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执子之手，归于其居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诗经·唐风·葛生》
影片开始于消防队员的破门而入——一间庞大而又空旷的豪宅已经很久没有活人的迹象，接到报警的消防队赶来查看情况。在这偌大的、装潢华丽的房居之内，原本住着一对恩爱的老夫老妻，而现在，只有一具老妪的尸体安详地躺在双人床上，枕衾围满了鲜花。
安娜和乔治这对老夫妻已经 80多岁了，他们都是退休的、有教养的音乐教师。他们的女儿艾娃也是一个音乐工作者，目前生活在国外。夫妻俩住在一间大宅子里，平日里享受着宁静消瘦的寡淡日子，偶尔会去听一听自己学生的音乐会，见一见自己的老朋友。日子就这样像水一样潺潺流过。
一天晚上，正在熟睡的乔治感觉到了一阵异动，他回转身子发现安娜正坐得直直的，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乔治有点担心地问：“怎么了。”安娜缓缓地转过头来说：“没事。”
第二天一早，两人正在吃早饭，乔治接了一个电话，安娜去厨房拿鸡蛋。拿完鸡蛋回来的安娜坐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作，无论乔治在说些什么她都无动于衷。乔治也终于感受到了异样，他发现他的妻子不理会他的话语，无论他怎么问“怎么了安娜”，他都得不到回应。乔治有些心慌，他捧起妻子的面颊，看着她那双目光呆滞的眼睛，问道：“你到底怎么了，安娜？”
着了急的乔治拿起自己的餐巾沾了点水，用打湿的餐巾敷在安娜的脖子上，水龙头的没来得及关。但是安娜依旧没有丝毫反应。乔治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匆匆离开餐桌，去卧室更衣准备到外面去寻求帮助。突然，没有流水的响声了，水龙头被关掉了。乔治回来一看，发现安娜正往面包上涂着果酱，还回过头来问他：“你干什么去了，就让水这么流着？”放下心来的乔治有些安心又有些气恼，刚刚的举动可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你是怎么一回事？彻底疯了吗？是在开玩笑吗？”—“什么？”—“是在开玩笑吗？你是想开玩笑还是怎样？”—“什么玩笑？我不懂。”安娜完全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她疑惑而又幽怨地看着对她发火的乔治。
乔治将之前的情景描述给了安娜，——“我不明白。”安娜说。“我也不懂。”乔治回答道。乔治准备找波蒂埃医生为安娜做一个详细的体检，但安娜却有些讳疾忌医，连声说“不用不用”。安娜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异样，倒是乔治在耸人听闻。然而当安娜想要到些红茶喝的时候，却发现双手抖个不停，不听使唤。
目睹了这些的乔治还是不顾安娜的反对，找来了医生给安娜做体检，并安排了手术。常年在外的女儿闻讯也赶了回来，在和暌违多年的父亲寒暄了一阵之后，她问道：“所以这个手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想我怎么给你解释呢……”安娜得了颈动脉栓塞，如果不动手术的话病情会更加严重，而手术风险很小，尽管安娜有些不情愿，乔治还是让做了。但是，“手术没能成功，就这样。……百分之五的失败个例。”说到这里，老人有些迷茫地拿手遮了遮自己的面颊。—“我真的很遗憾。”—“嗯。”—“我有什么可以为你们做的吗？”—“没有。你能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已经很贴心了。”……—“说来可笑，……刚刚我进门的时候，想起小时候总是听见你们做 爱的声音，那让我很安心，觉得你们很恩爱，并且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
安娜偏瘫了。乔治托人把坐轮椅的她从医院推回家里，安娜现在只有左手能够自由活动，右手和下半身已经瘫痪。乔治把安娜挪到椅子上，“很高兴你回来了。”—“我也是。”安娜说，“答应我一件事。”—“什么？”—“求你永远不要再把我送到医院去。”
乔治开始照顾安娜了。他每天都要侍候安娜衣食起居，以及各种复健保养工作，还得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伤着她的筋骨，因为手术一事而心怀愧疚的乔治做起这些事情来格外的谨慎细心。反倒是安娜一个劲儿地安慰乔治不要心怀歉疚，她自己也还能做许多事情，她不愿让乔治一直待在她旁边，她自己也还能用一只手翻书。
