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 《十月》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鲁迅全集》━十月(鲁迅译)
目录
作者自传
墨斯科闹了起来
布尔乔亚已经亚门了!
在街头相遇
万国旅馆附近的战斗
在普列思那
亚庚
亚庚之死
“恶梦”
母亲的痛苦
可怕的夜
两个儿子
再见!
“爱国者”
十 月
苏联
A·雅各武莱夫 作
作者自传
我于一八八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生在赛拉妥夫(Saratov)县的伏力斯克(Volsk)。父亲是油漆匠。父家的我的一切亲属,是种地的,伯爵渥尔罗夫·大辟陀夫(Orlov–Davidov)的先前的农奴,母家的那些,则是伏尔迦(Volga)河畔的船伙。我的长辈的亲戚,没有一个识得文字的。所有亲戚之中,只有我的母亲和外祖父,能读教会用的斯拉夫语的书。然而他们也不会写字。将进小学校去的时候,我已经自己在教父亲看书,写字了。
当我幼小时候,所看见的,是教士,灯,严紧的断食,香,皮面子很厚很厚的书——这书,我的母亲常在几乎要哭了出来的看着。十岁时候,自己练习看书,几年之中,看的全是些故事,圣贤的传记,以及写着强盗,魔女和林妖的本子——这些是我的爱读的书。
想做神圣的隐士。在十二年 ,我便遁进沛尔密(Permi)的林中去。也走了几千威尔斯忒 (一直到喀山县),然而苦于饥饿和跋涉,回来了。但这时,我也空想着去做强盗。
又是书——古典底的,旅行。还有修学时代(在市立学校里)。
从十五年起,是独立生活。一年之间,在略山·乌拉尔(Riazani–Ural)铁路的电报局,后来是在伏力斯克的邮政局里做局员。这时候,读了都介涅夫(Turgeniev)的《父与子》和《牛蒡只是生长》……于是生活都遭顿挫了。因为遇到了信仰完全失掉那样的大破绽。来了异常苦恼的时代:“哪里才有意义呢?”然而一九〇五年 闹了起来。“这里有意义和使命。”入了S. R. 急进派。六年间——是发疯的锁索 。
然而奇怪:这几年学得很多。去做实务学校的听讲生,于是进了彼得堡大学的历史博言科,倾心听着什令斯基(Zelinski),罗式斯基(Losski),文该罗夫(Vengerov),彼得罗夫(Petrov),萨摩丁(Zamotin),安特略诺夫(Andrianov)等人的崇高而人道主义底的讲义,后来就袋子里藏着手枪,我们聚集起来,空想着革命之后的乐土,向涅夫斯基(Nevski)的关口,那工人们所在之处去了。而这也并非只是空想。
时候到了:西伯利亚去。在托皤里斯克县(Tobolsk)一年。密林。寂静。孤独。思索。不将革命来当我的宗教了。
又到彼得堡,进大学。但往事都如影子,痕迹也不剩了。
我怕被捕。向高加索去了,然而在那边的格罗士努易(Groznui),已经等着追蹑者。僻县的牢狱,死罪犯,夜夜听到的契契尼亚人的哀歌。人们从许多情节上,在摘发我的罪。我怕了,他们知道着这些事么,那么此后就只有绞架了。幸呢还是不幸呢,他们并不知道。
过了半年,被用囚人列车送到波士妥夫·那·顿(Postov–na–Don)去,在巡警的监视之下者五年。
主显节——是晴朗,烈寒,明晃晃——这天,将我放出街上了,但我的衣袋里,只有一个波勒丁涅克 ,虽然得了释放,在狱里却已经受了损伤的。我不知道高兴好呢,还是哭好。然而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帮了我了。
于是用功,外县的报纸《乌得罗·有迦)(Utro Ioga)的同人。
一九一四年八月,自往战线——为卫生队员。徒步而随军队之后者一年,一九一五年三月(在什拉尔陀伏附近)的早晨,看见莺儿在树上高声歌唱——大约就在那时,俄罗斯兵约二万,几乎被(初次使用的)德国的毒瓦斯所毒死了。
于是战争便如一种主题一样,带着悲痛,坐在我的灵魂中。
此后,是墨斯科。《乌得罗·露西》(Utro Rossi) 。写了很多。也给日报和小杂志做短篇小说。但在这些作品上,都不加以任何的意义。
一九一七年的三月 。于是十月 。从一九一八至一九年间的冬天,日夜不离毛皮靴,皮外套,阔边帽地过活。因为肚饿,手脚都肿了起来。两个和我最亲近的人死掉了。到来了可怕的孤独。
绝望的数年。那里去呢?做什么呢?不是发狂,就是死掉,或者将自己拿在手里,听凭一切都来绝缘。文学救了我,创作起来了。现在是很认真。一到夏(每夏),就跋涉于俄罗斯,加以凝视。在看被抛弃了的俄罗斯,在看被抬起来的俄罗斯。
而且,——似乎——俄罗斯,人,人性,是成着我的新宗教。
亚历山大·雅各武莱夫
墨斯科闹了起来
当母亲叫起华西理来的时候,周围还是昏暗的。她弯了腰俯在睡着的儿子的上面,摇他的肩,一面亢奋得气促,用尖锐的声音叫道:
“快起来罢!在开枪哩!”
华西理吃了惊,起来了,坐在床上。
“说什么?”
“我说,在开枪呀;布尔塞维克在开枪呵……”
母亲身穿温暖的短袄,用灰色的头巾包着头发,站在床前。在那手里,有一只到市场去时,一定带去的空篮子。
“你就象羊儿见了新门似的发呆,没有懂么?凡涅昨晚上没有回家来,不知道可能没事。唉,你,上帝呵!”
母亲的脸上忽然打皱,痉挛着,似乎即刻就要哭了。但是熬着,又尖利地唠叨起来:
“讨厌的人们呀,还叫作革命家哩!赶出了皇帝,这回是自己同志们动手打架,大家敲脑袋了。这样的家伙,统统用鞭子来抽一通才好。今天是面包也没有给。看罢,我什么也没有带回来。”
她说着,便提起空篮来塞在儿子的面前。
华西理骤然清楚了。
“原 来!”华西理拖长了语音,便即穿起衣服来,将外套披在肩膀上。
“你那里去呀,糊涂虫?”母亲愁起来了。“一个是连夜不回来,你又想爬出去了?真是好儿子……你那里去?”
但华西理并不回答,就是那样——也不洗脸,也不掠掠头发,头里模模胡胡,——飘然走到外面去了。
天上锁着烟一般的云,是阴晦的日子,门旁站着靴匠罗皮黎。他是“耶司排司”这诨名的主子,和华西理家并排住着的。邻近人家的旁边,聚着人山,街上是群众挤得黑压压地。
“哪,华西理·那札力支,布尔塞维克起事了呀,——耶司排司在板脸上浮着微笑,来招呼华西理说,——听哪,不在砰砰么?”
华西理耸着耳朵听。他听得仿佛就在近边射击似的,也在远处隐约地响。
“那是什么呀,放的是枪罢?”他问。
耶司排司点头给他看。
“枪呀,半夜里砰砰放起来的。所以流血成河,积尸如山呵,了不得了,华西理·那札力支。”
长身曲背,唇须的两端快到肩头,穿着过膝的上衣的耶司排司的模样,简直象一个加了两条腿的不等样的吓鸦草人。和他一说话,无论谁——熟人也好,生人也好——一定要发笑:耶司排司是滑稽的人。自己也笑,也使别人笑,但现在却不是发笑的乱子了。
“喂,华西理·那札力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不是兄弟交锋么?唉,蝇子咬的……”
华西理正在倾听着枪声,没有回答。
射击并无间断,掩在朝雾中的市街,充满了骇人的声音。
劈拍……拍……呼呼……——在望得见的远处的人家后面发响。
“墨斯科阿妈闹起来了!本是蜂儿嗡嗡,野兽嗥叫一般的,现在却动了雷了,简直好象伊里亚 在德威尔斯克大街 动弹起来似的了。”耶司排司从横街的远处的屋顶上,望着墨斯科的天空,发出低声,用了深沉的调子说,“我们在这里,不要紧,要不然,现在就是夹在交叉火线中间哩。”
在街上,——在桥那里,而不是步道上,——华西理的熟人——隆支·里沙夫跑过了。这人原先是贫农,是铁匠,是坏脾气的粗暴的蠢才。
“你们为什么呆站着的?那边发枪呀。我打下士们去,”他且跑且喊,鸟的翅子似的挥着两手,转过横街角,消失在默默地站着的群众那面了。
“这小子!”耶司排司愤然,絮叨地说:“‘打下士去’……狗嘴……你明白什么缘故么?这时候,连聪明人也胡涂,这小子的前途,可是漆黑哩。”
华西理立刻悟到,连里沙夫那样酗酒的呆子,也去领枪械,可见前几天闹嚷嚷的街头演说,布尔塞维克的宣传一定将反响给了民众了。
“那么,我们也动手罢”,他心里想,不觉挺直了身子,笑着转向铁匠那面,说道:
“哪,库慈玛·华西理支,同去罢!”
“那里去?”耶司排司吃了一惊。
“那边去,和布尔塞维克打仗去,”华西理说,指着市街那边。
靴匠愕然地看着华西理的脸。
“说什么?……同我?……后来再去……连你……还是不去罢。”
“为什么呢?”华西理问道。
“事情重大了呀。打去也是,被打也是,但紧要的是……”耶司排司没有说完,便住了口,顺下眼睛去,用不安的指尖摸着胡须。
“紧要的是什么?”
“紧要的,是真的真理呀……没有人知道。你们的演说我也听过了……谁都说是有真理,其实呢,谁也没有的。真理究竟在那里?我还没有懂得真的真理,那能去打活的人呢?这些处所你可想过了没有?”
靴匠凝视着华西理的眼。
“去打即使是好的……但一不小心,也许会成了反抗真理的哩,对不对?”
“唉,你还在讲古老话。流氓爬出洞来了,何尝是真理呀!抛下你这样的真理罢!”华西理不耐地挥一挥手,赶快离开门边,回到家里去了。
过了五分钟,带着皮手套,衣服整然的他,就从大门跑出,跟着也跑出了他的母亲。
“要回来的呀,一定!回来呀!”她大声叫道。
然而华西理并不回答,也不回头,粗暴地拉开耳门,又关上了。
“去么?”还站在门旁的耶司排司问。
“自然去”,华西理冷冷地回答着,向动物园那边,从横街跑向听到枪声的市街去了。
布尔乔亚已经亚门了!
普列思那这街道上,已经塞满了人们。直到街角,步道,车路上,都是群集;电车不通了,马车和摩托车也消声匿迹,街上是好象大典日子一般的肃静。而从市街的中央,从库特林广场的那边,则没有间断地听到隐隐约约的枪声。
紧张着的群众,发小声互相私语,用了仿佛还未从恶梦全醒似的恍惚的没有理解力的眼色,眺望着远处。
穿着黑色防寒靴和灰色防寒外套的一个老女人,向着半隐在晓雾里面的教堂的钟楼那边,划着十字,大声说给人们听到:
“主呵,不要转过脸去,赐给慈悲罢……主呵,请息你的愤怒罢……”
华西理简直象被赶一般,奔向市的中央去。
他飞跑,要从速参加战斗——将疯狂的计划杀人的那些东西,打成虀粉。他因为飞跑,身子发抖了,但步法还很稳,大摆着两手,橐橐地响着靴后跟,挺起胸脯,进向前面。异样地担心,恐怕来不及,这担心,就赶得他着忙。
在动物园的后面,这才看见了负伤者。还很年青的蔷薇色面庞的看护妇,将头上缚着绷带的一个工人,载在马车上,运往医学校那边去。那绷带身上渗着血,绷带上面是乱发蓬松的头发的样子,恰如戴着红白带子做成的首饰的派普亚斯土人的头。工人的脸是灰色的,嘴唇因为难堪的苦痛,歪斜着。
到库特林广场来一看,往市中央去的全是青年工人或青年,从那边来的是服装颇象样的男女。有抱孩子的,有背包裹的。他们的脸都苍白色,仿佛被逐一般,慌慌张张地走,躲在街角上休息一下,便又跑向市街的尽头那一面去了。一个头戴羊皮帽,身穿缀着大黑扣子的外套的中年的胖女人,跨开细步在车路上跑,不断地划着十字。
“阿唷,爸爸,主子耶稣……阿唷,亲生爹妈!……”她用可怜的颓唐的声音,呻吟着村妇似的口调。
这女人的两颊在发抖,从帽边下,挤出着半白的发根的短毛。剪短了胡子的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大的白包裹,和他并排是脸色铁青的年青女子,两手抱着哭喊的孩子,跑来了。在街角上,群集中的一个发问道:
“怎样?那边怎样?”
“在抢呀,驱逐出屋呀,我们就被赶出来的。什么都要弄得精光的。”他并不停脚,快口地回答说。
群集中间,孩子们在哭。那可怜的无靠的哭声,令人愈加觉得在豫告那袭来的雷雨之可怕。华西理的喉咙忽然发咸,眼睛也作痒。他捏着拳头,大踏步进向市的中央去。快去呵,快去呵!
