许多屋子里的枪声,即刻和这相应和。

  一秒钟之内,列树路的对面的全部,便已枪声大作,电光闪烁了。枪弹打中窗户,钻入油灰,飞进窗户里。

  “现在射击不得,”加里斯涅珂夫说。“看呀,他们,看见么?……”

  伊凡从窗框的横档下面,向暗中注视,只见对面横街上的点心店前面,有什么乌黑的东西在动弹。加里斯涅珂夫恰如正要扑鼠的猫一般,蹑着脚,将枪准备好,发射了。

  伊凡看时,有东西在那店面前倒下了。

  “嗳哈,”他发着狞笑,拿起枪来,也一样地去射击。

  四面的空气震动着,发出令人聋瞆的声音。

  但一分钟后——列树路转成寂寞了,只从不知道那里的远处,传来着一齐射击的枪声。

  伊凡只准对着火光闪过的地方,胡乱地射击。布尔塞维克似乎也已经知道开枪的处所了,便将加里斯涅珂夫和伊凡躲着的窗户,作为靶子,射击起来。枪弹有的打中背后的墙壁,有的打碎那剩在窗框上的玻璃,有的发着呻吟声,又从砖石跳起。在后面的门外,时时有人出现,迅速地说道:

  “要节省子弹。有命令的。”

  于是又躲掉了。

  “那是谁呀?”伊凡问。

  “鬼知道他。也许是连络勤务兵这东西罢。真讨厌。”

  伊凡是不知道联络勤务兵的性质的,但一看见严厉地传述命令的人,在门口出现,便不知怎地要焦躁起来,或是沉静下去了。思想时而混乱,时而奔放。想到自己的家,想到布尔塞维克,想到连络勤务兵,想到被践踏了的书籍……眼睛已惯于房子里的昏暗,碎成片片挂在壁上的壁纸,也分明地看见了。

  加里斯涅珂夫默然坐着,始终在从窗间凝神眺望……远处开了炮,头上的空中殷殷地有声。

  “阿呵,这是打我们的,”加里斯涅珂夫说。“这飞到那里去呢?一定的,落在克莱谟林。”

  他叹一口气,略略一想,又静静地说道:

  “这回是真的战斗要开头了。墨斯科阿妈灭亡了。但在先前呢,先前。唉!‘墨斯科……在俄罗斯人,这句话里是融合着无穷的意义的。’是的。融合了的,就是现今也还在融合着。”

  他又沉默起来,回想了什么事。

  “是的。无论如何,墨斯科是可惜的。但是,同志,你以为怎样?‘为要保全俄罗斯,墨斯科遂迎接蛮族的大军而屡次遭了兵燹,又为了要保全俄罗斯,而墨斯科遂忍受了压抑和欺凌。’这样的句子,是在中学校里学过的。”

  他自言自语似的,静静地,一面想,一面说,也不管伊凡是否在听他。

  破了沉寂,炮声又起了。

  “哪,听罢,就如我所说的,”加里斯涅珂夫道,“就如我所说的。”

  这之后,两人就沉默下去。到了轮班,他们经过后院,走到街上,又向那温暖的酒店去了。

  小酒店里,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长长地伸着脚,睡在地板上,几个人则围着食桌,在吃罐头和干酪。大桌子上面,罐头堆积得如山,义勇兵们一面说笑,一面用刺刀摧开盖子来,不用面包,只吃罐里的食物……伊凡已经觉得饥饿,便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退却

   

  义勇兵们是不脱衣服,用两只手垫在头下睡着觉的。每一点钟,便得被叫起来去放哨,但这好象并非一点钟,仅有几分钟的睡眠,比规定时间还早,就被叫了起来似的。睡眠既然不足,加以躺着冷地板,坐着打瞌睡这些事,伊凡的头便沉重起来,成了漠不关心的状态了。嘴里发着洋铁腥,连想到罐头也就觉得讨厌。身边有人在讲两个义勇兵,刚才已被打死的事情。伊凡自己,也曾目睹一个同去放哨的大学生,当横断过市街时,倒在地下,浑身发着抽搐的。但是,这样的事,现在是早已不足为奇,意识疲劳,更没有思索事物的力量了。

  伊凡恰如那上了螺旋的机器似的,默默地遂行了一切。有时也会发作底地,生出明了的意识来,然而这也真不过是一瞬息。有一回,忽然觉到门外已经是白昼了。诚然,很明亮,街灯虽然点着,却是黄金的小块一般只显着微黄,而并不发生光耀。什么地方鸣着教堂的钟,炮声轰得更加猛烈。太阳从云间露出脸来,辉煌了一下,又躲掉了。伊凡拚命地瞄了准,就开枪,有时也看看门外,然而一切举动,却全是无意识底的。只是一件还好的事,是加里斯涅珂夫在他的旁边。但其实,那也并非加里斯涅珂夫,不过是磨破了的外套,灰色的围巾,露在帽子底下的银鼠色的头发,无意识地映在伊凡的眼里罢了。

  “就来换班么?为什么教人等得这么久的?”加里斯涅珂夫时时大声说。

  但有人安慰他道:

  “就来换班了,即刻。”

  小酒店里,盛传着不久将有援兵从战线上到来,可萨克兵和炮兵,已经到了符雅什玛的附近;大家争先恐后,来看那载着种种有希望的报告的叫作《劳动》的新闻。

  “不要紧的,同志们,我们的事是不会失败的。我们所拥护的,是真的权利,是正义呀!”一个枯瘦的中学生说。“当然有帮手的。”

  但他的声音抑扬宛转,大家就觉得讨厌起来了:这是世界底事件,用不着什么娇滴滴的口吻。

  吃干酪和罐头,睡了又起来,到哨位去开枪,谈论援兵,骂换班的慢,但大家所期望的,是放心纵意地睡一通。

  然而要熟睡,是不行的,因为只能弯腰坐着,或者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被叫了起来,前往哨位的时候,浑身作痛,恰如给人毒打了一顿似的。义勇兵的人数并不多,在小酒店里,形成斑色的群,走进走出,但大家都怨着轮班的太久。

  “无休无息地怎么干呢?因为在这里已经混了两日两夜了,”大家说。

  “已经两日两夜了么!”伊凡吃惊道。

  屈指一算。不错,过了两日两夜了……

  在眼前时时出现的人们之中,伊凡明了地识别了的,是加里斯涅珂夫和加拉绥夫——小队长——以及斯理文这三个。斯理文仍如第一天那么紧张,高戴着羊皮帽,亲自巡视哨位,激励部下,说不久就有援军要到,换班的也就来……他几乎没有睡过觉,所以两眼通红,而且大了起来。但态度却一向毫无变化之处,仅将挂在腰间的手枪皮匣的口,始终开着,以便随时可以拔手枪。

  大家都过着冲动底的生活。或者用了半意识的朦胧的脑,在作离奇的,不成片段的思想,一面打着磕睡;或者全身忽然弦一般紧张起来,头脑明晰,一切都即刻省悟,动作也变成合适,从容了。

  第二夜将尽,伊凡觉得起了精神的变化。这就是,忽然不觉疲劳,也不想睡觉了。大概别的人们也一样,加里斯涅珂夫早不睡在暖炉旁边了,正在大发议论,吃着罐头和干酪。他因为跑得太急遽了一些,就失掉了鼻眼镜,但又记不起是在什么处所了。

  “要瞄准了,——看不见照尺。怎的,这岂不怪么?伸手向鼻尖上一摸,没有了眼镜……唉,这真是倒运!可有谁看见么,诸君,我的眼镜?”

  大学生们从什么地方搬了柴来,烧起小酒店里的灶,于是所有桌子上,就出现了滚热的喷香的红茶的茶碗……大家欣然喝茶,起劲谈话,在周围隆隆不绝的枪炮声,关于负伤者和战死者的述说,都早已毫不介意了。

  所虑的只是枪弹的不足。酒店的壁下,仅有着三个弹药箱,义勇兵们给他诨名,叫作“管帐先生”的一个士官候补生,很爱惜子弹,每发一回,总是说:

  “请注意着使用。请只打看得见的目标。”

  有一夜,来了探报,说布尔塞维克有向着士官候补生们所占据的总督衙门,立刻开始前进的模样,大约是试来占领尼启德门的。于是略起了一些喧嚣,斯理文便即增加了哨兵的人数。伊凡在哨位时,从思德拉司忒修道院那面,向着总督衙门开炮了。第一发的炮声一震,被破坏了的窗玻璃就瑟瑟作响,从撕下了壁纸的处所,则落下洋灰来:

  索索……索索……索索……

  过了五分钟,炮声又作了,又开了一炮。枪声便如小犬见了庞大的狗,闭口不吠一般,沉默了下去。布尔塞维克那边的街上,有人在发大声,但那言语,却听不分明,只是尖利地断断续续地叫喊着的那声音,颇令人有恐怖之感。炮击大约继续了一点半钟。那是夜里,街灯烂然,列树路上满是摇动的物影,旁边的露出的煤气火,仍如第一夜,动得象有魂灵一般。

  忽然,列树路上到处起了机关枪声和枪声,喊着“呜拉”。在昏暗的横街上,工人和兵士的影子动弹起来了。

  “呜拉!占领呀!打呀!……”从那地方叫喊着。

  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们开始应战,将机关枪拉进伊凡所在的房子里,摆在窗户的近旁。脸相很好而略带些威严的一个年青的候补少尉,装上了弹药带。

  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时断时续地响了起来。

  候补少尉巧妙地操纵了机关枪。横街上的骚扰更加厉害,不绝地叫着“呜拉”,敌人猛烈地仍在一同前进。兵士和工人们的散兵,沿着列树路,几乎一无遮蔽地前行,义勇兵们将他们加以狙击。有些敌兵,便跌倒,打滚,陷于濒死的状态了,但别人立刻补上,依然进击,竭力连声大叫着:

  “呜啦!占领呀!呜拉!”

