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思想·山水·人物》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鲁迅全集》━思想·山水·人物(鲁迅译)
徒然的笃学
人生的转向
自以为是
书斋生活与其危险
读书的方法
论办事法
往访的心
一 旅行上
二 旅行下
三 旅行的收获
四 达庚敦
五 拿破仑的房屋
六 威尔逊的秘书
七 雨的亚德兰多
八 拉孚烈德
九 新渡户先生上
十 新渡户先生下
指导底地位的自然化
读的文章和听的文字
所谓怀疑主义者
闲谈
善政和恶政
徒然的笃学
一
“象亚伯那样懒惰的,还会再有么?从早到晚就单是看书,什么事也不做。”
邻近的人们这样说,嘲笑那年青的亚伯拉罕林肯。这也并非无理的。因为在那时还是新垦地的伊里诺州,人们都住着木棚,正在耕耘畜牧的忙碌的劳役中度日。然而躯干格外高大的亚伯拉罕,却头发蓬松,只咬着书本,那模样,确也给人们以无可奈何,而又看不下去的感想的。于是“懒亚伯”这一个称呼,竟成了他的通行名字了。
我在有名的绥亚的《林肯传》中,看见这话的时候,不禁觉得诧异。那时我还是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此后又经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了。现在偶一回想,记起这故事来,就密切地尝到这文字中的深远的教训。
读书这一件事,和所谓用功,是决不相同的。这正如散步的事,不必定是休养一样。读书的真的意义,是在于我们怎样地读书。
我们往往将读书的意义看得过重。只要说那人喜欢书,便即断定,那是好的。于是本人也就这样想,不再发生疑问。也不更进一步,反问那读者是否全属徒劳的努力了。从这没有反省的习惯底努力中,正不知出了多少人生的悲剧呵!我们应该对于读书的内容,仔细地加以研究。
二
象林肯那样,是因为读书癖,后来成了那么有名的大统领的。然而,这是因为他并非漫然读书的缘故;因为他的读书,是抱着倾注了全副精神的真诚的缘故。他是用了燃烧似的热度,从所有书籍中,探索着真理的。读来读去的每一页每一页,都成了他的血和肉的。
但我自己,却不愿将读书看作只是那么拘束的事。除了这样地很费力的读书以外,也还可以有“悠然见南山”似的读书。所以,就以趣味为主的读书而言,也不妨象那以趣味为主的围棋打球一般,承认其得有陶然的心境。
只是在这里,我还要记出一个感想,就是虽然以读书为毕生的事业,而终于没有悟出真义的可悯的生涯。这是可以用一个显著的实例来叙述的:——
英国的大历史家之中,有一个亚克敦卿(Lord Acton)。他生在一八三四年,死在一九○二年,所以也不能说是很短命。他生于名门,得到悠游于国内国外的学窗的机会,那天禀的头脑,就象琢磨了的璞玉一般地辉煌了。神往于南意大利和南法兰西的他,大抵是避开了雾气浓重的伦敦的冬天,而读书于橄榄花盛开着的地中海一带。他的书斋里,整然排着大约七万卷的图书;据说每一部每一卷,又都遗有他的手迹。而且在余白上,还用了铅笔的细字,记出各种的意见和校勘。他的无尽藏的智识,相传是没有一个人不惊服的。便是对于英国的学问向来不甚重视的德、法的学者们,独于亚克敦卿的博学,却也表示敬意。他是格兰斯敦的好友,常相来往,议论时事的人。他将政治看作历史的一个过程,所以他的谈论中,就含有谁也难于企及的深味。
虽然如此,而他之为政治家,却什么也没有成就。那自然也可以辩解,说是他那过近于学者的性格,带累了他了。但他之为历史家,也到死为止,并不留下什么著作。这一端,是使我们很为诧异的。这马蚁一般勤劬的硕学,有了那样的教养,度着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却没有留下一卷传世的书,其中岂不是含着深的教训,足使我们三省的么?