起了枪声,那接近和尖锐,使他惊骇。是在尼启德大广场和亚尔巴德附近,射击起来了。已经很近,大概就在那些人家的后面罢。
华西理想一径走往骑马练习所 那面去,但在尼启德门那里,有一队上了刺刀的兵士塞着路,不准通行。
“不要走近去。不要过去,那边去罢……。”一个生着稀疏的黄胡子的短小的兵,用了命令式的口调大声说。这兵是显着顽固的不够聪明的脸
相的。
兵的旁边聚着群众,也象普列思那街的人们一样,是惶惶然,倾听枪声,一声不响,无法可想,呆头呆脑的人们。
华西理站住了。向那里走呢?还是绕过去呢?……他一面想着,忽然去倾听兵们的话了。
“布尔乔亚已经亚门了。 统统收拾掉。”一个士兵将步枪从这肩换到那肩,自负地说。“智识阶级一向随意霸占,什么也不肯给我们。现在,我们来将那些小子……”
兵士怒骂着。
“那么,你们要怎样呢?”帽檐低到垂眉,手里拿杖的白须老人问。
“我们?我们要都给工人……我们现在有力量。”
“你们也许有力量,然而暴力是灭掉智慧的呵,愚人从来是向贤人举手的,这一定。”老人含着怒气说。
群众里起了笑声。老人用黄的手杖敲着车路,还在说下去:
“你们还是用脚后跟想事情的青年人,即使你是布尔塞维克罢……上帝造了仿照自己的模样的人,但布尔塞维克的你们,却是照了犹大 的模样来造的,是的……”
兵士愤然转过脸去,老人向群众叫了起来:
“都是卖国贼,没有议论的余地的。是用了德国的钱在做事呀。德国人用了金的子弹在射击,金的子弹是决不会打不中的。‘黄金比热铁,更易化人心’这老话头,是不错的。现在呢,是德国的钱走进了墨斯科阿妈这里,在灭亡俄国的精神了。一看现状,不就明白?……”
红胡子的兵士又走近老人去,似乎想说什么话,但中途在邻近的横街里起了枪声,这就象信号似的,立刻向四面的街道行了一齐射击。这瞬间,市街仿佛是发狂了。令人觉得当下便会有怪物从什么角落里跳了出来,也许在眼前杀掉人类。
不知道是谁,粗野地短促地喊了一声:
“唉!”
心惊胆战的群众,便沿着房子的墙壁走散,躲在曲角里,凹角后,大门边,遍身在发抖。兵们将身体紧贴着墙,神经底地横捏了步枪,在防卫自己,并且准备射击敌人。被群众的恐怖心所驱遣的华西理,也钻进一家小店的地窖去,那里面已经填满了人们……
然而枪声突然开始,又突然停止了。从各处的角落里,又爬出吓得还在慌慌张张的人们来。于是那短小的兵便到街中央去,放开喉咙大叫道:
“喂,走,都退开!快走!要开枪了!”
他将枪靠在肩上向空中射击了。接着又放了两三响。
群众又沿着墙壁散走,四顾着,掩藏着,跑走了。
华西理心里郁勃起来。他看见那放枪的兵连脚趾尖都在发抖,单靠着叫喊和开枪,来卖弄他的胆子。他想,给这样的小子吃一枪。倒也许是很好玩的。
但他知道了从这里不能走到市中央去,华西理便顺着列树路,绕将过去了。
在街头相遇
过了早晨已经不少时光了,周围还昏暗,天空遮满着沉重的灰色的云,冷了起来。在列树路的叶子凋落了的晚秋的菩提树下,和思德拉司忒广场上,满是人。群众是或在这边聚成一堆,或在那边坐在长椅上,倾听着市街中央所起的枪声,推测它是出于那里的,并且发议论。思德拉司忒广场中,密集着兵士,将德威尔斯克街的通路阻塞,这街可通到总督衙门去,现在是布尔塞维克支队的本营。
满载着武装兵士的几辆摩托车,从哈陀因加那方面驶过来了,但远远望去,那摩托车就好象插着奇花异草的大花瓶,火焰似的旗子在车上飞扬,旗的周围林立着上了刺刀的枪枝,灰色衣的兵士,黑色衣的工人,都从两肩交叉地挂着机关枪的弹药带。
摩托车后面,跟着一队兵士和红军,队伍各式各样,或是密集着,或是散列着走。红军的多数,是穿着不干净的劳动服的青年,系了新的军用皮带,带上挂一只装着子弹的麻袋。这些人们都背不惯枪,亢奋着,而时时从这肩换到那肩,每一换,就回头向后面看。
华西理杂入那站在两旁步道上的群众里,皱着眉,旁观他们。
他们排成了黑色和灰色的长串前行,然而好象屈从着谁的意志似的,既不沉着,也没有自信。一到特密德里·萨陀文斯基教堂附近的角上,便站住,大约有五十人模样,聚作一团。那将大黑帽一直拉到耳边,步枪在头上摇摆,灰色的麻袋挂在前面的他们的样子,实在颇滑稽,而且战斗的意志也未必坚决,所以举动就很迟疑了。
他们望着布尔塞维克聚集之处,并且听到枪声的总督衙门那边,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事。
“为什么站住了?快去!”一个兵向他们吆喝着,走了过去。“怕了么?在这里干吗呀?”
工人们吃了一惊,又怯怯地跟着兵们走动起来,但紧靠着旁边,顺着人家的墙壁,很客气地分开了填塞步道的群众,向前进行。
华西理是用了轻蔑的眼睛在看他们的,但骤然浑身发抖。这是因为在红军里,看见了邻居的机织女工的儿子亚庚——仅仅十六岁的踉踉跄跄的小孩子在里面。
亚庚身穿口袋快破了的发红的外套,脚登破烂的长靴,戴着圆锥形的灰色帽子,显着呆头呆脑的态度,向那边去。肩上是枪,带上是挂着弹药袋。华西理疑心自己的眼睛了,错愕了一下。
“亚庚,你那里去?”他厉声问。
亚庚立刻回头,在群众中寻觅叫他的声音的主子,因为看见了华西理,便高兴地摇摇头。
“那边去!——他一手遥指着德威尔斯克街的大路。——我们都去。早上去了一百来个,现在是剩下的去了。你为什么不拿枪呀?”
他说着,不等回答,便跑上前,赶他的同伴去了。华西理沉默着,目送着亚庚。亚庚小心地分开了群众,从步道上进行,不多久,那踉跄的粗鲁的影子,便消失在黑压压的人堆里面了。
华西理这一惊非同小可。
“这真奇怪不?亚庚?……成了布尔塞维克了?……拿着枪?”他一面想到自己,疑惑起来。“那么,我也得向这小子开枪么?”
华西理象是从头到脚浇了冷水一般发起抖来,用了想要看懂什么似的眼光,看着群众。是亚庚的好朋友,又是保护人的自己,现在却应该用枪口相向,这总是一个矛盾,说不过去的。于是华西理很兴奋,将支持不住的身子,靠在墙壁上。
亚庚,是易受运动的活泼的孩子。半月以前,他还是一个社会革命党员,每有集会,还是为党舌战了的,然而现在却挂着弹药袋,肩着枪,帮着布尔塞维克,要驱逐社会革命党员了。华西理苦思焦虑,想追上亚庚,拉他回来。但是怎么拉回来呢?到底是拉不回来的。
华西理全身感到恶寒,将身子紧靠了墙壁。
他原是用了新的眼睛,在看那些赴战的兵士和工人们的,但现在精细地来鉴别那一群人的底子,却多是向来一同做事的人们。
“都是胡涂虫!都是混帐东西!”华西理于是切齿骂了起来。
他仍如早上所感一样,以为这些人们很可恶,然而和这同时,也觉得自己的决心有些动摇了。
“和那些人们对刀?相杀?这究竟算是为什么呢?”
远远地听到歌声,于是从修道院(在思德拉司忒广场的)后面,有武装的工人大约一百名的一团出现。他们整然成列,高唱着“一齐开步,同志们”的歌,前面扬着红旗前进。那旗手,是高大的,漆黑的胡子蓬松的工人,身穿磨损了的草制立领服。跟着他是每列八人前进,都背步枪,枪柄在头上参差摆动。
站在广场四角上的兵士和红军,看见这一队工人,便喊起“呜拉”来欢迎:
“呜拉 ,同志们!呜啦 !……”
他们摇帽子,高擎了枪枝,勇敢地将这挥动……战斗底鼓噪弥漫了广场。站在步道上的群众,怕得向旁边闪避,工人和兵士便并列着从街道前进,以向战场。于是又起了歌声:
一齐开步,同志们……
华西理脸色青白,靠在擦靴人的小屋旁的壁上。这歌和那呐喊,堂堂的队伍,枪声,他的心情颠倒了,觉得好象有一种东西,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罩在头上了。
“那就是布尔塞维克么?真是的?”
不然不然,并不是什么布尔塞维克。那些都是随便,懒懒,顶爱赌博和酒的工人们。急于捣乱,所以跑去的……那一流,是摘读《珂贝克》 的俄罗斯的无产者。
然而,这没有智识的无产者,却前去决定俄罗斯的命运……呸,这真真气死人了!……
但怎样才能拉住这无产者呢?开枪么?总得杀么?……
连那小孩子亚庚,竟也一同前进……
华西理几乎要大叫起来。
工人们有时胆怯,有时胆壮,有时唱歌,继续着前进。华西理觉得仿佛在雾里彷徨着,在看他们。
骇愕而无法遣闷的他,站在群集里许多时,于是走过列树路,颓然坐在修道院壁下的板椅上。他的头发热,两手颤得心烦,觉得很疲乏,颞颥一阵一阵地作痛。
突然在他顶上,修道院塔的大时钟敲打起来了。那音响,恰如徘徊在浓雾的秋夜的天空里,交鸣着的候鸟的声音,又凄凉,又哀惨。华西理一听这,便从新感到了近于绝望的深愁。
“那么,以后怎么办呢?”他自己问自己。
这时从对面的屋后面,劈劈拍拍发出枪声来……
华西理化了石似的凝视着地面,交叉两腕,无法可想,坐在椅子上。他所明白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向着曾经庇护同志,而现在却要破坏故乡都会的不懂事的亚庚开枪,是不能够的。
战斗更加猛烈了……为什么而战的?总是说,为真理而战的罢。但谁知道那真理呢?
将近正午,从郊外的什么地方开始了炮击,那声音在墨斯科全市上,好象雷鸣一般。受惊的鸦群发着锐叫,从修道院的屋顶霍然飞起,空中是鸽子团团地飞翔。市街动摇了,载着兵士和武装工人的摩托车,疾驰得更起劲,红军几乎是开着快步前行。但群集却沉静下去,人数逐渐减少了。
华西理再到了思德拉司忒广场,然而很疲乏,成了现在是无论市中的骚乱到怎样,也不再管的心情了。
他站了一会,看着来来往往的群众,于是并无定向,就在列树路上走。他连自己也觉得悔恨……多年准备着政争,也曾等侯,也曾焦急,也曾热中,然而一到决定胜负的时机来到眼前的时候,却将这失掉了。
昨天和哥哥伊凡谈论之际,他说,凡有帮助布尔塞维克的扰乱的人们,只是狂热者和小偷和呆子这三种类,所以即使打杀,也不要紧的。
“我连眼也不,打杀他们,”伊凡坦然说。
“我也不饶放的,”华西理也赞成了他哥哥的话,于是说道。
但现在想起这话来,羞得胸脯发冷,心脏一下子收缩了。
群众还聚在列树路上发议论。华西理走到德卢勃那广场,从这里转弯,经过横街,到了正在交战的亚呵德尼·略特。 他现在不过被莫明其妙的好奇心所驱使罢了。
从列树路渐渐接近市的中央去,街道也愈显得幽静,怕人。身穿破衣服的孩子的群,跑过十字路,贴在角角落落里。一看,门边和屋角多站着拿枪的兵士,注视着街道这边。这一天,是阴晦的灰色的天气,低垂的云,在空中徐行。
在亚诃德尼·略特,枪声接连不断。战斗的叫喊,侵袭街道的恐慌情景,从凸角到凸角,从横街到横街,翩然跳过去的人们的姿态,都将活气灌进了华西理的心中。
他不知不觉的昂奋起来,又象早上一样,想闯进枪声在响的地方去了。
周围的物象——无论人家,街道,且至于连天空——上,都映着异样的影子。这是平日熟识的街,但却不象那街了。并排的人家,车路和步道,店铺,本是华西理幼年时代以来的旧相识,然而仿佛已经完全两样。街道是寂静的,却是吓人的静。在那厚的墙壁的后面,挂着帷幔的窗户的深处,丧魂失魄的人们在发抖,想免于突然的死亡。在森严的街道上,也笼着魇人的恶梦一般的,难以言语形容的一种情景。好象一切店铺,一切人家,都迫于死亡和杀戮,便变了模样似的。
华西理从墙壁的这凸角跳到那凸角,弯着身子,循着壁沿,走到了亚呵德尼·略特的一隅,在此趁着好机会,横过大路,躲在木造的小杂货店后面了。
战斗就在这附近。
万国旅馆附近的战斗
小杂货店后面,躲着卖晚报的破衣服孩子,浮浪人,从学校的归途中,挟着书本逃进这里来的中学生等。每一射击,他们便伏在地面上,或躲进箱后面,或将身子嵌在两店之间的狭缝中,然而枪声一歇,就如小鼠一样,又惴惴地伸出头来,因为想看骇人的情形,眼光灼灼地去望市街的大路了。
从德威尔斯克和亚呵德尼·略特的转角的高大的红墙房子里,有人开了枪。这房子的楼上是病院,下面是干货店,从玻璃窗间,可以望见闪闪的金属制的柜台,和轧碎咖啡的器械,但陈列窗的大玻璃,已被枪弹打通,电光形地开着裂。楼上的病院的各窗中,则闪烁着兵士和工人,时而从窗沿弯出身子来,担心地俯瞰着大路。
“阿呀,对面有士官候补生们来了!”在华西理旁边的孩子,指着墨斯科大学那面,叫了起来。
“在那里?是那些?顺着墙壁来的那些?”
“哪,那边,你看不见;从对面来了呀!”
“但你不要指点。如果他们疑心是信号,就要开枪的。”一个酒喝得满脸青肿了的浮浪人,制止孩子说。
孩子们从小店后面伸出头去,华西理也向士官候补生所从来的那方面凝视。从大学近旁起,沿着摩呵伐耶街,穿灰色外套,横捏步枪的一团,相连续如长蛇。他们将身子靠着壁,蹲得很低,环顾周围,慢慢地前进。数目大概不到二十人,然而后面跟着一团捏枪轻步的大学生。
“阿,就要开手了!——华西理想。——士官候补生很少,大学生多着哩。阿呀阿呀……”
在红房子里,兵士和工人忽然喧扰起来了,这是因为看见了进逼的敌人的缘故。一个戴着蓝帽子的青年的工人,从这屋子的大门直上的窗间,伸出脸来,向士官候补生们走来的那面眺望,将枪从新摆好,使它易于射击。别的人们是隐在厚的墙壁后面,都聚向接近街角的窗边。华西理的心脏跳得很响,两手发冷,自己想道:
“就要开头了!”
