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奶奶去世已经18年了，今年是奶奶100岁的阴寿，按老家风俗是必须操办一番的，据老人们说：做过100岁阴寿后，奶奶的灵魂就转世投胎去了，以后逢年过节就不用再给她烧香点烛了。

爷爷离去时，奶奶刚40出头，奶奶一直守寡，直到82岁追随爷爷而去。

奶奶是个瘦小的老太太，稀稀疏疏的白发拢到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髻。一年四季都是一身青布衫。自打我懂事起，奶奶就跟我父亲分家单过，一个人自烧自吃。粮食和柴火是父亲给她的，菜基本上是她自己种。她住房边就是个菜园子，春夏秋冬，蔬菜吃不完。她是村子里唯一养兔子的，多时二十多只，少时十几只。平时既卖小兔，又卖兔毛，过年时杀一两只老兔，日子过得挺自在。每当她卖了小兔或者兔毛，她从集市上回来，一定给我带了好吃的零食。过年杀了兔子，兔子肉刚刚下锅，他就乐颠颠地过来叫我了，如果我上学了，她就在家里守着兔肉一直等到我放学；如果我出去玩了，她就挨家挨户地找。我不动口吃兔肉前，她连汤也不会先喝一口的。兔肉熟了，她必定先让我吃肉最多的兔子腿，看着我津津有味，狼吞虎咽地啃着兔子肉，奶奶眯着眼，脸上满是笑意。我叫奶奶一起吃，奶奶总是说，你吃，你吃，奶奶刚才吃过了。顶不过我三番五次地催她吃，奶奶就喝一点汤，最多拿只兔子耳朵有滋有味地啃上半天。一餐吃不完，就接着吃第二餐，白天吃不完，就晚上跟奶奶住一起，第二天再吃。

除了养兔，奶奶还信佛。她是我们村和附近两个村的佛头，这三个村的善男信女烧香念佛等事宜均由我奶奶负责安排，特别是念十二生肖佛，必须组织12个以上不同生肖的老太太一起念，没有一定的号召力的老太太，根本没办法进行。看不出奶奶有什么过人之处，在没有选举，没有任命的乡村，瘦小的奶奶对三个村子里的善男信女发号施令了几十年。所以，无论是本村还是邻村，男女老少没有不认识我奶奶的，因为我爷爷排行老三，因此，上年纪的叫奶奶三姐，三婶，晚辈叫三婆婆，三奶奶。奶奶的权威我是亲眼目睹过的，我高中毕业那年，村里要找一名代课老师，论成绩，我是排在第一位的，但是村支书力排众议，安排了他的远房亲戚的女儿。奶奶知道后，气得一天不吃饭。复读，复读去！我们考大学去，柴到猪头烂，我就不信我们只有务农的命。在奶奶的坚持下，我重新进入学校，选择了复读。次年，天随人愿，我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录取的消息传过来没半天，奶奶已经把三个村转了个遍，于是乎，四里八乡，男女老少都知道三奶奶的大孙子考上大学啦。走到那，说到那，一脸的春风得意。过不经年，村支书的老父亲去世了，村支书请奶奶组织人马操办后事，奶奶躺床装病，不去。村支书去找村里别的老太，这个说家里有事走不开，那个说身体不适不方便，到后来一个善男信女也叫不应。老父直挺挺地躺门板上，亲朋好友都来了，居然没有老太太给念佛送终，村支书急也不是，骂也不是，像颗无头苍蝇，团团转。最后是村支书的老娘亲自出马，一口一句三婶，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卖弟妹一个面子，求你了。日晒三竿，奶奶总算起床去了村支书家，看奶奶去了，其他老太太紧赶慢赶地拥过来了，佛事开始，村支书悬了大半天的心才放下了。这次冤冤相报事件后，奶奶更是威名远扬了。