很穷困,而又早死的理查格林(John Richard Green),在英国史上开了一个新生面。我们的薄命的史家赖山阳,也决不能说是长寿。但他们俩都遗下了使后世青年奋起的事业。然而亚克敦卿却不过将无尽藏的智识,徒然搬进了他的坟墓而已。
这明明是一个悲剧。
他是竭了六十多年的精力,积聚着世界人文的记录而死的。但他的朋友穆来卿很叹惜,说是虽从他的弟子们所集成的四卷讲义录里,也竟不能寻出一个创见来。
他的生涯中,是缺少着人类最上的力的那“创造力”的。他就象戈壁的沙漠的吸流水一样,吸收了智识,却并一泓清泉,也不能喷到地面上。
同时的哲人斯宾塞,是憎书有名的。他几乎不读书。但斯宾塞却做了许多大著作。这就因为他并非徒然的笃学者的缘故。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二日。)
人生的转向
这是真实的事。
十月末的寒风,在户外飒飒作响。只燃着两隅的方罩电灯的大房里,很有些黯淡模样。暖炉里的火忽然生焰,近旁便明亮起来。
在亚美利加人中不常见的淡雅的主人,屋子里毫不用一点强烈的颜色。朴素的木制的桌椅,都涂作黑色;墙壁是淡黄的;从窗幔到画幅,都避着惹眼的色彩。暖炉周围的,也是黑边的书箱里,乱放着各样的书。我看见这书箱,常常觉得奇怪,心里想,只有一点不完全的书籍,竟会在杂志发表出那么多的议论来。
主人是暖炉的右侧,我左侧,而美貌的夫人是暖炉的正面,都坐在沙发上,从先前起,三人这样地赏味着夕饷后的幽闲。主人是时行的小说家,夫人是女作家。在纽约的慌忙的生活中,去访问这一家,在我是难得的乐事之一。
我忽然问起“怎么办,才能学好英文”来。于是主人微笑着,暂时无言,这是这人的癖。
“这虽然是还没有和人讲过的事,”他一面用铁钩拨旺炉里的火,谈起来了。
“我觉得人的生涯,是奇怪的。现在虽然这样地做着小说,但在哈佛大学走读的时候,可是苦学得可以哩。刚出了法律科,无事可做,就当《波士顿通信》的记者。每天每天,从清早起,一直到夜深,做着事。但是我苦心孤诣地写了出来的记事,还是一篇也不准署名。就是在角落里和别的记事抛在一起。月薪呢,一星期二十元,到底是混不下去的。每天每天,到客寓里,才吁一口气。
“但是,有一天,我也并没有什么意思,便拿起铅笔来簌簌地写了一篇短篇小说。于是将这装在信箱里,试寄到那时最流行的《玛克卢亚杂志》去了。是谁的绍介都没有的呵。于是,过了两星期,不是玛克卢亚社寄了挂号信来了么?拆开来一看,不是装着六十五元的汇票么?就是那一篇短篇小说的稿费呵。
“这时候,我看着拿在手里的六十五元的汇票,想了。这是只费了五六点钟写成的小说的收获,这是和从早到夜,流着汗的记者生活的一个月的收入相匹敌的。自己的活路,就在这里了。我不觉这样地叫了出来,于是我即刻向新闻社辞了职,专心做起小说来。
“从此渐渐流行起来了,现在是这样地也过着并不很窘的生活,也做些政治论文,也去演说,人们也注意起来了,好不奇怪呵——”
于是三人都暂时沉默着。
主人又说出话来了:——
“五六年前,西边的辛锡那台街上,曾经有过一件出名的犯罪案子。我受了纽约的一个大的杂志社的委托,为了要写那案子的记事,便往那条街去了。有一天,有一个男人到旅店里来访我。问起来,他是新闻记者,在这街上的报馆里办事多年了,然而薪水少,混不下去。他说了:想做小说家;请将做小说家的法子教我罢。我立刻就问他:你有铅笔么?一问,他说是有的。于是我又问他:你有纸么?唔,于是,他不又说是有的么?到这里,我就对他说了。此外,小说家不是没有必需的东西了么?你只要用这铅笔写在这纸上,不就完事了么?这么一来,他吃惊了。说是岂不是没有可写的东西么?那么,我就即刻告诉他了。唔,没有可写的东西?你没有知道这街上的犯罪案子么?知道?是的罢。这耸动了全美国的视听的事件的真相,知道得最仔细的,不就是这街上的新闻记者么?将这事照样地写下来,不就是出色的小说么?于是他一迭连声,说着懂得懂得,回去了。用这案子做材料的小说果然得了成功,他现在已经成为一流的小说家了。
“所以,你的问题也是这样的。要英文做得好,秘诀是一点也没有的。只在专心勤勤恳恳地做。除此之外,文章的上达的方法是没有的。”
实在是不错的,我想。但突然又问道:——
“亚美利加的小说家的稿费,究竟是怎样的呢?”
“是呵,”主人说。“一到布斯达庚敦(Booth Tarkington)和伊文柯普(Irvin Cobb)等辈,印出来的五六页的短篇(原注:一页约比日本的大数倍),大抵二千元罢。就是我似的程度的,短篇小说的时价也要一千元。买的人,是二十个三十个也有的呵。大抵是交给经手人去卖的。那么,这经手人便送到各处去看去,价钱也渐渐抬起来。”
于是我对他讲起日本的出版界的事,如尾崎红叶的时代,要一月一百元的收入也为难,以及独步的事情等。但主人却道:——
“这是正当的呀。惟其如此,这才有纯文艺发生的。法兰西不也是这样的么?亚美利加那样,是邪路呵。这样子,是不会有真的艺术品的。”
我问他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不是全没有什么缘故么?你的国里和法兰西的小说家,做小说,是起于真的创作欲的冲动的。但是,亚美利加的,是什么动机呢?看我自己,不就懂得么?Commercialism(商业主义)呵。从这Commercialism的动机出来的小说,会有大作品的么,先生?”