  弹雨注在窗户和墙壁上。全屋子里,尘埃蒙蒙,成了危险而忧郁,但机关枪活动着,仍然在发响:

  拍拍拍拍……

  布尔塞维克的或是一个,或是两个,或者集成小团,从马拉耶·勃隆那耶街跑向喀喀林家去的光景,渐渐看得清楚了。候补少尉虽然向他们注下弹雨去,但并不能阻止他们的前进。恰如在那边的深邃的横街里,有着滔滔不绝地涌了出来的泉水一般。

  伊凡和加里斯涅珂夫站在窗边,在狙击。

  布尔塞维克跑过街道,便藏在列树路的树木之下的黄色的小杂货店里。这么一来,便是敌人几乎已在比邻了,但店铺碍事,倒成了不能狙击。

  “放弃哨位!”有人在后院厉声大叫道。

  在昏暗的门边,出现了斯理文。

  “诸君,留神着退却。帮同来搬机关枪……”

  候补少尉,加里斯涅珂夫和伊凡,便抬起机关枪,运向后院去。大家慌忙从房里跳进后院,拔步便走。在这里,伊凡这才看见了披头散发,发狂似的嚷着的女人们。

  “阿,小爹,带我们去!”其中的一个哭着说。

  然而没有一个人回答:各自急着要从这里离开。

   

  加里斯涅珂夫之死

   

  二十分钟后,尼启德门附近的区域,已被布尔塞维克占领了。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们,便抛掉了刚刚舒服起来的温暖的小酒店,退向亚尔巴德方面,他们愤愤不平地退却,待到在一处停留时,才知道那受了炮击的总督衙门,落于布尔塞维克之手,他们绕出了占据着尼启德门附近区域的义勇兵的后面了。

  斯理文在伏士陀惠全加地方的一个教堂之后,集合了部队,检点起人员来,知道退却之际,战死了七名,其中之一的士官候补生加拉绥夫,在后院中弹而死,尸骸就抛在那地方,看护兵没有收拾的工夫了。

  周围很昏暗。当兴奋和恐怖之后,在这寂静的处所,分明感到的,是浓雾笼罩着市街的光景。

  “诸君,就要反攻,准备着。”斯理文豫告道。

  他的声音,是缺少确信而底力微弱的,但大家却紧张起来,又振作了精神。

  “这才是哩!我正这样想呀!”加里斯涅珂夫兴高采烈地说。“我正在想,这退得古怪。因为是很可以支持下去的……”

  在亚尔巴德广场上,看见放哨的士官候补生的影子,街灯明晃晃地在发光。电车站的附近烧着篝火,那周围摇动着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的黑影。时有摩托车发出声音,通过广场,驶向士官学校方面去,或者肩着枪的士官候补生的小团,开快步跑过了。

  先以为斯理文不知道到那里去了,而他已经和两名将校和一团士官候补生一同回来,宣告大家,一个长身的,中年的,镶着假脚的将校,来当指挥之任。

  “不要太兴奋,诸君。最要紧的是护住自己,谨慎地前去。是跳上去的。要利用一切凸角和掩护物。前进,是沿着两条横街和列树路而去的。决然地来行动罢。”

  将校的话,是单纯,平静,简直象是使青年去做平常的事务一般。一听这平静的口调,便心中泰然,准备做得很快,在教堂前面的一家房屋上,将机关枪装好了。有士官候补生所编成的掷弹部队来到。将校又将各部队的部署和行动,简单地说明了一遍,但那作战计划,是单纯的,就是经过列树路,去占领那在巴理夏耶·尼启德街和尼启德门的角上的广庭,又从这地方来打退布尔塞维克。

  义勇兵第八队沿着列树路前进。屋上的机关枪不住地活动着:

  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拍……

  从尼启德门这方面,也起了步枪和机关枪的射击,弹雨注在树木的茂密处,淅淅作响,听到了枪弹的呻吟。

  但义勇兵和士官候补生,却面对着这弹雨,互相隔着大约一赛旬   半的距离,默默地前进。在这尼启德列树路上,街灯是没有点着火的,所以要藏身在房屋的墙下,列树路的栅边,以及种在两旁的落了叶的大洋槐树下,都非常便当。大家并不射击,只是跑上去时,不料竟恰恰到了先前的小酒店的附近了。

  喀喀林公爵邸——在路对面。那府邸的周围,兵士和工人们来来往往,或者在路上交错奔跑,或者在街角聚成一簇,或者打破了列树路上的杂货店,在夺取苹果和点心……

  义勇兵们躲在洋槐的树荫下,悄悄地集合了。斯理文捏着手枪,爬了上来。

  “立刻反攻。要一齐射击的。”他用沙声轻轻地说。“哪,诸君,瞄罢。要瞄准了来开枪。一齐射击!……”

  大家一同动弹,整好射击的准备。

  伊凡屈下一膝,瞄准了一个身上携着机关枪弹药带的高大的兵士。

  “放!……”

  拍,拍拍拍拍!——射击发作了。

  “小队!”斯理文又命令道。

  机关枪格格地响了起来。

  “放!……”

  “小队!……放!……”

  “呜拉!呜拉!……”

  斯理文,加里斯涅珂夫和其余的人们,猫似的从树荫下跳出,向着不及提防,受了反攻的兵士和工人们正在仓皇失措之处冲锋。当冲出来的时候,伊凡的帽子被树枝拂落了,想回去拾起来,机关枪却已在耳朵上面发响……他就不戴帽子,跟在同人后面飞跑,一面射击着那些在列树路上逃窜的敌。窜进街角的一所房屋的门内去了的脸色青白的工人们,又奔出来想抵抗,但知道已被包围,便抛了枪,擎起两手,尖利地嘶声叫喊道:

  “投降!投降!……”

  义勇兵们神昏意乱,连叫着饶命的人也打死了,因为没有辨别的余裕。

  士官候补生们则从横街跳到尼启德街上,发着喊,冲进门里去,向各窗户射击,泰然自若地在四面集注如雨的枪弹中。

  变成狞猛了的伊凡,眼里冒着红烟,出神地在街上跑来跑去,跟着同人走进街角的一家的大庭院里,将一个正要狙击他的少年,用刺刀一半作乐地刺死了。在这大院的角上的尘芥箱后,还潜伏着布尔塞维克,行了一齐射击。从横街跑来的一队士官候补生,便直冲上去,想捉住他们,然而刚在门口出现,就有两个给打死了。但这不是踌躇的时候,大家便奋然叫喊起来:

  “这边!在这里。这边!”

  “呜拉!”加里斯涅珂夫发一声喊,跳进了门。士官候补生,义勇兵和伊凡,也都跟着他前进,但伊凡觉得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对面飞来,即刻心脏紧缩,毛发直竖了。

  “呜拉!”他不自觉地喊着,看那些跑在前面的同人的后影,如在雾里一般。

  尘芥箱临近了。加里斯涅珂夫走在前头。到离箱不过一步了的中途,他忽然站住,身子一歪,叫了一声跌倒了。

  这之际,别的人们已在用了枪刺痛击那些伏在箱后的敌人……当伊凡跑到时,已经都被刺杀,软软地伸着脚躺在泥泞的石上了。只还有一个头发帖在额上的矮矮的工人,跳到角落去,捏好了枪刺在准备袭击,大约他已经没有枪弹了。伊凡瞄了准,一扳机头,然而没有响,他焦灼着再动一动闭锁机,瞄了准,一扳机头,还是没有响,这才省悟到枪膛里已经放完了子弹。

  “唉……唉!……”他恨恨地大叫着,挥枪刺跳向工人去。

  那人脸色青白,露着牙,虽然显出可怕模样,但却好象忘掉了防御之术似的。伊凡赶紧一跳上前,趁这工人不及措手之际,一刺刀刺进肚子去,拔出之后,又刺了一刀。他觉得枪刺有所窒碍,但发着声音刺进去了。工人想抵御,抓住伊凡的枪身,吁吁地喘着气,动着他的嘴唇……

  “呃吓……呃吓……呃……”他似乎要说话,但只是责备似的看定了伊凡。

  伊凡毫不看他的脸,跳进那开过枪的旁边的房屋里去了。这些地方,已经到处都是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他们在聚集俘虏,又从顶阁上,茅厕里,床榻下,搜出躲着的人们,拖到广庭那里去。他们多数是未成年的,无所谓羞耻和体面,便放声大哭起来,因为他们以为立刻就要被枪毙了。

  士官候补生和义勇兵们将俘虏送往后方,又跑进还在开枪的屋里去。斯理文已在那里了,使伊凡向角角落落去搜索,看可有布尔塞维克没有。在后房的衣橱后面,躲着并无武器,而衣服褴褛的两个人。一个从藏身之处走出,驯顺地脱下帽子,牙齿相打着,说道:

  “蓬儒尔·穆修。   敬请高贵的士官候补生老爷的安……”

  别一个却发了吓人的喊声,所有的人们,连那驯顺的一伙,也都吃了惊向他看。听到这喊声而跑来的斯理文,便用枪托打他的头,他这才清醒转来,意识底地环顾周围,一声不响了……搜检这两人的身体,在袋子里发见了用膳的羹匙,时表,银的杯子匣之类,于是斯理文,伊凡,士官候补生,便都围了上去,许多工夫,将这两个人痛打,踢倒,踏他的脸,一直到出血。简直好象是恨他们侮辱了大家一般。

  但是,这恐怕是兴奋之情所致的罢。带走了这两个俘虏之后,伊凡也略略恢复了常态,看一看周围。

  这房屋,是完全占领了,但在邻近的屋上装着蛟龙雕像的六层楼屋和喀喀林邸里,却还藏着布尔塞维克,便从街对面的房屋的窗口,向这些窗户去开了枪。喀喀林家的一切窗间,立即应战,屋上机关枪发响,猛烈地射击着尼启德列树路和巴理夏耶·尼启德街。剧烈的射击,片时也没有停止。

  忽然间,在一角刚起了叫喊,却立刻响着猛烈的爆音。这是因为掷弹队将炸弹抛进喀喀林邸里去了。爆发之后。射击,更加厉害,浓的白烟,打着旋涡从那设有药店的楼上升起,遮蔽了楼屋的全正面。布尔塞维克从对着列树路的门里面跳出,跑过了正是士官候补生和伊凡站着的窗边。

  “站住!站住!捉住他们!……快叫瞄准的好手来,”士官候补生焦急着,并且拚命瞄准,在射击那些逃去的敌人。

  兵士和工人,有的跌倒了,有的翻筋斗,但那一部队,却总算躲进小杂货店的后面了。跑来了公认为射击好手的两个士官候补生,让给他们近窗的便当的地点,他们便即开手来“猎人类”了。

  火愈烧愈大,细的树枝都看得分明。布尔塞维克逃避火焰,跑到列树路上时,就陷在枪火之下了。两个士官候补生实在是射击的高手,百发百中的。

  从门口跳出黑黑的形相来。

  吧!吧!——就是两枪。

  那形相便已经倒下,在地面上挣扎了。

  为了扫清射击的地域,士官候补生们就去炸掉了杂货店,早没有藏身的掩护物了。

  但布尔塞维克还想侥幸于万一。

  倘从烧着的屋子跳出,想躲到什么地方去,就一定陷于枪火之下。士官候补生们是沉静地,正确地,在从事于杀人,偶有逃进了街角后面的,便恨恨地骂詈。黑色的灰色的团块,斑斑点点,躺在列树路上。伊凡定睛一望,看见了满是血污的头和伸开的手脚。

  火已经包住了那房屋的半部,烟焰卷成柱子,从窗口燃烧出来。物件倒塌作响。起了风。

  但是,伏在屋上装着蛟龙雕像那一家的望楼里面的布尔塞维克,却还在猛烈地射击庭院和大街,不放士官候补生们走近。要将他们从这里驱逐,总很难。因为只有不过一条缝似的窗门,射击并没有效……

  斯理文想出方法来,要求了对这房屋的炮击。于是两发的炮弹,立刻从亚尔巴德广场飞来了。第一弹将小望楼打毁,和石块的碎片一同,粉碎了的五个死尸和机关枪以及步枪的断片,都落在广庭上。第二弹一到,房屋的内部就起了火。布尔塞维克发着硬逼出来一般的叫声,从屋里奔出,沿着列树路,逃向思德拉司忒广场那面去。这样一来,尼启德门附近的区域,就又落在士官候补生们的手里了。但喀喀林邸和屋上装着蛟龙雕像的房屋,却是大炬火似的烧得正猛。

  枪声恰如人们悚然于自己的行为一般,完全停止了。

  从烧着的房屋里,发出如疯如狂的声音:

  “救命!救命!阿阿!……救命!……”

  听到了这声音的人们,虽然明知道靠近的壁后,有着活活地焦烂下去的人,然而谁也没有去救这人的手段和力量。

  伊凡走出去,到了广庭上。

  看护兵正在这里活动,收拾战死者。加拉绥夫被人打碎了前额,也没有外套,挺直的躺着。不知是谁脱去了他的长靴,留下着自己的旧的破靴子,然而又不给他穿上,只放在脚旁边,远远望去,还象穿着长靴一样,加拉绥夫的脚,是非常之长的……加里斯涅珂夫躺在铁的生锈的尘芥箱旁,脸面因痉挛而抽紧,他当气绝之际,用牙齿咬住着在颈上的围巾。

  又有人爬出广庭来——两个女人,孩子和跛脚的门丁。

  “先前躲在那里了!”斯里文问他们说。

  “那边,躲在菜蔬铺子的房屋里了,看得见罢?”门丁一面说,一面指着地下室的昏暗的窗门。

  大家——斯理文,士官候补生们,伊凡——因了好奇心,向窗里面窥探时,只见在幽暗的地板上,转辗着二十来个人——都是这房屋里的住户。他们都以满含恐怖的眼,看着伊凡和士官候补生。

  斯理文来安慰他们。

  “你们诸位要吃什么东西么?”

