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1《毁灭》③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鲁迅全集》━毁灭(鲁迅译)
目录
四 路径
五 重负
第三部
一 美迭里札的侦察
二 三个死
四 路径
木罗式加是从幼小时候以来,就受惯了美谛克一类的人,将他那真实——单纯而不出色,正和他的一样——的感情,藏在伟大的,响亮的句子后面,借此来隔开木罗式加那样,不能装得很漂亮的人们的。他还未意识到这就是如此,也不能用自己的话表白出来,但他总在自己和这一类人们之间,觉得有走不过的墙壁,这便是他们从不知什么地方拖出来的虚伪的盛装的言语和行为。
在木罗式加和美谛克的难忘的冲突中,美谛克总竭力寻求表示,以见因为救了自己的性命的感激,所以对于木罗式加是在客气的。为了毫无价值的人,按下自己的低级的冲动,这思想,使他的存在里充满了愉快的,坚苦的悲伤。然而在心底里,他却怨恨着自己和木罗式加的,因为在实际上,他本愿意木罗式加遇到一切不好的事,但只为怯,也只为体验坚苦的悲伤,较为美丽和愉快,所以没有亲自去做罢了。
木罗式加觉得,华理亚是正因为他自己里所没有的美,而在美谛克之中——却认为不仅是外表底的美,也是真实的,和灵魂紧接的美,所以弃掉自己,取了美谛克的。因此他再看见华理亚时,便不禁又跑进没有出路的思想的旧道上去了——关于她,关于他自己,关于美谛克。
他觉得华理亚日日夜夜总在忙着些什么事!(“一定是和美谛克!”)而且他久久不能睡觉,——虽然也想自信,一切事情于他是毫不相干的。一有微声,他便昂起头来,向暗中留心注视:没有隐现着两个畏罪的私奔的影子么?
夜里,他被微声惊醒了。湿的枯树在篝火中发爆,庞大的黑影闪烁于林间空地的尽头。小屋的窗子一亮,又黑暗了——有谁划了火柴。于是哈尔兼珂走出小屋来,和站在旁边的队员讲了几句话,就在篝火之间走过,找寻着什么人。
“你找谁呀?”木罗式加沙声说,但听不清那回答,便问道:“有什么事?”
“弗洛罗夫死掉了。”哈尔兼珂阴郁地说。
木罗式加格外裹紧了他的外套,又睡着了。
……到黎明,弗洛罗夫被埋到土里去,木罗式加和别的人们一同,平静地掩了他的坟。
当马上加了鞍的时候,人们发见了毕加是消失了。他的小小的钩鼻马,整夜背着鞍,悲苦地站在树底下。它见得很可怜。“老头子,再也受不住,跑掉了。”——木罗式加想。
“哪,好,让他跑罢。”莱奋生说,因为早晨以来的胁肋痛,皱了眉。“可不要忘记了马……不,不,不要装货,……经理部长在那里?都准备了么?……上马!……”他深深地吐一口气,再一皱眉,好象因为负着重而大的东西,使他沉重而艰难的一般,在鞍上伸直了身子。
谁也不以毕加的事情为可惜。只有美谛克觉得苦痛,仿佛一个损伤。近来毕加从他的心里,虽然除乡愁和苦恼的回忆之外,毫不引起什么来,但他还觉得自己的有一部分,和毕加一同消失了。
部队顺着峻急的,山羊所走的山岭,向上面开拔了。头上罩着冷冷的钢灰色的天空,底下依稀可见青碧的深处。沉重的石块发出大声,就从脚下滚到那地方去。
在久待的秋光的寂静里,泰茄的带金色的叶子和枯草笼罩了他们。在槎枒的羊齿草的黄色花纱中,苍髯鹿褪失了颜色。露水澄明地——清澈而且微黄,象草莽一样,整日地发着光。但野兽却从早晨起便咆哮起来——不安静地,热心地,不能忍耐地,好象在泰茄的金色的雕零中,有着一种强大而有永久生命的怪物的呼吸。
首先觉察出木罗式加和华理亚之间的纠葛的,是传令使遏菲谟加,他是在正午的略略休息以前,将“缩短尾巴,免得给人咬断”的命令,送到苦勃拉克这里来的。
遏菲谟加用尽气力,通过了长列,给有刺的灌木钩破了裤子,和苦勃拉克骂起来了,——小队长就忠告他,与其多管别人的尾巴,倒不如小心他“自己的鼻子”。此外,遏菲谟加又看出了木罗式加和华理亚骑着马走,都在互相远离,而且他们昨天也并不在一起。
在归途中,他追到木罗式加旁边,问道:
“你好象在避着你的老婆,你们俩中间有了什么了?”
木罗式加惶窘地,气恼地看定了他那瘦削的焦黄的脸,并且说:
“我们中间有什么呢?我们中间什么也没有。我不要她了……”
“不要了?……”遏菲谟加默然看了一些时,便不高兴地向了别处,——好象他在思索,在木罗式加和华理亚的先前的关系上,原也没有紧密的家庭的关系,现在这样说法,是否适当的一般。
“不算什么——常有的。”他终于说:“适逢其会……哪,哪,这瘟马!……”他用劲地将马打了一鞭,而目送着他的羽纱袄子的木罗式加,则看见他向莱奋生报告了一些话,于是和他并马前进了。
“我的乖乖——这是生活呀!……”木罗式加怀着出于最后之力的绝望,想,而且于自己的有所束缚,不能那么放心地在队伍里往来或者和邻人谈话,也十分的悲哀。“他们有福气——要怎样就怎样,无忧无愁,”他欣羡地想。“他们实在那里会有忧愁呢?例如莱奋生罢,……自己捏着权力,大家都尊敬他——而且要做的事,什么都做得……这是值得活的。”他不想到莱奋生冒了风寒,胁肋在作痛,莱奋生对于弗洛罗夫之死,负有责任在身上,以及人们正在悬赏募他的头,比谁都有先行离开颈子的危险。——木罗式加只觉得在这世界上,尽有着健康,平静,满足的人们,而他自己,却在这生活中,完全没有幸福。
当他在暑热的七月天气,从病院回来,绻发的割草人们佩服了他那确有自信的骑马的姿势的时候,这才发生出来的那混乱的,倦怠的思想,——当他和美谛克相争之后,经过旷野,看见孤独的,无归的乌鸦,停在歪斜的干草堆上的时候,以特别的力,捉住了他的那一样的思想,——这些一切的思想,现在都显出未曾有的苦恼的分明和锋利来了。他觉到了为先前的自己的生活所欺的自己,并且又在自己的周围,看见了虚伪和欺瞒。他也毫不疑心,从他出世以来的自己的全生活——这一切沉闷而无聊的安闲和劳动,他所流了的血和汗,连他那一切“无愁的”玩笑——那也决不是欢欣,只是向来无人尊敬,此后也将无人尊敬的不透光的流刑的劳役罢了。
他又怀着连自己也是生疏的——悲伤,疲乏,几乎老人似的——苦恼,接续着想:他已经二十七岁了,但已无力能够来度一刻和他迄今的生活不同的生活,而且此后也将不会遇见什么好处,恐怕他就要象谁也不惜的弗洛罗夫的死掉那样,作为谁也不要的人物,中弹而死的了。
木罗式加现在是拚命尽了他一生的全力,要走到莱奋生,巴克拉诺夫,图皤夫(连遏菲谟加仿佛也走到了这道路上,)这些人们所经过的,于他是觉得平直的,光明的,正当的道路去,但好象有谁将他妨碍了。他想不到这怨敌就住在他自己里,他设想为他正被人们的——首先是美谛克一类的人们的卑怯所懊恼,于是倒觉得特别地愉快,而且也伤心。
进膳之后,他给马到溪边去喝水的时候,显得秘密的脸相,曾经偷了他洋铁水杯的那活泼的绻头发的少年,跑到他这里来了。
“我要告诉你的……”他迅速地低声说:“是她是坏货,这华留沙——真的……对这等事,我是有特别的鼻子的!……”
“什么?……为什么事?……”木罗式加抬起头来,粗暴地问。
“女人呵,女人这东西,我知道她底底细细。”那少年有些窘急了,申明道。“自然还没有闹出事情来罢,但要瞒过我,朋友,可不行……她的眼睛总是钉着他,钉着他呵。”
“他呢?”木罗式加知道这话是指美谛克的,但忘记了自己应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便愤激起来,红着脸问道。
“他怎么样?他不怎样……”那少年用了含胡的,畏怯的声音说,——仿佛他说过的一切,本来不关紧要,只要在木罗式加面前洗掉自己的旧罪一般。
“随她妈的,和我什么相干?……”木罗式加哼着鼻子。“恐怕你也和她睡过了——我那里知道。”他带着侮蔑和恚恨,加添说。
“什么话!……我倒是……”
“滚你的蛋!”木罗式加忽地愤然大叫起来。“和你的鼻子都滚到你妈的婊子那里去,滚!……”他就使劲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米式加给他那激烈的举动大吃一惊,跳向旁边,弯着的后腿浸在水里,向人们竖起耳朵,动也不动了。
“你,狗养的你……”那少年为了惊愕和愤怒,说不出话来,一面就奔向木罗式加去。
他们大家交手,好象两匹獾。米式加连忙回转身子,开轻步离开他们,回顾着跑掉了。
“永不超生的畜生,我来打塌你的鼻子。……我来将你……”木罗式加用拳头冲着他的肋骨,又恨那少年缠住他,不能自由地打,便咆哮着说。
“喂,孩子!”一个吃惊的声音向他们叫喊。“那是在干什么呀……”
两只骨节崚嶒的大手,在争斗者之间劈了进来,并且抓住各人的衣领,将他们拉开了。两人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又都想扑过去,但这回是各各吃了沉重的一脚,木罗式加飞得脊梁撞在树木上,那少年是颠过一枝坠地的枯枝,挥着臂膊,木桩头似的坐在水里了。
“伸出手来罢,我来帮你……”刚卡连珂并不嘲笑地说。“要不然,你们总没有什么法子的。”
“我可总得有法子……这猪狗……应该打死他……”木罗式加发着吼,又要奔向那湿淋淋的在发呆的少年这边去。
少年用一只手拉住刚卡连珂,一只手用力地拍着自己的胸膛,他的头在发抖。
“不,说来罢——说来罢,”他用了要哭的声音,对着他的脸嚷叫道:“无论谁,只要高兴在屁股上踢一脚,那在屁股上踢一脚就是么,唔?……”待到他看见人们聚集起来了,便厉声大叫道:“谁的错呀,谁的错呀,——如果那老婆,他的老婆……”
刚卡连珂怕闹乱子,尤其是担心木罗式加的运命(如果莱奋生知道了这事呢),便摔开那嚷着的少年,抓住木罗式加的膊臂,拉着他走了。
“来罢,来罢。”他向那还在挣扎的木罗式加,严峻地说。“人要赶出你的,你这狗养的……”
木罗式加终于明白了这强有力的,严厉的汉子,是同情于他的,便停止了抗拒。
“那边出了什么事了?”美迭里札的小队里的一个绿眼睛的德国人,对他们迎面跑来,问道。
“他们捉了一匹熊。”刚卡连珂冷静地说。
“一匹熊?……”德国人张着嘴站了一会,便突然又飞跑过去,好象还要去捉第二匹熊似的。
木罗式加这才怀了好奇心去看刚卡连珂,微微地笑着。
“你这瘟疫,你倒是有力气。”他对于刚卡连珂的刚强,抱着一种满足,说。
“你们为什么打起来的?”工兵问道。
“为什么……一个那样的畜生……”木罗式加从新愤激起来了。“那就应该……”
“好了,好了,”刚卡连珂打断话,来镇静他。“那是有你的道理的……那就是了,那就是了……”
“归 队!……”什么地方叫着响亮的,夹着成人和孩子的声音,是巴克拉诺夫。
同时从丛莽中也昂出蓬松的米式加的头来,——米式加用了那聪明的,灰绿色的眼,看着他们,轻轻地嘶叫。
“阿,你!……”木罗式加爆发似的说。
“好机灵的马儿……”
“人可以为它不要性命的!”木罗式加高兴地拍着马的脖颈。
“性命还是留着好罢——还能有什么用处的……”刚卡连珂在暗色的,打卷的须髯后面微微一笑。“我还得给我的马匹去喝水,你自己走罢。”于是他迈开稳实的大步,走向自己的马匹去了。
木罗式加又用好奇心目送着他,——并且想,他为什么早先没有留心到这惊人的人物的呢。
后来,当小队集合了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和刚卡连珂并排着在行列中,而且直到呵牛罕札,在路上也没有分散。
分在苦勃拉克的部队里的华理亚,式泰信斯基和哈尔兼珂,都走在最近尾巴处,一到山岭上,全部队就分明可见,——是一条细长的链子。他们后面跟着莱奋生,微弯了背,巴克拉诺夫也不自觉地模仿着一样的风姿。华理亚总觉得她背后的什么地方有美谛克在,而且对于他昨天的举动的愤懑,在她里面蠢动,将她常常向他所经验的大而温暖的感情损害了。
自从美谛克离开病院以来,她是瞬息也没有将他忘却,并且只想着重行相见之日而活着的。从这时起,她心中就结了最深的,最秘密的——关于这,是对谁也不能说的——而同时又非常鲜活的,人间的,几乎象是实有其事的梦想。她自己想象,他怎样地在森林尽头出现,——穿着沙格林皮的袄子,美丽,高大,略有一些羞怯——她在自己上面感到他的吹嘘,在自己掌下感到他的柔软的绻发,听到他温柔的挚爱的言辞。她竭力要不记起先前对他的误解来,——不知道为什么缘故,她觉得这样的事不会再有的了。一句话,就是她所设想的,是她和美谛克的未来的关系,虽然迄今未曾有,她却但愿其会这样,而对于实在会有的事,却竭力要不去想到,以免招致了悲哀。
她遇见了美谛克的时候,因了她所特禀的对于人们的敏感,她知道他在她面前是烦乱而且兴奋到不能统驭自己的行为,而且那烦乱的事件,比她任何个人底的愤懑都更重要了。但在先前,这遭遇在她是另一种想象的,所以美谛克的突然的粗暴,就使她觉得受侮而且惊奇。
华理亚这才觉到,美谛克的粗暴,并非偶然,美谛克恐怕全不是她无日无夜,久经等候的那人,然而她另外也没有一个人了。
她没有立即承认这事的勇气,——抛弃了她长日长夜之间,借此生存——懊恼,欢欣的一切,心里突然感到无可填塞的空虚,原不是怎样容易的。她只愿意相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一切都只在弗洛罗夫的可怜的死亡,一切都还顺当。然而从清早晨起,她所思想的,却只在美谛克怎样侮辱了她,以及她带了自己的幻想和自己的爱去接近他时,他怎样地并无侮辱她的权利。
她整天感到苦恼的欲求,要会见美谛克,和他谈一些话,但她连一眼也没有向他看,便是食后的休息时候,也没有去走近他。‘我怎能娃儿似的跟住那人呢?”她想。“倘如他亲口所说,真是爱我的,那么,到我这里来就是了,我一句也不加责备。但如果不来呢,也好,——我就一个人……那么,就什么事也没有。”
一到山上的平地上,路就宽阔起来了,企什和华理亚并骑而进。他昨夜要捕捉她,并没有成功,但他对于这事是非常坚执的,也并不失望。她觉得他的脚的接触,他在她耳旁吐些无耻的言辞,然而她没有去听他,只沉在自己的思想里。
“唔,怎样呢,您怎么想呢?”企什执拗地问。(他是不管年纪,地位,以及和他的关系,只要对于女性一切的人们,都称为“您”的。)
“您答应么——不?……”
……“我都明白的,我向他要求什么事呢?”华理亚想。“对我退让一点,真就这么难么?……但也许他现在自己在苦恼,——以为我在讨厌他。但我得告诉他么?……怎样地?!……从我?!……等到他赶开我之后?……不,不,——凡事还是由他去的好……”
“但是您怎么了,您聋了么,我的好人?我在问,您答应么?”