拍!——这时不知那里开了一枪。
从窗间,从街上,就一齐应战。
石灰从红房子上打了下来,落在步道上,尘埃在墙壁周围腾起,好象轻烟,窗玻璃发了哀音在叫喊。孩子们惊扰着躲到小店之间和箱后面去,华西理是紧贴在暗的拐角的壁上。有谁跑过市场的大街去了,靴声橐橐地很响亮。
华西理再望外面的时候,红房子的窗间已没有人影子,只有蓝帽的青年工人还在窗口,环顾周围,向一个方向瞄准。
灰色外套的士官候补生们和蓝色的大学生们,猫一般放轻脚步,走近街角来。一队刚走近时,华西理一看,是缀着金色肩章的将校站在前面的,还很年青,身穿精制的长外套,头戴漂亮的军帽。他的左手戴着手套,但捏着枪身的雪白的露出的右手,却在微微发抖。终于这将校弯了头颈,眺望过红屋子,突然现身前进了。蓝帽子的工人便扭着身子,将枪口对定这将校。
“就要打死了!”华西理自己想。
他心脏停了跳动,紧缩起来……简直象化了石一般,眼也不眨地注视着将校的模样。
拍!——从窗间开了一枪。
将校的头便往后一仰,抛下枪,刚向旁边仿佛走了一步,脚又被长外套的下襟缠住,倒在地上了。
“不错!”有谁在华西理的近旁大声说。
“给打死了,将官统打死了!”躲在箱后面的孩子们也嚷着,还不禁跳上车路去。“打着脑袋了!一定的,是脑袋呀!”
士官候补生骚扰着,更加紧贴着墙壁,不再前行。就在左边的两个人,却跑到将校那边来,抱起他沿着壁运走了。
在红房子的窗口,又有人影出现;射击了将校的那工人,忽然从窗沿站起,向屋里的谁说了几句话,将手一挥,又伏在窗沿上,定起瞄准来。
呼!——在空中什么地方一声响。
华西理愕然回顾,因为,这好象就从自己的后面打来一样,孩子们嚷了起来。
“从屋顶上打来的呀!瞧罢,瞧罢,一个人给打死了!……”
华西理去看窗口,只见那蓝帽子工人想要站起,在窗沿上挣扎,枪敲着墙。他的两手已经尽量伸长了。但没有将枪放掉。
工人虽想挣扎起来,但终于无效,象捕捉空气一样,张着大口,到底将捏着枪的那手掌松开。于是枪掉在步道上,他也跌倒,软软的躺在窗沿上了。蓝帽子围着飞到车路上去,头发凌乱,长而鬈缩地下垂着。
枪声从各处起来,红房子的正面全体,又被白尘埃的云所掩蔽,听到子弹打在壁上的剥剥声。孩子们象受惊的小鼠一般,窜来窜去,渐渐走远了危险之处。一个倒大脸的白白的中学生跑到步道上,外套的下襟绊了脚,扑通的倒在肮脏的街石上了,连忙爬起,一只手掩着跌破的鼻子,跳进了一条狭小的横街。
华西理向周围四顾。这两个死,使他的心情颠倒了。
“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出了声,自问自答着。
一看那旁边的店的店面,有写着“新鲜鸟兽肉”的招牌,在那隔壁,则有写着“萝卜,胡瓜,葱”的招牌……这原是大店小铺成排的熟识的亚呵德尼·略特呵,但现在却在这地方战争,人类大家在互相杀戮……
雨似的枪弹,剧烈地打着杂货店的墙壁,窗玻璃破碎有声,屋上的亚铅板也被撕破了。
蓦地听到摩托车声,将枪声压倒,射击也渐渐缓慢起来。大约因为射击手对于这大胆胡行的摩托车中人,也无可奈何了。华西理从藏身处望出去,见有大箱子似的灰色的怪物,从戏院广场那面走来。同时听到杂货店后面,有孩子的声音在说:
“是铁甲摩托呀,快躲罢?”
摩托车静静地,镇定地驶近红房子来。
这瞬间,便从车中“沙!”的发了一声响。
红房子的一角就蔽在烟尘中,石片、油灰、窗框子、露台的阑干、合缝的碎块之类,都散落在道路上。射击非常之烈,华西理的两耳里,嗡嗡地响了起来。
接着炮声,是机关枪的声音,冷静地整肃地作响。
拍,拍,拍拍拍拍……
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的一队,从摩呵伐耶街跑向转角那边,躺在靠墙的脏地上,对着德威尔斯克街,施行急射击。瞬息之间,亚呵德尼·略特已被他们占领,布尔塞维克逃走了。射击渐渐沉静下去,分明地听得在转角处,喊着兽吼一般的声音:
“占领门外的空地去罢!”
孩子们从杂货店和箱子后面爬出,又在角落里,造成了杂色的一团。
“喂,那边的你们!走开!不走,就要打死了!”左手捏枪,留着颊须的一个大学生高声说。
孩子们躲避了;然而没有走。被要看骇人的事物的好奇心所驱使,还是停在危险处所,想知道后来是怎样……
铁甲摩托车一走,形势又不稳了。德威尔斯克街方面起了枪声,聚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便去应战,人家的墙壁又是石灰迸落,尘埃纷飞,玻璃窗瑟瑟地作响。刚觉得红房子的楼上有了人影,就已经在开枪。这屋子的凡有玻璃,无不破碎飞散,全座房屋恰如从漆黑的嘴里,喷出火来的瞎眼的怪物一般。
一个士官候补生想从狙击逃脱,绊倒在车路上,好象中弹的雀子,团团回旋,又用手脚爬走,然而跌倒了。从德威尔斯克街和红房子里,仿佛竞技似的都给他一个猛射,那候补生便抛了枪,默默地爬向街的一角去,但终于伸直身子,仆下地,成为灰色的一堆,躺在车路上。射击成为乱射,友仇的所在,分不清楚了。
这时候,从大学那边向着大戏院方面,驰来了一辆满载着武装大学生和将校的运货摩托车,刚近亚呵德尼·略特,大学生们便给那红房子和德威尔斯克街下了弹雨。兵士和工人因此只好退到德威尔斯克街的上边去,躲在门边和房子的凸角的背后。
过了不多久,摩托车开回来了,恰如胜利者一般,静静地在街中央经过。刚到街的转角,忽然从德威尔斯克街起了猛射,摩托车后身的木壳上,便迸出汽油来,白绳似的流在地上,车就正在十字街头停止了。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怕射击,狼狈起来,伏在摩托车的底面,将身子紧贴着横板,或者跳下地来,靠轮子做掩护,但敌手的枪弹,无所不到,横板受着弹,那木片飞迸得很远。有人叫喊起来:
“唉唉……救命呀!”
刚看见一个孩子般的年青的将校跳到车路上,就踉跄几步,破布包似的团着倒在轮边了。从摩托车里已经没有人在射击,破碎的车身空站在十字路上,车轮附近是横七竖八躺着枪杀的人……只有微微地呻吟之声,还可以听到:
“阿唷……阿……阿唷……!”
从德威尔斯克街还继续放着枪,负伤者就这样地被委弃得很久。少顷之后,戴白帽,穿革制立领服,袖缀红十字章的一个年青的女人,从十字街庙的后面走出来了。她也不看德威尔斯克那面,也不要求停枪,简直象是没有听到枪声似的,然而两面的射击,却自然突然停止,士官候补生,大学生、兵士、工人,都从箱子后面惴惴地伸出头来。华西理也以异常紧张的心情,看着这女子的举动。她走近摩托车,弯下身子去,略摇一摇躺在车轮附近的人,便握手回头,望着,不作声了。这瞬间,是周围寂然,归于死一般的幽静。只有从亚尔巴德和卢比安加传来的枪声,使这阒然无声的空街的空气振动。那年青的女人两足动着裙裾,走到摩托车车边,略一弯腰,便直了起来,叫道:
“看护兵,有负伤的在这里!”
于是两个看护兵开快步走近摩托车去,拉起负伤的人来,好象要给谁看的一般,拉得很高。那是身穿骑兵的长外套的将校,涂磁油的长统靴上,装着刺马的拍车。军帽不知道滚到那里去了,皱缩的黑发,成束的垂在额上,枪弹大约是打掉牙齿,钻进肚里去了,还在呻吟。
看护兵将那将校移放在车旁的担架上,但当从摩托车拉起负伤者来的时候,长外套的下缘被血浆粘得湿漉漉地,受着日光,异样的闪烁,贴在长统靴子上的情景,却映入了华西理的眼中。
运去了这将校之后,是一个一个地来搬战死者。不知从那里又走出别的看护兵来,仿佛搬运夫的搬沉重货物一般,将死尸背着运走。他们互相搀扶,也不怎样忙迫,就象做平常事情模样。尤其是一个矮小而弯脚的看护兵,他不背死尸,单是帮人将这背在背上,帮了之后,便略略退后,悠悠然用围身布擦着血污的两手。
其次是运一个外套上缀着闪闪的肩章的大学生的尸骸,背在背上的死人的身躯,伸得很长,挂下的两脚,吓人地在摆动。
看客的一团,都屏息凝视着看护兵的举动,只有孩子们在喧嚷,高声数着战死者的数目,仿佛因为见了珍奇的光景,很为高兴似的。
“呵,这是第十个了!这回的,是将官呀!瞧罢,满鼻子都是血,打着了鼻子的罢!”
华西理吓得胆寒;好象化了石,痴立在杂货店旁。他这样接近地看了可怕的死的情形,还是第一次。
年青的他们,坐着摩托车前来,临死之前,还在欢笑,敏观,决计置死生于度外而战斗,但此刻,却象装着燕麦袋子之类似的,被看护兵背去了,不自然地拖下的两脚,吓人地摆着,头在别人的脊梁上,橐橐地叩着。
摩托车已被破坏,横板打得稀烂,步枪和被谁的脚踏过的军帽,到处散乱着,汽油流出之处,成了好象带黑的水溜。
最后的死尸搬去了。
革制立领服的女人四顾附近,仿佛在搜寻是否还有死人似的,于是也就跟着看护兵走掉了。
在万国旅馆附近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们,便又喧嚣起来,好象在捉迷藏一般,很注意地窥看德威尔斯克街的拐角,其中的两个人伏在步道上,响着步枪的机头。华西理看见他们在瞄准。
吧!——几乎同时,两个人都开了枪。
接着这枪声,立刻听到德威尔斯克街那面,有较之人类的叫喊,倒近于野兽的尖吼的音响,同时也开起枪来。
看客的一团慌乱得好象在被射击,都躲到隐蔽地方去,华西理也不自觉地逃走了。
但华西理并没有知道射击了运货摩托车的布尔塞维克的一队之中,就有这早晨使他觉得讨厌的好友亚庚在里面……
在普列思那
这天一整天,亚庚好象做着不安的梦,他不能辨别事件的性质,战斗的理由,以及应该参加与否。单是伏在青年的胸中的想做一做出奇的冒险的一种模胡的渴望,将他推进战斗里去了。况且普列思那的青年们,都已前往。象亚庚那样的活泼的人物,是不会落后的。同志们都去了。那就……
他也去了。
被夜间的枪声所惊骇的工人们,一早就倦眼惺忪地聚在工厂的门边,开了临时的会议。副工头隆支·彼得罗微支,是一个认真的严峻的汉子,一句一句地说道:
“重大的时机到了,同志们。如果布尔乔亚得了胜,我们的自由,已经得到的权利,就要统统失掉的。这样的机会,恐怕是不会再有的了。大家拿起武器来。去战斗去,同志们!”
年老的工人们默默地皱了眉,大约是不明白事件的真相。但年青的却坚决地回答道:
“战斗去!扫掉布尔乔亚!杀掉布尔乔亚!”
亚庚是隆支·彼得罗微支的崇拜者,他相信彼得罗微支是真挚的意志坚强的汉子,说话的时候,是说真话的人。但要紧的动机,是因为要打一回仗……于是他就和大家一同唱着“伐尔赛凡加,” 从工厂门口向俱乐部去——向红军去报名。
他在工人俱乐部里报了名,但俱乐部已经不是俱乐部,改成红军策动的本部了,大门口就揭示着这意思。
报名的办法是简单的。一个将破旧的大黑帽子戴在脑后的不相识的年青工人,嘴里衔着烟卷,将报名人的姓名记在蓝色的学生用杂记簿子上。
“姓呢?”当亚庚仿佛手脚都被捆绑一般,怯怯地,心跳着来到那工人的桌子前面时,他问。
“亚庚·罗卓夫。”亚庚沙声地答。
“从什么工厂来的?”工人问道,眼睛没有离开那簿子。
亚庚给了说明。
“枪的号数呢?”工人于是用了一样的口调问。
“什么?”亚庚不懂他所问的意思,回问道。
但对于这质问,却有一个站在堆在桌子左近的枪枝旁边的兵士,替他答复了。
那兵士说出一串长长的数目字来,将枪交给正在发呆的亚庚的手里。
“到那边的桌子那里去,”他说,用一只手指着屋子的深处。那地方聚集着许多带枪的工人们。亚庚双手紧捏着枪,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向那边去了。他觉得好象变了绵花偶人儿一般,失了手脚的感觉,浮在云雾里似的。他接取了一种纸张,弹药囊,弹药和皮带。一个活泼的兵士便来说明闭锁机,教给拿枪的方法,将枪拿在手里,毕剥毕剥地响着机头,问道:
“懂了么,同志?”
“懂了,”亚庚虽然这样地回答了,但因为张皇失措和新鲜的事情,其实是连一句也没有懂。
工人们在屋角的窗边注视着刚才领到的枪,装好子弹,并上闭锁机,紧束了新的兵士用的皮带,正在约定那选来同去的人们。大的屋子有些寒凉,又烟又湿。充满着便宜烟草的气味。
“阿呀,亚庚也和我们一气,”一个没有胡子的矮小的工人,高兴地说;于是向亚庚问道,“报了名了?”
“报了名了,”亚庚满含着微笑,回答说。
“且慢,且慢,同志,”别一个长方脸的工人,用了轻蔑的调子,向他说道:“你原是社会革命党的一伙呀。现在为什么到这里来的?”