经历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切之后，这对夫妻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然而一个大雨天，外出的乔治提早回来，却看见披头散发的安娜正坐在窗户下面的地板上，她的轮椅隐没在房屋的一角。
“抱歉，我太迟钝了。”安娜向乔治道歉说。“安娜……”—“能把推到客厅吗？”—“好的。”可能是安娜以为自己通过复健能够活动了，不慎跌离了轮椅，她只能落魄地坐在窗边，听着大雨滂沱，咀嚼着因病痛蚕食健康和自尊带来的痛苦，茫然无着。
乔治是去参加友人的葬礼的，因为下雨了打车回来，提前了一阵子，便看到安娜如此狼狈的模样。安娜问他葬礼如何，乔治便一五一十地向她讲述。——“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了，”安娜突然打断乔治，“而且我的情况只会变得更糟。为什么偏偏是你和我受这种折磨？”—“可你一点儿也没让我受折磨。”—“你没必要对我撒谎，乔治。”……—“可是你已经在慢慢好起来了。”—“但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我这么说，是为了我自己，不是为你。”……—“我累了，我想睡觉。”安娜说。乔治把她推出客厅，推到了卧室。
这天，安娜的最得意的学生亚历山大前来拜访二位老人。安娜今天的精神状态也格外的好，乔治与她共同和亚历山大见了面。老人和年轻人谈了一阵子之后，安娜想听亚历山大演奏钢琴。亚历山大也不遑多让，弹起了潇洒的舒伯特的曲子。
一天晚上，乔治听见了门铃声，便从卧室出来开门，打开门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楼道像是要被拆迁的样子。他很不解地走回来，看着空寂而又阴冷的房间，似乎觉得有些陌生。他走到一个拐角，发现走廊里已经有了及踝的积水，他呆呆地站着思考着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突然从他身后出现一只有力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口鼻，将他向后带入黑暗的深渊。
——“啊！啊！”乔治惊叫着从噩梦醒来，还惊醒了一旁的安娜。“冷静点，冷静点。你梦见什么了？”
之后的一天早晨，乔治为刚醒来的安娜穿衣，安娜的精神状态却格外不好。乔治帮她坐上轮椅之后，她便操控轮椅一下子冲出了卧室的门，直到撞在了拐角处。当艾娃回来探望父母时，安娜已经躺在了床上，打着吊瓶，连完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女儿看着母亲吃力地想要连缀出完整句子的样子心急如焚，却又实在是听不懂母亲想要说什么。安娜终于放弃了。艾娃流着眼泪回到客厅，乔治正和医生在讨论怎么治疗和请护工的问题。安娜第二次中风了，她将逐渐丧失语言能力，并且全身瘫痪再也不能行动。
乔治决定不把安娜送去疗养院，而在家里照看她，尽管这样负担很重。乔治每天要亲自为安娜喂食，病情越发严重的安娜不仅很不配合，还说着胡话。请来的护工倒还是勤快而温柔，但她请了一段时间的事假，上午会有其他人替她来。然而这另一个护工则全然不顾安娜的感受，为安娜梳妆打扮全凭自己的手感而对安娜的哀嚎置之不理。很快乔治就辞退了她，那个护工倒还不依不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问题，别人想聘她还聘不到呢。两人爆发了争吵，“我由衷地希望有一天，有人会像你对待你的病人一样伺候你。并且你无法逃脱。现在你走吧。”
艾娃又过来拜访了，乔治对于女儿的突然造访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想让女儿见到母亲那么不看的模样。但艾娃还是识破了父亲的掩饰，“你不能阻止我去见她。”她上楼探望卧床不起的安娜，叫着妈妈却都得不到应答，安娜一直张着嘴却只能蹦出几个依稀能够识别的字词。艾娃下来之后伫立窗前掩面哭泣。“爸爸，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不行吗？”—“不行。”……—“按你的意思，是要让她去你家住，还是打发她去老人院？”女儿也哑口无言。
又是一天早晨，正在刮胡子的乔治听见了安娜的哀嚎，他放下剃须刀来到床前，看见相伴一生的妻子正在经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乔治拉着安娜的手，坐在床边向安娜喃喃着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那是埋藏在他心中无法释怀的缺憾，他倾吐给了妻子。说完之后，乔治轻轻地拿起旁边的枕头，按在了安娜的脸上，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不一会儿，安娜停止了呼吸。