“答应什么呀!”华理亚惊觉了。“闭了你的嘴……”
“请您的早安,睡得好么?……”企什懊恼地向空中一挥手。“但是,我的好人,这是怎么的,您简直说着好象还是第一回的,闺女的话。”于是他又忍耐地从新在她耳边私语起来,只以为她是听到,并且明白他的话的,却因为女人的惯技,要抬高价值,所以在“扭捏。”
黄昏到了,山峡上垂下了夜的轻轻的翼子的扇动来,马匹疲倦地着鼻子,雾气在溪水上越加浓重,并且慢慢地爬到溪谷里去了。但美谛克总是还不到华理亚那里去,看来就象连要去的意思也没有似的。而她愈确信他终于不到她那里去,也就愈觉得难遣的哀伤和先前的自己的梦想的悲苦,并且也愈加难以和他们走散了。
部队为了歇宿,降到小小的溪谷去,人马在湿的栗栗的黑暗中动弹。
“请您不要忘记,我的好人。”企什用了讨厌而温柔的固执,低声说。“是的,——我将灯摆在旁边……您就可以认识……”几秒钟之后,听得他对人大叫起来:“什么叫作‘你爬到那里去’呀?倒是你在旁边捣什么乱哩?”
“你跑到别的小队里来干什么的?……”
“什么叫作‘别的?’睁开你的眼睛来罢!……”
暂时沉默之后,这其间,大约两人是睁开眼睛来看了的了,先问的人便用了谢罪似的推托似的声音说:
“Matj tvoju——原来是‘苦勃拉克派’……美迭里札在那里?”他用了对人不起似的声音,粉饰着自己的错误,一面又拖长了声音,叫喊着:“美——迭里札呀!……”
在下面有人用了不能忍的兴奋,大嚷起来,好象倘不听他的要求,他便要自杀,或者杀人一样:
“点 火哩!……点 火 哩!……”
谷底那面,突然腾起无声的篝火的红焰来,于是从黑暗中,蓬松的马头和疲倦的人头都在弹匣和马枪的冷光里出现。
式泰信斯基,华理亚和哈尔兼珂比别的驻扎处靠边一些,下了马。
“好了,现在我们要休息了,生起火来罢!”哈尔兼珂用了谁也不会因此活泼起来的快活模样,说。“去找点枯树来呵!……”
“……永远是这一着——好时候不歇住,于是来吃苦。”他用那一样的慰安很少的调子说,——用手探着湿草,也实在害怕着湿气,黑暗,以及给蛇来咬的恐怖,还有式泰信斯基的忧郁的沉默。“我记起来了,先前从苏羌出来也这样的——本该驻扎得早些,现在是暗得好象在洞里,但我们……”
“为什么他说这些事?”华理亚想。“苏羌……从什么地方来……暗得好象在洞里……现在对谁还有意味呢?一切,一切都已收梢,什么也没有了。”
她饿了,这饿又加强了她别种的感觉——那她现在无可充填的,缄默的,按住的空虚的感觉。她几乎要哭出来。
然而用过夜膳,温暖了之后,三个人都一时活泼起来了,环绕他们的蓝黑的,陌生的,冷冷的世界,也显得亲近而且温和。
“唉唉,你外套儿呀,我的外套儿呀。”哈尔兼珂脱着外套,用那吃饱了的声音说:“入火不焚,入水不溺。现在只还缺一个姑娘儿……”他着眼睛,笑了起来,似乎他想说:“这自然是完全办不到的,但你们该是同意,以为这倒不坏的”模样。“你现在可想和女人睡觉呢,唔?同志医生!”他装一个鬼脸,去问式泰信斯基道。
“想睡的呀。”式泰信斯基还未听完话,便认真地回答说。
“为什么我只是讨厌他的呢?”华理亚为了愉快的篝火,为了吃过的粥,为了哈尔兼珂对她的亲昵的谈话,觉得她平日的柔和和良善,都恢复了,一面想。“岂不是实在并没有什么,为什么我就那么生气的呢?因为我胡涂,那少年独自冷清清地坐着……只要我到他那里去,一切就又会好起来了……”
于是她忽然极不愿意在四近的人们极愉快地醉着,自己也愉快到好象醉着一般的时候,为了心里怀着愤懑和牢骚,所以在懊恼,她遂决计将这些抛开,去会美谛克了。而且这在她,其中也已经没有了委屈和不好。
“我什么,什么都不要。”她忽而活泼起来,想:“只要他要我,只要他爱我,只要他在我的身边……不,只要他总是和我走,和我说,和我睡,我什么都交给他——他是多么漂亮,而且多么年青呵……”
美谛克和企什在略略离开之处生着另一个篝火。他们懒着,没有造饭,在火上熏着肥肉,而且较之吃面包,倒更努力于此,全都吃完之后,两个人便饿着肚子坐着了。
美谛克自从弗洛罗夫的死亡和毕加的跑掉以后,还没有复原。他整天的仿佛沉在用了关于孤独和死亡的辽远而严峻的思想,编织而成的烟雾里。一到晚上,这雾幕便落掉了,但他不愿意见人,害怕一切。
华理亚费尽气力,才寻出他们的篝火来。全个山谷,就活在这样的篝火和烟雾蒙蒙的歌唱里。
“你们钻在这样的地方。”她心跳着,走出丛莽来,一面说。“晚安……”
美谛克悚然,用了生疏的,吃惊的眼光看着华理亚,便转脸去向篝火了。
“嗳哈!……”企什高兴地微笑。“就只缺少您一个呵,您请坐,您请坐,我的好人……”他连忙摊开外套,指给她一个坐处,在他的旁边。然而她不去和他并坐。他的油滑,这性质,她是早已觉到了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时却特别讨厌地刺戟了她了。
“来看看的,你怎样了,要不然,你就将我们完全忘记了。”她向美谛克,并不遮掩惟独为他而来的事,用了唱歌一般的声音,说。“哈尔兼珂也就问过了,你的健康怎样了,为什么不给人知道一点你的消息,——我也想说了好几回了……”
美谛克不开口,耸耸肩。
“我们自然很顽健的——这不成问题!”企什将一切拉在自己身上,满足地大声说。“但请您在我们这里坐一坐呀——您客气什么?”
“不,我就走的,”她说。“因为我从这里走过……”她原为美谛克而来的,他却只耸耸肩,因此她忽然发恼了。她接着说道:“你们还没有吃过东西么?——锅子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吃得么?如果给我们一点较好的材料,可是他们分给这样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企什牢骚似的皱了脸。“但您请坐在我的旁边呀!”用了绝望底的亲热,他再说一回,捏住她的手,拉向他那边去。“请您坐一坐呵!……”
她坐在他旁边的外套上。
“您还记得我们的约束么?”企什亲密地向她眼。
“怎样的约束呀?”——她问着,隐约地记起了什么事,吃了一惊。“唉唉,我还是不来好。”——她想,于是一种大的不安的东西,忽然在她胸膛里炸裂了。
“什么——怎样的?……等一等……”企什忽然弯身向了美谛克那边去。“人们面前是讲不得秘密话的。”他说,抱着他的肩头,于是转对华理亚道,“然而……”
“什么是秘密呀?……”她含着偏颇的微笑,说,于是突然着眼,用了发抖的,不如意的手指,整起头发来。
“你这鬼为什么海狗似的呆坐着的?”他在美谛克的耳旁低声说:“和大家都约过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两个人都干罢,就在这里将她……但是你……”
美谛克连忙缩回,向华理亚一瞥,满脸通红了。从她的飘泛的眼色里,好象责备似的在对他说:“现在好。你看,不是闹成这样了么?”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当企什将要转身向她,再劝她什么可羞可鄙的事的时候,她喃喃地说。“不,不,我去了……”她跳起来,低着头,跨开小而快的脚步,飞奔而去,终于在暗中消失了。
“又给你错过了……废物!……”企什轻蔑地,恶意地说。突然间,他被原质底的力所指使,一跃而起,好象他内部的谁将他抛了出去的一般,跳似的追着华理亚之后奔去了。
他在二十步之远的处所,追上了她,一只手紧紧地将她抱住,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拖她到丛莽里面去:
“来罢,来罢,宝贝,来……”
“走……放我……放我……我要喊起来了!……”她乏了力,恳求说,几乎要哭出来,然而她又觉得喊救的力,在她是没有的,况且为了什么,为了谁个,现在有叫喊的必要呢?
“但是,宝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企什用手按住她的嘴,一面被他自己的温柔所兴奋,一面劝慰说。
“这为了什么呢?鬼也不会知道的。”她软乏地想。“然而这是企什……是的,这是企什呵……他从那里来的……怎么是他呢?……唉唉,这不是全都一样么?……”于是在她,实在也成了全都一样了。
她在腿上,觉着一种熟识的温暖的无力,并且,在他的温柔的强迫之下,从顺地溜倒在地面上了,一面烧红在男性呼吸的气息里。
美谛克自从弗洛罗夫的死亡和毕加的跑掉以后,还没有复原。他整天的仿佛沉在用了关于孤独和死亡的辽远而严峻的思想,编织而成的烟雾里。一到晚上,这雾幕便落掉了,但他不愿意见人,害怕一切。
华理亚费尽气力,才寻出他们的篝火来。全个山谷,就活在这样的篝火和烟雾蒙蒙的歌唱里。
“你们钻在这样的地方。”她心跳着,走出丛莽来,一面说。“晚安……”
美谛克悚然,用了生疏的,吃惊的眼光看着华理亚,便转脸去向篝火了。
“嗳哈!……”企什高兴地微笑。“就只缺少您一个呵,您请坐,您请坐,我的好人……”他连忙摊开外套,指给她一个坐处,在他的旁边。然而她不去和他并坐。他的油滑,这性质,她是早已觉到了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这时却特别讨厌地刺戟了她了。
“来看看的,你怎样了,要不然,你就将我们完全忘记了。”她向美谛克,并不遮掩惟独为他而来的事,用了唱歌一般的声音,说。“哈尔兼珂也就问过了,你的健康怎样了,为什么不给人知道一点你的消息,——我也想说了好几回了……”
美谛克不开口,耸耸肩。
“我们自然很顽健的——这不成问题!”企什将一切拉在自己身上,满足地大声说。“但请您在我们这里坐一坐呀——您客气什么?”
