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莲莲
陈莲莲
第一次见陈莲莲的时候，是她跟着父母回老家。七月份吧，祝贡寺在迎活佛，村里大大小小都往寺院跑。陈莲莲的爸爸开着三轮客货车，一家三口从景泰跑到了西岔，也来赶这场盛会。
头一天晚上天刚黑，我去锁大门，顺便在门前的大路上赏赏夜景。乡村的夜晚真是宁静哦，除了草窠间偶尔传出小鸟的叫声，整个村庄都是沉浸在阒寂祥和的睡眠中。松树山黑魆魆一片，一直连绵到看不到的毛毛山。山里松涛阵阵，头顶是灿烂的星空。
远远的，就听到柴油车突突的声音，车灯的亮光像鬼子的探照灯四处扫射。是赶夜路的人吧，门前的大路白天车来车往，我没在意。
车从我的身前冒着黑烟一闪而过，我回屋看电视。
约莫半小时，大门就被砸得哐哐响，“汉爸，汉爸”，陈莲莲的爸爸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我面前。(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陈莲莲的爸爸和我是发小，泥里水里摸爬滚打，一起长大。我耻长一辈，但关系如兄弟。他刚才开车，看我也回老家，安顿了媳妇和丫头，就急急到我家看我。陈莲莲多大，上几年级，是否听话懂事，陈莲莲的爸爸忙着和我推杯换盏，来不及提提孩子的事。我俩也真是，不见则已，一见面酒虫就在肚子里翻江倒海，非得杀杀不可。
第二天清早，我俩裹着被子，打着呼噜还在酣睡，一个小丫头就来敲门。爸爸，走不走山里？谁让你喝酒了？小丫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满腹牢骚。开门，小子头，皮肤釉光，浑实的手臂和小腿，穿紫色夹克衫，略带景泰口音，活脱脱山野里迎风招展的马莲花。我问，阿门了（怎么了）？小丫头听不懂，双眼逡巡，找他爸爸东一只西一只的鞋，满脸意难平的样子。
你一天就知道喝酒喝酒，我妈妈等你去浪山呢！小丫头埋怨他爸爸。浪山，就是逛山赏景的意思，陈莲莲说“浪山”，老家话听着那么熨帖舒服。
我说，我也坐你们的车去浪山，陈莲莲一脸沉水，既不欢迎也不拒绝，嗔怪我和他爸爸嗜酒如命，耽误正事，全不管我和他爸爸那份刀斧砍不断的情谊，遑论我是她的叔爷爷呢！
他爸爸准备开车，陈莲莲活泼如小鹿，拿自己的衣服，拿水果，拿馍馍，何人坐驾驶室，何人坐车斗，嘴快，手快，几个大人全在她的吆喝中。小丫头才十岁，一脸英气。
陈莲莲的爸和妈在景泰县城附近的农场当果农，几十亩果园，十来间平房，四十多只羊，大小五条狗，一群鸡，几头猪，摊子铺得很大，两口子恨不得像千手观音一样多出几双手脚来，进门，出门，腿脚沾风。
有一年暑假，大人到果园疏果、打药，陈莲莲负责看家。喂了猪，拴牢了狗，收了鸡蛋，天近晌午。陈莲莲去伙房烧水，想让忙碌的爸妈回来有一口热水喝。点着秸秆，陈莲莲抱着小狗，坐在小板凳上，一根一根添柴烧火。炉子上的铁锅呲呲冒着热气，狗在叫，陈莲莲出门，原来是收羊的人路过。鸡又叫，陈莲莲出门，循声找了半天，一只老母鸡灰头土脸地从柴禾堆里钻出来，领出来一群毛茸茸的鸡雏。陈莲莲家的鸡很难有个准确数目，它到处跑，到处钻，就像不敢肯定她家门前的树上有多少只鸟，屋里有多少只老鼠一样。陈莲莲不知如何安顿这贸然出现的一大家子，自作主张，从粮仓抓了一把苞谷，胡乱撒了一地，就忙忙进门烧水。
一根未燃尽的柴已从灶膛掉了下来，引燃了旁边的柴禾。小丫头没有注意到，继续添柴烧火。柴禾又引燃了旁边堆放的塑料编织袋，发出难闻的气味。小丫头慌了神，用脚踩，火苗呼呼往上窜，屋子里黑烟滚滚。小丫头捂着鼻子，夺门而出，屋子里传出小狗撕心裂肺的叫声。小丫头又进门，抱了蜷成一团的小狗，跑到院子里才放声大哭，发出响亮的火警信号。
邻居来了，消防队来了，小丫头抱着小狗看大人们灭火，脸腮上挂着泪滴。致富千日难，火烧一日穷，煮饭的伙房烧了，盛放农具、粮食的库房里一堆焦灰，换了脾气暴躁的大人，小丫头定会皮开肉绽。
生命无价，平安是福，陈莲莲的爸妈没有丝毫埋怨，倒是害怕孩子受了惊吓。前事不忘痛心事，后事之师是预防，为了孩子，陈莲莲的爸妈学会了曲突徙薪。
这年，陈莲莲十二岁，小学刚毕业。
陈莲莲要到县城上初中，为了上学方便，爸妈在县城买了一套楼房，离果园十几里地。农忙时，妈妈炒好菜，揉好面，放在冰箱里，两个大人就在果园里忙得昏天黑地，几天不到楼房。陈莲莲一人住在楼房里。中午放学，自己扯面，煮饭，洗碗。晚上，喂饱自己，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写作业。如果楼道里有醉汉，小丫头就在防盗门后面顶上餐桌，一边写作业，一边支愣着耳朵，希望是她爸爸喝酒回来。其实她爸爸也在果园喝酒，腰里别着酒壶，放上大大小小的油桶，倒上煤油，放上劈柴，喝一口酒，点一桶火，整宿整宿为果树梨树驱寒保暖。
去年十一长假，我去景泰县城，陈莲莲的爸妈特意从果园赶来和我会面，丢下小丫头留守果园。我担心，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会寝食难安的，哪里会心安理得的杀酒虫！陈莲莲的爸妈倒习以为常，波澜不惊。
为了大人的相会，我和小丫头又缘悭一面。小丫头是不是又一脸的不乐意？小子头，皮肤釉光，浑实的手臂和小腿，穿紫色夹克衫，是否还是当初一脸的英气？你的一嗔一怒，都会像你的名字一样，隔着遥远，都能拨动着大人最深的心跳，最浅的万千褶皱，让每一天都在柔软的时光度过。佛陀说：“现在的你，是过去的你所造；未来的你，是现在的你所造。”马莲花朴素，坚强，是人间最美的花朵，你也会静静地长大，开成花，长成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