主人说完,又默默地沉思起来了。
讲了这些话的一年之后,他赞助了哈定大统领的选举,那政治底才干为中外所赏识,一跃而做欧洲的一大国的大使去了。他是已经第二次的人生的转向,正在化作国际政治家,这未必单因为亚美利加是广大的自由的国度的缘故罢。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自以为是
一
先前,在一个集会上,我曾经发表自己的意见,指出俄国文学在日本的风行,并且说,此后还希望研究英文学的稍稍旺盛。对于这话,许多少年就提出反对论,以为我们有什么用力于英文学和俄文学的必要呢,只要研究日本文学就好了。岂不是现有着《源氏物语》和《徒然草》那样的出色的文学么?有一个人,并且更进一步,发了丰太阁(译者注:征朝鲜的丰臣秀吉)以来的议论,说:与其我们来学外国语,倒不如要使世界上的人们都学日本语。这和我的提议,自然完全是两样看法的驳论。但这类的说话,乃是这集会中的多数的人们的意见,而且竟是中学卒业程度的年青人的意见,却使我吃惊很不小。我于是就想到两种外国的人种的事情。
二
凡有读过北美合众国的历史的人,都知道这地方的原先的旧主人,是称为亚美利加印第安这一种人种。这原先的故主,渐渐被新来的欧洲人所驱逐,退入山奥里面去,到现在,在各州的角角落落里,仅在美国政府的特别保护之下,度那可怜的生活了。人口也逐渐减下去了,也许终于要从这地上完全消失的罢。
然而这印第安人,不独那相貌和日本人相象,即在性格上,也很有足以惹起我们同情的东西。这是我们每读美国史,就常常感到的。
三
他们是极其勇敢的人种,在山野间渔猎,在风霜中锻炼身心,对于敌人,则虽在水火之中,也毫不顿挫地战斗,而且那生活是清洁的。男女的关系都纯正,身体的周围也干净。尤可佩服的是他们的厚于着重节义之情。曾经有过这样的故事:
有一回,一个印第安的青年犯了杀人罪,被发觉,受了死刑的宣告了。他从容地受了这宣告之后,静静地说:——
“判事长先生,我有一个请求在这里。你肯听我么?这也不是别的事。如你所知道,我的职业是野球。所以我为着这秋天的踢球季节,已经和开办的主人定约,以一季节若干的工资,说定去开演的了。倘我不去,我们这一队看来是要大败的。我的死刑的执行,不知道可能够再给拖延几个月不能?因为我的野球季节一结束,我就一定回来,受那死刑的执行的。”
可惊的是判事长即刻许可了这青年的请求了,然而更可惊的是这印第安人照着和兴办主人的约,演过野球;其次,就照着和判事长的约,回到那里,受了死刑的执行了。
将这故事讲给我听的美国人还加上几句话,道:——
“惟其是印第安人,判事长才相信的。因为印第安人这家伙,是死也不肯爽约的呵。”
四
这些话,使我想起各样的事来。对于骗了具有这样的美德的印第安人,而夺去那广大的地土的亚利安人,发生憎恶了。然而较之这些,更其强烈地感触了我的心的却还有一件事,就是:如此优良的人种,何以竟这样惨淡地灭亡了呢?
有一天,我在波士顿,遇见了一个以研究印第安人的专家闻名的博士。我各种各样,探听了这人种的性情等类之后,就询问到印第安人为什么渐就灭亡的原因。
博士的回答可是很有味:——
“我想,那就是印第安人所具的大弱点的结果罢。是什么呢,就是arrogance(骄慢)。他们确信着自己们是世界唯一的优良人种,那结果,就对于别的人种,尤其是白色人种,都非常蔑视了。那蔑视,自然也很有道理的。因为从德义这一面说起来,白种确是做着许多该受他们轻蔑的事呵。然而那结果,他们却连白种所有的一切好处都蔑视了。譬如,对于白种的文明,一点也不想学。尤其是对于科学,竟丝毫也不看重。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生活在自己的种族所有的传统的范畴里。于是他们也就毫不进步了。这也许就是他们虽然是那么良好的人种,却要渐就灭亡的最大的原因罢。”
我觉得即刻恍然了在人类的生涯中,最可怕的,就是这骄慢的自以为是。当这瞬间,这人的发达就停止,这民族的发达就停止了。
我们试一看古时候的世界史。罗马民族的征服了世界,所靠的是甚么呢?这明明白白,是全仗那能够包容别人种的文化这一种谦恭的心情。他们征服着周围的民族,一面却给被征服民族以自由市民的待遇,和自己一般;并且将他们的文明尽量地摄取。希腊的文明一入罗马,就那么样地烂熟了。待到罗马人眩惑于军事上的成功,渐渐变成倨傲的性情的时候,那见得永久不灭的大帝国,便即朽木似的倒了下来。引德国人于破坏者,是德意志至上主义;现在的支那的衰运,也就是中华民国的自负心的结果呵。这也不只是亚美利加印第安人单独的运命而已。