“不,我就走的,”她说。“因为我从这里走过……”她原为美谛克而来的,他却只耸耸肩,因此她忽然发恼了。她接着说道:“你们还没有吃过东西么?——锅子干干净净的……”
“什么都吃得么?如果给我们一点较好的材料,可是他们分给这样鬼知道是什么东西……”企什牢骚似的皱了脸。“但您请坐在我的旁边呀!”用了绝望底的亲热,他再说一回,捏住她的手,拉向他那边去。“请您坐一坐呵!……”
她坐在他旁边的外套上。
“您还记得我们的约束么?”企什亲密地向她眼。
“怎样的约束呀?”——她问着,隐约地记起了什么事,吃了一惊。“唉唉,我还是不来好。”——她想,于是一种大的不安的东西,忽然在她胸膛里炸裂了。
“什么——怎样的?……等一等……”企什忽然弯身向了美谛克那边去。“人们面前是讲不得秘密话的。”他说,抱着他的肩头,于是转对华理亚道,“然而……”
“什么是秘密呀?……”她含着偏颇的微笑,说,于是突然着眼,用了发抖的,不如意的手指,整起头发来。
“你这鬼为什么海狗似的呆坐着的?”他在美谛克的耳旁低声说:“和大家都约过的——就是这样的女人——两个人都干罢,就在这里将她……但是你……”
美谛克连忙缩回,向华理亚一瞥,满脸通红了。从她的飘泛的眼色里,好象责备似的在对他说:“现在好。你看,不是闹成这样了么?”
“不,不,我要走了……不,不。”当企什将要转身向她,再劝她什么可羞可鄙的事的时候,她喃喃地说。“不,不,我去了……”她跳起来,低着头,跨开小而快的脚步,飞奔而去,终于在暗中消失了。
“又给你错过了……废物!……”企什轻蔑地,恶意地说。突然间,他被原质底的力所指使,一跃而起,好象他内部的谁将他抛了出去的一般,跳似的追着华理亚之后奔去了。
他在二十步之远的处所,追上了她,一只手紧紧地将她抱住,一只手按住她的胸脯,拖她到丛莽里面去:
“来罢,来罢,宝贝,来……”
“走……放我……放我……我要喊起来了!……”她乏了力,恳求说,几乎要哭出来,然而她又觉得喊救的力,在她是没有的,况且为了什么,为了谁个,现在有叫喊的必要呢?
“但是,宝贝,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企什用手按住她的嘴,一面被他自己的温柔所兴奋,一面劝慰说。
“这为了什么呢?鬼也不会知道的。”她软乏地想。“然而这是企什……是的,这是企什呵……他从那里来的……怎么是他呢?……唉唉,这不是全都一样么?……”于是在她,实在也成了全都一样了。
她在腿上,觉着一种熟识的温暖的无力,并且,在他的温柔的强迫之下,从顺地溜倒在地面上了,一面烧红在男性呼吸的气息里。
五 重负
“我和他们合不来,那些农人们,和他们合不来。”木罗式加说,一面规则地在鞍子上摇晃,而且每当米式加踏出右前蹄去,便用鞭子打一下白桦的明黄的枯叶。“我也曾住在祖父那里。有两个叔伯——是种地的。唉,和他们合不来!也并不是,并不是别的血统:小气,阴气,没有胆——毫无例外……都这样!”白桦没有了,木罗式加便用鞭敲着自己的长靴,免得失掉了拍子。“为什么呀,要那么胆怯,那么阴气,那么小气的呢?”他抬起头来,问。“自己是什么吃的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简直象扫过的一样!……”他于是显出一种特别的,淳朴的,同情的笑来。
刚卡连珂将眼光注在马的两耳之间,一面倾听着;在他灰色的眼睛里,泛着一种很能听取,而且——很能思索他所听取了的话的聪明而有丈夫气的神情。
“我是这样想的,”他忽然说。“从我们的无论谁,人如果掘下去,——从我们呵,”他特地提高声音,看着木罗式加,“譬如我,或者你,或者图皤夫也是——在各人里,都会发见农民的,在各人里。”他深信似的反复说,——“总之,属于这边的什么,至多也不过没有穿草鞋……”
“你们在说什么呀?”图皤夫从鞍上回过头来,说。
“而且恐怕连草鞋……我们在说农民呀……我们的各人里面,我说,都藏着一个农民……”
“唔……”图皤夫疑惑地说。
“你不信么?……譬如木罗式加,就有祖父和叔伯住在乡村里,——你呢……”
“我,朋友,没有人。”图皤夫遮断他。“谢谢上帝。老实说,我是不喜欢他们这类人的……我们就拿苦勃拉克来做例子罢:苦勃拉克不过是苦勃拉克,(人原也不能期望个个人都懂事的!)但是他带着怎样的小队呀?逃兵,一个又一个——这就是小子们!”
图皤夫于是轻蔑地唾了一口。
这谈天是出在部队降向呵牛罕札的水源去,在道上的第五日里的。他们走着软软的,枯掉的野草所铺满的冬天的路。经理部长的助手在病院里所贮蓄的粮食,虽然谁也没有一点了,但大家都意气扬扬;觉得住所和休息已经临近。
“瞧罢,”木罗式加着眼。“我们的图皤夫,那老头子,对你们怎么说?”他因为小队长赞成的是自己,而不是刚卡连珂,且惊且喜,笑起来了。
“好罢,”工兵说——毫不窘急。“你没有什么人,是没有关系的,——我现在也没有什么人。我们就拿你们矿工来说罢……自然,你是阅历得多了,但木罗式加呢?他除了自己的矿山之外,怕不很见过什么罢……可对那?”
“什么叫作怕不很见过什么呀?”木罗式加懊恼地插嘴说。“上过前线的……”
“就是罢,就是罢。”图皤夫向他摇摇手。“好,没有见过什么,那么?……”
“那么你们的矿山,就是一个乡村。”刚卡连珂镇静地说。“各人都有自己的菜园——这是第一件。一半是冬天跑来,夏天又回到村子里去的……是的,还有鹿儿在叫,好象在猪栏里一样!……我知道你们的矿山的。”
“一个乡村?”图皤夫赶不上刚卡连珂的话,诧异地说。
“别的是什么呀?女人们忙着种园,周围都是农民,会没有一点影响……自然有影响的!”工兵于是照着惯相,用手掌向空中一劈,将另外的从自己的东西分开。
“有影响……当然……”图皤夫含糊地说,一面还在想,——其中是否于“矿山的人们”有些丢脸。
“就是呵……我们这回就拿都市来说罢:我们的都市有多么大,另外还有多少呢?人可以用手指来数的……几千威尔斯忒——都是乡村……我问,这可有影响?”
“且慢,且慢,”小队长惶惑地插嘴说。“几千威尔斯忒——都是乡村么?当然,有影响的……”
“那就在我们各人里面——都藏着一个农民了。”刚卡连珂说,他回到出发点去,由此笼罩了图皤夫所说的全盘。
“说得不错!”从图皤夫加入以来,对于争论,只在人的干练的表现这点上,觉得有味的木罗式加这时佩服了。“给你碰了壁哩,老头子,你已经喘不出气来了!”
“所以我要说的,”刚卡连珂不给图皤夫有反省的时光,说明道:“就在我们对于农民,没有骄傲的道理,木罗式加也是——倘若没有农民呢,那我们就……”他摇摇头,不说了,而且很明白,图皤夫所说的一切,毫不能将他的确信推翻。
“伶俐鬼,”木罗式加从旁一瞥刚卡连珂,对他逐渐怀起尊敬来,一面想。“他将老头子牢牢地抓住了——使他再也没法逃跑了。”木罗式加很知道,刚卡连珂是也如别的人们一样,有过失,有错处的。他用了那么的确信来说的那农民的重负,木罗式加在自己里也还没有觉得,——然而他献给工兵的信仰,较多于对于别的人。刚卡连珂是“全体中的一员”。他“懂事,”他“识得”,而且他并不是空谈家和废物。他的大而有节的双手是渴于工作的,一眼看去,好象纡迟,但其实却快——他的每一举动,是周详和正确。
于是木罗式加和刚卡连珂之间的关系,就到了袭击队中所谓“他们在一件外套下睡觉”,“他们在一个锅子里吃食”的交情上所必要的第一阶段了。
靠着和他每日的亲近,木罗式加也开始相信起来,他自己,木罗式加,也是出色的袭击队的一个,他的马是整顿的,马具是齐整的,枪擦得镜子一般发闪,在战争上,他是第一个勇猛而可信的兵,同志们因此就爱他,敬他……他这样地想着,便于不知不觉间,走进那刚卡连珂好象常是这样地过活的有计划的健康的生活,就是,不给无用和懒惰的想头有一点余地的生活里去了。
“哙……站住!……”前面有人叫了起来。叫声顺着排列传下去,前头已经站住了,后面的却还是往前挤,排列混合了。
“哙……叫美迭里札去呀……”叫声又顺着排列传下去了。几秒钟后,美迭里札便飞跑而过,屈着身子,象一只鹰,于是全部队的眼睛,便都带着不自觉的骄矜,送着他那什么操典上都没有记载的,轻捷的,牧人的骑术。
“我也得去看一看,出了什么事了。”图皤夫说。
过了一会,他兴奋着回来了,但在别人面前,竭力掩藏着兴奋。
“美迭里札做斥候去,我们在这里过夜。”他兴奋着说,但他的声音里,却颤动着谁都听得出来的怨恨的,饥饿的调子。
“怎么,空着肚子么?在那里怎么想的呀?”周围都叫了起来。
“遭瘟的!”木罗式加附和着。
前面已经驻下了。
……莱奋生决计在泰茄中过夜,因为他没有的确知道,敌人是否已经放弃了呵牛罕札的下流。然而他还在希望,即使那里有着敌人,仍能够由斥候探路,走到富于面包和马匹的土陀·瓦吉这溪谷去。
在辽远的一路上,日见沉重的熬不住的胁肋痛总在苦恼他,他也早经知道,这病痛——由过劳和少血而起的这病痛,只能由几周间的安静而吃饱的生活,才可以医好。但因为他也很知道,更安静,饱足的生活,在他还很辽远,于是他就靠着使自己相信这“没有什么的病”,是平时也生着的,无妨于成就他所以为自己的义务的事,在道上适应了自己的新的景况了。
“我这样想,我们应该前进的……”苦勃拉克不听莱奋生的话,看着那长靴,用了除吃以外,不知其他的人们的固执,第四回重复说。
“去罢,自己去,如果你不能等……自己去……留一个替代人,你走就是了。但带着全部队进危险中去,是不上算的……”
莱奋生用了仿佛苦勃拉克正有着这样不对的计算似的表情,说。
“去罢,朋友,你还是去派定卫兵的好罢。”他不听小队长的新意见,添上去说。但当他看见他仍然固执的时候,便突然皱了眉,严厉地问道:“什么?”
苦勃拉克仰起头来,着眼。
“你派骑马的巡察到路的前面去。”莱奋生仍用先前的,带些冷嘲的调子,继续说。“在后面,半威尔斯忒之远,你去派一个步哨;最好是在我们曾经跑过的水泉那里。懂了没有?”