亚庚很惶窘,好象以窃盗的现行犯被人捉住了一样,脸上立刻通红起来。
“真的呀,那你为什么来报名的呢?”先前的工人问。
聚在窗边的人们,都含笑看着亚庚。他于是更加惶窘了。
“不的……我已经和他们……分了手……”他舌根硬得说不清话,但突然奋起了勇气,一下子说道:“恶鬼吃掉他们就是。那些拍布尔乔亚马屁的东西。”
工人们笑了起来。
“不错,同志!布尔塞维克是最对的!”矮小的工人拍着亚庚的肩膀,意气洋洋地摇着头,一面说。
大家都纷纷谈论起来,再没有注意亚庚的人了。
亚庚向周围一看,只见隆支·彼得罗微支坐在窗边,一面检查着弹药包,一面在并不一定向谁,这样说:
“如果在大街上遇见了障碍物,要立刻决定,应该站在障碍物的那一边。站在正对面和这一边,是不行的。我们并不是打布尔乔亚呵。只要抗着枪,打杀了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就是了。”
“还有社会革命党哩,”有谁用了轻蔑的口调说。
“当然,”隆支·彼得罗微支赞成说,“饶放了应该打杀的东西,是不对的。”
“真的。瞧罢,谁胜。”
“用不着瞧的:我们胜的。”有谁诧异道。
亚庚不再受人们的注目,高兴了。他将枪靠在墙上,系好皮带,带上挂了弹药囊,但因为太兴奋了,两只手在发抖。
转瞬之间,屋子里塞满了人们。或者大声说话,自己在壮自己的胆;或者并没有什么有趣,也厉声大笑起来;或者跨着好象背后有人推着一般的脚步。大家都已兴奋,是明明白白的,有三个自说是军事教员的兵士,来编成红军小队,以十二人为一排,选任了排长。亚庚被编在隆支·彼得罗微支所带的小队里了;彼得罗微支即刻在这屋子里,整列了自己这队的人们,忍着得意的微笑,说道:
“那么,同志们,要守命令呀!什么事都得上紧。否则……要留心,同志们……走罢!”
大家就闹嚷嚷的走到街上去了。
从俱乐部的大门顺着步道,排着到红军来报名的人们的长串。这是各工厂的工人们,但夹在里面的新的蓝色外套的电车司机的一班,却在放着异彩。大门附近的步道和车路上,聚集着妇女和年老的工人,是来看前赴战场的人们的,他们大家相笑,相谑,嗑西瓜子,快活的态度,好象孩子模样。只有一个瘦削的尖脸的,包着黑的打皱的布,直到眼上面,穿着衣襟都已擦破的防寒外套的年青的女人,却站在工人的队伍旁边,高声地在叫喊:
“渥孚陀尼加,回去罢。叫你回去呵。兵什么,当不得的呀。你真是古怪人。听见没有,渥孚陀尼加?回家去……”
那叫作渥孚陀尼加的工人,是年纪已颇不小,生着带红色的胡子的强壮而魁伟的汉子。他只是用了发恨的脸相睨视着女人,并不离开队伍,低声骂道:
“啐,死尸。杀掉你!”
因为别的工人的老婆没有一个来吆喝丈夫的,这工人分明觉得惭愧了。
“回家去,趁脑袋还没有吃打,”他威吓说。
“不和你一起,我可是不回去的呵。我就是抛掉了孩子,也不离开你——却还要想去当什么兵哩,狗脸!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叫我怎么办呢,抱了小小的孩子到那里去呀?你想过这些没有?”
“那边去,教你这昏蛋!”渥孚陀尼加骂道。
群众听着这争吵,以为有趣,但倒是给女人同情,带着冷笑地在发议论。
“有着两个孩子,那是不必去做红军的。”
“只让年青的去报名,是当然的事。”
“对了,就要年青的。没有系累的人们,去就是了……”
看见一个高大的板着脸的刚愎的老婆子,抓住了十七八岁的少年的手腕,带到俱乐部那边去。少年的手里拿着枪,带上挂着弹药囊。
“走罢,要立刻将这些都送还,”她愤怒地说。“我给你去寻红军去……。”
羞得满脸通红的少年,垂着头,用尖利的声音轻轻地在说:
“我总是不会在家里的。后来会逃掉的。”
但那老婆子拉着少年的手腕,嚷道:
“我关你起来。给你看不到太阳光。成了多么胡闹的孩子了呀。”
于是返顾群众,仿佛替自己分辩似的,说了几句话:
“家里有着蠢才,真费手脚呵……”
亚庚吃了一惊。相同的事,他这里恐怕也会发生的。他惴惴地遍看了群众,幸而母亲并不在里面。只有两个熟识的姑娘,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发笑。亚庚装作没有看见模样,伸直了身子,说道:
“哪,同志们,赶快去呀。”
各小队纷纭混乱,大约五十人集成一团,开始走动了。隆支·彼得罗微支想将队伍整顿一下,但终于做不到,挥着手低声自语道:
“也就成罢……”
亚庚
他们形成了喧嚣的,高兴的一团,在大街中央走。两旁的步道上满是人,大家都显着沉静的脸相,向他们凝望。亚庚是还恐怕被母亲看见,硬拉他回去的,但待到经过库特林广场,走至萨陀伐耶街的时候,这才放了心,好象有谁加以鼓励一样,意气洋洋地前进了。到处是人山人海。在国内战争的第一日的这天,就有人出来看,是墨斯科所未曾前有的。运货摩托车载着兵士和工人,发出喧嚣的声响,夹在不一律的断断续续的歌声和枪声里,听到“呜拉”的喊声……
普列思那的一团在萨陀伐耶街和别的团体分开,成了独立部队,进向市的中心去。
亚庚将帽子戴在脑后,显出决然的样子,勇敢地走,每逢装着兵士的摩托车经过,便发一声喊,除下打皱的帽子来,拚命地挥动。紧系了皮带,挺着身子,而精神亢奋了的他,仿佛在群众里游泳过去的一般。
群众,街道,“呜拉”的喊声,而且连他自己,都好象无不新鲜,一切正在顺当地变换,亚庚因此便放声唱歌,尽情欢笑,想拿枪向空中来开放了。在思德拉司忒广场遇见了华西理的事,心里是毫没有留下一点印象的,但走远了广场的时候,却想了起来:
“他会去告诉妈妈,说看见了我的。”
他有些担忧了,但即刻又放了胆,将手一摆,想道:
“由它去罢。”
武装了的兵士和工人们,都集合在斯可培莱夫广场的总督衙门里。这地方是革命军的本部。拿枪的兵士和工人的一团,在狭窄的进口的门间互相拥挤,流入那施着华丽的装饰的各个屋子里;在那大厅里和有金光灿烂的栏干的宽阔的阶沿上,闹嚷嚷地满是黑色和灰色的人们,气味强烈的烟草的烟,蒙蒙然笼罩了一切屋子里的群众的头上。亚庚跑进了先前是公爵,伯爵,威严的将军之类所住的这大府邸,还是第一回。他便睁了单纯的吃惊的眼睛,凝望着高高的洋灰的天花板,嵌在壁上的镜子,大厅的洁白的圆柱,心里暗暗地觉着一种的光荣:
“我们占领了的。”
而且很高兴,得到讲给母亲去听的材料了。
一个身穿羊皮领子的外套,不戴帽子,拖着蓬蓬松松的长头发的高大的汉子,站在椅子上,发出尖利的声音来:
“静一下,静一下,同志们!”
群众喧嚣了一下,便即肃静了的时候,那人便说道:
“凯美尔该斯基横街非掩护不可。同志们,到那地方去。”
工人们动弹起来了。
“到凯美尔该斯基横街去,同志们。士官候补生在从亚呵德尼·略特前进。竭力抵御!……”
工人们各自随意编成小组,走出屋子去,一面走,一面毕毕剥剥地响着枪的闭锁机。亚庚在人堆里,寻不见隆支·彼得罗微支这一伙了,便加入素不相识的工人的一组里,一同走向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那方面去。
德威尔斯克街的尽头的射击,正值很凶猛。
在总督衙门附近的兵士,警告工人道:
“散开,散开,同志们。要小心地走在旁边。一大意,就会送命的。”
于是工人和兵士们便都弯着腰走,一面藏身在墙壁的突角里,一个一个地前进。车路上寂然无声,因为是经过了筑着人山的街道,来到这里的,所以觉得这寂寞,就更加奇怪了。
亚庚的心脏跳得很厉害,胸膛缩了起来。他两手紧捏着装好子弹的枪,连别人的走法也无意识底模仿着,牵丝傀儡似的跟在人们的后面。
枪声已在附近发响了。时时有什么东西碰在车路的石块上,拍拍地有声。
“阿呵,好东西飞来了,”站在前面的兵士笑着说。
亚庚害怕起来了。
“那是什么呀?”他问。
“什么!不知道么?——是糖丸子呵,那东西,”兵士一瞥那吃惊的亚庚的样子,揶揄着说。“撅出嘴去接来试试罢。”
亚庚想要掩饰,笑了起来。但兵士看出了他的仓皇的态度,亲密地
说道:
“没有什么的,不要害怕。是在打仗了,要镇静。”
于是大家都集合在凯美尔该斯基横街的转角的地方,但那里已有工人和兵士的一小团,躲在卖酒的小店后面了。这里的空气,都因了飞弹的唿哨而振动。
工人全是素不相识的人,亚庚很想问问各种的事情,但终于不怕敢去开口。他很想来开枪,但谁也没有放,独自一个也就不好开枪了。大家都沉默着,仿佛御寒一般,在同一的地面上,交互地跺着脚,是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情形。而且大家的脸是苍白的,嘴唇是灰色的,只有夹在里面的亚庚,却显着鲜润的红活的面庞,流动着满是好奇和含羞的情绪的双眼,于是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家的注意的标的了。
在附近的陀勒戈鲁珂夫斯基横街的转角处,聚集着一团的兵士,工人们的黑色的形相,在那里面格外显得分明,他们都正在一齐向着亚呵德尼·略特方面射击。
“从这里可以开枪么?”亚庚终于熬不住了,问一个兵士道:
“你是要打谁呀?这里可没有开枪的标的呵。得到对面的角落里去。”
“但那边不危险么?”
“你试试瞧,”那兵士歪着嘴,显出嘲笑来,但暂时沉默之后,便赶忙说道:“一同去罢,同志。我先走,你跟着来。一同走,就胆壮。但是,要小心呀,敌人一开枪,就伏在地面上。”
亚庚的心发跳,脊梁上发冷了,但他勇敢地答道:
“那么,去罢。”
“到那边去,是不中用的呵,”有谁从后面用了颓唐的声音说。
“唔,又是。还说,”兵士用发怒的口吻说。“去罢。”
他将帽子拉到眉边,捏好步枪,伸一伸腰,便沿着步道,将身子贴着墙壁,跑过去了。亚庚也跟在后面跑。什么地方起了枪声,兵士的头上的窗玻璃,发出哀惨的音响。兵士跳身跑到药店的门边,蹲下了。亚庚好象被弹簧所弹似的跟着兵士,也一同并排蹲下了。兵士的呼吸,是很迫促的。
“那是从哪里来的?”亚庚慌张地问。
“什么叫作从那里来的?”
“不是开了枪么?”
“谁知道呢。大约是从什么地方的屋顶上面打来的罢。”
“一不小心,就会送命哪,”亚庚栗然说。
兵士向少年瞥了一眼,但这时亚庚看见他仿佛觉得烈寒似的浑身抖动,脸色发青,两眼圆睁得怕人,异样地发闪了。好容易,兵士才会动嘴,说道:
“会送命的。因为要做枪弹的粮食的,所以,小心些罢。”
两个人紧贴在铺子的门口,有五分钟。兵士发着抖,通过了咬紧的牙缝,在刻毒地骂谁。在亚庚,不知道为什么,这骂声却比枪声更可怕……
这之间,射击停止了。在亚呵德尼·略特方面,也已经听不到枪声。兵士站起身来,仔细地遍看了各家的屋顶,于是跳跃着横断街道,跑向工人们所在的转角去。亚庚也拚命地跟在那后面。忽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从上面起了乱射击,四边的空气都呼呼地叫了起来……在前面飞跑的兵士,好象在什么东西上绊了一下,便声声骂着,倒在车路上,步枪磕着铺石,发出凄惨的声音。
“唉……唉……赶快!赶快!”有人在转角那里大声叫喊。
亚庚横断了街道,躲在转角的一团里面之后,回头看时,兵士也还是躺在跌倒的处所,小枪弹象雪子一般落在那周围的铺石上,时时扬起着烟尘。……
“终于,给打死了!”一个站在转角上的兵士,断续地说。“爬了来,那就好……”
亚庚被大家所注视,仿佛是阵亡了的兵士的下手人一样,便发了青,发了昏,站在屋壁下,因为怕极了,很想抛掉枪枝,号哭起来。然而熬住了,喘息一般地呼吸着,仍然站在那地方。
从德威尔斯克街的上段那里,驶来了载着学生的看护兵的黑色摩托车。因为要叫射击中止,将缀着红十字的白旗摇了许多工夫,看护兵们这才拉起被杀的兵士来,赶忙放在担架上,刚要将摩托车回转,角落上有人叫起来了:
“将帽子拿去呀!”
原来看护兵是将被杀了的兵士的帽子忘掉了。这时候,大家所不意地感到的,是人一被杀,帽子便被遗弃的这一种忧虑。
“拿帽子去!”连亚庚也歇斯迭里地叫喊说。“拿帽子!”
学生的看护兵再从摩托车跳下,拾起帽子,并排放在兵士的头边。于是一切都照例地完毕,摩托车开走了,大家都呼的吐了一口气。阵亡的兵士曾经躺过之处的铺石,变成淡黑,两石之间的洼缝中,积起红色的水溜来。大家看这处所,是很难受的,但却很想走近去仔细地看一看……
“吓,了不得的血哪,”身穿磨得很破了的革制立领服,颈子上围着围巾的一个工人,阴郁地说。“现在是魂灵上了天堂……”
大家一声不响。各自在想象别人所不知道的自己目前的神秘的运命。
“天堂……上了真的天堂了。”
那工人还低声絮叨着,嘻嘻的笑了起来。
“上了天堂,没上天堂,兄弟,那倒是随他的便……我想抽烟呢。他们枪也打得真好。”
“但从那里打出来的呢?”