  他们这才放心了。

  “我们吃是在吃的。因为店里就有罐头和腌菜……”

  一点钟后,斯理文所带的一队,就和别一队交代,走到休憩所去了。已是三日三夜之终。觉得虽是暂时,但究竟已离危险状态的人们,便骤然精神恍惚起来。

  他们经过了被火灾照得明晃晃的市街,到了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

   

  炮火下的克莱谟林

   

  想休息了,然而不能够。在穹窿形的天花板,而地板上排着卧床的,门口挂着“第五中队”的牌子的一间细长形的房子里,正在大发着纷纷的议论。但义勇兵们的送到这里来,是专为了来睡觉的。伊凡倾耳一听,是许多人们,在讲我军已被乱党所包围,在论某将军应该逮捕,某人应该处死。

  有一个则主张了立即降服的必要——战斗下去,是无意义的。

  “无论如何,总是败仗。从前线回来援助我们的军队,统统帮了布尔塞维克,和我们为敌了……降服,是必要的……”

  对于这辩士,起了怒骂:

  “昏话。不如死的好!耻辱!”

  到了战斗的第三天,伊凡这才怀疑起来了:莫非这战斗,实在也没有意义的么?所有军队,都和布尔塞维克联合,所有工人,都是敌人。莫非真理竟在那边的人们的手里么?伊凡是为了想要寻求这真理,所以跑进这阵营里来的。然而在这里……它究竟在那里呢?

  心里烦闷了。

  耶司排司说过:没有人知道真理。

  他的话不错么?

  伊凡踱着,象被谁灌了毒药一样。

  也不再渴睡了;当斯理文派伊凡往新的哨位克莱谟林去的时候,倒觉得喜欢——派到克莱谟林去,是只挑了最可靠的人的。

  到处在开炮。从荷特文加,从思德拉司忒修道院,从戈尔巴德桥,从札木斯克伏莱支,都炮声大作了。那隆隆的巨声,象送葬的钟音一样,响彻了墨斯科的天空。

  义勇兵们几乎是开着快步,在街街巷巷往来奔驰,因为士官学校和克莱谟林的炮击,已经在开始了。

  炸裂的榴霰弹的青色火,在克莱谟林的空中发闪,一时灿然照射了宫殿和寺院。鸣着雷,铁雨向着圆盖,宫殿,以及寂静的沉默了的修道院上倾注。

  克莱谟林的内部,似乎是空虚的,并无生物。但定睛一看,却在房屋的各门口,现着步兵的灰色的形姿。

  街灯凄凉地照耀着。

  义勇兵们停在兵营内并不久,编成两人一组,散往各自的担任地点去了。伊凡的担任地点,是在伊凡钟楼之下的珍宝库入口的附近的哨位。珍宝库早被破坏,所以库内就不再派定人。

  在哨位上的伊凡的战友,是年青的士官候补生,他很想长保谨严的态度,然而无效,常常说话了。

  两人紧贴着石壁,最初是沉默着的。四面的步道上,满是玻璃窗的碎片和打落了的油灰屑。

  尼古拉宫殿和久陀夫修道院,已经崩坏得很可以了。

  “是的,学校里教过的:不向墨斯科和克莱谟林致敬者,只有俄罗斯的继子。”年青的士官候补生沉思着,说,“但现在呢,胡闹极了。是的。”

  于是默然了一会,就迅速地唱起歌来:

   

  勇者克莱谟林的山丘,

  谁会在腋间挟走?

  撞钟伊凡的黄金帽,

  又谁能抢了拿走?……

   

  “可是这样的人出现了。撞钟人伊凡,怕也寿命不久了罢……”士官候补生说着,将身子一抖,在壁下来回地走了起来。

  “还在吟什么诗哩,”伊凡心里不高兴了,看一看,士官候补生的脸。

  “你见了没有?”士官候补生在伊凡旁边站住,又来说话了:“听说布尔塞维克曾经有过宣言,要毫不留情,将一切破坏。”

  “破坏,”伊凡附和说。“我想,那是无所不为的罢。”

  “但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呢?我还没有见过真的布尔塞维克……兵士。兵士那些,是废料,如果他们是布尔塞维克,那就如称我为大僧正一样。”

  伊凡记得了彼得尔·凯罗丁的模样,记得了他那雄纠纠的爽直的声音。

  “是些爽直的人们。倔强的。”

  “阿呀,寺里面在做什么呀?”士官候补生指着久陀夫修道院说,只见各窗的深处,都点着蜡烛,人影是黑黑的。

  “修士在做功课呵。”

  “哼……做得得时。会被打死的。”

  然而烛光逐渐明亮起来,在幽暗中,影子似的修士两个,开了半坏的门,走出外面,开始打扫散乱着各种碎片的阶沿了。

  士官候补生跑过广场,走到他们的旁边。

  “这是什么的准备呀?”他问修士们说。

  “奉移圣亚历克舍的圣骨,”一个修士断断续续地回答道。

  五分钟后,行列就从门里面慢慢地走出来了。伊凡和士官候补生都脱帽。黑衣的修士们手上各执点了火的蜡烛,静静地唱着歌,运着灿烂的灵柩。

  “圣长老亚历克舍,请为我们祈祷上帝,”修士们静静地唱着。

  轰,轰,轰!——炮声发作了。在邻近的屋顶上,响着榴霰弹。

  修士们将灵柩从阶沿运进黑门里面去,神奇的幻影似的消踪灭迹了,士官候补生戴上帽,又和伊凡并排将身子靠在石壁上。

  “若要将圣骨运到墓地去,恐怕形势是不对的了。”

   

  孤立无援

   

  其实,是从什么地方都没有救援来。到了战斗的第五天,显然知道友军战败:布尔塞维克战胜了。先前是将希望系在从战线回来的军队上的,但这些军队一进墨斯科,便立刻帮了布尔塞维克,向作为派来救援的对象的这一边,猛烈地攻击起来。

  可萨克兵停在山岭上,动也不动。在克拉斯努易门附近战斗了的将校部队,有的降服,有的战死;在莱福尔妥夫的士官候补生部队,则会被歼灭了。

  以正义的战士自居的临时政府的拥护者们,也嵌在铁圈子里,进退两难了。

  抗争了,但已经没有希望。

  大家大概知道,早晚总只得让步了。

  伊凡在黑衣修士将亚历克舍的圣骨运进地道去的那一夜,便已省悟了这事情……然而他不使在脸面上现出这纷乱的,被压一般的心情,还要英气勃勃地说道:

  “战斗呀,谁有正义,就胜的。”

  但是,大家都意气悄然。第一,是弹药用完了。士官学校的兵士和门卫,到市街去,买了红军和喝醉了的兵士所带的弹药,藏在衣袋里,拿了回来,士官候补生们也化装为兵士坐摩托车到红军的阵营去,采办弹药,有时买来,有时被杀掉了。……

  十一月一日的全夜,在克莱谟林防御者,是最可怕的夜。可萨克兵和骑兵部队,已从战线回来了,但在穆若克附近,就被抑留,结果是宣言了不愿与蜂起的民众为敌。这消息,由一个人的手送到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来,又传给克莱谟林和各哨位。士气沮丧了。弹药已完,粮食无几,负伤者又很多,白军就完全心灰意懒……而最大的打击,则是断尽了希望得到救援的线索。

  这之际。敌人增加了兵力,身上穿起军装来。又敏捷,又勇敢,又大胆的水兵,到处出现。而且用着有大破坏力的六吋口径炮,在轰击克莱谟林的事,也证实了。

  市厅的房屋,受了猛烈的射击,藏在那里面,对于克莱谟林防御者给以许多帮助的市参事会和社会保安委员会的人们,也只好搬到觉得还可以避难的克莱谟林里来了。

  然而意气的销沉和绝望,是共通的,总得寻一条出路。

  这一夜,培克莱密绥夫斯卡耶塔的上层,遭了轰毁,思派斯卡耶塔为炮弹所贯通,尼古拉门被破坏,乌思班斯基大寺院的中央的尖塔和华西理·勃拉建努易寺院的圆盖之一,都被炮弹打中了。

  看起来,克莱谟林也不久就要收场。

  伊凡在这一夜里,在克莱谟林里面,在卡孟努易桥,也在士官学校。

  到处浮动着绝望的空气。士官学校内,公然在议论投降,只有少壮血气的人,还主张着继续战斗。

  “投降布尔塞维克——是耻辱。我们不赞成。我们还是冲出郊外去,在那里决一个胜负罢。”

  这主张很合了伊凡的意:到郊外去,一个对一个战斗,来决定胜败,那是很好的。待到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便说道:

  “应该战斗的。我想,如果再支持些时,布尔塞维克便将为工人所笑,所弃了。我说这话,就是作为一个工人……”

  伊凡的话,很受拍手喝采了,然而敏感如一切敏感的辩士的他,却在心中觉着在听他的议论者,乃是失了希望的疲乏已极的人们……然而出路呢?!出路在那里呢?必须有出路!必须有得胜的意志!