“懂了。”苦勃拉克喃喃地说,——而且奇怪他自己不说真是要说的事,倒是说了别的。“滑头,”——关于莱奋生,他用了对于他的无意识的,包着尊敬的憎恶,和对于自己的同情,想。
夜里,他忽然醒来,这在近时是常有的,莱奋生记起了和苦勃拉克的会话,吸完烟卷之后,便查卫兵去了。
他竭力不踏着睡觉的人的外套,谨慎地经过了将熄的篝火的中间。右边最末的烧得比别的更明亮,近旁蹲着守夜人,在烘手。他好象全不想到现在的事了,——黑的羊皮帽滑在后脑上,睁着做梦似的眼睛;而且他显着忠厚的,孩子一般的微笑。“这真象样……”莱奋生想,并且就用这句话来表现了看见这蓝的将熄的篝火和微笑的卫兵,以及——在深夜中幽暗地等候着他的一切的时候,骤然抓住了他的那沉静的,略觉异样的高兴的,模胡的感情。
他于是更其悄悄地,小心地前行——这并非要不使人觉察他,倒只为了不吓掉守夜人的微笑。但他并没有觉得,仍然微笑着在看火。大约这火和从泰茄中传来的马匹吃草的干燥的索索的声音,使这守夜人记起了孩子时候的“夜巡” 来了罢——含露的,满是月光的草原,村里的鸡的远远的啼声,索索地响着脚链的幽静的马群,在孩子似的,做梦似的眼睛之前的愉快地闪动着的篝火的火焰……这篝火是灭掉了,所以在守夜人,就也觉得比现在的更温暖,更光明了。
莱奋生刚刚离开阵营,潮湿的,霉气的黑暗就将他围住,两脚陷在粘软的泥土中,发着菌子和烂树的气息。“多么阴气呀!”——他想,环顾了周围。他的后面已没有一点金色的微光,——仿佛阵营已经和微笑的守夜人一同没入了地底似的。莱奋生深深地叹一口气,便用了故作活泼的脚步,从小路走进深处去了。
他立刻听到溪水的潺湲声,站了一会,向黑暗中倾听,暗自微笑着,这回是走得更快了……竭力要响得厉害,给人们听到。
“谁呀?……那边的是谁?……”从暗地里发出断续的声音来。
莱奋生知道是美谛克,并不答话,直向他走过去。在森然的寂静中,枪闩作响,绊住了,可怜地轧轹着。听到想装子弹的焦急的手的声音。
“应该常常擦油的。”莱奋生冷嘲地说。
“阿呀,是您么?……”美谛克放心地吐一口气。“总在擦的……不知道是怎么的……”他惶窘地看着队长,而且将开着的枪闩忘却,便放下了枪枝。
美谛克是充当深夜中的第三班卫兵的。不到半点钟,便会听到换班的人在草间的匆忙的脚步声,但美谛克自己却觉得已经站得很长久。他和他的思想,在活着和他无缘的,紧张的,凶猛的生活的那一切动弹着,一切徐流着的伟大的,敌对底的世界里,是成了孤独了。
总之,永远是这一种思想。这不知从何时何处,总在他里面发生,而且他无论想什么,总也回到这处所。他知道,这思想是对谁也不说的,他知道,这思想是有些不好,有些可羞的,但他也知道,他现在已不能和这思想分离,——他也知道要竭全力来做这件事,——因为这已是剩在他那里的最末的,惟一的东西了。
这思想,就是必须用什么方法,然而要从速,离开了部队。
而且一想到能够回到先前在他是那么没有乐趣,那么无聊的都市生活去的时候,现在却见得有趣而且无愁,于他也仿佛是惟一的可能的生活了。
当他看见莱奋生时,美谛克的张皇失措,却并非为了没有擦枪,倒是因为他忽然被这种思想所袭击了。
“好汉!”莱奋生和善地说。自从见了微笑的守夜人以后,他不愿意怒骂了。“这样站着,冷静罢,是不是?”
“这倒不……怎么会呢。”美谛克微觉慌张,回答道。“已经弄惯了。”
“我却全没有惯哩。”莱奋生笑着说。“独自走着,骑着,不知道多么久了——日里和夜间——但总觉得阴森森地……唔,这里怎么样,全都平静的?”
“平静的。”美谛克说,怀了一点惊愕和若干的胆怯,看着他。
“我们立刻就要舒服了。”莱奋生仿佛并非回答美谛克的话,却是对于藏在他里面的东西似的,说。“只要我们一到土陀·瓦吉,就会好一点……你抽烟么?不?”
“不,我不吸的……至多不过是玩玩。”美谛克急忙加上话去,这时他忽然记得了华理亚的烟盒,以为莱奋生是一定知道着有这烟盒的了。
“烟也不抽,不觉得无聊么?……凯农尼珂夫曾经说,‘害人的烟草。’——我们这里曾经有过一个这么出色的袭击队员的。不知道他到了市镇没有……”
“他到那边干什么去的?”美谛克问,其时有一种模胡的思想,使他的心猛跳起来。
“派他送报告去的,但时候是这样地不平静,他又带着我们的一切通知书。”
“许还要派人罢。”美谛克用了异常的声音问,但竭力要显出在他的话里,并不藏着什么特别的东西。“您没有再派一个的意思么?”
“那就怎样?”莱奋生注意了。
“没有什么……如果您有这意思,我却可以去得的……那地方我很熟悉……”
美谛克觉得,他太急遽,而且莱奋生现在是全都看透了。
“不,没有这意思……”莱奋生深思地,慢慢地回答。“你有亲戚在那里么?”
“不,我在那里做过工作的……就是,在那里亲戚也有,但也并非为了这缘故……不,您可以放心:我在那市镇上工作的时候,就常常传递着秘密文件的。”
“你和什么人一起工作的呢?”
“和急进派,但那时我想,这都是一样……”
“什么是一样的呢?”
“就是,无论和谁一起工作……”
“现在呢?”
“现在是有些给人弄胡涂了。”美谛克料不定到底会要求他什么,但轻轻地回答。
“哦 。”恰如这话便正是他在等待着的一般,莱奋生拖长了声音说。“不,不,没有这意思……没有派人的意思。”他从新反复道。
“您可知道我为什么又来提起这事的呢?……”美谛克用了突然的神经性的决心,开谈了,他的声音发着抖。“请您不要见怪,也不要以为我对您有什么遮瞒——我都明白告诉您罢……”
“我就要都告诉他。”——他想着,一面觉得现在委实要全都说出,但不知道这是好的呢,还是坏的。
“我说这话的缘故,就因为我相信,我是一个不够格的,不中用的队员,倘若您派了我,倒好一点……不,请您不要以为我有些害怕,或者有什么瞒着您,我实在是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知道的……我在这里,和谁也合不来,谁也不帮助我,但这是我的错处么。我用了直心肠对人,但我所遇见的却是粗暴,对于我的玩笑,揶揄,我是和大家一样,参加一切战斗,并且受了重伤的。——您知道这事……现在我已经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强些,人们就会听我,怕我的,因为在这里,谁也只向着这件事,谁也只想着这件事,就是装满自己的大肚子,倒不妨来偷他同志的东西;别的一切,他们却都不在意……我常常竟至于这样地感到,假使他们万一在明天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会和现在一样地服侍他,和现在一样地法外的凶残地对人,然而我不能这样,简直不能这样……”
美谛克觉得,仿佛每一句话,阴云就在他那里分散。言语用了异常的轻捷,从逐渐生长的窟窿中,奔迸而出,他的心也因此轻松起来。他还想永远说下去,莱奋生对这要怎么说,已经全不在意了。
“这可开场了!……了不得的废话。”莱奋生怀了渐渐增高的好奇心,倾听着在美谛克的言辞之下,神经性地在发抖的藏着的主意,一面想。
“且住。”他终于说,一触他的袖子,美谛克格外分明地觉得自己上面,钉定着他那大的,暗黑的眼睛。“朋友,唠叨了一大通,没法掩饰了!……我们暂且将这当作问题来看罢。我们拿出最重要的来……你说,在这里是各人都只想装满大肚子……”
“那可不是的!”美谛克叫了起来:他觉得这并非他话里的最重要的事,倒在他的生活在这里怎样地不行,大家对于他怎样不正当地欺侮,以及坦白地说出,他是怎样地做得合宜。“我要说的是……”
“不,且慢,这回要给我说了。”莱奋生柔和地打断他。“你说过,各人都只想装满他的大肚子,而且我们倘为科尔却克所带领……”
“我并不是说你个人!……我……”
“那都一样……倘使他们为科尔却克所带领,他们便将和现在一样,残酷地,无意义地来做合于他的意思的工作。但这是决不然的……!”于是莱奋生开始用了平常的话,来说明那错误的缘由。
然而他说得愈多,也愈加分明地觉得是空费自己的光阴了。从美谛克所插说的片言只语中,他知道还应该说些另外的,更加基本底的,更加初步底的——他自己是曾经费了力这才达到,而现在却已经成了他的肉和血的东西了。然而要说这些事,现在却已不是这时候,因为时光已在向各人要求着计划底的,决定底的行动了。
“对你真没法子。”他终于用了诚恳的,好意的哀怜,说:“随你的便罢。你跑开去,却不行。人们会杀掉你,再没有别的了……还是全都仔仔细细地想一想的好,尤其是我告诉了你的那些。将这些再去想想,决没有坏处的……”
“我此外实在也没有想别的事。”美谛克含胡地说,而逼他说得那么多而且那么大胆的先前的神经性的力,也突然离开他了。
“最要紧的,是切勿以为你的同志们比你自己坏。他们并不更坏,不的……”莱奋生取出烟草盒,慢慢地包起烟卷来。
美谛克带了萎靡的哀愁,看着他的举动。
“总之,枪闩还是关起来罢。”莱奋生突然说,可见在他们的谈天之间,他是总记得那开着的枪闩的。“这样的事,已该是省得的时候了。——这里是并没有缒着母亲的裙角了呵。”他划着了火柴,于是暂时之间,在暗中显出了生着长的睫毛的他的半闭的眼睑,他的薄薄的煽动的鼻翼,他的红灰色的沉静的须髯。“是的,你的马怎么了?还总是骑着那一匹么?”
“还总是……”
莱奋生想了一想。
“那么,听罢:明天我给你‘尼夫加’,知道不?毕加骑过的……‘求契哈’就还给经理部去,懂了没有?”
“懂了。”美谛克伤心地回答道。
“胡涂汉子。”——后来,莱奋生当他软软地,小心地踏着暗中的草的时候,一面大吸着烟,一面想。为了这会话,他有些兴奋了。他想,美谛克是多么孱弱,多么懒惰而且无志气呢,太多地生了这样的人们——这样可怜而且无用的东西的国度,是多么晦气呵。“只在我们这里,在我们的地面上,”莱奋生放开脚步,还是大吸着烟,一面想:“几万万人从太古以来,活在宽缓的怠惰的太阳下,住在污秽和穷困中,用着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着恶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这样的地面上,这穷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长这种懒惰的,没志气的人物,这不结子的空花……”
莱奋生满心不安了,因为他的所想,是他所能想的最深刻,最重要的事,——在克服这些一切的缺陷的穷困中,就有着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的意义,倘若他那里没有强大的,别的什么希望也不能比拟的,那对于新的,美的,强的,善的人类的渴望,莱奋生便是一个别的人了。但当几万万人被逼得只好过着这样原始的,可怜的,无意义地穷困的生活之间,又怎能谈得到新的,美的人类呢?