五
但是,在这里,又有一个可以作为和这完全相反的例子。这就是犹太人。
我于犹太人感到兴味,是从五年前寓在亚美利加的时候起的。就因为西洋人之间的犹太人排斥的状态,牵惹了我的眼,于是也就想到何以要那么排斥的缘由了。
例如:和犹太人是不通婚姻的。假使有女儿一意孤行,和犹太人结了婚,亲戚就和她断绝往来。在自己的家里,决不邀犹太人吃饭。好的学校里不收犹太人。好的俱乐部,无论如何决不许犹太人入会。好的旅馆里不要犹太人寄寓,帐房先生托故回绝他;因为知道要被回绝的,所以犹太人自己也不去。还有这么那么,竖着禁止犹太人的牌子的地方,那数目也不止一二十。并且在谈话之中,一到形容那不好的事物,一定说,“象犹太人那样”之类。所谓深通西洋事情的人们,便也学了这西洋人的“犹太人嫌恶”,来说犹太人的坏话;而于犹太人何以那么坏的原因,是不查考的。
六
我觉得弥漫在这世界上的犹太人排斥的感情,委实有点奇怪,便一样一样地研究了一通。每遇见人,也就去询问。询问的结果,我所感到的是虽然个个都异口同声地说道犹太人坏,而于犹太人究竟为什么坏的理由,却并不分明地意识着。有的说,是因为没有信义,有的说是因为宗教上的反感;有的说是因为一沾到钱财上,就无论怎样的苦肉计都肯做的缘故;有的又说是因为没有社交上的礼仪,使人不愉快的缘故。但是,如果这些都算作理由,则不但犹太人如此,有着同样的缺点的人种另外也很多。
将这事去问犹太人,可是有趣了。他们都以为这是基督教徒对于犹太人的优越性的反感。
那么,使我们毫无恩怨的第三者静静地观察起来,究竟见得怎样呢?上述的理由,也都可以作为大体的说明的。宗教上的争斗,也是二千年以来的反感罢;钱财上的争斗,也是歇洛克以来的长久的传统罢。但是,总还不止这一点。人种间的反目,是并不发端于那些思想上的原因的。一定还在更浅近的处所。
作为这浅近的,根本的原因的,我却发见了下列的事。这是和各样的犹太人交际之后,因而感到的。那就是:犹太人的集团性。
认识一个犹太人,一定就遇见他的许多朋友;请一个吃饭,一定有许多同来;试去访问时,一定有许多犹太人聚在一起。
这就如水和油了。在亚利安人种全盛的今日,而犹太人却就住亚利安人种中寄食,又不象别的人种那样,屈从于亚利安人;就是昂昂然自守着。而且在各方面,又每使亚利安人有望尘莫及之观。单是这些,倒还没有什么。而这显然异样的犹太人,却又始终单是自己们团集着。况且因为总度着犹太人特别的社会生存,所以确也讨人厌的。不独此也,这人种的通有性,又是进击底的;不肯静止,接连地攻上来。麻烦,可怕,不可亲近,难以放松。于是亚利安人也越加生气了。
七
那根本的原因,究在那里呢?那是明明白白的,就是在犹太人中的惟我独尊底的气度。他们从尼布甲尼撒大王以来,历受着世界的各样的人种的迫害。倘是弱的人种,就该早已灭亡了,而他们却以独自一己的强的精魂,应付了这几千年的狂涛怒浪。这就是他们的优越的性格之赐。
因此,对于这无论怎样迫压而终不灭亡的民族本身的强有力的信仰,就火一般燃烧着。大概,大家都以为在哈谟人的全盛期,在撒马利亚人的全盛期,都未灭亡的他们,也没有独在现今亚利安人的全盛期,就得屈服的道理的。
所以他们就如绝海的孤岛一般,将自己的文明的灯火,守护传授下来。即使周围的文明怎样地变迁,他们也紧抱着亚伯拉罕和摩西的传统,一直反抗到现在。
八
那路径,在或一意义上,和亚美利加印第安人是同一模型的。都是守住自己,不与周围妥协;都是惟我独尊。
但是,为什么一种亡,一种却没有亡呢?这明明是因为智能的优劣的悬殊,犹太人是历史上罕见的优越的智能的所有者,所以他们能够五千年来守护了自己的孤垒。
然而那非妥协底的性格,常常与当时的主宰民族抗争,造着鲜血淋漓的历史。所以归根结蒂,也就和印第安人一样,除了征服别的人种,或者终于被别的人种征服之外,再没有别的路。假使犹太人竟不改他现在的非妥协底态度。
到这里,我要回到议论的出发点去了。日本人始终安住在《源氏物语》和《徒然草》的传统中,做着使日本语成为世界语的梦,粗粗一看,固然是颇象勇敢的,爱国底的心境似的。但其中,却含有背反着人类文化的发达的,许多的危险。
我们的祖先,成就了“大化改新”的大业,安下日本民族隆兴的础石了。这就是唐的文明的输入,摄取,包容。从此又经过了长久的沉滞的历史之后,我们再试行了“王政维新”这一种外科手术,才又苏醒过来。这就是西洋文明的流入,咀嚼和接种。然而这先以“尊王攘夷”开端的志士的运动,待到尊王之志一成就,便忽而变为“尊王开国”的事,是含有无穷的意味的。