   

  缴械

   

  这一夜,彻夜是议论纷纭,但到第二天的早晨,伊凡就知道已在作投降的准备。将无食可给的俘虏,从克莱谟林释放了。迫于饥饿,疲于可怕的经验的他们,便发着呻吟声,形成了沉重的集团,从克莱谟林出伊里英加街而去。伊凡看时,他们都连爬带跌的走,疯子似的挥着拳头,威吓了克莱谟林。在这战斗的三日间,他们要死了好几回,现在恰如从坟墓中逃出一般地跑掉了。

  “呜……呜!……”他们愤恨地,而且高兴地呻吟着。

  这早上,又作购买弹药的尝试。主张冲出野外,一决胜负的强硬论者里面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就当了这购买弹药之任,扮作兵士或工人,走出散兵线外去,但即刻陷在交叉火线之下,全部战死了。

  到正午,传来了和议正在开始的消息,大家便互相述说,大约一点钟后,战斗就要收束的。

  活泼起来了。无论怎样的收场,总是快点好,大家各自在心里喜欢,然而藏下了这喜欢,互相避着正视。象是羞惭模样,只有声音却很有了些精神。

  然而战斗还没有歇。尼启德门的附近,斯木连斯克市场的附近,戏院广场,卡孟斯基桥,普列契斯典加街等处,都在盛行交战。

  市街的空气,充满着枪炮声。中央部浴了榴霰弹火。尼启德门方面的空中,则有青白的和灰色的烟,成着柱子腾起,那是三天以前遭了火灾的房屋,至今还在燃烧。

  斯理文的一队,在防御墨斯克伏莱吉基桥的附近,射击了从巴尔刁格方面前进而来的布尔塞维克。

  义勇兵们是只对了看得见的目标,行着缓射的,但到正午,弹药已经所余无几了,每一人仅仅剩了三发。焦躁得发怒了的斯理文,便用野战电话,大声要求了弹药,还利用着连络兵,送了报告去,但竟不能将弹药领来。

  “请你去领弹药来罢!”斯理文对彼得略也夫说。“那边遇见人,就讲一讲已经不能支持了的理由。”

  伊凡前去了。

  街道的情形多么不同了呵!到处是空虚。街是静的,枪声就响得更可怕。

  哺……哺哺哺!……

  时时还听到带些圆味的手枪的声音。

  拍,拍,拍。

  家家的窗户都被破坏,倒塌,那正面是弄得一榻胡涂。步道上散乱着碎玻璃和油灰块,堆得如小山一样。伊凡并不躲闪,在枪声中挺身前行。从炸裂的榴霰弹升腾上去的白烟,好象小船,浮在克莱谟林的空中,铁雨时时注在近旁,将浓的沙烟击起。然而伊凡已经漠不关心了。在麻木的无感觉状态中了。在现在,就是看了倒在路上的战死者,看了连战五日五夜还是点着的街灯,也都无所动于中了。……

  有水从一家的大门口涌出,瀑布似的,但他也并不留神或介意。

  在马术练习所的附近,恰在驻扎古达菲耶对面之处的一团可萨克兵那里,落下榴霰弹来。大约五分钟后,伊凡经过那地方来一看,只见步道上有负了伤的马在挣扎,一边躺着两具可萨克的死尸。别的可萨克兵们用缰绳勒住了嘶鸣的马,愀然紧靠在马术练习所的墙壁上。

  “打死它罢,何必使它吃苦呢?”一个可萨克兵用了焦灼的沙声说,大踏步走向那正在发抖喘气的马去,从肩上卸下枪;将枪弹打进两匹马的眉心。马就全身一颤,伸开四脚倒下了。

  这光景,不知道为什么很惹了伊凡的注意。

  伊凡在尼启德门附近的广庭里,用刺刀刺了躲在尘芥箱后的工人的时候,那工人也一样地全身起了抽搐的。

  人,圣物,市街,这些马匹,都消灭了。然而为了什么呢?

  在士官学校里,竟毫无所得,伊凡便在傍晚回到墨斯克伏莱吉基桥来了。斯理文听到了不成功,就许多工夫,乱骂着一个人,而伊凡却咬了牙关倾听着。

  “我打了他,看怎样?”他的脑里闪出离奇的思想来。

  于是莫名其妙的恶意,忽然冲胸而起,头发直竖,背筋发冷了。然而伊凡按住了感情,几乎是飞跑似的到了街头,站在桥上,将所剩的几颗子弹向布尔塞维克放完了。

  “这样……给你这样!哼,鬼东西!就这样子!吓,哪!”

  “在做什么呀?你兴奋着罢?”从旁看见了这情形的一个又长又瘦,戴着眼镜的士官候补生,问他说。

  伊凡并不回答,只将手一挥。

  到夜里,传来了命令,说因为讲和已成,可撤去哨位,在士官学校集合。

  大家都大高兴了。连斯理文,也不禁在大家面前说道:

  “好不容易呀!”

  但在伊凡,却觉得仿佛受了欺骗,受了嘲笑似的。

  “你说,同志,好不容易呀,”他向斯理文道。“那么为什么防战了的呢?”

  斯理文有些慌张了,红了脸,但立即镇静,用了发怒的调子回答道:

  “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呢?”

  “什么办法?洁白的战死呵!在战败者,可走的惟一的路,是——死。懂么?”

  “那又为了什么呢?”

  “就为了即使说是射击了流氓,究竟也还是成了射击了我们的兄弟了……”

  “我可不懂,同志。”

  “唔,不懂,那就是了!”

  斯理文脸色发青,捏起拳头来,但又忍耐了下去。

  听着这些问答的士官候补生们,都面面相觑,凝视着昂奋得仰了脸的伊凡。

  “是发了疯了,”在他的背后,有谁低声说。

  “不,我没有发疯。将战争弄开头,却不去打到底的那些东西,这才发着疯哩!”伊凡忍无可忍了,大声叱咤说。

  谁也不来回答他。从此以后,谁也不再和他交谈,当作并无他这一个人似的远避了。

  议和的通知,传到了各哨位。

  于是发生了情绪的兴奋。布尔塞维克知道就要停战,便拚命猛射起来,全市都是炮声和步枪射击的声音,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

  同时白军也知道了已无爱惜枪弹的必要,就聊以泄愤地来射击胜利者。最激烈的战斗,即在和议成后的这可怕的夜里开始了。

  将校们将自己的武器毁坏,自行除去了肩章。最富于热血的人们,则誓言当俟良机,以图再举。

  第二天的早晨,义勇兵们就在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缴械了。

   

  怎么办呢?

   

  这几天,华西理·彼得略也夫前途失了希望,意气沮丧,好象在大雾里过活一般。

  在三月革命终结之春的有一天,母亲威吓似的说道:

  “等着罢,等着罢,魔鬼们。一定还要同志们互相残杀的。”

  阿,华西理那时笑得多么厉害呵?

  “妈妈,你没有明白……到了现在,那里还会分裂成两面呢?”

  “对的,我不明白,”母亲说。“母亲早已老发昏,什么也不明白了。只有你们,却聪明的了不得。……但是,看着罢,看着就是了。……”

  现在母亲的话说中了……大家开始互相杀戮。伊凡进了白军,而旧友的工人——例如亚庚——却加入红军去。合同一致是破裂了。一样精神,一样境遇的兄弟们,都分离了去参加战斗。这是奇怪的不会有的事;这恐怖,还没有力量够来懂得它。……

  伊凡去了。

  那一天,送了他去的华西理便伫立在街头很长久,听着远远的射击的声音。从地上弥漫开来的雾气,烟似的浓重地爬在地面上,沁入身子里,令人打起寒噤来。工人们集成队伍,肩着枪,腰挂弹药囊,足音响亮地前去了,但都穿着肮脏的破烂的衣服。恐怕是因为免得徒然弄坏了衣服,所以故意穿了顶坏的罢。

  他觉得这些破落汉的乌合之众,在武装着去破坏市街和文化了。他们大声谈天,任意骂詈。

  一个高大的,留着带红色的疏疏的胡须的,两颊陷下的工人,夹在第一团里走过了。华西理认识他。他诨名卢邦提哈,在普列思那都知道,是酒鬼,又会偷,所以到处碰钉子,连工人们一伙里也都轻蔑他。然而现在卢邦提哈肩着枪,傲然走过去了。华西理不禁起了嘲笑之念。

  “连这样的都去……”

  然而和卢邦提哈一起去的,还有别的工人们——米罗诺夫和锡夫珂夫,他们是诚实的,可靠的,世评很好的正经的人们。米罗诺夫走近了华西理。

  “同志彼得略也夫,为什么不和我们一道儿去的?打布尔乔亚去罢。”

  两手捏着枪,精神旺盛的他,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了。

  “不,我不去,”华西理用了无精打采的声音,回答说。

  “不赞成么?那也没有什么,各有各的意见的。”米罗诺夫调和底地说,又静静地接下去道:

  “但你可有新的报纸没有?……要不是我们的,不是布尔塞维克的,而是你们的……有么?给我罢。”

  华西理默着从衣袋里掏出昨天的报纸《劳动》来,将这递给了米罗诺夫。

  “多谢多谢。我们的报纸上登着各样的事情,可是真相总是不明白。看不明白……”

  他接了报章,塞进衣袋里面去。

  华西理留神看时,他的大而粗糙的手,却在很快地揉掉那报章。

  “那么,再见。将来真不知道怎样,”他笑着,又露一露雪白的牙齿,追着伙伴跑去了。

  工人们接连着过去。他们时时唱歌,高声说话,乱嚷乱叫。好象以为国内战争的结果,是成为自由放肆,无论说了怎样长的难听的话,也就毫无妨碍似的。

  连十六七岁的学徒工人也去了,而且那人数多,尤其是惹人注目样子。

  智慧的人们和愚蠢的人们,卢邦提哈之辈和米罗诺夫之辈,都去了。

  战斗正剧烈,枪声不住地在响。

  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角角落落上,聚集着许多人。店铺前面,来买粮食的人们排得成串,红军的一伙,便在这些人们里面消失了。

  华西理回了家。

  母亲到门边来迎接他,但在生气,沉着脸。

  “走掉了?”她声气不相接地问。

  “走掉了。”

  母亲垂下头,仿佛看着脚边的东西似的,不说什么。

  “哦,”他于是拉长了语尾,默默地驼了背,就这样地离开门边,顿然成为渺小凄凉的模样了。

  “今天又要哭一整天了罢,”华西理叹息着想。“玉亦有瑕。……”   

  华尔华拉跑到门边来了。她用了一夜之间便已陷了下去的,发热的,试探一般的眼睛,凝视着华西理的脸。

  “没有看见亚庚么?”

  “我没有走开去。单是送一送哥哥……”

  “那么,就是,他也去了?”

  “去了。……”

  华尔华拉站起身,望一望街道。

  “我就去,”她坚决地说。

  “那里去呀?”华西理问道。

  “寻亚庚去。我将他,拉到家里,剥他的脸皮。要进什么红军。该死的小鬼。害得我夜里睡不着。要发疯……他……他……他的模样总是映在我眼里……”

  华尔华拉呜咽起来,用袖子掩了脸。

  “亚克……亚庚谟式加,可怜的……唉唉,上帝呵……他在那里呢?”

  “但你先不要哭罢,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华西理安慰说:“想是歇宿在什么地方了。”

  然而是无力的安慰,连自己也豫感着不祥。

  “寻去罢,”华尔华拉说,拭着眼睛,“库慈玛·华西理支肯同我去的。寻得着的罢。”

  华西理要安慰这机织女工,也答应同她去寻觅了。

  一个钟头之后,三个人——和不放他出外的老婆吵了嘴,因而不高兴了的耶司排司,机织女工和华西理——便由普列思那往沙陀伐耶街去了。街上虽然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但比起昨天来,已经减少。抱着或背着包裹,箱箧,以及哭喊的孩子们的无路可走的人们,接连不断地从市街的中央走来。

  射击的声音,起于尼启德门的附近,勃隆那耶街,德威尔斯克列树路,波瓦尔司卡耶街这些处所,也听到在各处房屋的很远的那边。耶司排司看见到处有兵士和武装了的工人的队伍,便安慰机织女工道:

  “一定会寻着的,人不是小针儿……你用不着那么躁急就是。”

  机织女工高兴起来,将精神一提,一瞥耶司排司,拖长了声音道:

  “上帝呵,你……”

  她一个一个,遍跑了武装的工人的群,问他们看见红军兵士亚庚·罗卓夫没有。

  “是的,十六岁孩子呵。穿发红的外套,戴灰色帽子的……可有那一位看见么?”