“但是,我有时也曾是这样,或者相象么?”莱奋生又记得了美谛克,想。他试着要记起他孩子时代,以及幼年时代的情形来,但很不容易,——因为他自从成了被称为先驱者莱奋生的莱奋生以来,历年所积的层,是很坚固地,很深邃地——而且于他是很有意义地——横亘着了。
他只能记起先前的家族的照相来,那上面是一个孱弱的犹太的小孩——穿了黑的短衣和长着天真烂漫的大眼——用了吃惊似的,不象孩子的固执,在一处地方凝视,从这地方,那时人们对他说,是要飞出美丽的小鸟来的。小鸟终于没有飞出,他还记得:因为失望,几乎要哭出来了。然而,为了要到决定底地确信“那不会这样”!却还必要受多少这样的失望呵。
当他明白了这事的时候,也懂得关于这美丽的小鸟的——关于飞到什么地方去,使许多人徒然渴望了一生的这小鸟的骗人的童话,是将数不清的灾害,送给人们了……不,他已经用不着它!他已经将对于它的无为的,甜腻的哀伤——由美丽的小鸟这骗人的童话所养成的世代所留传下来的一切,毫不宽容地在自己里面压碎……“照现状来看一切,以变革现状,而且支配现状。” ——这是真理,——这简单,也最繁难的——莱奋生是已经达到了。
……“不,我是一个坚实的青年,比他坚实得多。”这时他怀了一种谁也不能懂,而且想不到的难于说明的,高兴的得意之情,想。“我不但希望了许多事,也做到了许多事——这是全部的不同。”……他往前走,不再留心道路。冰冷的,带露的枝条,使他的脸清凉。他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力的横溢,将他提高,出于自己之上(恐怕就是他倾了全心的热力,在所向往的新的人类罢?)——他就从这广大的,世间的和人类底的崇高,克服了他的孱弱和肉体的疾病。
……莱奋生回到阵营的时候,篝火已经熄灭,守夜人也不在微笑了,——只听到他低声咒骂着,在稍远之处调弄他的马匹。莱奋生走向自己的篝火去,——篝火还剩着微明。在那旁边,巴克拉诺夫裹在外套里,睡着深深的,很安静的觉。莱奋生加上枯草和枯枝,吹起火来:为了剧烈的紧张,他头晕了。巴克拉诺夫觉到了忽然增加的温暖,便翻一个身,在梦中咂嘴,——他的脸外露,嘴唇象孩子一般向前突出,帽子给后脑压得直竖,他那全体就象一个大大的,肥胖的,驯良的小猪。“你瞧。”——莱奋生挚爱地想,并且微笑;在和美谛克交谈之后,看见巴克拉诺夫,于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舒服了。
于是他吐一口气,躺在他的旁边,刚刚合上眼,——他就眼眩,飘摇,漂荡,不再觉得自己的身体,直到忽然落在一个深得无底的,漆黑的窟窿中。
第三部
一 美迭里札的侦察
莱奋生派美迭里札去做斥候之际,是命令他无论如何,当夜必须回来的。然而这小队长被派前往的村,比起莱奋生所推想的来,在实际上却远得不少:美迭里札于下午四点钟从部队出发,竭力策马飞跑;鸷鸟似的屈身马上,残忍地,愉快地张着那薄薄的鼻翼,恰如陶醉于厌倦的五天之后的这狂暴的飞奔一样,——然而直到黄昏,追逐着他的都是秋天的泰茄,——在野草的萧骚里,在垂死的太阳的冷而悲伤的光耀里。待到他终于走出泰茄,驻马在一所屋顶倒坏的,旧的,朽的,久无居人的小屋旁边的时候,已经完全昏暗了。
他系好了马,抓着腐烂的,一触便碎的木材,不怕落在发着烂树和腐草的讨厌气味的窟窿里,走到角落里去了。他曲了膝弯,跕着足趾,向林中的地上不能看见的黑夜凝视,倾听,屹然不动地大约站了十分钟,比先前更象一匹鸷鸟。当他前面,在被暗夜衬成漆黑的两山之间所夹的暗淡的堆积和丛莽里,横着一道阴郁的溪流。
美迭里札跳上鞍桥,走出路上去。那乌黑的,久没人走的轮迹,几乎都没在草莽中。白桦的细干在暗中静静地发白,好象熄了的蜡烛一样。
他上了一个丘冈:左边仍如先前,横着小山的暗黑的行列,仿佛庞大的野兽的脊梁。溪水在作响。离这约略两威尔斯忒的地方,有一个篝火——这使美迭里札记起了牧人生活的孤单的寂寞来。更前面,则微露着村落的黄色的不动的灯光,斜射在道路上。右边的山带,却弯向旁边,没在青霭里了。这一面的地势,非常低下。这里曾有先前的河床,分明可见,沿岸是阴郁的森林。
“那是沼泽,一定的。”美迭里札想。他冷了起来:他是在敞领的小衫上面,穿着解开扣子的军用背心的。他决计先到篝火那边去。但为了预防万一起见,便从皮匣里取出手枪来,插在背心下面的带子上,皮匣则藏在鞍后面的袋子里,他并没有带马枪。这回他已经很象一个从田野里来的农民了,——因为欧洲大战以后,穿着军用背心的人们是很不少的。
他已经到了篝火的近旁,——不安的马嘶声,突然在暗中发响。他的马就一跳,耸起耳朵,抖着强壮的全身,哀诉地,懊恼地在黑夜中嘶鸣着来作回答。同时有黑影子在火旁边动弹。美迭里札打了一鞭,和马一同向空中跳起……
篝火那里,站有一个圆睁了吃惊的眼睛,一只手捏鞭,另一只在大袖子里的手,则自卫似的举起,瘦削的黑头发的孩子,——穿着草鞋,破烂的短裤,用麻绳做带的太大的衣衫。美迭里札几乎要将这孩子踏烂了,就在他鼻子跟前慌忙勒住马,正想叱骂他时,却忽然在自己面前,看见了大袖子上的惊愕的眼睛,露出膝髁的短裤,不成样子的,也许是主人给他的长衫,其中还乞哀地,谢罪地显着细瘦的,滑稽的,孩子的脖颈……
“为什么这样站着的?吃惊了罢?……唉唉,你这呆鸟,——这样的一个昏头!”美迭里札有些慌张,用了平时是只对马说的好意的粗暴,说。“神象似的站着!……如果我踏坏了你呢?……一个这样的昏头!”他完全温和起来,重复说,——而且觉得一看见这困苦的孩子,在他里面也叫醒了一种一样地可怜的,滑稽的,孩子气的东西了。
孩子这才定了神,垂下臂膊去。
“你为什么要恶鬼似的窜来的呀?”他还有些惊惶,但竭力要合理地,独立地,象成人一般地说。“这是吓他不得的,——如果他在这里管马……”
“马 ?”美迭里札嘲弄地伸长了声音,说。“再说一回罢!”他两手插腰,扭转身子去,睁大了眼睛,微动着缎子似的灵活的眉毛,看着那孩子。他忽然笑起来了,是很响亮,很仁善,很愉快的声音,怎么从他这里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的呢,连自己也觉得诧异了。
孩子是仓皇失措,动着鼻子的,但一知道这并不可怕,倒是有趣的事,便皱着脸,将鼻子一直送到上面地,他也——完全孩气地——坦白地微细地笑了起来。这很出于意料之外,使美迭里札更加高声大笑了,他们俩虽然并非故意,却各在使对手发笑,这样地笑了几分钟,——这一个在鞍桥上将身子前后摇幌,闪着被篝火映得好象火焰一般的牙齿,那一个是两肘支在地面上,坐着,每一失笑,就向后弯了腰。
“有趣得很!”美迭里札终于说,将脚脱出了踏镫。“真的,一个了不得的呆子……”他跳到地上,将两手伸向篝火去了。
孩子停止了笑,怀着认真的,高兴的惊异对他看——仿佛还在等候他更加特别的东西。
“你是一个有趣的小子。”好象将自己的观察,给了最后的决算似的,他终于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
“我么?”美迭里札微笑道。“是的,有趣的哩……”
“可是我很吃了一惊。”孩子招认道。“这里有马。煨着番薯……”
“番薯?这了不得!……”美迭里札并不放掉缰绳。在他旁边坐下。“你那里拿来的呀,那番薯?”
“从那边拿来的……那边多得在烂掉!”孩子向四近挥着手。
“那么,偷来的罢?”
“偷来的呵……拿你的马给我看……这是种马呀……不要紧,我拿得紧紧的……是匹好马,”那孩子将富有经验的视线,向那骏马的停匀瘦劲,苗条而茁壮的身子上一瞥,说。“你从那里来的。”
“是一匹出色的马儿。”美迭里札同意道。“但你呢,是那里来的呀?”
“从那边。”孩子将脸向那灯光的旁边一动,说:“诃牛罕札呵……一百二十家人家,在一根头发上就够。”他复述着别人的话,并且唾了一口。
“哦……我是从山后面的伏罗毕夫加来的。这地方你大概知道罢?”
“伏罗毕夫加?不,没有听到过——该是很远的罢……”
“是的,很远。”
“那么,你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的?”
“叫我怎么说好呢……这事情说起来话长哩,朋友……我是到你们这里来买马的,人们说,你们养得很多……我是很喜欢马匹的,朋友。”美迭里札带了狡狯的微笑,道:“我自己一世就是养马的,虽然是别人的东西。”
“你以为我是自己的么?——主人的呀……”
孩子从大袖子里伸出黑瘦的小手,用鞭子去拨灰土,从这里就诱惑似地巧妙地滚出乌黑的番薯来。
“你要吃么?”他问。“这里也有面包,虽然只有一点点……”
“多谢,我刚刚吃过了,——直到喉咙口。”美迭里札撒谎说,这时他总觉得自己是怎样地肚饿。
孩子擘开一个番薯,吹了几下,将那一半连皮放进嘴里去,在舌头上一滚,便动着尖尖的耳朵,有味地吃起来了。吃完之后,他向美迭里札一瞥,用了和先前说他是有趣的人那时候一样清楚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是一个孤儿,从半年以前起,我已经是一个孤儿了。父亲是给哥萨克兵杀死了,母亲遭过凌辱,还被杀死,他们又枪毙了我的哥哥……”
“哥萨克么?”美迭里札活泼了起来。
“另外还有谁呀?恶鬼似的乱杀一通。他们还将全家都放了火。不但是我们这里,另外还有十二家,他们还每月来一趟,现就住着四十个人。在拉吉德诺易村呢,整夏天驻扎着联队!你吃番薯呀……”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逃走的?……这里树林多得很……”美迭里札几乎要站起来。
“树林有什么用呀?你不能一世都躲在林子里的。况且那边是泥沼——走不出的——全是烂泥……”
“果然不出所料。”美迭里札记起了自己的推测,想。“那,”他一面站起,一面说:“照应着我的马罢,我到村子里去走一趟。看来你们这里是不必说买,就是自己所有的东西也都要给抢得精光的……”
“你忙什么呢?再停一会罢!……”牧童忽然凄凉地说,也站了起来。“一个人真无聊。”他用了大的,恳求似的湿润的眼睛,看定美迭里札,发出悲苦的声音,说明道。
“不成的,朋友,”美迭里札摇手:“我得在没有昏暗之前去跑一转……但是我立刻回来的。我们就将马起来罢……他们的本部在那里呢?”
孩子便告诉他,骑兵中队长所住的小屋在什么地方,他最好从后院绕进去。
“他们有很多狗么?”