以一个民族,征服全世界,已经是古老的梦了。波斯、罗马、蒙古、拿破仑,就都蹉跌在这一条道路上。然而摄取了世界的文化,建设起新文明来的民族,却在史上占得永久的地位的。蕞尔的雅典的文化,至今也还是世界文明的渊源。
我们也应该识趣一点,从夸大妄想的自以为是中脱出。只要研究《源氏物语》就好之类的时代错误的思想,出之青年之口,决不是日本的教育的名誉。我们应该抱了谦虚渊淡的心,将世界的文化毫无顾虑地摄取。从这里面,才能生出新的东西来。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书斋生活与其危险
一
我们的过活,是一面悟,一面迷。无论怎样的圣僧,要二六时中继续着纯一无垢的心境,是不能够的。何况是凡虑之浅者。有时悲,有时愤,而有时则骄。这无穷的内心的变化,我们不但羞于告诉人,还怕敢写在日记上。便是被赞为政治家中所少见的高德的格兰斯敦,日记上也只写一点简单的事:这是很有意味的。
虽是以英国政界的正直者出名的穆来,那回忆录也每一页中,总有使读者不能餍足的处所。尤其是例如他劝首相格兰斯敦引退,而推罗思培黎卿为后任这事,他的心里可有自己来做将来的首相的希望,抬了头的呢,就很使读者觉得怀疑,这是因为凡有对于人生的诸相,赤裸裸地,正直地加以观察者,深知道人间内心的动机,是复杂到至于自己也意识不到的。
我所熟识的一个有名的美国的学者,有一天突然对我说:——
“食和性的欲求,满足了之后,实在会有复杂的可讶的各种动机,在人心上动作起来的。”
这是意味深长的话,现在还留存在我的耳朵中。倘将沁透着自己内心的这可讶的各种动机的存在,加以检讨,便使我们非常谦逊。如果是深深地修行了自己反省的人,会对着别人说些什么我是单为爱国心所支配的,单为义务心所驱使的那样大胆的话的么?
然而太深的内省,却使人成为怀疑底和冷嘲底。对于别人大声疾呼的国家论和修身讲话之类,觉得很象呆气的把戏,甚至于以为深刻的伪善和欺骗。于是就总想衔着烟卷,静看着那些人们的缎幕戏文。这在头脑优良的人,尤其是容易堕进去的陷阱。
专制主义使人们变成冷嘲,约翰穆勒所说的这话,可以用了新的意思再来想一想。专制治下的人民,没有行动的自由,也没有言论的自由。于是以为世间都是虚伪,但倘想矫正它,便被人指为过激等等。生命先就危险。强的人们,毅然反抗,得了悲惨的末路了。然而中人以下的人们,便以这世间为“浮世”,吸着烟卷,讲点小笑话,敷衍过去,但是,当深夜中,涌上心来的痛愤之情,是抑制不住的。独居时则愤慨,在人们之前则欢笑,于是他便成为极其冷嘲的人而老去了。生活在书斋里,沉潜于内心的人们,一定是昼夜要和这样的诱惑战斗的。
二
但是,比起这个来,还有一种平凡的危险,在书斋生活者的身边打漩涡。我们对于自己本身,总有着两样的评价。一样是自己对于自己的评价,还有一样是别人对于自己本身所下的评价。这两样评价间的矛盾,是多么苦恼着人间之心呵。对于所谓“世评”这东西,毫不关心者,从古以来果有几人呢?听说便是希腊的圣人梭格拉第斯,当将要服毒而死的那一夜,还笑对着周围的门徒们道,“我死后,雅典的市民便不再说梭格拉第斯是丑男人了罢”。在这一点,便可以窥见他没有虚饰的人样子,令人对于这老人有所怀念。虽是那么解脱了的哲人,对于世评,也是不能漠不关心的。
这所谓世评,然而却能使我们非常谦逊,给与深的反省的机缘。动辄易陷于自以为是的我们,因为在世上的评价之小,反而多么刺戟了精进之心呵。所谓“经过磨炼的人”者,在或一意义上,就是凭着世间的评价,加减了自己的评价的人。然而度着和实生活相隔绝的生活的人们,却和这世间的评价毫无交涉,一生只是正视着自己的内心。所以他对于自己本身,只有惟一无二的评价,好坏都是自己所给与的评价。这评价过大时,我们便给加上一个“夸大妄想狂”的冠称,将这些人们结束掉。这样的自挂招牌的人们,并不一定发生于书斋里,自然是不消说得的。然而书斋生活者的不绝的危险,却就在此。
这样的书斋生活者的缺点,有两层。就是:他本身的修业上的影响,和及于社会一般的影响。第一层姑且勿论,第二层我却痛切地感得。凡书斋生活者,大抵是作为学者、思想家、文艺家等,有效力及于实社会的。因此,他所有的缺点,便不是他个人的缺点,而是他之及于社会上的缺点。于是书斋生活者所有的这样的唯我独尊底倾向,乃至独善的性癖,对于社会一般,就有两种恶影响,一种,是他们的思想本身的缺点,即容易变成和社会毫无关系的思想。还有一种,是社会对于他们的思想的感想,即社会轻视了这些自以为是的思想家的言论。其结果,是成了思想家和实社会的隔绝。思想和实生活的这样的隔绝,自然并非单是思想家之罪,在专制政治之下,这事就更甚。因为反正是说了也不能行,思想家便容易流于空谈放论了。