接着，乔治去买了花，在水槽里清洗过后，摆在了安娜的尸体周围。他把房门都用密封胶封死，用木头加以固定，让外人不得轻易去打扰安娜长眠。他还写了一封长长的绝笔信，是给安娜写的，倾诉着她死后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心情。
这天，乔治从书房的床上醒来，他是被水龙头的声音惊醒的。他打开门一看，安娜居然正在收拾盘子。
乔治无法相信地看着这一切，安娜却嗔怪他有些不正常。她催促着他快去穿上鞋披上大衣，一会儿好一起出门。乔治还是将信将疑，安娜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惊讶和犹豫。乔治索性就这样相信了，他和她一起外出，关上了房门。
-FIN-
本片由法国导演名宿迈克尔·哈内克执导，使他于2012年再次斩获戛纳金棕榈，饰演夫妻的二人埃玛妞·丽娃和让-路易斯·特林提格南特都是威尼斯和戛纳电影节的双料影帝，他们于耄耋之年再次奉献了一场绝妙的演出。
迈克尔·哈内克的影像风格是非常明显的，他总是聚焦于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家庭生活，用一种极其冷静而抽离的视角去关照，用几乎纯记录的方式展现一幕幕情景，保留最完整的现实，交给观众去体悟。哈内克在这部影片中大量使用固定机位拍摄，通过摄影机的固定剥离掉人为操纵的痕迹；也用了不少长镜头，目的在于保持情绪的连续性而不让剪辑破坏掉这种传达。这使得这部影片显得非常的冷峻、疏远，有时候甚至会觉得那些镜头十分冗余：镜头要等到乔治将安娜推出房门、等到乔治贴完整个房门的封胶或是等到乔治再下来掏口袋点燃一根烟，再结束。但其实只要你投入进去理解这对老夫妻的内心世界，你就会发现他们之间的爱是多么炽烈，与这种很“冷”的镜头语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才会让结尾乔治的举动显得那么震撼人心。 那些看似冗余的镜头，也就变成了情感的余韵令人思索回味。
这部影片的剧本偏向于生活化而非戏剧化，它将一个将死的老人的心境通过日常的生活和对话一点点地剖析给你。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安娜在一天吃早饭的时候突然想要看以前的照片，她翻开相册，往事似乎犹在眼前，合上之后她感叹：“真美好……生活。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漫长的一生。”那种将无奈和不甘转化为坦然的接受的无力感和宿命感，让人徒增感喟。
影片三次使用了梦境或是幻想。第一次是乔治的噩梦，代表着他对生命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他目睹着妻子的生命一点点消逝，这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心理上的摧残。第二次是他听着安娜以前录下来的钢琴曲，想象着安娜指尖飞舞的样子。第三次就是影片的结尾，这种浪漫式的处理手法却已经在影片一开头就透露了真实是怎么样的，让人不得不感到心酸，乔治或许永远地沉睡在这个幻想之中了。三次幻想在哈内克这样的影调之下，也都变得以现实为指向，当幻想被揭露出是不真实的，那种面对生活的无力感和荒诞感就会自然地生发出来。
乔治与安娜这对老夫妻是退休的艺术家，他们有着自己的审美观念，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自己的信念。尤其是安娜，对于她而言，失去自尊的生活是不值得活的，所以她才不愿意去医院或是疗养院，因为在那里她根本不会得到心理上的照顾，当她发现自己的病情在一天天恶化的时候，她会对自己的发脾气，怨恨自己的无能。而乔治也是心有戚戚焉，他深知安娜强烈的自尊心，哪怕是面对死亡也在所不惜，所以他看不得护工粗暴的手法，他会在强行为了安娜水之后向她道歉，所以他最后选择亲自结束安娜的生命。乔治让安娜获得了解脱，这才是最高的理解最深的爱。
“爱”是一个极其抽象极其多样的情感，但哈内克选择了这样近乎残忍的故事来诠释爱。空巢的两位老人相互扶持走过一辈子，最后家变成了二人的墓。这样的爱，太过深沉，这样的爱，太过悲苦，而影片却在最后用举重若轻的幻想中结束了。
执子之手，你我共同入此居室，旦夕相依。百岁千载，纵天地合，不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