“恐怕是旅馆的屋顶上罢。有许多人在那里。”
“不是从伏司克烈闪斯基门那边打来的么?”
“不。从屋顶上打来的,”亚庚明白地说。“我跑到这里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从屋顶上打来的。”
大家都注意地向亚庚看,因为他是一个竟没有和兵士一同被人打死的青年。
“哪,同志,你的魂灵儿现在没有跑到脚跟里去么?”那讲过天堂的工人插嘴说。“不想要一枝针么?”
“怎样的针?做什么?”亚庚诧异道。
“真的针呀。从脚跟里挑出魂灵来呀。”
一团里面,有谁在吓吓的勉强装作嬉笑。亚庚满脸通红,很有些惭愧了,一个中年的兵士便用了冷淡的语调,说道:
“喂,小伙计,你到这里来,是冤枉的。真冤枉。”
“为什么是冤枉的?我不是和你是一样的公民么?说得真可笑!”亚庚气忿起来,孩气地大声说。
那兵士不作声,向旁边吐了一口唾沫:
“呸……”
亚庚在步道上前后往来,走到街的转角,望了一望亚呵德尼·略特。望中全是空虚,既没有人影,也没有马车。这空虚的寂静,更加显得阴惨。倘在平时,是即使半夜以后也还有许多人们来往的,而现在却连一个人影也不见了。从伏司克烈闪斯基门附近向这边开了枪,枪弹发着尖利的声音,在亚庚身边飞过,打在车路和还未造好的大房子的围棚上。在亚呵德尼·略特的转角处看见了一个人影子,亚庚便将枪身抵在肩膀上,但那人影又立刻不见了。然而亚庚被开枪的欲望所驱使,并且知道即使开了枪,也不会受罚的,于是就任枪身抵在肩膀上,扳一扳机头。步枪沉重地在肩膀上一撞,两耳都嗡的叫了起来……
兵士们聚到横街的转角来。
“你打谁呀?”一个问。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在那里……”
“要看清楚,不要乱打人。这里是常有闲走的人们的。”
灰色外套的人影子又在转角处出现,并且“拍!”的向这边开了一枪,又躲掉了。
这一枪的弹子,打落了一些油灰屑。
细的壁土落到兵士和亚庚的头上来。大家便一齐向后面退走。
“哪,在打我哩!”亚庚活泼地说。
他很高兴为敌人所狙击。这是可以做他一生涯的谈柄的。
“唉,他!……”一个年青的兵士忽然大声叫喊起来。“他在打,打他。唉!……”
于是一面痛骂,一面正对着街道就开枪。
拍……拍……拍……
两个兵士跑到他的旁边去,一个跪坐,一个站着,很兴奋地开始了射击,恰如对着正在前进的敌人。
亚庚发了热狂了,从街角跳到街道上,一任身子露在外面,射击着远处的房屋。什么地方也没有人,而兵士和亚庚,还有五个工人们,却已经都在一面咒骂,一面集中着枪击。从对面的街角也有一团兵士出现,发出枪声来……大家都在射击着看也没有看见的敌手。
射击大约继续了两分钟。亚庚虽然明看见敌人并不在那里,所以用不着开枪,枪弹不过空落在车路上,或者打在人家的墙壁上,然而兴奋了的他,却放而又放,将药包三束都消耗了。他的肩膀因此作痛,右手掌也弄得通红。当这边正在开枪之际,亚呵德尼·略特那面是静悄悄的。
“他们不是从那边走掉了么?”亚庚问。
“怎会走掉,在那边。在打角上的屋子哩。”
“那是我们的人么?”
“不错。那是我们的。”
好象来证实这答话一样,从转角的红色房子的窗户里,忽然发出急射击来。
“见了没有?那是我们的,”兵士证明道。
从亚呵德尼·略特那边起了叫喊。兵士们侧着耳朵听。又起了叫喊。
“有谁负伤了,”围着围巾的工人说。
“一定的,负伤了。叫着哩,不愿意死呀。”
“是士官候补生,一定的。”
“自然是士官候补生,叫得象去宰的猪一样,”一个活泼的兵士说完话,异样地笑了起来。
他看着大家的脸,仿佛是在征求同意似的。
大家都不说话。
“喂,不在大叫着什么么?”
从横街的转角后面,断断续续地听到叫唤的声音,大家伸颈倾听了一回,却丝毫也听不清那意思。
亚庚之死
亚庚又从街角跳出,看好了周围的形势,举起枪枝,射击起来。这一回他已经知道瞄准,沉静地开枪了。
他首先去打那在灰色的天空之下,看得清清楚楚的烟突,此后是狙击了挂在邻街的角上的一盏大电灯。一开枪,电灯便摇动了。
“打着了哩!”亚庚满足地想。
略略休息之后,他从新射击,打破了杂货店的大玻璃,打着了红色房子的屋角,看见洋灰坠落,尘埃腾起,高兴了。于是又狙击了万国旅馆的嵌镶壁画和招牌。
轰!——在对面的房屋后面忽然发出大声,同时在近旁也起了尖利的嚷叫。
亚庚大吃一惊,蹲了下去。看见红色房子的一角倒坏了。兵士和工人,接着是亚庚,都乱成一团,从转角拚命地向横街逃走,好容易这才定了神,一个一个地停留下来。
“开炮了!”有谁在对面的街角大叫。“留神罢,同志们!”
轰!——又来了炮声。
大家动摇了,但立即镇定,回复了街角的原先的位置。亚呵德尼·略特方面的枪击,也更加猛烈起来。
“敌人在冲锋哩……!”有谁在什么地方的窗子里面叫着。
于是发生了混乱,五个兵士从对面的街角向德威尔斯克街的上段一跑,一群工人也橐橐地响着长靴,跟在那后面跑去了。剩下来的,则并不看定目标,只向着大街乱放。亚庚所加入的一团中,已经逃走了十个人,只留得四个。亚庚发着抖,喘着气,在等候敌人的出现,觉得又可怕,又新鲜。这之间,就看见穿着灰色和蓝色的长外套的人们,从一所房屋里跳到车路上,向亚庚躲着的角落上开着枪,冲过来了。
“他们来哩,”亚庚想。他激动得几乎停了呼吸。
兵士们向横街方面奔逃,叫道:
“来了,来了!……”
亚庚也就逃走,好容易回头一看,但见大家都没命地奔来,他的脊梁便冷得好象浇了冷水。后面的枪声愈加猛烈,仿佛有人要从背后赶上,来打死他似的,亚庚将头缩在两肩之间,弯着腰飞奔,竭力想赶上别人,使枪弹打不着自己……他跟着那逃走的一团,跑进一条小路时,忽然有一个横捏步枪的大汉,在眼前出现了——大喝道:
“站住!乏货!发昏!……回去!枪毙你!”
亚庚逡巡了。那是水兵。
“回去!”
大家错愕了一下,便都站住了。
那水兵一面发着沙声大叫,一面冲出小路,到了横街,径向德威尔斯克街的街角那面去。亚庚很气壮。他自愧他害怕着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至于逃跑,便奋勇跟着水兵,且跑且装子弹,因为亢奋已极了,牙齿和牙齿都在格格地相打。他很想赶上水兵,但水兵却一步就有五六尺,飞似的在跑。只见他刚到街角,便耸身跳上车路,露着身体在开枪了。亚庚走到水兵旁边去看时,那些在亚呵德尼·略特和德威尔斯克街的街角吃了意外的射击的人们,都在慌张着东奔西走,但俄顷之间,在大街和广场上,便都望不见一个人影子了。水兵和亚庚也不瞄准,也不倾听,只是乱七八遭地开枪。忽然间,水兵一跄踉,便落掉了枪枝,亚庚愕然凝视时,只见他呼吸很迫促,大张着嘴,手攫空中,向横街走了两步,便倒在步道上,侧脸浸入泥水里,全身痉挛起来了。亚庚连忙跳上了街角。
“给打死了!水兵给人打死了!”他放开喉咙,向那些从横街跑来的兵士和工人们叫喊:“给人打死了!”
大家同时停住脚,面面相觑。
“到这里来呀!”亚庚说。“他给打死了!”
兵士和工人迟疑不决地一个一个走近街角去,有的是被驱使于爱看可怕的物事的好奇心,有的却轻蔑地看着战死者。
“哈哈……多么逞强呵!”一个兵士恶意地说。“说我们是‘乏货’。现在怎样。我们是乏货哩。”
大家聚在街角上,皱着眉。那水兵是脸向横街,胡乱地伸开了手脚,倒卧着。这时只有亚庚一个,还能够看清这人的情形。他还年青,长着黑色的微须,剪的头发是照例的俄国式。从张着的嘴里,流出紫色的血来,牙齿被肥皂泡一般的通红的唾液所遮掩,那嘴,就令人看得害怕。两眼是半开的,含着眼泪。而且脸面全部紧张着,仿佛要尽情叹息似的:
“唉唉……”
然而说不出。
聚到街角里来的人们,逐渐增多了。然而全都只是看着水兵,并不想去开枪,不知怎地大家是统统顺下着眼睛的,但竟有人用了怯怯的声调,开口道:
“将他收拾掉罢。”
大家又都活泼起来了。
“不错,收拾起来。收拾掉。”
于是就闹闹嚷嚷,好象发见了该做的工作一样,两个兵士便跳上车路,抓住战死者的两手,拖进街角来,从此才扛着运走。亚庚拾取了缀着黑飘带的水兵的帽子,跟在那后面,但终于将帽子放在战死者的胸膛上面,回到街角上来了。在水兵被杀之处,横着他所放过的枪,那周围是散乱着子弹壳。
“吓,可恶的布尔乔亚真凶!”一个工人骂着说。
别的人们便附和道:
“总得统统杀掉他们。”
大家变成阴郁,脸色苍白,不象样子了。独有亚庚却于心无所执迷,一半有趣地在看大家的脸。奇怪的是,战死了的水兵的那满是血污的可怕的嘴,总是剩在眼中,无论看什么地方,总见得象是嘴。地窖的黑暗的窗户,对面的灰色房子附近的狗洞,都好象那可怕的张开的嘴,满盖着血的唾液的牙齿,仿佛就排列在那里似的。他脊梁一发冷,连忙将眼睛滑到旁边。不安之念,不知不觉地涌起,似乎有一种危险已经逼近,却不知道这危险在那里。他想抛了枪,回到家里去了。
工人和兵士们,一句一句,在用了沉重的,石头一般的言语交谈。此时射击稀少了,周围已经平静,而在这平静里,起了远雷一般的炮声。亚庚一望那就在对面的房屋时,所有窗门全都关闭,只有窗幔在动弹,不知怎地总好象那里面躲着妖怪。枪声一响,两响,此后就寂然,又一响,又寂然无声了。倾耳一听,是卢比安加那方面在射击。
忽然间,听到咻咻的声音。
“喂,大家,象是摩托车!”向来灵敏的兵士一面说,便将身一摇,横捏着枪,连忙靠近屋角,悄悄地向亚呵德尼那面窥探。
大家侧耳听时,声音渐渐分明起来了。
“的确:摩托车。来,认清些罢……”
大家立刻振作了,密集在街角上,将枪准备端整。
从亚呵德尼的一角上,有运货摩托车出现,车上是身穿蓝色和灰色的长外套的武装了的一些人,枪枝参差不齐地向四面突出,摩托车正如爬着走路的花瓶,枪,头和手,蓝色的灰色的长外套,就见得象是花朵,摩托车向别一角的方向走,想瞒过人们的眼睛。
亚庚,工人和兵士们,便慌忙前后挤着,对准摩托车行了一齐射击。摩托车立刻停止了,从机器部冒起白烟来,车上的人们将身子左右摇摆,恰如发了痉挛一样。
“唉 唉!……”在亚庚的旁边,起了不象人的,咆哮一般的声音。
被这咆哮声所刺戟的兵士和工人们,便跳到步道上,忘记了危险,聚在一起,尽向摩托车开枪。从比邻的街角,也有兵士和工人们出现,一同猛烈地射击。亚庚一看,只见车上的人们恰如被卷的管子一样,滚落地上,有的爬进摩托车下,有的急得用车轮和横板来做挡牌,想遮蔽自己的身躯,狼狈万状,摩托车的横板被枪弹所削,木片纷纷飞散。见了这情景的亚庚,咽喉已被未尝经历的涌上来的锐利的喜悦所填塞了。
“杀掉!剥皮!”有人在附近大叫道。
“杀掉!”亚庚也出神地大叫。连装弹也急得不顺手地,连呼吸也没有工夫地,只是开枪。
大约过了一分钟罢,摩托车已被破坏,在那上面,在那近旁,没有一个活动的人影子了。
“呵呵!”这边胜利地说。“了不得。一个不剩。”
大家高声欢笑,为热情所激动,为胜利所陶醉,不住地互相顾盼。
然而火一般烧了上来的激情一平静,亚庚便觉得对面的毁掉了的窗户,又象张开的死的巨口了。但大家还在想打死人,在等候什么事情的出现。从远处的街角上,忽然现出一个革制短袄上缀着红十字的臂章,头上罩着白布的年青女人来,以镇静的态度,走向摩托车那面去。围着发红的围巾的一个工人,便举起了枪枝。
“你!喂,你干什么?”一个兵士大声对他说。
工人略略回一回头,但仍将枪托靠在肩膀上。
“不要打岔!这布尔乔亚女人,我将她……”
于是兵士大踏步跑过去,抓住了那工人所拿的枪的枪身。
“昏蛋,不明白么?那是看护妇呀。”
“在打那样的人么?我们是来讨伐女人的么?”别的人也叫起来。“发了疯么你?”
“由我看起来,看护妇这东西……”那工人还想说下去,但大家立刻将他喝住了。
“那边去!”
“给他一个嘴巴,否则他不会明白……”
“看哪,看哪……她多么能干!”