如果我们人类生活的目的,是在文化的发达,则有贡献于这文化的发达的这些思想家们的努力,我们是应该尊重,感谢的。但若书斋生活者因了上述的缺点,和实生活完全隔绝,则在社会的文化发达上,反有重大的障碍。因此,社会也就有省察一番的必要了。
这是,在乎两面的接近。不过我现在却只说书斋生活者这一面走过来。也就是说,书斋生活者要有和实生活,实世间相接触的努力。我的这种意见,是不为书斋生活者所欢迎的。然而尊敬着盎格鲁撒逊人的文化的我,却很钦仰他们的在书斋生活和街头生活之间,常保着圆满的调和。新近物故的穆来卿,一面是那么样的思想家,而同时又是实际政治家,我总是感到无穷的兴味。并且以为对于这样的人,能够容认,包容,在这一点上就有着盎格鲁撒逊人的伟大的。读了穆来卿的文籍,我所感的是他总凭那实生活的教训,来矫正了独善底态度。
三
曾是美国的大统领的威尔逊,也是思想家兼实际政治家这一层,是相象的。然而威尔逊的晚年,思想家的独断底倾向,却逐渐显著起来了。这是因为他在书斋中不知不觉地得来的缺点。侃思教授的名著《平和的经济底诸效果》里面,这样地写着:——
“他没有一件连细目都具备了的计划。他不但如此不知世事,心的作用也迟钝,不会通融的。所以他一遇见鲁意乔治似的敏捷而变通自在的人,便不知所措了。他于咄嗟之间,提出改正案之类的智慧,丝毫也没有。偶尔只有一种本领,是预先在地面上掘了洞,拚命忍耐着。然而这要应急,是往往来不及的。那么,为补充这样的缺点起见,问问带来的顾问们的意见罢。这也不做。在华盛顿,也持续着讨人厌的他的超然底态度。他的出格的顾忌癖,致使不容周围放着一个同格的人。(中略)加以发了他的神学癖和师长癖,就更加危险了。他是不妥协的。他的良心所不许的。即使必须让步的时候,他也以主义之人而坚守着。于是欧洲的政治家们便表面上装作尊重他的主义模样,实则用了微妙的纤细的蛛丝,将他的手脚重重捆住了。完全背反着他的主义一样的平和条约做出来了。然而他离开巴黎的时候,一定是诚心诚意,自以为贯彻了自己之所信的。不,便是现在,一定也还在这样想。”
这侃思教授的威尔逊评,在我,全部是不能首肯的。他自己就是书斋中人的侃思教授,将实际政治的表里,太用了平面底的论理来批评了。但在这威尔逊评中,却将书斋生活者的性格底弱点,非常鲜明地,而且演剧底地描出着。
使我来说,则威尔逊在书斋生活者之中,是少有的事务家,政略家。然而虽是这非凡的实务底思想家,也终于不免书斋生活者的缺陷。在这一点上,是使我们味得无限的教训的。在日本的历史上,则新井白石,在支那的历史上,则王安石,倘将他们的性格之类研究起来,一定可以发见,是因为这样的缺点,致使九仞之功,亏于一篑的罢。
我的结论,是:所以书斋生活是有着这样的自以为是的缺点的,而在东洋却比英、美尤有更多的危险,所以要收纳思想家的思想,应该十分注意。还有,一面因着社会一般的切望,书斋生活者应加反省;而一面也应该造出使思想家可以更容易地和实社会相接触的社会来。
读书的方法
一
先前,算做“人类的殃祸”的,是老、病、贫、死。近来更有了别样的算法,将浪费、无智这些事,都列为人类之敌了。对于浪费,尤其竭力攻击的人,有英国的思想家威尔士。
这浪费的事,我们可以从各种的方面来想。一说浪费,先前大抵以为是金钱。然而金钱的浪费,却是浪费中的微末的事。我们的称为浪费的,乃是物质的浪费,精神的浪费,时光的浪费。而我们尤为痛切地感到的,是精神的浪费有怎样地贻害于人类的发达。毁坏我们的幸福者,便是这无益的精神的消费。如果从我们的生活里,能够节省这样的无益,则我们各个的幸福的分量,一定要增加得很多。例如,对于诸事的杞忧呀,对于世俗的顾忌呀,就都是无益的精神的浪费。
二
但在我们以为好事情的事情之中,也往往有犯了意外的浪费的。例如,读书的事,便是其一。
如果我们将打球和读书相比较,则无论是谁,总以为打球是无聊的游戏,而读书是有益的劳作。但在事实上,我们也常有靠打球来休息疲倦的身心,作此后的劳役的准备,因读书而招致无用的神经的亢奋,妨碍了真实的活动的。要而言之,这也正如在打球之中,有浪费和非浪费之别一般,同是读书,也有浪费与否之差的缘故。
尤其是,关于读书,因为我们从少年以来,只学得诵读文字之术,却并未授我们真的读书法,所以一生之中,徒然的浪费而读书的时候也很多。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地读书呢?