  她睁了含着希望的眼,凝视着他们,然而无论那里,回答是一样的:

  “怎么会知道呢?因为人多得很。……”

  有时也有人回问道:

  “但你寻他干什么呀?”

  于是机织女工便忍住眼泪,讲述起来:

  “是我的儿子呵,我只有这一个,因为真还是一个小娃娃,所以我在担心的,生怕他会送了命。”

  “哦!但是,寻是不中用的,一定会回去。”

  没心肝地开玩笑的人,有时也有:

  “如果活着,那就回来……”

  机织女工因为不平,流着泪一段一段只是向前走,沉闷了的不中用的耶司排司一面走,一面慌慌张张回顾着周围,华西理跟在那后面。

  两三处断绝交通区域内,没有放进他们去。

  “喂,那里去?回转!”兵士们向她喊道。“在这里走不得,要给打死的!”

  三个人便都默然站住,等着能够通行的机会。站住的处所,大抵是在街的转角和角落里,这些地方,好象池中涌出的水一般,过路的和看热闹的成了群,默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不以为然似的看着兵士和红军的人们。

  站在诺文斯基列树路上时,有人用了尖利的声音,在他们身边大叫道:

  “擎起手来!”

  机织女工吃了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短小的,麻脸的兵士在叫着:

  “统统擎起手来!”

  群众动摇着,擎了手。母亲带着要往什么地方去的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子,便裂帛似的大哭起来。

  “这里来,同志们!”那兵士横捏着枪,叫道。“这里,这里这里……”

  兵士和红军的人们,便从各方面跑到。

  “怎了?什么?”

  他们一面跑,一面捏好着枪,准备随时可开放。群众悚然,脸色变成青白了。

  “有一个将校在这里,瞧罢!”

  兵士说着,用枪柄指点了混在群众里面的一个人。别的兵士们便将一个穿厚外套,戴灰色帽,苍白色脸的汉子,拖到车路上。耶司排司看时,只见那穿外套的人脸色变成铁青,努着嘴。

  麻脸的兵士来剥掉他的外套。

  “这是什么?瞧罢!”

  外套底下,是将校用外套,挂着长剑和手枪。

  “唔?他到那里去呀?”兵士愤愤地问道。“先生,您到那里去呢?”将校显出不自然的笑来。

  “慢一慢罢,您不要这么着急。我是回家去的。”

  “哼?回家?正要捉拿你们哩,却回家!到克莱谟林去,到白军去的呵。我们知道。拿出证明书来瞧罢。”

  将校取出一张纸片来,那麻子兵士就更加暴躁了:

  “除下手枪!交出剑来!”

  “且慢,这是什么理由呢?”

  “唔,理由?除下来!狗入的!……打死你!”兵士红得象茱萸一样,大喝道。

  将校变了颜色,神经底地勃然愤激起来,但围在他四面的兵士们,却突然抓住了他的两手。

  “吓,要反抗么?同志们,走开!”

  麻脸的兵士退了一步,同时也用枪抵住了将官的头……在谁——群众,兵士们,连将校自己——都来不及动弹之际,枪声一响,将校便向前一跄踉,又向后一退,即刻倒在地上,抖也不抖,动也不动了。从头上滚滚地流出鲜血来。

  “唉唉,天哪!”群众里有谁发了尖利的声音,大家便如受了指挥一般,一齐拔步跑走了。最前面跑着长条子的耶司排司,在后面还响了几发的枪声。兵士们大声叫喊,想阻止逃走的群众,然而群众还是走。机织女工叹着气,喘着气,和华西理一直跑到了动物园。

  “阿呀,我要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呻吟道。“没有理由就杀人。无缘无故!……”

  耶司排司等在动物园的附近。他脸色青白,神经底地捻着髭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呵!不骇死人么?”他说。

  “真的,上帝呵,随便杀人。在那里还讲什么!”她清楚地回答说,但突然歇斯迭里地哭了起来,将头靠在路旁的围墙上了。

  耶司排司慨叹道:

  “唉唉!……”

  只有华西理不开口。但这杀人的光景,没有离开过他的眼中。机织女工不哭了,拭了眼睛,在普列思那街上,向着街尾,影子似的静静地走过去。三个人就这样地沉默着走。将到家里的时候,耶司排司宁静了一些,仰望着低的灰色的天空,并且用了静静的诚恳的声音说道:

  “现在,是上帝在怒目看着地上哩。”

  于是就沉默了。

   

  母觅其子

   

  从这一天起,住在旧屋子里的人们,就都如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在过活。这屋子范围内,以第一个聪明人自居的,白发的牙科女医梭哈吉基那,便主张选出防卫委员来。

  “谁也不准走进这里来:不管他是红的,是白的,要吵架——就到街上去,可不许触犯我们,”她说。“我们应该保护自己的。”

  大家都同意了,赶紧选好委员,定了当值,于是从此就有心惊胆战的人——当值者——巡视着广庭。然而,没有武器。不得已,只好用斧头和旧的劈柴刀武装起来,门丁安德罗普捐了一根冬天用以凿去步道的冰的铁棍。

  “防卫是当然的……如果要走进来,就用这家伙通进他那狗鼻子里去,”他蠕蠕地动着埋在白胡子里面的嘴,说。

  “呵呵,老头子动了杀星了。在教人用铁棍通进鼻子里去哩!”有人开玩笑道。

  “不是应该的么?已经是这样的时候:胆怯不得了。”

  “不错,”耶司排司接着道。“咬着指头躲起来,是不行的。没有比这还要坏的时代了,简直是可怕的时代呵。”

  女人们也和男人一同来充警备之任,裹了温暖的围巾,轮流在广庭上影子一般地往来。只有机织女工没有算进去,但她却往往自己整夜站在广庭里,叹着沉闷的气,在门边立得很久,侧耳听着街上的声音。大家都怕见她了,一望见,就不说话,也怕敢和她交谈。她来询问什么的时候,便用准备妥当了的句子回答她,给她安慰。她的身子在发抖,脸是歪的,然而眼泪却没有了。所以和她说话的人,就觉得仿佛为鬼气所袭似的。

  礼拜六的早上——市街战的第三天——就在近处起了炮声。这,是起于“三山”上的尼古拉教堂附近,恰值鸣了晨祷的钟的时候的。于是那钟声,那平和的基督教的钟声,便立刻成为怯怯的,可怜的音响了。

  非常害怕,而意气消沉了的人们,聚到大门的耳门旁边来,用了战战兢兢的眼色,向门外的街头一望,只见那地方,在波浪一般的屋顶间,看见了教堂的黄金的十字架。

  “在打克莱谟林哩,”不戴帽子,跑到门边来的耶司排司,愤然说,“一定是什么都要打坏了。”

  轰!……——又听到了炮声,恰如童话里的蛇精一样,咻咻作响,飞在市街的空中,毕毕剥剥地炸裂了。

  “怎么样!见了没有?尽是放。市街全毁了……”

  大家暂时站在门边,听着炮声。

  华尔华拉在悄悄地啜泣。

  “至圣的圣母呵,救救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忽然说。“请你垂恩罢……”

  这早上却没有人安慰她:大家都胆怯而心伤了。

  一队红军,兴奋着,开快步在外面的街上跑过。

  “哪,已经是我们的胜利了,布尔乔亚完了。”其中的一个说。

  “自然,那何消说得。”

  被煤弄得漆黑的人们,满足地,愉快地,谈着话,接连着跑过去了。

  “呜,破落汉,”耶司排司的老婆古拉喀,恨恨地说坏话道。“这样的贼骨头糟蹋起市街来,是不会留情面的……”

  “对呀。他们有什么?他们,就是要失掉,也没有东西。”贝拉该耶附和着说。

  从榴霰弹喷上的白烟,象是白色的船,飘飘然浮在青空中,射击更加猛烈了。古的大都会上,长蛇在发着声音,盘旋蜿蜒,和这一比,人类便是渺小,可怜,无力的东西了。这一天,走到外面去的,只有华西理和机织女工两个,她是无休无息地在寻儿子的。

  一过古特里诺街,便不放他们前进了。机织女工于是走过戈尔巴德桥,经了兵士的哨位的旁边,进到战线里。她用那愁得陷下了的眼,凝视着正在射击着不见形影的敌的,乌黑的异样的人堆。

  街道都是空虚的,人家都是关闭的,走路的很少,只是一跃而过。惟有粮食店前,饥饿的人们排着一条的长串。枪弹在呻吟,但那声音,却各式各样。机关枪一响,枪弹便优婉地唱着,从屋顶上飞过去了。

  然而,一听这优婉的歌,人们就惊扰起来,机织女工则紧贴在墙壁上。

  但她还是向前走——向普列契斯典加,向札木斯克伏莱支,向卢比安加,向思德拉司忒广场,那些正在剧战的处所。

  她是万想不到亚庚会被打死的。

  “上帝呵。究竟要弄到怎样呢?独养子的亚庚……”

  但在心里,却愈加暗淡,凄凉,沉闷起来。

  兵士和工人们一看见机织女工,吆喝道:

  “喂,伯母,那里去?要给打死的!回转罢!”

  她回转身,绕过了几个区域,又向前进了。墨斯科是复杂错综的市街,横街绝巷很不少,要到处放上步哨,到底是办不到的。

  于是沉在忧愁中间的机织女工,就在横街,大街,绝巷里奔波,寻觅她的儿子,还在各处的寺院和教堂面前礼拜,如在开赛里斯基的华西理,在珂欠尔什加的尼古拉,在格莱士特尼加的司派斯,在特米德罗夫的舍尔该。

  “小父米珂拉,守护者,救人的。慈悲的最神圣的圣母,上帝……救助罢!……”

  她一想到圣者和使徒的名,便向他们全体地,或各别地祷告,哭着祈求冥助。然而,无论那里都看不见亚庚。

  亚庚是穿着发红的外套,戴着灰色的帽子出去的,所以倘在身穿黑色衣服的工人中,就该立刻可以看出。机织女工是始终在注意这发红的外套的。但在那里呢?不,那里也没有!倘在,就应该心里立刻觉着了。

  怎样的沉忧呵!

  有什么火热的东西,炮烙似的刺着她的心,仿佛为蒸汽所笼罩。

  两眼昏花,两腿拘挛得要弯曲了。

  “亚庚谟式加,可怜的,你在那里呢?……”

  再走了几步,心地又轻松起来。

  “但是,恐怕圣母会保护他的……”

  不多久,忧愁又袭来了……

  机织女工终于拖着僵直的脚,青着脸,丧魂失魄似的回向家里去了。她的回家,是为了明天又到街上来寻觅。

   

  要获得真的自由

   

  华西理被恐怖之念和好奇心所驱使,走到街上了。

  “要出什么事呢?该怎样解释呢?该相信什么呢?”