那年青女子在摩托车周围绕了一圈,向那堆着好象破得不成样子了的袋子似的团块的车轮那面,弯了腰一一注视着走,用手去摸,默然无言。
兵士和工人和亚庚,都屏着气看那女人的举动。只见她叫了一声什么,用一只手一挥,就有缀着红十字的臂章的两个兵士,从街角飞跑到摩托车旁,注视着一个团块,于是一个兵转过背来,别一个则将包在外套里的僵硬的袋子拉起,便挂下了一双长统靴,将这些都载在先一个的背上了。就这样地开手收拾着尸体。
当对面在收拾尸体时,这面却在当作有趣的谈资:
“搬走了。又是一个。原来是那么办的,那是我们的搬法呵。”
“瞧呀,瞧呀,那是——大学生。”
“呵呵,这回的是将官了。”
“好高的个子!”
“这是第八个了。”
“真的:我们一个,就抵他们十个。”
亚庚高兴得要发跳。心里想,这是可以做谈天的材料的,待回了家去……
然而,最后的死尸一搬走,兴奋的心情也就消失了。
摩托车就破坏着抛在十字路的中央。
拍拉!
那是起于远处的街角的枪声。大家的脸上即刻显出紧张模样,连忙毕毕剥剥地响着闭锁机,动摇起来。生着黑色的针似的络腰胡子的兵士,走近街角来,断断续续地说道:
“就要前进了,同志们。准备罢。”
“前进,”亚庚自言自语地说,“前进。”
他的心脏发了抖。他跑来跑去,寻觅他自己该站的位置,——他以为前进是排着队伍才走的。
“友军的一队,要经过了后街去抄敌人的后面。一开枪,我们就……”
兵士还没有说完话,在对面的角落上已经开了枪。兵士慌忙叫一声“跟着我来!”而且头也不回地在步道上奔向亚呵德尼·略特方面去了。亚庚喊着“呜拉”——跟定他。并且赶上了大家。独自在众人之前,目不他顾地走。有什么热的东西触着脸,也许是空气,也许是子弹——而风则在他的耳边呻吟。
亚庚在红色房子附近的角上站住了看时,只见蓝色和灰色的外套,正在沿着下面的摩诃伐耶街奔走,他便从背后向他们连开了三回枪。他气盛而胆壮了,又走上亚呵德尼·略特的礼拜堂的阶沿,想更加仔细地观察四面的形势。亚呵德尼·略特,戏院广场,以及所有的街道,是全都空虚的。从小店后面,钻出一群人——大抵是孩子来,在街道的角角落落里聚成黑黑的一团,凝视着兵士和工人的举动,望着抛在十字街头的血污的破掉的摩托车,仿佛在看什么珍奇的事物。孩子们在从摩托车的横板上挖下木片来,并且拾集子弹夹。不多久,群众便混杂在武装的兵士和工人里面了,三个十岁上下的顽皮孩子,站在亚庚的面前,羡慕似的对他看。
“放放瞧,”一个要求说。
这样的要求,是很使亚庚不高兴的。
“走开!”他威吓那孩子说。并且将身靠在礼拜堂的石壁上,横捏着枪,俨然吆喝道:
“不相干的人们走开,要开枪了!”
于是向空中放了一枪。
群众都张皇失措。连兵士和工人们,虽然拿着枪,也动摇混乱起来了。
“走开,走开!”发出了告警的声音。
瞬息之间,群众已经一个不见,象用扫帚扫过了一般,惊惶颠倒的他们,推推挤挤地挨进小杂货店中间,躲起来了。兵士和工人们集合在万国旅馆的近旁,独有亚庚留在礼拜堂的阶沿上。四面没有一个人。自己的伙伴都在对面的街角,破坏了的摩托车的背后。亚庚忽然觉到了只有自己一个人,便害怕起来,疑心从礼拜堂背后会跳出恶棍来,要将他杀掉。帽子下面的他的头发,在抖动了,脸色转成苍白的他,便跳下阶沿,横断街道,跑过摩托车旁,奔向对面的街角的工人们那边去。在途中跌了一交,这使他更加害怕了。
“小心!”在角上的人笑着说。
亚庚气喘吁吁地到了目的地的街角。他的恐怖之念,也传染了别人,大家都捏紧枪身,摆出一有事故,即行抵抗的姿势。但是,过了一分钟,那紧张也就消失了。
“是自己在吓自己呵,”有谁用了嘲笑的调子,说,“敌人一个也没有呀。”
“有的,”亚庚答道。
“在那里?”
亚庚是本不知道敌人在那里的,但他指着靡呵伐耶街的一角,将手一挥。
“那边。”
他忽然觉得害怕。无缘无故又想抛掉了枪,赶快回到普列思那的家里去,而且这感情,此刻也愈加强烈了。他凄凉,冰冷,浑身打着寒噤。
附近突然起了尖锐的枪声。和工人一同,兵士也将身子紧贴在墙壁上。亚庚吓了一跳,也跟着大家发慌,竭力想要躲到谁的背后去。而且,仍如半点钟以前那样,又有猛烈的恐怖,象一条水,流过他的脊髓和后头部,使他毛发都直竖了。一种运命底豫感,在挤缩了他的心,至于觉得了痛楚。
“离开这里罢,”他哀伤地想。
射击没有继续。站在墙边的兵士和工人,便宽一宽呼吸,动弹起来。
亚庚举起枪来,向空中开了一枪,借此壮壮自己的胆,而且又开了一枪。兵士们也就跟着来开枪了。是射击了好象躲着看不见的敌人的那邻近的房屋的窗门和屋顶。大家一面射击,一面都走出街角和十字街头来。亚庚也回了礼拜堂的阶沿的老窠,由这里射击万国旅馆的房屋,作为靶子的,是挂着体面的绢幔,在那深处隐约可以望见金闪闪的大装饰电灯和豪华的家具的窗门。因为开了枪了,所以也略为沉静了一点,因为动了兴了,所以他就半开玩笑地,用枪弹打碎了挂在旅馆的停车场附近的彩色玻璃的电灯,以及摆在窗前和桌上的水瓶子。
这射击,后来就自然停止,兵士和工人们聚集在礼拜堂附近,平稳地谈话,吸烟,将危险忘却了。于是又从各个裂缝里,各个空隙间,蟑螂似的钻出孩子来,走近他们,也夹着一些大人,四近被群众填得乌黑,孩子们好象小狗,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检取子弹夹。更加平稳了。然而亚庚的不可捉摸的悲哀之情,却未曾消失,他在心里知道什么地方有危险,在这就伏在邻近的处所的。但那是什么处所呢?
在大学校的周围和克莱谟林的附近开了枪。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从这里都看不见。
亚庚担忧地环顾周围,搜寻着危险的所在,然而不能发见它。
“士官候补生来哩!”在礼拜堂后面,有了好象孩子的声音。
和这同时,礼拜堂的周围和街道上就都起了急射击。群众发一声喊,往来奔逃,孩子们伏在地面上,爬着避到杂货店那面去了。亚庚浑身发抖,想跑到德威尔斯克街的转角这边去,但一出礼拜堂,便立刻陷在火线里。他看见从四面的房屋的门里,或单个,或一团,都走出拿枪的士官候补生和大学生来,在屋顶上,也有武装着的人们出现。而且盘踞在屋顶上的人们,又好象正在向他瞄准似的。他退到礼拜堂的阶沿,墙壁的掩护物去。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一面跑,一面向兵士和工人们施行着当面的射击。礼拜堂附近和满是秋季的泥泞的步道的铺石上,已经打倒着几个人,还在呻吟,还在抽搐,那旁边就横着抛掉的枪枝。五六个兵士将身子紧贴在礼拜堂的墙壁上向士官候补生射击。然而候补生们却分成散列,一直线前进,一跳上礼拜堂的阶沿,失措的兵士便仓皇乱窜起来。候补生们挺着枪刺,去刺兵士,兵士则发出呻吟声和嘶嗄声,用两手想将枪刺捏住,或者在相距两步之处,开起枪来,亚庚仿佛在梦境中,目睹了这些鏖杀的光景。
射击和抵抗,亚庚都忘掉了,只是贴住墙壁,紧靠着冰冷的石头,好象要钻进那里面去。他用了吓得圆睁了的两眼,看着起身边的杀戮的情形,上气不接下气地在等候自己的运命。两个士官候补生走到最近距离来,一个便举了枪,向亚庚的头瞄准。亚庚还分明地看见那人的淡黑的圆圆的眼睛。火光灿然一闪,亚庚已经听不见枪声。他抛了枪,脸向下倒在石阶上面了。
“恶梦”
因为骇人的光景,失了常度,受了很大的冲动的华西理·彼得略也夫,从亚呵德尼·略特走到彼得罗夫斯克列树路时,已是午后三点钟左右了。他并不慌忙,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由他看来,周围的一切,是全都没有什么相干的。饱含湿气的空气,胶积脚下的淤泥,忽然离得非常之远,而且好象成为外国人了一般的人们,在他,都漠不相关;无论向那里看,他的眼中只现出拖着嵌了拍车的漂亮的长靴——外套下面的那可怕的双脚,以及大学生和士官候补生的脑袋,颓然倒在看护兵的脊梁上的光景来。无论向那里看,跑到眼里来的只是好象接连着乌黑的自来水管一般的死人的脚,好象远处的小教堂的屋盖——恰如见于此刻的屋顶上那样——的死人的头。在落尽了叶子的树梢的密丛里,在体面的房屋的正门里,在斑驳陆离的群众里,就都看见这死了的脚,死了的头。他时时在街上站住,想用尽平生之力来大叫……
然而,怎样叫呢?叫什么呢?谁会体谅呢!而且,那不是发了疯的举动么?
这周围,是平静的。发了疯的叫喊,有谁用得着呢?……
不是被恶梦所魇了么?谁相信这样的叫喊?周围都冷冷淡淡。也许是心底里有着难医的痛楚,所以故意冷冷淡淡的罢?
他常常立住脚,仿佛要摘掉苦痛模样,抓一把自己的前胸,并且因了从幼年时代以来,成了第二天性的习惯,只微动着嘴唇,低语道:
“上帝,上帝……”
但立即醒悟,苦笑了。
“上帝,现在在那里呢?不会给那在墨斯科的空中跳梁的恶魔扼死的么?”
于是他骂人道:
“匪徒!”
但骂谁呢,他不知道。
周围总是冷冷淡淡的。
在亚诃德尼·略特那里,是剥下皮来,撒上沙,渍了盐,咯支咯支的擦了,在吃……吃魂灵……
“唉唉,怕人……阿,鬼!”
但是,大街,转角,列树路,都被许多的人们挤得乌黑,大抵是男人,是穿着磨破了的外套,戴着褪了颜色的帽子和渗透了油腻的皮帽之辈。穿戴着羔皮的帽子和领子的布尔乔亚,很少见了,而女人尤其少。只有灰色的工人爬了出来,塞满了街头。他们或在发议论,或在和红军开玩笑;红军是胡乱地背着枪,显着宛然是束了带的袋子一般的可笑的模样。群众不明白市街中央的情形,所以很镇静,但为好奇心所驱使,以为战斗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看作十分有趣的事情。他们想,大概今天的晚上就会得到归结,一切都收场了。只有背着包裹,两手抱着啼哭的婴儿的避难者的形姿,来打破一些这平凡的安静和舒服。
然而孩子们却大高兴,成了杂色的群,在大街和列树路上东奔西走,炫示着从战场上拾来的子弹壳和子弹夹,将这来换苹果,向日葵子和铜钱。
而市街的生活,则成为怯怯的,酩酊的,失了理性的状态,与平时的老例已经完全两样了。
大报都不出版,发行的只有社会主义底的报纸,但分明分裂为两个的阵营,各逞剧烈的词锋,互相攻击。两面的报纸上,事实都很少,揭载出来的事实,已经都是旧闻,好象从昨天起,便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样子。
传布着各种的风闻,喧传可萨克兵要从南方进墨斯科,来帮“祖国及革命救援委员会”,又传说在符雅什玛已经驻扎着临时政府的炮兵和骑兵了。
“一到夜,大战斗一定开场的,”有人在群众中悄悄地说。
华西理听到了这样的话。但这样的话,由他听去,恰如在脚下索索地响的尘芥一般。
于是他的神经就焦躁起来。但他想,夜间真有大战斗,则此后如夏天的雷雨一过,万事无不帖然就绪,也说不定的。
但他被街街巷巷的人群所吓倒了。离市街中央愈远,则群众的数目也愈多。无论那一道门边,无论那一个角落,都是人山人海。而且所有的人们,都用了谨慎小心,栗栗危惧的眼色,向市街中央遥望,怯怯地挨着墙壁,摆出一有变故,便立刻离开这里,拚命逃窜,躲到安稳的处所去的姿势来。
华西理在街街巷巷里走,直到黄昏时候,然而哀愁和疑虑,却始终笼罩着他的心。
“现在做什么好呢?到那里去好呢?”他自己问起自己来了,然而寻不出一个回答。
母亲的痛苦
在普列思那,当开始巷战这一天,人们就成群结队的在喧嚷。住在市梢的穷人们,都停了工作,跑向大街上来,诧异着奇特的情形,塞满了步道。到处争论起来,骂变节者,责反叛者,讲德国的暗探,有的则皱了眉头,看着那些挟枪前往中央的战场的工人们。有的在哭泣,有的在祷告。
偶然之间,也听到嘲笑布尔乔亚,徒食者和吸血鬼之类的声音。但那是例外,这灰色脸相的穿着肮脏衣服的人们,脸上打着穷字的印子的人们,对于事件,是漠不关心的。他们嗑着向日葵子,在大家开玩笑……而且所有的人,好象高兴火灾的孩子一样,都成了非常畅快的心情,到了黄昏,战斗渐渐平静,情势转到好的一面,大概便以为俄罗斯人各自期待着的奇迹,就要出现了。
华尔华拉·罗卓伐——亚庚的母亲——知道,儿子已经加入红军,往市街去了。她此刻就跑到门边,街角,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的广场那里,看儿子回来没有。
“我要责罚他!”她并不是对谁说,高声地骂道。“到队里去报名,这小猪。”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对着那些塞满了马车电车和摩托车全不通行了的车路,接连地走过去的通行人,睁眼看定,眼光象要钉了进去的一般。到傍晚,各条大街上,人堆更是增加起来了。红军们散成各个,拖着疲乏的脚,跄跄踉踉,费力地拿着枪,挂在带上的空了的弹药囊在摇摆。这些人们,是做过了一天的血腥的工作来的。群众拉住他们,围起来,作种种的质问。
亚庚却没有见。
他的母亲机织女工,便拉住了陆续走来的红军,试探似的注视他们的眼睛,问他们可知道亚庚,遇见了没有。
“是十六岁的孩子,戴灰色帽子,穿着发红的颜色的外套的。”
“在哪里呢?不,没有遇见。”总是淡淡的回答说,“因为人很多呵。”
机织女工心神不定地问来问去,从街上跑进家里,从家里跑到街上,寻着,等着,暗暗地哭了起来。
耶司排司被亚庚的母亲的忧愁所感动,在天黑之前,便向市街的中央,到尼启德门寻亚庚去了。但是,一回来,机织女工便看定了他,老眼中分明流着眼泪,寻根究底地问。她显出可怜的模样来了,头巾歪斜,穿旧了的短外套只有一只手穿在袖子里,从头巾下,露出稀疏的半白的卷发来。
“是偷偷地跑掉的呵,”她总是说,“还是早晨呀。他说‘我到门口去一下。’从此可就不见了。唉唉,上帝,这到底是怎么的呢?”