三
我在这里所要说起的读书,并不是指聊慰车中的长旅,来看稗史小说那样,或者要排解一日的疲劳,来诵诗人的诗那样,当作消闲的方法的读书。乃是想由书籍得到什么启发,拿书来读的时候的读书。现在是,正值新凉入天地,灯火倍可亲的时候了,来研究一回古人怎样地读书,也未必是徒尔的事罢。
四
无论谁,在那生涯中,总有一个将书籍拚命乱读的时期。这时期告终之后,才始静静地来回想。自己从这几百卷的书籍里,究竟得了什么东西呢?怕未必有不感到一种寂寞的失望的人罢。这往往不过是疲劳了眼,糜烂了精神,涸竭了钱袋。我们便也常常陷于武断,以为读书是全无益处的。
然而,再来仔细地一检点,就知道这大抵是因为没有研究读书的方法,所以发生的错误。在天下,原是有所谓非常的天才的。这样的人们,可以无须什么办法,便通晓书卷的奥义,因此在这样的人们,读书法也就没有用。例如,有一回,大谷光瑞伯看见门徒的书上加着朱线,便大加叱责,说是靠了朱线,仅能记住,是不行的。但这样的话,决不是我们凡人所当仿效。我们应该一味走那平凡的,安全的路。
五
这大概似乎方法有四种。第一的方法,是最通行的方法,就是添朱线。
那线的画法也有好几样。有单用红铅笔,在旁边画线的;也有更进而画出各样的线的。新渡户博士,是日本有数的读书家;读过的东西,也非常记得。试看先生的读过的书,就画着各种样子的线,颜色也分为红铅笔和蓝铅笔两种类:文章好的地方用红,思想觉得佩服的地方用蓝,做着记号。而且那线,倘是西洋书,便分为三种:最好的处所是下线(underline),其次是圈(很大,亘一页全体),再其次是页旁的直线。
英国的硕学,威廉哈弥耳敦(William Hamilton)这样说:——
“倘能妙悟用下线,便可以得到领会重要书籍的要领的方法。倘照着应加下线的内容的区别,例如理论和事实的区别,使所用的墨水之色不同,则不但后来参照时,易于发见,即读下之际,胸中也生出一种索引一般的东西来,补助理解,殊不可量度。”
这下线法,是一般读书人所常用的,如果在余白上,再来试加记注,则读书的功效,似乎更伟大。
这方法里面,又有详细地撮要,以便记忆的人;也有将内容的批判,写在上面的人。倘将批评写在余白上,当读书的时候,批评精神便常常醒着,所得似乎可以更多。这一点,是试将伟大的学者读过的书,种种比较着一研究,便大有所得的。
六
其次的方法,是一面读,一面摘录,做成拔萃簿。这是古来的学者所广用的方法,有了大著述之类的人,似乎大概是作过拔萃的。听说威尔逊大统领之流,从学生时代起,便已留心,做着拔萃。现代英国的大政治家,且是文豪的穆来卿,也这样地说过:——
“有一种读书法,是常置备忘录于座右,在阅读之际,将特出的,有味的,富于暗示的,没有间断地写上去。倘要将这便于应用,便分了项目,一一记载。这是造成读书时将思想集中于那文章上,对于文意能得正解的习惯的最好的方法”。
但于此有反对说,史家吉朋(E. Gibbon)说:——
“拔萃之法,决不宜于推赏。当读书之际,自行动笔,虽然确有不但将思想印在纸上,并且印在自己的胸中的效验,但一想到因此而我们所浪费的努力颇为不少,则相除之后,所得者究有多少呢?我不能不很怀疑。”
我也赞成吉朋的话。因为常写备忘录的努力,很有减少我们读书的兴味,读书变成一种苦工之虑的。不但这样,还会生出没有备忘录,便不能读书的习惯,将读书看作难事。而读书的速率,也大约要减去四分之一。无论从那一方面看,拔萃法总不象很好的办法。倒是不妨当作例外,有时试用的罢。
七
比拔萃法更有功效的读书法,是再读。就是将已经加了下线的书籍,来重读一回。英国的硕学约翰生(S. Johnson)博士曾论及这事道:——
“与其取拔萃之劳,倒是再读更便于记忆。”
我以为这是名言。因为拔萃势必至于照自己写,往往和原文的意义会有不同。再读则不但没有这流弊,且有初读时未曾看出的原文的真意,这才获得的利益。尤其是含蓄深奥的书籍,愈是反复地看,主旨也愈加见得分明。
八
还有一种读法,是我们普通的人,到底难以做到的高尚的方法。这就是做了《罗马盛衰史》的吉朋,以及韦勃思泰(D. Webster),斯忒拉孚特(Th. W. Strafford)这些人所实行过了的方法。吉朋自己说过:——
“我每逢得到新书,大抵先一瞥那构造和内容的大体,然后合上那书,先行自己内心的试验。我一定去散步,对于这新书所论的题目的全体或一章,自问自答,我怎么想,何所知,何所信呢?非十分做了自己省察之后,是不去翻开那一本书的。因为这样子,我才站在知道这著作给我什么新知识的地位上。也就是因为这样子,我才觉得和这著作的同感的满足,或者在全然相反的意见的时候,也有豫先自行警戒的便宜。”