  骇人,神秘,不可解。

  现在,墨斯科正有着奇怪的国内战争,是难以相信的。普列思那的市街,皤罗庭斯基桥附近的教堂,诺文思基列树路一带的高楼大厦,都仍如平常一样。

  而这仍如平常一样,却更其觉得骇人。

  墨斯科!可爱的,可亲的墨斯科!……出了什么事了?枪炮声,避难者,杀戮,疯狂,恐怖……这是梦么?

  是的,这是可怕的,不可思议的恶梦。

  然而并不是幻梦。

  拍,拍,拍!……

  在射击。在亲爱的墨斯科。在杀人。

  并且不能从恶梦醒了转来。

  在巴理夏耶·普列思那,连日聚集着群众,关于这变乱的议论,纷纭极了,街头象蜂鸣一样,满是嚣然的人声。大家都在纷纷推测,友军能否早日得到了胜利。因为普列思那的居民的大半,都左袒着布尔塞维克,所以是只相信他们的得胜的。

  “他们已经完结了。直到现在,给我们吃苦,这回可要轮到他们了。得将他们牵着示众之后,倒吊起来。”

  “是的,这回可是反过来了。”

  但在有些地方,也听到这样的叹息:

  “要将市街毁完了,毁完了。要将俄国卖掉了!”

  动物园的旁边,已经禁止通行,装好了轰击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的大炮。因为必须绕路,华西理便从横街走出,到了市街的中央。乔治也夫斯卡耶广场上,有兵士的小哨在。

  “站住!要开枪哩!站住!”他厉声叫道。

  通行人怯怯地站住了。

  “擎起手来!”

  那骑兵喝着,将勃郎宁枪塞在通行人的眼前,走近身来,看通行证,粗鲁地检查携带品。

  通行人们在这骑兵面前,便忽然成为渺小的,可怜的人,不中用地张开了两臂,用怯怯的声音说明了自己。

  “不行!回去!”为权力所陶醉了的兵士命令说。

  这兵士的眼珠是灰色的,口角上有着深的皱纹,沉重的眼色。他一面检查华西理的携带品,一面用高调子唱歌,混合酒的气味,纷纷扑鼻,于是华西理的心里,不禁勃然涌起嫌恶和恐怖之念来。

  这高个子的骑兵,便是偷儿的卢邦提哈……这样看来,不很清白的人们,在靠革命吃饭,是明明白白了。

  在闪那耶广场上,三个破烂衣服的工人,留住了坐着马车而来的将校,当通行人面前,装作检查携带品,抢了钱和时表,泰然自若地就要走了。将校显着可怜的脸色,回过头去,从工人的背后叫道:

  “但我的钱呢?”

  破烂衣服的一伙傻笑了一下。

  “不要紧。还是去做祷告,求莫破财罢……”

  将校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诸君,这不是太难了么?这是抢劫呀!”他向着通行人这一面,说。“怎么办才好呢?告诉谁去呢?”

  先前,华西理是看惯了意识着自己的尊严,摆着架子的将校们的模样的,但看现在在群众面前仓皇失措,却是可怜的穷途末路的人。

  群众都显着苍白的,苦涩的,可怜的脸相,站着。

  华西理在大街上,横街上,列树路上,只管走下去。

  胸口被哀愁逼紧了。

  到处还剩着一些群众,讨厌地在发议论,好象没有牙齿的狗吠声。倘向那吠着的嘴里抛进一块石头去,该是颇为有趣的罢。

  华西理偶然走近这种议论家之群去了。

  一个戴着有带子的无沿帽,又高又胖的人,正和一个大学生拚命论争,手在学生的鼻子跟前摇来摆去。

  “不,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只会说。你们是骗子,就是这样。”

  “哼,为什么我们是骗子呢?”大学生追问说。

  “为什么,你们将自由都捞进自己的怀里去了呀!”

  “这又怎么说呢?”

  “是这么说的。现在我,听呀,就算是一个门卫……在我这里过活的是四个孩子,老婆和我……我们的住房,是扶梯底下,走两步就碰壁的房子。然而第三号的屋子里,可是住着所谓贵妇人的,自己说是社会主义者,房子有八间,是只有三个人住的呵,是用着两个使女的……从三月以来,你们尽嚷着‘自由,自由,’但我们却只看见了你们的自由呵。我是住在狗窠似的屋子里的,六个人过活……然而贵妇人这东西呢,三个人住,就是房子八间。唔?这怎讲?你们是自由,我们呢,无论帝制时代,你们的时代,都是狗窠——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自由在那里呀?”

  “但你……不懂自由的真意义”,大学生有些窘急模样,低声说。

  “应该怎样解释呀?”门卫轻蔑着,眯细了眼。“自由者,就是——生活的改良罢。”

  “唔,那是……唔,但是,你们的工钱增加了罢。”

  “哼,不错!……是呀,增加了。我现在拿着一百卢布。但是,面包一磅是四卢布。给孩子们,光靠食粮券是万万不够的……无论如何,总得要麦粉半普特   ……那么,加钱又有什么用呢?唔?”

  大学生一句话也没有回答。群众都同情门卫,左袒他。

  “你们的所谓自由,在我们是烟一样的东西。但我们现在要获得自己的自由了。好的,真的自由。要一切工人,都容易过活。是不是呢?”门卫转脸向着群众,问道。

  “是的!当然,是的!”群众中有人答应说。

   

  亚庚在那里?

   

  战斗在初七的上午完结了。民众成群的走出街头来,一切步道,都被人们所填塞。然而不见亚庚。机织女工更加焦急了。他在那里呢?

  “死的多得很。并且所有病院里,都满是负伤的人了。”

  “库慈玛·华西理支,拜托你!”机织女工向耶司排司道。“同到病院里去走一趟罢。”

  “去的,去的!”耶司排司即刻同意了。

  但到那里去好呢。人们说,负伤者是收容在病院里面的,然而在墨斯科,病院有一千以上,势不能一次都看遍……第一天两个人同到各处的病院去访查,窥探了满堆着难看的死人的尸体室……但到第二天,便分为两路了,机织女工向荷特文加方面,耶司排司则向大学校这方面。奇怪的不安之念,支使了机织女工,她向病院和尸体室略略窥探了一下,便即回到家里来了。因为她想象着,当出外寻访着的时候,亚庚也许已经回了家,一进广庭,他正站在锁着的门口,穿着发红的外套,圆脸上带了笑影,问道:

  “妈妈,你上那里去了?”

  这样一想,心里就和暖起来。这天一整天,她总记起那复活节的诗句:

  “为什么在死者里,寻觅生者的?为什么在消灭者里,哀伤不灭者的?”

  回家一看,依然锁着门,早晨所下的雪,就这样地积在阶沿上,毫不见有人来过的痕迹。她走到邻家,问道:

  “没有人来过么?”

  “没有。”

  为悲哀和焦灼所驱使的她,便又出外搜寻去了。

  下午四点钟光景,耶司排司在大学附属的昏暗的尸体室里,发见了亚庚。死了的他,躺在屋角的地板上,满脸都是血污,凭相貌是分辨不出的了,靠着他先前到孔翠伏方面去捉鹁鸪时,常常穿去的发红的外套,这才能够知道。

  “唉唉,这是你了,”耶司排司凄凉地低低地说。“这是怎么干的呢?”

  他暂时伫立着,想了一想,于是走到外面,在一处地方寻到了肮脏的马车行,托事务员相帮,将死尸载在橇上,盖上帆布,运回普列思那来了。

  橇在前行,但很怕见机织女工的面,要怎么说才好呢?

  觉得路程颇远似的。

  刚近大门,机织女工已从耳门走了出来。一看见耶司排司,一看见躺在地上,盖着帆布的可怕的东西,便如生根在地上一般地站住了。耶司排司苍皇失措地下了车,着两眼,怕敢向她看。她挺直地站着,然而骤然全失了血色,半开着口,合不上来。

  “库慈玛·华西理支!”她尖利地急遽地叫道:“库慈玛·华西理支!”

  于是伸一只手向着橇,低声道:

  “这……是他?……”

  耶司排司发抖了,全身发抖了,他的细细的胡子也抖动了,他低声道:

  “他呀,华尔华拉·格里戈力也夫那。是他……我们的亚庚·彼得罗微支……他……”

   

  回想起来

   

  缴械之后,傍晚,伊凡·彼得略也夫又穿上羊皮领子的外套,戴了灰色的帽子,精疲力尽,沿着波瓦尔斯卡耶街,走向普列思那去了。大街上到处有群众彷徨,在看给炮弹毁得不成样子了的房屋。

  波瓦尔斯卡耶街的惨状很厉害。

  一切步道上,到处散乱着砖瓦和壁泥的破片和碎玻璃;每所房屋上,都有炮弹打穿的乌黑的难看的窟窿。路边树大抵摧折;巴理斯·以·格莱普教堂的圆盖倒掉了,内殿的圣坛也已经毁坏,只有钟楼总算还站在那里。大街和横街上,掘得乱七八糟,塞着用柴木,板片,家具造成的障栅。群众里面,有时发出叹声。一个相识的电车车掌,来向伊凡问好。

  “瞧热闹么?很给了布尔乔亚一个亏哩!”他一面说。

  伊凡不作声。

  “你在中央么?一切情形,都看见了么?”

  “看见了。”

  “这就是布尔塞维克显了力量阿,哦!”

  这车掌是生着鲶鱼须的,从那下面,爬出蛇一般的满足的笑来。伊凡胸中作恶,连忙告了别,又往前走了。

  群众在大街上慢慢地走,赏玩而且欢欣。

  这欢欣,不知道为什么,吓了伊凡了。人们没有明白在墨斯科市街上所发生了的惨状。

  “但是,也许,应该这样的罢?”他疲倦着,一面想。“他们是对的,我倒不么?”

  于是就不能判断是非了。

  突然闪出觉得错了的意识,但立即消失了。

  怎能知道谁是对的呢?