她凝视着耶司排司,好象是想以这样的眼色来收泪。并且祷告似的说道:“安慰我罢!”
从她眼里,和眼泪一同射出恐怖的影子来。耶司排司吃惊了,又不能不说话,便含胡着说道:
“你不要担心罢,华尔华拉·格里戈力夫那。大约是没有什么吓人的事的。”
但她心里知道这是假话,半听半不听地又跑到门那边去了。
门的附近为人们所挤满,站着全寓的主妇们,一切都不关心的老门丁安德罗普,还有素不相识的人们。于是她便对他们讲自己的梦:
“我梦见我的牙齿,统统落掉了。连门牙,连虎牙,一个也不剩。我想,‘上帝呀,这教我怎么活下去呢?怎么能吃喝呢?’早上起来,想:‘这是什么兆头呵?’那就是:亚庚·彼得罗微支到红军里去报了名。如果他给人打死了,教我怎么好呢?我是许多年来,夜里也不好好地睡觉,也不饱饱地吃一顿面包,一心一意地养大了他的,但到现在……”
她还未说完话,就呜咽起来了,用了淡墨色的迦舍弥耳的手巾角,拭着细细的珠子一般的眼泪。
“喂喂,”耶司排司看着她那痉挛得抽了上去的嘴唇,说,“华尔华拉·格里戈力夫那,不要这么伤心了。大概,一切都就要完事了。大概,就要回来的,如果不回来,——明天一早就走遍全市去寻去,会寻着的。人——不是小针儿,会寻着的。”
他想活泼地,热心地说,来安慰她,然而在言语里,却既无热气,也无欢欣。华尔华拉悄然离开了这地方,人们便低声相语,说亚庚是恐怕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做那样的梦。母亲做了那样的梦,儿子是不会有好事情的。”
这时候,听得在市街那面开了枪。大家都住了口,觉得在亚庚是真没有什么好事情了……因为有着这样的忧虑,那逐渐近来的夜,就令人害怕起来……
可怕的夜
这晚上,天色一黑,便即关了门,但谁也不想从庭中回到屋里去。门外的街道上,没有了人影子,但偶然听到过路的人的足音,骇人地作响,胆怯了的人们,怕孤独,怕自己的房,都在昏暗的庭中聚作一团,吸着潮湿的秋天的空气。而且怕门外有谁在窃听,大家放低了声音来谈天。华西理不舒服了,便在庭中踱来踱去,默默地侧了耳朵,听着夜里就格外清楚的枪声。刚以为远处的卢比安加方面开了枪,却又听得近地在毕毕剥剥地响。什么地方起了“呜拉”的叫喊,又在什么地方开了机关枪。有摩托车在巴理夏耶·普列思那疾驱而过了,由那声音来判断,是运货摩托车。
“彼得尔·凯罗丁也不在呵,”耶司排司向人大声说。
“在那边罢?听说现在是成了头儿了,”女人的声音回答道:“在办烦难的公事哩。”
此后就寂然没有声息,大约是顾忌着凯罗丁家的人在听罢,华西理爽然若失了。说是凯罗丁上了战场,而且还做了首领。不错,他就是这样的人物,这正是象他的事情。他从孩子时候起,原已是刚强不屈的。为伙伴所殴打,他就露出牙齿来,叱骂一通,却决不啼哭。他和华西理和伊凡,都在这幽静的老地方长成,父母们也交际得很亲密。还在同一的工厂里,一同做过多年的工,将孩子们也送进这工厂里面去。在普列思那最可怕的年头一九〇五年来到的时候,彼得尔和彼得略也夫家的两弟兄,都还是顽皮的孩子,但那时,彼得略也夫老人就在那角落上,被兵们杀死了,那地方,是老树的底下,至今还剩有勖密特工厂的倒坏的,好象嚼碎了一般的砖墙。
仿佛已半忘却了的梦似的,华西理还朦朦胧胧,记得那时的情状。
被害者的尸身,顺着格鲁皤基横街,在石上拖了去,抛在河里了。那时候,母亲是哭个不了,骂着父亲,怨着招致那死于这样的非命的行为。孩子们也很哀戚。但后来自觉而成了社会主义者,却将这引为光荣了:
“亡故了,很英勇地……”
他的父亲是社会革命党员,颇为严峻的人。他的哥哥伊凡,就象父亲,也严峻。
但凯罗丁成了布尔塞维克,是那首领……
儿童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投身于政党生活之中了。虽然也曾一同捕捉小禽,和别的孩子们吵架,但一切都已成了陈迹,彼得尔去战斗,伊凡去战斗,连那乳臭的亚庚也去战斗了。
一九〇五年和现在,可以相比么?倘使父亲还活着,此刻恐怕要看见非常为难的事情了罢。
在普列思那时时起了射击,距离是颇近的。听到黑暗中有担忧的声音:
“连这里也危险起来了么?”
大家侧着耳朵,默默地站了一会。
“呜……呜……天哪,”听到从什么地方来了低低的哭声。“唉唉,亲生的……阿阿阿……”
“那是什么?是在哭么?”有谁在黑暗中问道。
“华尔华拉在哭,”女人的声音带着叹息,说:“为了亚庚呵。”
大家聚成一簇,走近华尔华拉家的放下了窗幔的窗下去,许多工夫,注视着隐约地映在幔上的人影,听到了绝望的叹息和泣声:
“阿,亲生的……阿,上帝呀……阿阿阿!……”
“安慰她去罢,一定是哭坏了哩,事情的究竟也还没有明白,”女人们沉思着,切切私语,互相商量了之后,便去访华尔华拉,长谈了许多时。
“哺,哺,哺……”在窗边听得有人在那里吹喇叭。
华西理始终默默地在沿着围墙往来,总是不能镇定。母亲出来寻觅他了,用了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凡尼加 没有在。也许会送命的呢。”
华西理什么也不回答:自己也正在很担心。
贝拉该耶(华西理的母亲)也和别的女人一同,宽慰华尔华拉去了,但一走出庭中,便又任着她固有的无顾忌,放开了喉咙说:
“他们自以为社会主义者,好不威风,皇帝是收拾了。政治却一点也做不出什么来。吵架,撒谎,可是小子们却还会跟了他们去。你瞧!将母亲的独养子拐走了。”
“但你的那两个在家么?”有人在暗中问道。
“就是两个都死了,也不要紧,”贝拉该耶认真地说。“我真想将社会主义者统统杀掉。一九〇五年的时候,很将他们打杀了许多。枪毙了许多哩,但是又在要杀了罢?”
“现在是他们一伙自己在闹,用不着谢米诺夫的兵了。”
“闹的不是社会主义者,是民众和布尔乔亚呵。”有谁在黑暗里发出声音来,说:“总得有一天,开始了真的战争才好哩。”
大家都定着眼睛看,知道了那声音的主子,是先前被警察所监视的醉汉,且是偷窃东西的事务员显庚。
“你才是为什么不到那里去的呢?”贝拉该耶忿忿地问道。“那不正是你大显本领的地方么?”
显庚窘急了。
“我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年纪。我先前也曾奋斗过了的。”
“不错,不错,我知道,怎样的奋斗,”彼得略以哈嘲笑地说。“我知道的。”
群众里面起了笑声。
“在那里的,是些什么人呀!”耶司排司想扑灭那快要烧了起来的争论,插嘴说。布尔乔亚字,普罗列塔利,社会主义者……夹杂在一起的。都是百姓,都是人类。但真理在哪里呢,谁也不知道。
但当将要发生争论:彼得略以哈想用挑战底的口调来骂的时候,却有人在使了劲敲门了。
“啊呀……”一个女人叫道。接着别的女人们便都惊惶失措,跑到自己的门口去,想躲起来。
“在那里的是谁呀?”耶司排司走到大门旁边,问着说。
而那发问的声音,是有些抖抖的。
“是我,伊凡·彼得略也夫,”在门外有了回音。
“唉唉,凡纽赛 ,”耶司排司非常高兴了。“你那里去了呀?”
在开门之际,人们又已聚集起来,围住了伊凡,这样那样地问他市街情状。但伊凡非常寡言,厌烦似的只是简单地回答:
“在开枪。死的不少。住在市街里的,都在逃难了。”
一听到这响动,华尔华拉便跑了来,但只在裸体上围着一块布,并且问他看见亚庚没有。
“不,没有看见。”
“打死的很多么?”
“很多。”
伊凡用了微微发抖的声音,冷冷地回答:
“死的很多。两面都很多……”
他说着,便不管母亲的絮叨,长靴橐橐地走掉了。于是听得彼得略也夫的寓居的门,擦着旧的生锈的门臼,戛戛地推开,仍复碰然一响,关了起来。
“死的很多……这真糟透了,”有谁叹息说。
暗中有唏嘘声:是华尔华拉的呜咽。夜色好象更加幽暗,站在这幽暗中的人们,也好象更加可怜,无望,而且是没有价值的人了。
“大家在开枪,大家在开枪,”一个声音悲哀地说。
“是的。而且大家在相杀哩,”别一个附和着……
“而且在相杀……”
劈拍!……轰!……拍,轰,轰!……市街方面起了枪声和炮声。人家的屋顶和墙壁的上段,霎时亮了一下,而相反,暗夜却更加黑暗,骇人了。
“那就是了,”华西理望着在空中发闪的火光,想。“那就是以真理为名的大家相打呵……”
他于是茫然伫立了许多时。
两个儿子
伊凡怕和母亲相遇:她是要叱骂,责备的。幸而家里谁也不在,他便自去取出晚膳来,一面想,一面慢慢地吃。华西理一回来,从旁望着哥哥的脸,静静地问道:
“你那里去了?”
“亚历山特罗夫斯基士官学校去了,”伊凡将面包塞在嘴里,坦然回答说。
刚要从肩膀上脱下外套了的华西理,便暂时站住了。
“向白军报了名么?”
伊凡沉默着点一点头,尽自在用膳。他那平静的态度和旺盛的食量,好象还照旧,并没有什么变化似的。
“还去么?”
“自然。约定了明天早上去,才回来的。因为有点事。明天就只在那里了。一直到完结。”
华西理定睛看着哥哥,仿佛初次见面的一样。伊凡却颇镇定,只在拚命地吃。然而脸色苍白,一定是整夜没有睡觉罢。眉间的皱纹刻得很深,头发散乱,额上拖着短短的雏毛。
“可是你怎么呢?不在发胡涂么?”
伊凡望着圆睁两眼的弟弟的脸,将用膳停止了。
“还用得着发胡涂么?”
“是的,自然……”华西理支绌地回答。“但是,一面是工人,就如亚庚似的小子,以及这样的一类……白军的胜利,恐怕未必有把握罢。”
伊凡的脸色沉下来了。
“这是怎么的?哼……我不懂。‘白军的胜利。’这意思就是说,你是他们那一面的,对不对?”
“唉,你真是,你真是!”华西理愕然地说。“我不过这样说说罢了……但我的意思,是不想去打他们。因为一开枪,那边就有……亚庚呵。”
伊凡用了尖利的调子,提高声音,仿佛前面聚集着大众的大会时候模样,挥着两手,于是决然推开食器,从食桌离开了。
“我真不懂……华式加 ,你总是虫子一般的爬来爬去,你和智识阶级打交道,很读了各种的文学书……于是变成一个骑墙脚色了。”
沉闷起来了。华西理沉默着低了头,坐在柜子上,伊凡也沉默着,匆忙地用毛巾在擦手。母亲回来了,直觉到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便担心地看着两人的脸。伊凡的回来,她是高兴的,然而并不露出这样的样子。
“跑倦了么,浮浪汉?无日无夜地无休无歇呵。蠢才是没有药医的。一对昏虫。”她一面脱掉外套和头巾,一面骂。“现在是到底没有痛打你们的
人了!”
“喂,母亲,不说了罢,”华西理道:“说起来心里难受的。”
“我怎能不说呢?胡涂儿子们使我担心,却还不许我说话么?”
她发怒了,将头巾掷在屋角上。
“你明天还要出去么?”她一转身向着伊凡那面,尖了声音,问。
伊凡点头。
“出去的。”
“什么时候?”
“早晨。”
母亲瞋恨地瘪着嘴唇,顺下了眼去。
“哦哦,哦哦,少爷。但你说,教母亲怎么样呢?”
伊凡一声不响。
“你为什么不开口呀?”
“话已经都说过了。够了。我就要二十七岁了。是不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自己在做的事,是知道的。”
伊凡愤然走出屋子去,他挺出前胸,又即向前一弯,张开两臂,好象体操教师在试筋骨的力量。
“哦哦,少爷……哦哦,”贝拉该耶更拖长了语尾的声音,说,“哦哦,哦 哦。”
“算了罢,母亲,”华西理插嘴道,“你还将我们当小孩子看待,但我们是早已成了壮丁的了。”
贝拉该耶什么也不说,响着靴子,走进隔壁的房子里去了。过了半分钟,就听到那屋子里有低低的唏嘘的声音:
“咿,咿,呃……呃……咿,咿……”
伊凡不高兴地皱着眉头。
“哪,哭起来了,”他低声说。
华西理站起身,往母亲那里去了。
“好了罢,母亲。为什么哭的呢?”