“狗——我们很多,但是不咬人的。”
美迭里札将马好,告了别,便沿着河流,在小路上走去了。孩子用悲哀的眼光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昏暗里。
半点钟之后,美迭里札已经走到村落的近旁。路向右曲了,但他却依着牧童的忠告,仍在割过牧草的平地上走,终于碰到了圆圆地围着农民的园地的栅阑——他就由此弯进后院去。村已经在睡觉。灯光已熄,在星光之下,微微可见空虚寂静的院子里面的小屋的温暖的草顶。风从园地里,吹出新掘过的潮湿的泥土气息来。
美迭里札走过两条小横街口,到第三条,这才转了弯。狗用嘶嗄的不切实的吠声相送,好象它们自己却吃了一吓似的,然而走出街上,来奈何他的人,却一个也没有。觉得这里的居民,于一切都已习惯,对于彷徨街上的外来的陌生的人们,也毫不措意了。平时一到秋天,在村中庆祝婚礼时常常遇到的喁喁相语的新夫妇,也到处都没有见:在柳丛的浓影下,这一秋已没有谈爱的人了。
正如当凡有危险之际一样,他充满了蔑视一切和不顾一切的感情,看着空虚的长板椅,侮蔑底地闭着嘴,而且无端愤怒起来。
依着牧童所说的记号,他在教堂旁边转弯,又走过几条小横街,终于到了牧师家的油过的栅外。(骑兵中队长是宿在牧师的家里的。)美迭里札向里面窥探,倾听,一知道并无什么可虑,便迅速地无声地跳进栅里去了。
这是一个种有许多树木的,枝条繁密的园,但叶子已经落尽。美迭里札按住发跳的心脏,屏着呼吸,走进里面去。灌木尽处,横着一排的列树,离自己左边二十赛旬之处,他看见了点灯的窗门。窗是开的。里面坐着人们。柔软的幽静的光,射到地面的叶子上,苹果树照在其间,异样地发着金色的光采……
“那就是了!”美迭里札神经底地抖着面颊,想,并且热烈起来;常使他去做最无远虑的伟业的,无所畏惮的绝望的,那可怕而不可离的感情,焚烧着他的全身了,——他明知道即使窃听了点灯的屋子里的这些人们的言语,于谁也没有用处,然而他心里又知道倘不听取,他将决不从这里离开。少顷之后,他已经站在靠窗的苹果树下,侧着贪婪的耳朵,在切记那边所做的一切了。
他们是四个人,坐在屋子的深处,围着一张桌子在打纸牌。右手是稀疏的头发向后梳转的,老年的,机灵的矮小的牧师,——他那瘦削的小手巧妙地在绿的桌布上动作,用了玩具一般的手指将纸牌配搭,一面又注意地竭力去望各人的手头,至于使背向美迭里札的他的邻人一收进找钱,惴惴地数过之后,便藏到桌子下面去了。脸对美迭里札的,是一个漂亮而肥胖的,阴郁的,看起来好象和善的军官,嘴上衔着烟管——也许是因为他胖罢,美迭里札以为他便是骑兵中队长。但在四个打牌的人们之中,因了他自己也不能说明的原因,而始终觉得有趣的,——是一个脸有皱纹,眉毛不动的苍白色的汉子,——他戴着黑的卜派哈 ,穿着没有肩章的勃卢加 ,每打掉一张牌,便将这向肩上拉一次。
和美迭里札的期望相反,他们只谈些最平常的,没有兴味的事:那谈话的大半,总不离于打牌。
“八十罢。”背向着美迭里札的人说。
“少一点哪,大人,少一点哪。”那黑的卜派哈回答着,且又毫不为意地添说道:“一百罢,盲 的。”
漂亮而肥胖的一个皱着眉头,再看一回帐单,从嘴里取出烟管来,加到一百五。
“我派司 。”最先的一个向牧师说,手里拿着赢牌。
“我想是要这样来的……”黑卜派哈嘲笑道。
“如果我没有好牌,叫我有什么法子呢?”最先的一个辩解着,一面向着牧师,仿佛是在求他的赞助。
“小小地玩,小小地玩。”牧师细瞇了眼睛,小小地,小小地笑着,说着笑话,——好象要用了这样的小小的笑,来衬出自己的对手的小小的玩来一般。“但是你已经记下了二百零两点了……我们知道你的,朋友!……”他用了不认真的,和气的狡猾,翘起指头来威吓说。
“这样的瘟虫。”——美迭里札想。
“唉唉,你也派司么?”牧师转向阴郁的军官,问道。“拿赢牌去罢。”他对黑卜派哈说,并不开牌,便推给他了。
他们亢奋地敲着桌子,有一两分钟,终于是黑卜派哈输掉了,“当初是那么摆架子。”——美迭里札想,他并没有决定自己的去留。然而他已经不能去了,因为赌输的那一个向窗口转过脸来,美迭里札在自己身上,感到了凝结在可怕的目不转睛的正确之中的他那穿透一般的视线。
这时候,背向窗口的一个便洗起纸牌来,他洗得又热心,又经济,好象一个年纪并不很大的老妇人的祈祷。
“涅契太罗不在这里。”阴郁佬打着呵欠,说。“一定和谁在一起罢。我也该同去的……”
“两个人么?”卜派哈从窗口回转头去,问道。——于是装着憎恶的歪脸,加添说:“她是原可以和你们一道的。”
“华闪加么?”牧师探问道。“嗡嗡……她是做得到的……我们这里曾有一个读圣诗的人——我已对你们说过了的。……但舍尔该·伊凡诺微支是恐怕不赞成的罢……一定的……他昨天悄悄地对我说些什么呀?‘我想带了她去,——他说,——如果和她,结婚也可以。’他说……阿呀,阿呀!”牧师忽然大叫起来,狡猾地闪着伶俐的小眼睛,用手掌按住了嘴。“将一件事情,象一个筛子!都漏出来了。但为上帝的意志,没有什么告密!”他装着故意的惊愕,将手一挥。大家是也象美迭里札一样,在看他的一切言语和举动的不诚实,以及隐藏着的此后的东西的,然而谁也不说,都笑起来了。
美迭里札弯着腰,侧身离开了窗口。他刚刚弯过打横的列树,忽然正撞着了一个一只肩膀上披着哥萨克外套的人,——还有两个人站在他后面。
“你在这里干什么?”那人一面无意识地按住和美迭里札相撞时几乎落掉的外套,一面诧异地问道。
小队长跳到旁边,奔进灌木里面去。
“拿住!抓住他!抓住他!这里来!……喂!……”几个声音叫喊着。接着是尖厉的,短促的枪声。
美迭里札冲进灌木里,不知道往那里走,碰着丛树,失掉了帽子,而声音却已在他的前面什么地方呻吟,号叫,从街道上,也起了狗的凶恶的吠声。
“他在那边,拿住他!”有人叫着,伸开一只手,扑向美迭里札来。枪弹从耳朵旁边呼呼地飞过,美迭里札也开了枪。向他扑来的那人,便跄踉着跌倒了。
“胡说,捉我不住的……”美迭里札得胜地说,他实在是到最后的瞬息间为止,不相信会有人能够将他擒住的。
然而一个又大又重的人,从他背后扑来,将他压在下面了,——美迭里札还想挣出一只手来,但在头上的凶猛的一击,便从他夺去了意识。
于是大家就顺次来打他,他虽然已经昏沉,却还觉得遭打,一次又一次,没有穷期……
部队所驻的低地,是昏暗而且潮湿的,但太阳却从呵牛罕札后面的橙色的罅隙里窥探进来,泰茄上面,则漂荡着满是秋天的霉气的白昼。
守夜人在马匹旁边假寐,从睡梦中听到了很象远处的机关枪响的,固执的,单调的声音。他吓得一跳而起,拿了枪。然而那只是一匹啄木鸟,在啄河边的榛树。——守夜人咒骂了几句,冷得缩了身子,将破烂的外套一裹,走到空地上去了。谁也没有醒:人们在做混沌的,绝望底的梦,正如明日一无所冀,饥饿的,损伤的人们的所做的一般。
“小队长总是还不回来……一定是大嚼一通,睡在那里的小屋里了,我们却空着肚子停在这地方。”——守夜人想。
他平时是比谁都佩服美迭里札,并且以为荣耀的,这时候却觉得他颇是一个坏小子,不该派他来做小队长的了。他忽然不愿意当别人,例如美迭里札之流,在享人间之福的时候,自己却在泰茄里受着苦恼了。然而他怕敢烦扰莱奋生去,便叫醒了巴克拉诺夫。
“什么?……还没回来?……”巴克拉诺夫用了渴睡的不清楚的眼,凝视着他。“什么还没回来?”他尚未醒透,但已经明白了所说的是什么事,吓得叫起来了。“不要说笑话,朋友,这是决不至于的……唔,是的!哪,去叫起莱奋生来罢!”他跳起身,赶快系好了皮带,蹙着渴睡的眉心,全身也立刻坚劲了。
莱奋生是无论睡得怎么熟,只要听到自己的名字,便睁开眼睛,也就坐了起来的。他一看见守夜人和巴克拉诺夫,便省悟了美迭里札没有回来,和已是应该开拔的时候。最先,他觉得自己非常疲劳,非常困惫,几乎要忘掉了美迭里札的事,忘掉了自己的病,头上蒙着外套再来睡一通。然而同时也已经跪起,卷着外套,用枯燥的,冷淡的调子,在答巴克拉诺夫的质问了。
“唔,这有什么呢?我就这样想……我们在路上自然会遇见他的。”
“但倘若我们不遇见他呢?”
“倘若我们不遇见他么?……唔,你可还有一条多余的外套带子给我没有?”
“起来呀,起来呀,昏蛋!要到村里去了!”守夜人用脚踢着睡觉的,叫喊说。从草里就抬起乱发蓬松的袭击队员的头来,于是从各方面,向守夜人飞来了最初的,还未说得清楚的,睡胡涂的毒骂,——图皤夫曾经称这为“曙光”。
“大家多么不高兴。”巴克拉诺夫沉思地说。“要吃……”
“你呢?”莱奋生问道。
“什么——我?……我是不成问题的。”巴克拉诺夫皱着眉。“我就象你一样——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不,我知道。”莱奋生用了很柔软,很温和的声音说,至于使巴克拉诺夫才始很注意地来看他了——
“但是你很瘦了,朋友。”巴克拉诺夫用了骤发的哀怜,说。“胡子蓬松了。倘若我在你的地位上……”
“来,来,我们不如洗脸去罢。”莱奋生含着做了坏事似的,惨淡的微笑,截住他说。
他们走到河滨,——巴克拉诺夫便脱去两件小衫,洗了起来。看来他并不畏避冷水。他的身体是丰满而强固,黑褐色,好象铸成一样,但他的头却圆圆地,和善地,仿佛孩子的似的,他也用了天真烂漫的,孩子气的动作来洗头,——他用手掌掬了水,使劲地摩擦。
“我昨天讲了很多话,约了一些事,但到了现在,却好象不行。”——莱奋生忽然记得了昨天和美谛克的谈话以及和这会话相连的自己的思想,便起了暗淡的,懊恼的感情,想。这决不是因为他以为那些并非正确,也就是,没有表现了实在发生于他那里的东西,——不,他倒觉得那是很正确,聪明,有趣的思想的,然而他此刻一想到,却经验了模胡的不满了。“唉,是的,我说过给他一匹别的马的……但这有什么不行呢?不,我现在就要照办,这一点是全都正当的……那么,究竟是怎么的呢?……那是……”
“你为什么不洗的呀?”巴克拉诺夫洗讫,用一块肮脏的手巾擦得通红,一面问。“很好,这冷水!”
……“原因是这样的,我生着病,每天支使着我的事情又渐渐坏下去了。”——莱奋生走向水边,并且想。
洗过脸,系好皮带,腰后面感着平常的盒子炮的重量,他总算觉得自己已经休息了。
“美迭里札怎么了呢?”这思想现在完全支配了他。
莱奋生无论如何,总料不到一个不会动弹,或是没有生气的美迭里札。他对于这人,常常感到一种不可捉摸的魅力,和他并辔,和他交谈,或者连单是对他看,在他也觉得开心。他的倾向美迭里札,决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卓拔的,社会底地有益的性质,——这在美迭里札那里很有限,他自己倒多得多,——却为了他那肉体底柔软性,他里面的不竭的泉流似的洋溢着的活泼的力——这是莱奋生自己所欠缺的——的缘故。他一在面前看见那敏捷的,总是准备着行动的风姿,或者觉得美迭里札就在左近的时候,他便不知不觉地忘掉了自己的肉体底孱弱,好象他也能成为美迭里札那样,强壮的不会疲乏的人了。他的心中,甚至于还以指导着这样的人为荣耀。
美迭里札也许落在敌人的手里了这一种思想,——莱奋生自己虽然逐渐确信起来,——但在袭击队员是很不容易相信的。各个袭击队员都将这思想当作仅是豫约不幸和苦恼的最后的结局,因而分明是全不会有的事,谨慎地危惧地从自己这里推开。而守夜人的“在那里大嚼一通,睡在小屋里了”的推测,——则纵使和那敏捷而忠于工作的美迭里札,有怎样地不符,——却渐渐增多了附和者。许多人们已经对于美迭里札的“卑劣和无意识”,公然鸣着不平,而且立刻迎着他开拔上去的要求,也使莱奋生听得到了烦厌。待到莱奋生用了特别的注意,做完这日的工作,给美谛克换过马匹,最后发出开拔的命令时,——部队里就满是欢声,好象靠这命令,一切的不幸和艰难真就告了终结似的了。
他们一点钟一点钟地策马而进,然而剽悍的,有着油润的前发的小队长,却还不在道上露面。他们更只向前进,而搜索着他的视线,仍复成为枉然。于是不独莱奋生了,便是美迭里札的最为公然的羡慕者和攻击者,也开始怀疑了他的侦察的好运气的出发了。
部队在粗暴的,意义深长的沉默中,行近了泰茄的边际。
二 三个死
美迭里札在一间大而黑暗的仓库里,苏醒了过来,——他躺在精光的潮湿的泥地上,首先所感到的,是透骨的湿气的感觉。于是电光似的闪出一切事件的回忆来。所受的打击,还在头颅里扰攘,头发被血液粘住了,——他在额上和颊上,都觉着有这干了的血液。
他生出一个思想来,——最先的,清清楚楚的,——是能否逃走的思想。美迭里札是无论如何,总不能相信在他一生中,身历了一切勇敢的行动和成功,人们都已闻名之后,竟也会和别人一样,终于身死骨朽的。他遍看屋中,探挖窟窿,试毁门户,——但都是徒劳!……他到处遇见死的,冷的木料,窟窿是小到毫无希望,连他自己的视线也不能通,——只是好容易才透进一点秋日清晨的熹微的光气。
然而他的眼光还总在搜寻,——直到了由没有出路的冷酷的分明,省悟到这回是已经无从逃走。待到他决定度地确信了这事之后,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对于本身的生死问题,倒忽然全不在意了。他那肉体底和精神底的全力,——都集中于倘从他本身的生和死的见地来看,全属无聊,而此后在他最为重要的问题上,——这就是,素以剽悍而不怕死得名的他,美迭里札,对于杀害他的人们,将怎样地示以无侵和轻蔑。
他还未想完,就听得门外有些响动,门闩一响,和微明的,发抖而苍白的晨光一起,走进两个一样苍白,好象搓熟了的,拿枪而裤上缀着侧章的哥萨克兵来。美迭里札跨开两腿,站着,并且皱起眉头来向他们凝视。
他们一看见他,就在门口缩住了,——后面的一个不安地哼着鼻子。
“来罢,乡下人。”前面的说,并无恶意地,倒有些抱歉似的。
美迭里札强硬地垂着头,走出外面去。
不多久,他便在昨夜从牧师的院子里窥探过的那一间屋子里,站在已经认识的——黑卜派哈和勃卢加的那人之前了。这里的靠手椅子上,坐着昨夜美迭里札认为骑兵中队长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好象仁善的军官,诧异地,然而并不严厉地在向美迭里札看。由这接近的观察,他此时才从种种微细的情状,知道了队长并非这仁善的军官,却是别一个——穿勃卢加的汉子。
“你们去罢。”那人向着站在门口的两个哥萨克兵,断续地说。
他们仓皇跳出屋外去了。
“昨天晚上你在院子里干什么呀?”他在美迭里札面前站定,用那尖利而不动的眼光钉住他,迅速地问道。
美迭里札沉默着回看他,而且嘲笑他。他定住眼睛,微动着他缎子一般的眉毛,用那一切的神情,表示着无论给他怎样的质问,怎样逼他的回答,他也总不说能给质问者满足的言语。
“不要胡涂了,”队长又说,毫不发怒,也不高声,然而带着美迭里札此时心境如何,他已经全都了然的调子。
“讲什么空话呢?”小队长谦虚地微笑道。
骑兵队长将他那染着血污的,不动的痘斑的脸面,研究了几秒钟。
“什么时候出了天花的?”他忽然问。
“什么?”小队长惊惶了,回问说。他的惊惶,是因为知道骑兵队长的质问里,并不含有嘲笑或揶揄,他单是对于这麻脸觉得有趣。一经知道,美迭里札便愤怒起来,较之被人骂詈或揶揄更为愤怒了。
“你是本地人,还是过路的呢?”