奶奶大字不识一个，但奇怪的是她能够念十几个不同的经文，她置办了钟、磬、木鱼等一整套念佛必须的道具，没事的时候，奶奶一个人在家里点上香烛，又是敲，又是念，一天下来，用麦竿作材料穿针引线，做成一个像灯笼样的佛，奶奶把它挂起来，左邻右舍需要时就问奶奶买。小时候，常常跟屁虫般跟着奶奶，奶奶念佛时，我喜欢按她念佛的节拍敲木鱼。一老一少，其乐融融。但是当我提出要跟她学念佛时，奶奶就板去脸说：学什么啊，都是骗骗人的。奶奶算不上一个虔诚的信徒，她只在念佛的那天吃素，平常时候，鱼啊肉啊都吃的。在操办佛事的过程中，奶奶垄断了三个村的香、腊烛的经销权，一进一出间，奶奶能够赚一个不错的差价。在农村普遍比较贫穷的时期，奶奶算得上是一个富老太了。我上学时，奶奶隔三差五地往我口袋里塞零花钱，比父母亲给我的要多得多了。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每次回老家探亲我给奶奶零花钱了，这时，她总是说我有，我有得花呢。

过了80岁，奶奶的身体越来越瘦小了，每次回家，见到坐在夕阳下打盹的奶奶，就觉得奶奶比上一次见面时又弱了许多，老了许多。但是一见到我和我的儿子，听到玄孙左一声太婆、右太婆地雀跃在她膝前，她顿时眼睛发亮，欢喜万分。一转身就做出一碗糖氽蛋来，让玄孙乐翻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当我们返程时，无论怎么劝，也无法阻止奶奶送我们一程又一程，送出家门，送出村口，送到村口的大柏树下，汽车渐行渐远了，奶奶的身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奶奶曾经跟我提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要求，想去城里看看，看看你住的地方，奶奶在大山里过了大半辈子了，就刚解放时去过一趟城里。那时候的城里好大好热闹啊。说到城里，奶奶的眼里充满了憧憬与向往。我答应奶奶，一定，一定，等我空时来接你，让你在城里面好好地看看，玩玩。奶奶听后开心得像个小孩。虽然对奶奶的承诺一直牢记在心，但是工作忙了往后推，天气不好了往后推，一直到老家的邻居赶来城里找我，说奶奶突然于昨晚走了。我如五雷轰顶，一下子瘫了，我对奶奶的承诺在我再三再四地往后推中成为我永远永远无法兑现的痛！

母亲告诉我，奶奶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走的，她像平常一样吃了晚饭，然后就寝。早晨，母亲起床后，没有见奶奶像平时一样早起，以为奶奶睡着了，就没有去叫她；太阳出来后，还不见奶奶起来，母亲去敲门，没有回应，母亲大声地叫，还是不见奶奶开门，母亲感觉不对劲，叫来邻居撬开奶奶的房门，一下冲到奶奶的床前，一面叫奶奶，一面伸手摸奶奶的脸，奶奶已经没有了生息。我敬爱的奶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走前没有一个晚辈陪在身边。

等我赶回老家，家里面已经人头攒动，忙开了。奶奶安详地躺在爷爷去世时就已备妥了的棺木里，一大帮她领导了多年的善男信女有条不紊地给她操办着佛事。

我忍着无法言语的痛，接待着一帮又一帮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的吊唁。奶奶唯一的儿子，我的父亲已经在两年前走了，我作为长孙，义不容辞地承担起操办奶奶后事的责任。

在整理奶奶的遗物时，在奶奶自己准备好的寿衣寿裤里面，老太太们发现了一沓沓不同面值的钱，数了数，竟然有一千多元。老太太们说，那是奶奶留着让你们给她办后事用的。

奶奶走了，走得无牵无挂，无声无息。十几年过去了，每当夜深人静，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站在阳台上，目视星空下的东方，老家黑黝黝的青山下，奶奶就安眠在那里。

奶奶啊，我欠你一个承诺，一个已经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我不敢想起，想起就心痛，就自责。一件轻而易举就能够办成的事情，我竟然把它拖成无法弥补的终身遗憾。

奶奶你这是对孙子我没有趁早尽孝的惩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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