  “但是,要高兴,高兴去罢!……”

  伊凡的回去,华西理和母亲都很喜欢。然而母亲又照例地唠叨起来:

  “打仗打厌了么?没有打破了头,恭喜恭喜。可是,等着罢,不久就会打破的呵。人们在谈论你哩,说和布尔乔亚在一起。等着罢,看怎样。等着就是了。”

  “哪,好了,好了,母亲,”华西理劝阻她,说。“还是赶快弄点吃的东西来罢。”

  母亲去打点食物的时候,伊凡就躺在床上,立刻打鼾了。

  “喂,不要睡!”华西理叫道,“还是先吃饱着。”

  他走到伊凡的旁边,去推他,但伊凡却仍然在打鼾。

  “睡着了?”母亲问道。

  “睡着了。”

  “但是,叫他起来罢,吃点东西好。”

  华西理去摇伊凡的肩头,摸他的脸,一动也不动。

  “叫了醒来也还是不行的。让他睡着罢。”

  “唔,乏极了哩,”母亲已经用了温和的声音说话了,于是离开卧床,叹了一口气。

  伊凡一直睡到次日的早晨,从早晨又睡到晚,从晚上又睡到第二天,尽是睡。醒来之后,默默地吃过东西,默默地整好衣服,便到市街上去了。

  睡了很久,力气是恢复过来了,而不安之念却没有去。他在毁坏到不成样子了的市街上彷徨,倾听着群众的谈话,一直到傍晚。人们聚得最多的,是尼启德门的附近,在那地方,延烧了的房屋,恰如罗马的大剧场一般站着,仿佛即刻就要倒塌下来似的。

  伊凡被好奇心所唆使,走进那曾经有过猛烈的战斗,现在是在平静的街角上的房屋了的广庭里面去观看了。庭院已经略加收拾,不见了义勇兵曾在那后面躲过的箱。门前的障栅是拆掉了,而那尘芥箱却依然放在角落里,——放得仍如战斗当时那样,被枪弹打到象一个蜂窠。

  伊凡走近那尘芥箱去。在这里,是他用刺刀刺死了工人的……

  伊凡站住一想,那工人的模样,就颇为清楚地浮现出来了。

  短小的,有着发红的胡子的工人,活着似的站在他前面。歪着嘴唇,张着嘴——发了可怕的嘶嗄的声音的嘴——的情景,也历历记了起来。

  连那工人那时想避掉枪刺,用手抓住了伊凡所拿的枪身的事,也都记得了。

  “是不愿意死的呵,”他想。

  他在沉思着,但想要壮壮自己的气,便哼的笑了一声,而脖子和项窝上,忽而森森然传来了难堪的冷气。他向墙壁——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证明者——瞥了一眼,就走出了广庭。

  进这讨厌的广庭去,是错的。伊凡走在街上的时候,就分明地省悟了这一点的,然而被杀的工人却总是跟定他的脚踪,无论到那里,都在眼前隐现。

  这很奇怪:到了刺杀以后已经过了几天的此刻,而那时的一部分,却还时时浮到眼前来。其实,是在交战的瞬息间,这些的一部分,原已无意识底地深印在脑里了的,到了现在,却经由意识而显现了。那工人的磨破了的外套,挂着线条的袖子,还有刺刀一刺之际,抓住了枪身的大大的手,凡这些,都记得了起来。唉,那手!……那是满是泥污的,很大的——工人的手。

  一想起那只手,伊凡便打了一个寒噤。不知道为什么,眼睛,脸,叫喊,嘶声,都不是什么大事情,而特别要紧的,却是那工人的大的手。

  回想着做过了的一件错事的时候,则逼窄的焦灼的心情,深伏在心坎里的事,是常有的。这心情被拉长,被挤弯,终于成为近于隐痛的心情,无论要做什么,想什么,这样的心情就一定缠绕着。记起了死了的工人的手的伊凡的心情:便正是这东西了。后来还有加无已,火一般烧了起来,伊凡终于沉在无底的忧愁里了。该当诅咒的工人!……

  “倘若我不用刺刀去杀他,我就给他杀掉了的,”伊凡自解道,“两不相下:不是他杀我,就是我杀他。何必事后来懊恼呢?唔,杀了,唔,这就完了。”

  他将两手一挥,仿佛心满意足的人似的,取了自由的态度。

  在大门的耳门那里,耶司排司显着忧郁的脸相,带着厉害的咳嗽,正和他相遇。

  “不行呢,伊凡·那札力支,不行。”

  “什么是不行呀?”

  “我去看过了——旧的东西打得一塌胡涂,寺院真不知毁掉了几所……唔?这要成什么样子呀?是我们的灭亡罢。唔?”

  “是的,不行。”

  “听到了么?亚庚·彼得罗微支回来了,我带来的。”

  “那个亚庚·彼得罗微支?”

  “哪,就是那个亚庚,机织女工的儿子。”

  “受伤了?”

  “怎么受伤?死了。我好容易才认出他来的。唉唉,母亲是悲伤得很。听见罢?”

  伊凡倾耳一听。

  从角落上的屋子里,传来着呻吟的声音。

  “在哭罢?”

  “在号啕呵。拔下头发来,衣服撕得粉碎……女人们围起来,在浇冷水那样的大乱子。可怜得很……”

  耶司排司顺下眼去,不作声了。

  “这是无怪的,独个的儿子;希望他,养大他,一眼也不离开他……然而竟是这模样,”他又补足道,“倒了运了,真没有法子。……”

  伊凡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还有……还有谁死掉了罢?”

  “自然呀。普罗呵罗夫斯卡耶纺纱厂的工人三个和机器工人一个给打死了……死的还很多哪,……在准备公共来行葬式哩。……”

  耶司排司还在想讲什么事,但伊凡已经不要听了。

  “亚庚,亚庚谟加!……谁打死了他呢?自己所放的枪弹,打死了他也说不定的,是不是?”

  这样一想,好不怕人。

  对于人生有着坚固的信念的,刚强的他,一起这无聊的琐屑的思想,也不禁忽而悄然战栗起来。

  “是怎样的恶鬼呵!”

  他茫然若失,又觉到可怕的疲劳了。

   

  谁是对的?

   

  夜间不能成寐,有时昏昏然,有时沉在剧烈的思索里。不知怎地,伊凡终于疑心起来,好象母亲,华西理,耶司排司,全寓里的人们,都在以他为亚庚之死的凶手了。

  这亚庚是蠢才。这样的小鬼也到战场上去么?……唉……

  而且为了这乳臭小儿的事,全寓里都在哀伤,也觉得讨厌起来了。夜里,伊凡想看一看死人,走近机织女工的屋子去,但听到了呻吟声,于是转身便走,只是独自在昏暗的广庭里彷徨;完全沉郁了,沉重的思想,铅似的压着他的心。

  “谁是对的呢?”他问着自己,而寻不出一个答复。

  夜静且冷,雾气正浓。市街上起了乱射击,但那是还在发现了反革命者的红军所放的。伊凡一面听着这枪声,一面许多工夫,想着降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伊凡抱着淹在水里的人似的心情,又彷徨了两天。

  到处是工人们在作葬式的准备,开会,募集花圈的费用。在会场上,则公然称社会革命党员为奸细,骂詈他们的行为。

  伊凡不往工厂,也不吃东西,和谁也不说话,只是支挣着在市街上徘徊,好象在寻求休息的处所。

  葬式的前一晚,伊凡往市街上去了。

  一到夜,大街照例就空虚起来,雾气深浓,街灯不点,听到街尾方面,不知那里在黑暗中有着猛烈的枪声。

  伊凡在戈尔巴德桥上站住了。为什么?只是不知不觉地站住了。原也不到那里去。他能离开自己么?没有地方去?雾气深浓……什么也看不见。

  伊凡站了许多时,倾听着远处的枪声和市街的沉默。市街是多么变换了呵!

  有人在雾中走过,形相消失了,只反响着足音。这之际,忽然想到那刺杀了的工人了。在雾中走过的,仿佛就是他,但这是决不会的。因为那工人已经在生锈的尘芥箱后面,两脚蹬着地上的泥土,死掉了。他想起了这可诅咒的死亡的鲜活的种种的琐事,感到了刺进肉里去的刺刀的窒碍的声音。那是一种令人觉得嫌忌的声音。两眼一闭,那工人因为想从刺刀脱出,弯着脊梁,用做工做得难看了的两手,抓住了枪身的形相,也分明看见了。

  在先前,是于一切事情都不留意,都不了然的。一切都迅速地团团回旋,并没有思索,感得,回忆的余裕。

  但到了过去了的现在,一切却都了然起来,被杀在尘芥箱后的工人的形相,在伊凡的脑里分明地出现了。那时候,从伊凡的肩头到肘膊,是筋肉条条突起的……因为要刺人,就必须重击,在枪刺上用力。

  又有人在雾中走过去,是肩着枪的人,影子立刻不见了……那工人,是也是肩着枪,向尼启德门方面去,于是躲在尘芥箱后,开手射击了的……

  许多工夫,伊凡烦闷着什么似的在回想。

  哦,是的!那时候可曾有雾呢?

  他回想着,不禁浑身紧张了。

  且住,且住,且住!在沿着列树路跑过去的时候……曾有雾么?有的?不错,有的!

  现在伊凡回想起来:那时候,屋顶上是有机关枪声的,应该看见机关枪,然而没有见:给雾气所遮蔽了。有的,有雾!

  鬼!

  用两只圆圆的大眼睛,那时是凝视了的,现在却一直钻进伊凡的心坎里来了。

  雾。忧愁里的市街。黑暗在逼来。黑暗。

  伊凡且抖且喘,回转身就跑。

  这晚上和夜里,在伊凡是可怕的。汗将小衫粘在身体上,整夜发着抖。苍白的,阴郁的他,使母亲和兄弟担着忧,只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点灯的时候,在屋角的椅子近旁的浓浓的影子,好象在动弹。伊凡于是坐在墙边的长椅上,搁起两只脚,想就这样地直到明天的早上了。

   

  错了!

   

  早上,葬式开始了。然而寺院的钟,不复撞出悲音,母亲们也并不因战死者而啼哭,也没有看见黑色的丧章的旗。一切全是红的,辉煌,活泼,有美丽的花圈,听到雄赳赳的革命歌。孩子们,男女工人和兵士们,整然地排了队伍进行,在年青的女人的手中,灿烂着红纸或红带造成的华丽的花束。队伍前面,则有一群女子,运着一个花圈,上系红色飘带,题着这样的句子:

  “死于获得自由的斗争的勇士万岁。”

  从普罗呵罗夫斯卡耶工厂,运出三具红色灵柩,向巴理夏耶·普列思那来。工人的大集团,执着红旗,背着枪,在柩的前后行进,“你们做了决战的牺牲……”的歌,虽然调子不整齐,但强有力地震动了集团头上的空气……并且合着歌的节拍,如泣如诉地奏起幽静的音乐来。

  苦于失眠之夜的疲乏的伊凡,在葬式的队伍还未出发之前,便从家里走出,毫无目的地在市街上彷徨了。

  一切街道,都神经底地肃静起来,电车不走了,马车也只偶然看见,店铺的大门,从早晨以来就没有开。市街屏了呼吸,在静候这葬式的队伍的经过。秋的灰色的天空,是冰冷地,包着不动的云。

  伊凡过了卡孟斯基桥,顺着列树路,向札木斯克伏莱支去。在波良加,遇到了红色柩和队伍,大街上满是人,群集将伊凡挤到木栅边去,不能再走,他便等在那里看热闹了。

  挂着劈拍劈拍地在骨立的瘦马的肚子上敲打的长剑的骠骑红军和民众做先驱;后面跟着一队捏好步枪的红军,好象准备着在街角会遇到袭击;再后面,离开一点,是走着手拿红旗和花圈的男女工人们。旗的数目很多,简直象树林一样,有大的,有小的,有大红的,有淡红的,处处也夹着无政府主义者的黑旗。队伍的人们,和了军乐队的演奏,唱着葬式的行进曲,通红的柩,在乌黑的队伍的头上,一摇一摇地过去了。

  伊凡定睛一看,只见队伍的大半,是青年们,也有壮年,竟也夹着老人。大家都脱了帽子,显着诚恳的脸相在走,一齐虔敬地唱着歌。

  红色柩在旗帜和枪刺之间摇动,红军沿着左右两侧前行。歌声象要停止了,而忽然复起,唱着叫喊一般的“马赛曲”,喧嚣的“伐尔赛凡曲”,以及舒徐的凄凉调子的挽歌。女人们的声音,响得劈耳。

  此后接着是红军——背着上了刺刀的枪的工人数千名。

  这一天,布尔塞维克是一空了墨斯科兵工厂,将所有的工人全都武装起来了。

  现在,在数千人的队伍的头上,突出着枪和枪刺,恰如树林的梢头。而队伍中的工人,则仿佛节日那天一样,穿了最好看的衣装,行列整然地在前进……

  被人波打在壁下的伊凡,饕餮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行列。

  就是他们。在前进。伊凡曾经决意和他们共同生活,为此不妨拚出性命的那工人……在前进。

  然而,他……他伊凡却被拉开了。许多许多的这大集团,宛然一大家族似的在合着步调前进,而曾以墨斯科全区的工人团体的首领自居的他伊凡·彼得略也夫,却站在路边,好象旁人或敌人一样,旁观着他们。

  但是,无疑的,他是敌人。暴动的那天,他恐怕就射击了现在跟在灵柩后面走着的这些工人们的罢?也许,躺在这灵柩里面者,说不定就正是他所枪杀的?!