“算了罢,大人!……”他握紧拳头,红了脸,制住自己不去奔向他,一面决然地,愤然地说。他还想说下去,然而“为什么现在不扑向这生着不愉快的可怜的红头毛,而沉静得讨厌的,皱脸的黑小子去,将他扼死的呢?”——这思想,突然分明地主宰了他,使他说不出话来,并且前进了一步。他的两手发抖,麻脸上忽而出汗了。
“阿呵!”那人这才愕然地叫喊,然而并不后退,眼睛也没有从美迭里札离开。
美迭里札在迟疑中站住脚,他的眼睛发着光。那人已经从皮匣里掏出手枪来,在他鼻子跟前挥了几转给他看。小队长便又制住自己,转向窗口,凝结在嘲笑的沉默里了。
这之后,虽然用了手枪,用了给看将来的可怕的刑罚来恐吓他,或者托他说出一切的真实,约给他完全的自由——他总不说一句话了,也没有看一看讯问者。
正在讯问的时候,门缓缓地拉开了,从中伸进一个生着吃惊的又大又呆的眼睛的毛发蓬松的头来。
“嗳哈。”骑兵中队长说。“准备已经停当了么?那么,就是了,去对他们说,来带这小子去。”
仍是先前的两个哥萨克兵将美迭里札带出后院去,指给他开着的门,自己们却跟在他后面走。他并不回顾,但觉得两个军官也在背后跟来了。他们到了教堂的广场。在这里的属于教会的木屋旁边,村民挤得成堆,四面围着骑马的哥萨克。
美迭里札常常想,他对于怀着无聊的琐屑的忧虑,随和着围绕他们的一切的人们,是既不喜欢,也不轻蔑的。他们对他取怎样的态度,他们对他有怎样的议论,他以为和他都不相干。他未曾有过朋友,也不特地去结识朋友。然而他一生所做的最重大,最紧要的一切,却自己不知不觉地,都由于对于人们,为了人们,使他们因此注视他,夸奖他,感叹他,而且称赞他而做的。现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便不但用了视线,简直是用了全心,将农民,少年,彩色长衫的吃惊的妇人,白花头巾的姑娘,帽沿下露着刷得如画的遒劲而漂亮的绻发的雄纠纠的骑士,这些波动的斑驳陆离的静默的群众,——在湿得好象哭过的草上跳跃的他们的长而活泼的影子,并且连那为如水的太阳所照射,壮丽地,沉重地凝结在寒冷的空中的,他们头上的旧教堂的穹窿,也全都包罗了。
“呵,真好!”他一遇到这些活泼的,斑斓的,可怜的群众——在他周围动弹,呼吸,闪烁,和在他里面搏动的一切,高兴得快要欢呼出来。他用了轻捷的野兽一般,好象足不践地的脚步,摆着柔软的身躯,更迅速,更自由地往前走,广场上的群众便都转脸来看他,并且觉得在这他的柔软而热烈的身体中,就藏着象这脚步的,野兽似的轻捷的力量。
他从群众之间走过,看着他们头上的空中,然而觉着那无言的热烈的注目,在教堂管领的小屋的升降口站住了。军官们追过他之前,走到回廊上。
“这里来,这里来。”骑兵中队长说,并且在自己的旁边指给他一个位置。美迭里札一跳便上了阶沿,在他身边站定。
现在大家看得他清楚了,——他坚强,长大,黑头发,穿着柔软的鹿皮的长靴,小衫坦开着领子,束带的绿穗子,从背心下面露出,——那灵敏的眼里,闪着远瞩的凶猛的光芒,在凝视那凝结在灰色的朝雾中的壮大的山岭。
“有谁认识这人么?”队长问道,用了锐利的,透骨的眼睛环顾着周围,——忽然暂时看在这个的,忽然又看在那个的脸上。
遇到这眼光的人们,便惶恐地着眼,低了头,——只有女人们没有闪开眼睛的力量,还是怀着懦怯而贪婪的好奇心,在默默地麻木地对他看。
“没有人认识他么?”队长又问了一回,将“没有人”这三个字,说得带些嘲笑的调子,——好象他明知道大家其实是认识,或者是应该认识“这人”的一般。“这事我们就会明白的……涅契泰罗!”他向一个巧炒地骑着栗壳色马,身穿哥萨克长外套的高大的军官那面招手,叫道。
群众起了轻微的动摇,——站在前面的就向后看,——有一个身穿黑背心的人决然地挤进人堆里来,低垂着头,令人只看见他那温暖的皮帽。
“让一让,让一让!”他用一只手开路,别一只在后面引着一个人,迅速地说。
他终于走到升降口了。大家这才看见,他引来的是一个身穿长长的衣衫,瘦削的黑头发的小孩子。那孩子惴惴地睁着他乌黑的眼睛,交互看着美迭里札和骑兵中队长。群众更加动摇了,听到叹息和女人的低语。美迭里札向下一望,即刻知道那黑头发的孩子,便是他昨夜托他管马的,有着吃惊的眼和细细的滑稽的小颈子的牧童了。
用一只手紧抓着孩子的一个农民,除下了帽子,露出压平似的带些花白头发的秃头(看去好象有谁给他乱撒了一些盐似的),向队长鞠躬,并且开口道:
“这我的牧童……”
但他觉得人们没有听他的说话,吓起来了,便俯向孩子,用指头点着美迭里札,问道:
“是这人么?”
牧童和美迭里札眼对眼相觑,有数秒钟:美迭里札带了装出的冷静,牧童含着恐怖和同情。他于是将眼光移到骑兵队长去,凝视了一会,好象化了石块一样,后来又去看那还是紧抓住他的弯着腰的农民,——他深深地艰难地吁一口气,否定底地摇摇头……静到连教堂长老的牛栏中的小牛的响动,也能听到了的群众,便即有些动摇,但又立刻肃静了。
“不要害怕,蠢才,不要害怕呀,”农民自己惴惴地,用手指热心地指着美迭里札,发出温和的带些发抖的声音,劝慰孩子说。“倘不是他,另外又是谁呢?……说罢,说呀,不要害……唉,这废料!……”他突然愤愤地截住话,用全力在孩子的臂膊上扭了一把。“他就是的,大人,不会是别人的……”他辩解似的,谦恭地将帽子团在手里,大声说。“不过是孩子在害怕,马装着鞍,鞍袋子里藏着皮匣,还会是谁呀——昨夜里他骑到篝火边来的。‘管着,——他说——我的马,’他自己就到村里去,孩子不能等他了——天已经亮了——他不再等,将马赶到家里来,马是装鞍的,鞍袋子里又有一个皮匣,——另外还能是谁呢?……”
“谁骑来了?怎样的一个皮匣?”队长注意地听着没有头绪的话,问道。农民更加惶恐起来,团着帽子,仍复颠倒错乱,讲一遍他的牧童在早晨怎样地赶了别人的马来,——马是装鞍的,而且鞍袋子里还有一个皮匣。
“哦,哦。”队长拖长了声音,说。“可是他还不直说么?”他说,将下巴向孩子一伸。“总之,叫他到这里来——我们用我们的法子来讯问他就是……”
孩子被推到前面来了,他走近了升降口,但不敢跨上去。军官跑下阶沿来,抓住他瘦小的发抖的肩膀,拉向自己这面,用了透骨似的可怕的眼色,看定了他那吓得圆睁的眼睛。
“嗳嗳……嗳!……”孩子立刻呻吟起来,轮开了眼。
“这将是怎么一回事呵?”女人里面的一个受不住这严紧了,叹息着说。
就在这刹那间,从升降口飞下一个柔软的身体来。群众吓得将两手一拍,披靡了。骑兵队长遭了强有力的打击,倒在地面上……
“开枪!……这什么样子?……”漂亮的军官大叫道。他无法地伸着手,狼狈得忘了自己也可以开枪了。
几个骑兵冲进群众里面来,用他们的马将人们赶散。美迭里札用全身扑向他的敌人,想扼住那咽喉,但那人张开黑的翅子似的勃卢加,蝙蝠一般扭转身子,一手痉挛着抓住皮带,要拉出手枪来。他终于将皮匣揭开了,在美迭里札刚刚抓着他的咽喉之际,他便对他连开了两三枪……
赶紧跑到的哥萨克们来拖美迭里札的两脚的时候,他还攫着野草,咬着牙齿,想将头仰起,然而头却无力地垂下,伏在地上了。
“涅契太罗!”漂亮的军官叫喊道。“召集中队!……您也去么?”他郑重地向骑兵队长问道,但并不对他看。
“去的。”
“拉中队长的马来!……”
过了半点钟,哥萨克的骑兵中队便整好一切战斗准备,顺了美迭里札昨夜走过的路,开快步迎上去了。
和别的人们一样,觉着大大的不安的巴克拉诺夫,终于忍不住了——
“听那,放我到前面去跑一趟罢,”他对莱奋生说。“鬼知道哩,究竟……”
他用拍车刺着马,比意料还要快,跑到了林边的满生苔藓的小屋。他用不着爬到屋顶上去了——约距半威尔斯忒之远,正有五十个骑兵跑下丘冈来。他由他们的有黄点的制服,知道那是正式兵。巴克拉诺夫按住了自己的从速回去,将这危险报告莱奋生(他是时时刻刻在想跳出来的)的愿望,却躲进丛莽里去,等着看丘冈后面可还有另外的队伍出现。然而不再有什么人;骑兵中队并不整列,用平常速度前进。从骑兵的疲劳的坐法和马头的在摇摆上判断起来,应该是刚刚开过快步的。
巴克拉诺夫回转身,几乎要和骑出林边来的莱奋生相撞了。他给他一个站住的记号。
“多么?”到得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莱奋生问道。
“大约五十。”
“步兵?”