“你们是只顾自己的。母亲什么就怎样都可以,”贝拉该耶含着泪责数说。“还几乎要杀掉母亲哩。恶棍们杀害了我的男人,现在儿子们又在想去走一样的路。你们是鬼,不是人……咿,咿,咿……我是一个怎样的苦人呵……”
她熬不住,放声大哭了。
华西理在暗中走近母亲去,摸到了她的头,在她额上接吻。
“哪,好了罢。你不是时常说,人们在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着怎样死法的么?那么,即使怎样空着急,岂不是还是枉然的?”
那母亲,因为儿子给了抚慰,便平静一些,虽然还恨恨,但已经用了颇是柔和的调子,说道:
“如果你们是别人的儿子,我就不管:但是自家的呵。无论咬哪一个指头,一样地痛。因为你们可怜,我才来说话的。”
母亲谆谆地说了许多工夫话,华西理坐在她旁边,摸着她的头发,想起她实在也年深月久,辛苦过来的了。自己和伊凡,真不知经了多少母亲的操心和保护,从工厂拿了宣传书来的时候,就是她都给收起,因此得免于搜查。而且从难免的灾难中救出,也有好几回,事情过后,她大抵总是说,幸而祷告了上帝,两个人这才没给捉去的。
华西理觉得母亲也很可怜了。
“哪,好了,妈妈,好了,”他恳切地说。
但伊凡却仍然在点着电灯的间壁的屋子里走来走去,沉着脸,然而不说一句话。
“伊凡,你老实告诉我,要出去么?”她用了哽咽的声音问。她大约以为用了那眼泪,已经融和了伊凡的心了。
“要出去的,”伊凡冷静地答道。
母亲放声哭出来了。
“这孩子的心不是心,——是石头。魂灵象伊罗达 一样,因为坏心思长了青苔了。即使我们饿死,他恐怕还是做他自己的事情的。全象那胡涂老子。唉唉,我真是个不幸的人呀!”
于是在黑暗的屋子里,又听到哀诉一般的啼哭。
华西理低声道:
“好了罢,妈妈。够了。”
“还不完么,母亲!”伊凡用了焦躁的声音说。“你骂到死了的父亲去干什么呢?说这样的话,还太早哩。”
母亲住了哭,阒寂无声了。只有廉价的时辰钟的摆,在滴答滴答地响。屋子里满是愁惨之气,灯光冷冷然,觉得夜的漫漫而可怕。
不一会,头发纷乱,哭肿了眼睛的母亲,便走到伊凡在着的屋子里,来收拾桌上的食器了。伊凡垂着头,两手插在衣袋里,站在桌子的旁边。对于母亲,他看也不看,只在想着什么远大的,重要的事件。华西理也显着含愁的阴郁的脸相,从没有灯火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母亲忽然在桌边站住,伸开一只手,悲伤地说道:
“听我一句话罢,我是跪下来恳求也可以的:‘儿子,不要走!’虽然明知道从你们看来,我就如同路边的石块,但恳求你——只是一件事……”
于是她将手就一挥。伊凡只向母亲瞥了一眼,便即回转身,开始从这一角到那一角地,在屋子里来回的走。
橐,橐,橐,——响着他的坚定的脚步声。
华西理觉得心情有些异样,便披上外套,走出外面去了。
再见!
庭院里还聚集着人们,站在门边,侧着耳朵在听市街和马路上的动静。枪声更加清楚了,好象已经临近似的。
“一直在放么?”华西理问一个柱子一般站在暗中的男人道。
“在放呵,”那人答说,“简直是一分钟也不停,一息也不停地在放呵。”
“是的,在撒野了,”有人用了粗扁的声音说,华西理从那口调,知道是耶司排司。
“你还在这里么,库慈玛·华西理支?”华西理便问他道。
“因为一个人在家里,胆子小呵。许多人在一处,就放心得多了。”
“不知道现在那边在干什么哩?真麻烦,唉唉,”在旁边的一个叹息说。
“对呀对呀,但愿没有什么。”
大家都沉默着侧着耳朵听。很气闷。枪炮火的反射,闪在低的昏暗的天空。
“可是亚庚回来了没有呢?”华西理问道。
“不,没有回来。大概,这孩子是给打死了的,”耶司排司回答说,但立刻放低了声音:“可是华尔华拉总好象发了疯哩。先一会是乱七八糟的样子,跑到这里来。说‘给我开门,寻儿子去,我立刻寻到他。’真的。”
“后来呢?”
“哪,我们没有放她出去呵。恰好有些女人们在这里,便说这样,说那样,劝慰了她,送她回了家。此刻是睡着,平静了一点了。”
大家又沉默了下来。
家家的窗户里还剩着半灭的灯火,人们在各个屋子里走,看去仿佛是影子在动弹。除孩子以外,没有就寝的人。连那睡觉比吃东西还要喜欢的老门丁安德罗普,也还在庭中往来,用了那皮做的暖靴踏着泥地。
起风了,摇撼着沿了庭院的围墙种着的菩提树的精光的枝条,发出凄惨的音响,在一处的屋顶上,则吹动着脱开了的板片,拍拍地作声。从市街传来的枪声,更加猛烈了,探海灯的光芒,时时在低浮的灰色云间滑过,忽动忽止,忽又落在人家的屋顶上,恰如一只大手,正在搜查烟突和透气窗户的中间。
安德罗普这才抬起头来,看了这光之后,说:
“阿呀,天上现出兆头来了。”
“不,那不是兆头,那就是叫作探海灯的那东西。”耶司排司说明道。
然而安德罗普好象没有听。
“哦。是的……舍伐斯妥波勒有了战事的时候,也有兆头在天空中出现的:三枝柱子和三把扫帚。一到夜,就出现。那时的人们是占问了的:那是什么预兆呢?可是血腥气的战争就开场了。但愿没有那时一般的事,这才好哪。”
“现在却是无须有兆头,而血比舍伐斯妥波勒还要流得多哩。”
“哦,哦”安德罗普应着,但并不赞成耶司排司。
“可是总得有个兆头的。是上帝的威力呀。唉唉,杀人,是难的呢。杀一只狗也难,但杀人可又难得多多了。”
“阿阿,你,安德罗普,你真会发议论。现在却是人命比狗命还要贱了哩。”女人的声音在暗地里说,还接下去道,“你听,怎样的放枪?那是在打狗么?”
“所以我说:杀人是难的呀。总得到上帝面前去回答的罢,”安德罗普停了一停,“上帝现在是看着人们的这模样,正在下泪哩。”
“那自然,”耶司排司说:“是瞋着眼睛在看的呵。”
又复沉默起来:倾听着动静。射击的交换也时时中止,但风还是不住地摇撼着树枝,发出凄凉的声音。
什么地方的上在锈了的门臼上的门,戛戛地一响。几个人走出庭院里来了,因为昏暗,分不清是谁,只见得黑黑地。他们默然站了一会,听着动静,吐着叹息,回迸屋子去,却又走了出来。大家聚作一团,用低声交谈,还在叹着气。话题是怎样才可以较为安稳地度过这困难的几天,而叹息的是这寓所中男少女多,没有警备的法子。
华西理回进屋子里面时,伊凡已经睡了觉,母亲则对着昏灯,一肘拄着桌子,用手支了打皱的面庞,坐在椅子上。伊凡微微地在打鼾,一定是这一天疲劳已极的了。
“还在开枪么?”母亲静静问道。
“在开。”
华西理急忙脱下衣服,躺在床上了,然而很不容易睡去。过去了的今天这一日,恶梦似的在他胸脯上面压下来了。被杀了的将校的闪闪的长靴,“该做什么呢”这焦灼的问题,哭得不成样子了的亚庚的母亲的形相,都在他眼前忽隐忽现。他只想什么也不记起,什么也不想到……母亲悄悄地叹一口气,在微明的屋子里往来,后来坐在圣象面前,虔心祷告了很长久,于是去躺下了。
华西理是将近天明,这才睡着的,但也不过是暂时之间,伊凡便在旁边穿衣服,叫他起来了。屋子里面,已经有黯淡的日光射入。伊凡——蓬着头发,板着脸孔——坐在床沿上穿他的长靴。
“出去么?”华西理低声问。
“出去。”
“哦,出去的,”右邻室里,突然发出了严厉的母亲的声音。“莫非伊凡不在场,就干不成那样的事情么?”
于是住了口,恨恨地叹一口气。她是通夜不睡,在等候着这可怕的瞬间的。
伊凡赶忙穿好了衣服。
“那么,母亲,再见。请你不要生气……闹嚷着唠唠叨叨,也不中用的。”
他便将帽子深深地戴到眉头,走向房门去了。母亲并不离床,也不想相送。
“等一等,我来送罢,”华西理说。
“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么?”母亲愁起来了。
“我就回来的。单是送一送。”
两弟兄走出家里了。大门的耳门,是关着的。耶司排司站在那旁边,显着疲倦的没精打采的眼神,颦着脸。他在做警备。
“出去么?”他问。
“是的,再见,库慈玛·华西理支,”伊凡沉静地说,微微一笑,补上话去道:“就是有什么不周到的事,也请你不要见怪罢。”
“噫,”耶司排司叹了一声,不说一句别的话,放他们兄弟走出街上了。
街上寂然,没有人影,枪炮声还是中断的时候多。
这是战士们到了黎明,疲乏了,勉勉强强地在射击。
两弟兄默着走到巴理夏耶·普列思那。带白的雾气,从池沼的水面上升起,爬进市街,缠在木栅,空中,和墙壁上。工人们肩着枪,带上挂着弹药囊,三五成群的走过去。华西理包在雾里,将身子一抖,站住了。
“哪,我不再走下去了。”
“自然,不要去了,再见。”伊凡说,向兄弟伸出手来。
他很泰然自若。
华西理忽然想抱住他的脚,作一个离别的接吻,但于自己的太容易感动,又觉得可羞,便只握了那伸出的手。
“再见……但你说……你不怀疑么?”
“疑什么?”
“就是那个,你自己……可是对的?”
伊凡笑了起来,挥一挥手。
“你又要提起老话来了?抛开罢。”
于是戴上手套,回转身,开快步跑向市街那面去了。
雾愈加弥漫起来,是浓重的,灰色的,有粘气的雾。
华西理目送着哥哥的后影。只见每一步,那影子便从黑色变成灰色,终于和浓雾融合,消失了。但约有一分钟模样,还响着他的坚定的脚
步声。
橐,橐,橐……
于是就完全绝响。
“爱国者”
伊凡走出普列思那的时候,在街街巷巷的道路上,不见有一个人,只是尼启德门后面的什么地方,正在行着缓射击。动物园的角落和库特林广场的附近,则站着两人或三人一队的兵士,以及武装了的工人,但他们在湿气和寒气中发抖,竖起外套的领子,帽子深戴到耳根,前屈了身躯,两脚互换地蹬着在取暖。
他们以为自己的一伙跑来了,对伊凡竟毫不注意,因了不惯的彻夜的工作,疲倦已极,只是茫然地,寂寞地在看东西。
伊凡从库特林广场转弯,走进诺文斯基列树路,再经过横街,到了亚尔巴德广场了。在亚尔巴德广场的登记处那里,在接受加入白军的报名。这途中,遇见了手拿一卷报纸的战战兢兢的卖报人,那是将在白军势力范围的区域内所印的报章《劳动》,瞒了兵士和红军的眼,偷偷地运出亚尔巴德广场来的一伙人。他们是胆怯的,注视着伊凡,向旁边回避,但伊凡并没有什么特别留神的样子,便侧着耳,怯怯地看着周围,跑向前面去了。
在亚尔巴德广场之前的三区的处所,有着士官候补生的小哨。从昏暗里,向伊凡突然喊出年青的,不镇定的沙声来:
“谁在那里?站住!”
伊凡站住了。于是走来了一个戴眼镜,戴皮手套的士官候补生。
“你哪里去?”他问。
伊凡不开口,给他看了前天在士官学校报名之际,领取了来的通行许可证。
“是作为自由志愿者,到我们这边来的?”
“是的。”
士官候补生便用了客气的态度,退到旁边去了,当伊凡走了五六步的时候,他便和站在街对面的同事在谈天。
“哦,他们里面竟也有爱国者的,”有声音从昏暗的对面答应道。
听到了这话的伊凡,不高兴起来了。他现在的加入白军的队伍,和自己一伙的工人们为敌,是并非由于这样的爱国主义的。
登记处一希腊式的,华丽的灰色的房屋,正面排列着白石雕刻的肖像,大门上挂着大的毛面玻璃的电灯,——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显得狭小了。大学生,戴了缀着磁质徽章的帽子的官吏;中学生,礼帽而阔气的外套的青年,兵士和工人等,都纷纷然麇集在几张桌子前面;桌子之后,则坐着几个登录报名的将校。华美的电灯包在烟草的烟的波浪里,在天花板下放着黯淡的光。伊凡在这一团里,发现了若干名的党员,据那谈话,才知道社会革命党虽然已经编成了自己的军队,但那并非要去和布尔塞维克战斗,只用以防备那些乘乱来趁火打劫的抢掠者的。
“我们的党里起了内讧了。这一个去帮布尔塞维克,那一个来投白军,又一个又挂在正中间。真是四分五裂,不成样子,”一个老党员而有国会议员选举权的,又矮又胖的犹太人莱波微支,用了萎靡不振的声音,对伊凡说。
莱波微支是并非加入了投效白军的人们之列的,他很含着抑郁的沉思,在那宽弛的大眼睛里,就显着心中的苦痛和懊恼。
“哪,我一点也决不定了,现在该到那里去,该做什么事,”他愀然叹息着说。
他凝视着伊凡的脸,在等候他说出可走的路,可做的事来,但伊凡却随随便便地,冷冷地说道:
“你加入白军罢。”
莱波微支目不转睛地看定了伊凡。
“但如果我去打自己的同志呢?”他说。
“这意思是?”
“这很简单,就怕在布尔塞维克那面,也有同志的党员呵。”
“哪,但是加在布尔塞维克那里的人们,可已经不是同志了哩。”
莱波微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加入罢,并且将一切疑惑抛开,”伊凡又劝了一遍,便退到旁边,觉得“这人是蛀过了的一类。”于是在心底里,就动了好象轻蔑莱波微支一般的感情。他以为凡为政党员的人,是应该玻璃似的坚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