  伊凡思绪纷乱,觉得晕眩了,不自觉地闭了眼……回想起来,当他空想着关于世界底地变动的时候,描在他那脑里的光景就正是现在眼前所见那样的东西。万余的工人,肩着枪,走到街头来。这是难以压倒的军队!

  而现在就在眼前走,这样的工人们。

  他们在唱歌。子弹装好了,枪刺上好了,皇帝在西伯利亚,布尔乔亚阶级打得粉碎了,民众砍断了铁链子,在向着“自由”前进……

  伊凡苦痛得呻吟起来,切着牙齿。

  “呜,鬼!……错了!!……”

  葬式的队伍一走完,他便回转身,向家里疾走。因为着急,走得快到几乎喘不过气来,愈快愈好。会寻到出路,修正错误的罢。回了家的他,便从床下的有锁的箱子里,取出勃郎宁手枪来,走向瓦喀尼珂伏坟地,就在亚庚的坟的近旁,将子弹打进自己的太阳穴里去了。在阒其无人的坟地里的枪声,是萎靡而微弱的。

   

  两礼拜过去了。

  市街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可怕的战斗的伤痕。到处在修理毁坏的门窗,打通的屋顶和墙壁,倒掉的栅阑,工人的群拿出尖锄和铲子来,弄平了掘过壕堑的街街巷巷的地面。

  人们仿佛被踏坏了巢穴的蚂蚁似的,四处纷纷地在工作。

  据正在战斗时候的话,则因为墨斯科没有玻璃,此后三年间,被射击所毁的窗户,是恐怕不能修复的。

  然而第二个礼拜一完,还是破着的窗玻璃就几乎看不到了。

  人们发挥了足以惊异的生活能力了。

  只有克莱谟林依然封锁起来,和那些不成样子的窗和塔,都还是破坏当时的模样。

  而在普列思那的旧屋子里,也还剩下着哀愁。

   

  后记

   

  作者的名姓,如果写全,是Aleksandr Stepanovitch Yakovlev。第一字是名;第二字是父名,义云“斯台班的儿子,”第三字才是姓。自传上不记所写的年月,但这最先载在理定所编的《文学底俄罗斯》(Vladimir Lidin: Literaturnaya Russiya)第一卷上,于一九二四年出版,那么,至迟是这一年所写的了。一九二八年在墨斯科印行的《作家传》(Pisateli)中,雅各武莱夫的自传也还是这一篇,但增深了著作目录:从一九二三至二八年,已出版的计二十五种。

   

  俄国在战时共产主义时代,因为物质的缺乏和生活的艰难,在文艺也是受难的时代。待到一九二一年施行了新经济政策,文艺界遂又活泼起来。这时成绩最著的,是瓦浪斯基在杂志《赤色新地》所拥护,而托罗兹基首先给以一个指明特色的名目的“同路人”。

   

  “‘同路人’们的出现的表面上的日子,也可以将‘绥拉比翁的弟兄’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同在‘列宁格勒的艺术之家’里的第一回会议,算进里面去。(中略。)在本质上,这团体在直接底的意义上是并没有表示任何的流派和倾向的。结合着‘弟兄’们者,是关于自由的艺术的思想,无论是怎样的东西,凡有计划,他们都是反对者。倘要说他们也有了纲领,那么,那就在一切纲领的否定。将这表现得最为清楚的,是淑雪兼珂(M. Zoshchenko):‘从党员的见地来看,我是没有主义的人。那就好。叫我自己来讲自己,则——我既不是共产主义者,也不是社会革命党员,又不是帝政主义者。我只是俄罗斯人。而且——政治底地,是不道德的人。在大体的规模上,布尔塞维克于我最相近。我也赞成和布尔塞维克们来施行布尔塞维主义。(中略。)我爱那农民的俄罗斯。’”

  “一切‘弟兄’的纲领,那本质就是这样的东西。他们用或种形式,表现对于革命的无政府底的,乃至巴尔底山(袭击队)底的要素(Moment)的同情,以及对于革命的组织的计划底建设底要素的那否定底的态度。”(P. S. Kogan:《伟大的十年的文学》第四章。)

   

  《十月》的作者雅各武莱夫,便是这“绥拉比翁的弟兄”们中的一个。

  但是,如这团体的名称所显示,虽然取霍夫曼(Th. A. Hoffmann)的小说之名,而其取义,却并非以绥拉比翁为师,乃在恰如他的那些弟兄们一般,各自有其不同的态度。所以各人在那“没有纲领”这一个纲领之下,内容形式,又各不同。例如先已不同,现在愈加不同了的伊凡诺夫(Vsevolod Ivanov)和毕力涅克(Boris Pilniak)先前就都是这团体中的一分子。

  至于雅各武莱夫,则艺术的基调,全在博爱与良心,而且很是宗教底的,有时竟至于佩服教会。他以农民为人类正义与良心的最高的保持者,惟他们才将全世界连结于友爱的精神。将这见解具体化了的,是短篇小说《农夫》,其中描写着“人类的良心”的胜利。我曾将这译载在去年的《大众文艺》上,但正只为这一个题目和作者的国籍,连广告也被上海的报馆所拒绝,作者的高洁的空想,至少在中国的有些处所是分明碰壁了。

  《十月》是一九二三年之作,算是他的代表作品,并且表示了较有进步的观念形态的。但其中的人物,没有一个是铁底意志的革命家;亚庚临时加入,大半因为好玩,而结果却在后半大大的展开了他母亲在旧房子里的无可挽救的哀惨,这些处所,要令人记起安特莱夫(L. Andreev)的《老屋》来,较为平静而勇敢的倒是那些无名的水兵和兵士们,但他们又什九由于先前的训练。

  然而,那用了加入白军和终于彷徨着的青年(伊凡及华西理)的主观,来述十月革命的巷战情形之处,是显示着电影式的结构和描写法的清新的,虽然临末的几句光明之辞,并不足以掩盖通篇的阴郁的绝望底的氛围气。然而革命之时,情形复杂,作者本身所属的阶级和思想感情,固然使他不能写出更进于此的东西,而或时或处的革命,大约也不能说绝无这样的情景。本书所写,大抵是墨斯科的普列思那街的人们。要知道在别样的环境里的别样的思想感情,我以为自然别有法兑耶夫(A. Fadeev)的《溃灭》在。

   

  他的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日本的黑田乙吉曾经和他会面,写了一点“印象”,可以略略窥见他之为人:

   

  “最初,我和他是在‘赫尔岑之家’里会见的,但既在许多人们之中,雅各武莱夫又不是会出锋头的性质的人,所以没有多说话。第二回会面是在理定的家里。从此以后,我便喜欢他了。

  “他在自叙传上写着:父亲是染色工,父家的亲属都是农奴,母家的亲属是伏尔迦的船伙,父和祖父母,是不能看书,也不能写字的。会面了一看,诚然,他给人以生于大俄罗斯的‘黑土’中的印象,‘素朴’这字,即可就此嵌在他那里的,但又不流于粗豪,平静镇定,是一个连大声也不发的典型底的‘以农奴为祖先的现代俄罗斯的新的知识者。’

  “一看那以墨斯科的十月革命为题材的小说《十月》,大约就不妨说,他的一切作品,是叙述着他所生长的伏尔迦河下流地方的生活,尤其是那社会底,以及经济底特色的。

  “听说雅各武莱夫每天早上五点钟光景便起床,清洁了身体,静静地诵过经文之后,这才动手来创作。睡早觉,是向来几乎算了一种俄国的知识阶级,尤其是文学者的资格的,然而他却是非常改变了的人。记得在理定的家里,他也没有喝一点酒。”(《新兴文学》第五号1928。)

   

  他的父亲的职业,我所译的《自传》据日本尾濑敬止的《文艺战线》所载重译,是“油漆匠”,这里却道是“染色工”。原文用罗马字拼起音来,是“Ochez–Mal’Yar”,我不知道谁算译的正确。

   

  这书的底本,是日本井田孝平的原译,前年,东京南宋书院出版,为《世界社会主义文学丛书》的第四篇。达夫先生去年编《大众文艺》,征集稿件,便译了几章,登在那上面,后来他中止编辑,我也就中止翻译了。直到今年夏末,这才在一间玻璃门的房子里,将它译完。其时曹靖华君寄给我一本原文,是《罗曼杂志》(Roman Gazeta)之一,但我没有比照的学力,只将日译本上所无的每章标题添上,分章之处,也照原本改正,眉目总算较为清楚了。

   

  还有一点赘语:

  第一,这一本小说并非普罗列泰利亚底的作品。在苏联先前并未禁止,现在也还在通行,所以我们的大学教授拾了侨俄的唾余,说那边在用马克斯学说掂斤估两,多也不是,少也不是,是夸张的,其实倒是他们要将这作为口实,自己来掂斤估两。有些“象牙塔”里的文学家于这些话偏会听到,弄得脸色发白,再来遥发宣言,也实在冤枉得很的。

  第二,俄国还有一个雅各武莱夫,作《蒲力汗诺夫论》的,是列宁格勒国立艺术大学的助教,马克斯主义文学的理论家,姓氏虽同,却并非这《十月》的作者。此外,姓雅各武莱夫的,自然还很多。

  但是,一切“同路人”,也并非同走了若干路程之后,就从此永远全数在半空中翱翔的,在社会主义底建设的中途,一定要发生离合变化,珂干在《伟大的十年的文学》中说:

   

  “所谓‘同路人’们的文学,和这(无产者文学),是成就了另一条路了。他们是从文学向生活去的,从那有自立底的价值的技术出发。他们首先第一,将革命看作艺术作品的题材。他们明明白白,宣言自己是一切倾向性的敌人,并且想定了与这倾向之如何并无关系的作家们的自由的共和国。其实,这些‘纯粹’的文学主义者们,是终于也不能不拉进在一切战线上,沸腾着的斗争里面去了的,于是就参加了斗争。到了最初的十年之将终,从革命底实生活进向文学的无产者作家,与从文学进向革命底实生活的‘同路人’们,两相合流,在十年之终,而有形成苏维埃作家联盟,使一切团体,都可以一同加入的雄大的企图,来作纪念,这是毫不足异的。”

   

  关于“同路人”文学的过去,以及现在全般的状况,我想,这就说得很简括而明白了。

  一九三〇年八月三十日,译者。

 

 


208 《十月》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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