“不,骑兵。”
“苦勃拉克,图皤夫散开!”莱奋生静静地指挥道。“苦勃拉克在右翼,图皤夫左翼……你做什么!……”他忽然叱咤起来,这时他看见一个颊上缚着绷带的袭击队员,溜到旁边,还在对别人做暗号,教学他的榜样。“归队!”于是用鞭子威吓说。
他将指挥美迭里札的小队的事,交给巴克拉诺夫,并且命令他留在这处所,——自己便跛着一只脚,挥着盒子炮,走出散兵线的前面去了。
他藏在丛莽里,使散兵伏下,便由一个袭击队员引导着,走到了小屋。骑兵已经很近了。由黄色的帽章和侧章,莱奋生知道了那是哥萨克。他也能够看见了穿着黄色勃卢加的队长。
“去对他们说,爬到这里来。”他低声告诉袭击队员道,“但不要站起,否则……喂,你在看什么?赶快!……”他皱着眉头,将他一推。
哥萨克的数目虽然少,莱奋生却忽然感到了剧烈的兴奋,正如在一直先前,他作第一次的军事行动时候一般。
在他的战斗轨道中,他划分为两段落。这虽然并无分明的界限,然而据他所经历的本身的感觉,在他是两样的。
最初,他不但并无军事上的教养,连放枪也不会,而不得不由他来指挥大众的时候,是觉得一切事件,和他都不相干,只是经过他的意志的旁边,发展了开去。这并非因为他没有实行自己的义务(他是竭力做了他的力所能及的最大限度的),也不是因为他以为个人并无影响于大众所参加的事变(他以为这样的见解,是人类底的虚饰的坏现象,正是这等人们藉此来掩饰自己的怯弱,即缺少实行的意志的),——倒是因为在他的军事行动的最初的短时期中,他的一切精神底力,都用到克服那战斗中不知不觉地经验了的对于自己的恐怖,和使大家不知道他这恐怖上去了。
然而他即刻习惯于这环境,到了对于自己的生命的恐怖,已经无妨于处置别人的生命这一种情形了。在这第二期,他才得了统御事件的可能,——他感得那现实的进行和其中的力量,和人们的关系愈分明,愈确切,也就愈圆满,愈成功。
但他现在又经验到剧烈的兴奋,而且不知怎地,这又好象和他的新景况,对于自己以及对于美迭里札之死的一切思想连结起来了。
当散兵在丛莽间爬了近来时,他便又制御自己,而他那短小精悍的形象,就以极有把握的正确的动作,象先前一样,正是人们由习惯和内面底的必然而深信着的,没有错误的计划的化身似的,站在大家的前面了。
骑兵中队已经很临近,能够听到马蹄和骑士们的低语声,——并且可以辨别了各个的面貌。莱奋生看了他们的表情,——尤其是衔着烟管,胡乱地坐在鞍上,刚刚跑上前边来的那漂亮的,肥胖的军官的表情。
“这应该就是畜生了,”莱奋生注视着他,将通常加给敌人的一切可怕的性质,不知不觉地都归在这漂亮的军官上,想。“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早可以开枪了罢?……开么?……不,等到了剥了皮的白桦树那地方……但为什么他骑得那么坏的呢?……这实在是……”
“小 队!……”他忽然发出高亢的,拖长的声音叫道(这瞬间,骑兵中队恰恰到了剥了皮的白桦之处了),——“放!……”
漂亮的军官一听到他第一个声音,便愕然的抬了头,但这时他的帽子已从头上飞落,他的脸上,现了惊骇和无法可想的表情。
“放!……”莱奋生再叫一次,也开了枪。他对着漂亮的军官瞄准。
骑兵中队混乱了。许多人们——其中也夹着漂亮的军官——死在地面上。几秒钟间,仓皇失措的人们和用后腿站起的马匹,都挤在一处,发着为枪声所压,听不明白的喧嚷。从这混乱里,终于现出一个身穿黑的勃卢加的骑士来,显着吃紧的模样,勒住马,挥着长刀,在骑兵队前面跳跃。但别人分明是不听他,有几个已经策马逃走,全中队也立刻跟着他们去了。
袭击队员跳了出来,——射击着其中的最勇敢者,一面追上去。
“马来!……”莱奋生叫道。“巴克拉诺夫,这里来!……上马!……”
巴克拉诺夫显着横暴的脸相,挺着身子,下掠着的手里,拿一把亮如云母的长刀,从他旁边经过,——他后面跟着枪械索索有声,发着呼号的美迭里札的小队。
全部队也都跟着疾走了。
美谛克被潮流所牵惹,走在熔岩的中央。他不但没有感到恐怖,并且还失掉了观察自己的思想和行为,从旁加以品评这一种他平时不会离开的性质,——他只看见前面有熟识的背脊和垂发的头,只觉得尼夫加并不落后,而敌人正在奔逃,他心中著著努力的,是和大家一同追及敌人,不要比熟识的背脊慢。
哥萨克的骑兵中队躲进白桦林子里去了。不多久,就从那边向部队射出许多枪弹来,但这边不但没有放缓脚步而已,仍然疾驰,反因射击而增高了激昂和亢奋。
忽然间,跑在美谛克前面的毛鬣蓬松的马打了一个前失,那有垂发的头的熟识的背脊,便张开臂膊,向前面跌出了。美谛克也和别人一同,跳过了在地上蠢动的黑东西,依旧向前走。
不见了熟识的背脊之后,他便将眼光凝注了正对面的渐渐临近的森林……一个骑了黑马,叫着什么,用指挥刀有所指示的短小有须的形相,忽然在他眼中一闪……和他并排跑着的几个,便突然向左转了弯。然而美谛克不省得,还是向着先前的方向冲过去。于是走进林子里面了,被无叶的枝条擦破了脸,几乎撞在树干上。他费了许多力,才得使发狂而钻过丛莽去的尼夫加停止了下来。
他只是一个人——在白桦的柔和的寂静里,在树叶和草莽的金色里。
这时他仿佛觉得林子里满是哥萨克。他竟至于叫了起来,而且怕得赶紧向原路奔回,不管尖锐的有刺的枝条,扑打着他的脸。
当他回到平野上的时候,部队已经看不见了。离他二百步之远,躺着一匹打死的马和倒在旁边的鞍桥。近旁蹲着一个人,弯了腿,绝望底地两手抱了双膝,靠住胸膛,一动也不动。这是木罗式加。
美谛克一面惭愧着自己的恐怖,一面用平常速度骑近他那里去。
米式加侧卧着,咬了牙齿,睁着大的玻璃一般的眼睛。那有锐利的蹄子的前腿,是弯起来的,好象它至死也还要驰驱一样。木罗式加看着它的门牙那边,他的眼睛发着光,干燥而看不见。
“木罗式加……”美谛克在他前面勒住马,轻轻地叫道。对于他和这死马的下泪的仁善的同情,忽然支配了他了。
木罗式加没有动。他们不交一语,不移一步地停了几秒时。于是木罗式加叹一口气,慢慢地放开手,跪了起来,还是不看美谛克那边,开手去将鞍桥卸下。美谛克不敢对他再说话,只是沉默着在看他。
木罗式加解开了肚带,——有一条是已经断掉了,——他很用心地注视着那断掉的血污的皮条,又团在手里,又将它抛掉了。于是叹息着将鞍负在背脊上,径向森林那面走,——屈着身子,不稳地运着弯曲的两腿。
“拿来,我带去罢,或者,如果你愿意,你就骑了马去,——我可以走的!”美谛克叫道。
木罗式加头也不回。但只因为马鞍的重量,身子更加弯曲了。
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美谛克不愿意再给他看见,便远绕着,向左转了弯。一过树林,就望见横列溪边的村落。在他右边的低地上,——直到旁走而没在昏暗的灰色的远方的山岭为止,——横着一片森林。天空,——早晨那么明朗的天空,现在却低垂而阴郁了,——太阳几乎看不见。
离道路五十步之处,躺着几个砍倒的哥萨克。有一个还活着,——他好容易用臂膊支了起来,但又倒下了,而且呻吟着。美谛克又绕一个大弯,避开着走,要不听到他的呻吟。从村里跑出几个骑马的袭击队员来,正和他相遇。
“木罗式加的马给打死了……”美谛克遇见他们时,便说。
没有回答。有一个向他这面射出怀疑的眼光来,仿佛要问道:“我们正在战斗的时候,你到那里去了呢?”美谛克栗然,依旧向前走。他满怀了很坏的豫感……
当他到得村里的时候,许多袭击队员都已经寻好宿处了,——别的人们是拥挤在高的雕花窗门的五角小屋的旁边。莱奋生戴着破帽,浑身汗水和尘埃,站在回廊上面在发命令。美谛克走到系着马匹的栅边。
“从那里光降的?”哨兵冷嘲地问道。“去采集香菇了么?”
“不,我走错了,”美谛克说。人们怎样推测他,现在在他是全都一样了,但因为从前的习惯,他还想解释一下:“我进了林子去了,你们是,我想,向左转了弯罢?”
“对咧,对咧,向左!”一个脸有天真的笑靥,顶留滑稽的发涡的,白眉毛的短小的袭击队员说。“我叫你的,你没有听到……”于是得意地看着美谛克。好象他怀着满足,在记出一切细微之点来。美谛克将马好,和他并排坐下了。
苦勃拉克从一条横街里走出,同着一群的农民,——他们是带了两个反缚两手的汉子来的。一个身穿黑色的背心,不成样子的,被压平一般的花白头发的脑袋,——他抖得很利害,哀求着带他的人们。别一个是瘦弱的牧师,从他撕破了的法衣下面,那稀皱的裤子和垂下的睪丸,都分明可见。美谛克看见苦勃拉克的腰带上有一条银索子,——明明是十字架的索子。
“是这人么,唔?”当他们走近阶沿时,莱奋生指了背心的汉子青着脸问道:
“是他,正是他!……”农民们嚷嚷地说。
“竟是这样的坏货……”莱奋生向了坐在他旁边的式泰信斯基说,“然而你是医不活美迭里札来的了……”他迅速地着眼睛,转过脸去,默默地看着远方,——要避免对于美迭里札的回忆。
“同志们!我的亲爱的!……”那俘囚用了狗似的从顺的眼睛,忽然看着农民们,忽然看着莱奋生,哭喊道,“难道是我自己情愿的么?……我的上帝……亲爱的同志们……”
没有人来听他。农民们都转过了脸去。
“还说什么呢:你怎样威逼了牧童,全村都看见的,”有一个向俘囚阴沉地冷淡地一瞥,说。
“自己不好呀……”别一个证实道,便将脸躲掉了。
“枪毙,”莱奋生冷冷地说。“但带得远些。”
“牧师呢?”苦勃拉克问道。“也是坏种,和军官们一气的……”
“放掉他,——给魔鬼去!……”
群众——其中也夹杂着许多袭击队员——跟了带着穿背心的汉子的苦勃拉克,涌出去了。那人打着寒噤,弯着腿,哭着,抖着他的下巴。
企什走近美谛克来了。他显着遮掩不住的胜利的高兴,头上戴一顶肮脏的帽子。
“你原来在这里!”他高兴而且骄傲地说。“多么俨然呀!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吃一点东西罢……现在他们在分给大家哩……”他别有意义似的拖长了声音,吹着口笛。
他们为了吃,走了进去的小屋,是很不干净的,空气闷人,发着面包和切碎的白菜的气味。炕炉的角上,乱抛着肮脏的白菜头。企什一面吞下面包和白菜羹去,一面将自己的英雄事业讲个不住,一面又时时去偷看那在给他们搬东西的,长辫发的苗条的小姑娘。她窘了,也高兴。美谛克总在侧耳倾听,一有什么声音,便紧张得发抖。
“……他们忽然回转身来了,——向着我……”企什满口喷啧地,唠叨道,“那我就,吓!给了他们一枪……”
这时玻璃窗震得作响,起了一齐射击的声音。美谛克愕然落掉羹匙,失了色。
“这些事情什么时候才了呵!……”他在绝望中叫了起来,用两手掩面,跑出小屋去了。
……“他们将他打死了,将这穿着背心的人,”他将脸埋在外套的领子中间,躺在一处的丛莽里,想,——他怎么跑到了这处所,已经全不记得了。“迟迟早早,他们总也要杀掉我的罢……然而我现在也就并不活着了,——我就和死掉了一样:我已经看不见爱我的人,和那亮色的卷头发的,我将那照片撕得粉碎了的,可爱的少女,也不能相会的了……他一定哭了罢,那个穿背心的可怜的家伙……我的上帝,我为什么将这撕碎了的呢?我真将不再回到她那里去了么?我多么不幸呵,……”
当他带着枯燥的眼,显着苦恼的表情,走出丛莽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黄昏了。从极近的什么处所,听到烂醉的人声,一个手风琴在作响。他在门口,遇见了长辫发的苗条的姑娘,——她在水槽里汲了水,摇摆着弯得象一枝柳条一样。
“你们里面的一个和我们的年青人在逛着哩,”她睁上暗色的睫毛,微笑着说。“你听那,他多么……?”于是她合了从街角传来的粗鲁的音乐,摇着她美丽的头。水桶跟着摇动,溅出水来,——那姑娘便羞得躲进门里面去了。
而且我 们是,囚徒一伙,
终竟来到了此 处……
唱着一个很酩酊的,美谛克很为熟识的声音。美谛克向街角一望,就看见拿着手风琴的木罗式加。散乱的前发挂在眼睛上,他那通红的出汗的脸是粘粘地。
木罗式加挺出肚子,用了仿佛说过不要脸的话,然而立刻懊悔了一般的——“出于真心真意的”——表情,拉着手风琴,冷嘲地在街道中央阔步,——他后面跟着不系带,不戴帽,一样地烂醉的少年一大群。两边跑着赤脚的农家孩子们,嚷着,扬起许多尘土来,放纵而粗暴得象小恶鬼一样。
“阿呀……我的好朋友!……”木罗式加看着美谛克,显出烂醉的做作出来的高兴,叫道。“你那里去呀?那里去?不要怕,——我们是不打的……和我们来喝……那就到鬼那里去——我们一同完结罢!……”
那一大群便围住了美谛克,他们拥抱他,将他们那好意而烂醉的脸弯向他,用酒臭的气息吹嘘他。一个人又将酒瓶和咬过的胡瓜塞在他手里。
“不,不,我不喝。”美谛克挣脱着,说,“我不想喝……”
“喝罢,到鬼那里去!”木罗式加叫道,因为任性,几乎要哭了。“一同完结罢!……”于是他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
“那么,一点点,我实在是不喝的,”美谛克依从着,道。
他喝了两三滴。木罗式加拉着手风琴,用沙声唱起歌来。少年们合唱着。
“同我们去,”一个抓住美谛克的手,说。“我住在那 边……”他用鼻声说了偶然得到的一句话,便向美谛克靠过没有修剃的面庞来。
他们沿街唱着走,——戏谑,跄踉,吓着狗。诅咒着自己,亲戚,朋友,全不安稳的艰难的大地,直到现作没有星星的昏暗的圆盖,罩着他们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