这可见吉朋那样,将半生倾注在《罗马史》的史家,因为要不失批判的正鹄,所化费了的准备是并非寻常可比。然而,这是对于那问题已经积下了十分的造诣以后的事,我们的难于这样地用了周到的准备来读书,原是不消多说的。
九
要之,据我想来,颜色铅笔的下线或侧线法,是最为普遍底的读书法。而在那上面,写上批评,读后先将那感想在脑里一温习,几个月之后,再取那书,单将加上红蓝的线的处所,再来阅读,仿佛也觉得是省时间,见功效的方法。但因为这方法,必须这书为自己所有,所以在图书馆等处的读书之际,便不得不并用拔萃法了。我的一个熟人,曾说起在图书馆的书籍上加红线,那理由,是以为后来于读者有便利。我觉得这是全然不对的议论。因为由读着的书,所感得的部分,人人不同,所以在借来的书上,或图书馆的书上,加上红线去,是不德义的。
也有说是毫无红线,而读过之后,将书全部记得的人。例如新井白石、麦珂来(Th. B. Macaulay)卿等就是。但这些人们,似乎是富于暗记底知识,而缺少批评底,冥想底能力的。我以为并非万能的我们,也还不如仍是竭力捉住要点,而忘掉了枝叶之点的好。
十
还有,随便读书,是否完全不好的呢?对于这一事,在向来的人们之间,似乎也有种种意见的不同。有人以为乱读不过使思想散漫,毫无好处,所以应该全然禁止的;然而有一个硕学,却又以为在图书馆这些地方,随便涉猎书籍,散读各种,可以开拓思想的眼界。
穆来卿对于这事,说过下面那样的话:——
“我倒是妥协论者。在初学者,乱读之癖虽然颇有害,但既经修得一定的专门的人,则关于那问题的乱读,未必定是应加非议的事。因为他的思想,是有了系统的,所以即使漫读着怎样的书,那断片底知识,便自然编入他的思想底系统里,归属于有秩序的系体中。因为这样的人,是随地摄取着可以增加他的知识的材料的。”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四日。)
论办事法
一说到英雄之流,就似乎是很大方,很杂驳似的,但我们从他们的日记之类来仔细地一研究,实在倒是颇为用意周到的,细心的,不胡涂的人们。凡有读拿破仑的传记的人,就知道他虽至粮秣之微,也怎样地注意。无论是家康,是赖朝,是秀吉,都是小心于细事的。不过他们的眼量在毫厘之末,其心却常不忘记大处高处的达观罢了。
说到底,就是英雄都是办事家。但在不觉其为办事家之处,即有他们的非凡的用意。那么,他们怎样地处置他们身边的事务的呢?这一事,应该是后世史家的很有兴味的题目。只因史家自己大抵不是办事家,所以英雄之为办事家的一方面,便往往被闲却了。
在这意义上,则去今百年,英国的官吏显理泰洛尔(Sir Henry Taylor)所记的,题为《经世家的用心》这一篇,乃是颇有兴味的文章了。而且对于日对繁忙的事务的现代活社会的人们,所作参考之处也不少。作者是久作英国殖民部的官吏,有捷才之誉,且是出名的诗人。那大要曰:——
一、文件的分类。
凡办理事务的人,一经收到文件,须立加检点,分别应行急速的处置与否,将这分开,而加以整理。
二、不无端摩弄。
既经分类之后,则除了已有办理此案的决断时以外,决不得摩弄这些文件。因为养起了懵然凝视文件,或无端摩弄的习惯,则不但浪费时间,且至于渐渐觉得这案件似乎有些棘手,渐成畏缩,转而发生寡断的性质。又,反复着一样的事,不加决断,也要成为抑制活动底精神的结果的。
而且要行文件的裁决,也须当这事件的新出之际。因为文件久置几上,则为尘埃所封,给见者以宛然失了时机的古董一般的印象,所以虽行办理,也觉不快,而有不适意之感了。
这泰洛尔的一言,是凡有略有办事经验的人,谁都感到的。尤其是,生活于日本官场的人们,都熟知久经搁置而变了灰色的旧文件,是怎样给人以不快的印象。这一点。和亚美利加的公署和公司等,横在几上的文件,是如何崭新,鲜明,活泼的相比较,颇为遗憾的。
三、于心无所凝滞。
又,凡欲作经世家的人们,当养自制之念。这所谓自制,乃动和静的自由的心境之谓也。就是,欲办理一事,则全心集中于此者,动也。与此事无关时,将一切从念头忘却者,静也。在经世家,最当戒慎者,是既非决定,也非不决,有一件事凝滞于心中。
四、整顿。
经世家所最当避忌者,是终年度着忙碌似的,混乱的生活。经世家须常度着整顿的生活。
五、写字的时候要慢慢地写。
凡当办事之际,有急遽的性癖的人,那矫正法,是在学习以身制心的方法。就是使日常的身体的举动,舒缓起来。这就因为身体也可以称为精神的把柄的缘故。然则,所当时时留意者,是决不匆促写字。慢慢地写字的习惯,是使精神沉静的。
六、整顿文件要自己动手。
整理文件,做得干净,实在是必要的事。而将这些文件安排,束缚,以及摘要等的工作,必须自己亲手做去,决不可委托秘书那些人。为什么呢?因为文件的整理,同时也是自己的精神的整顿的缘故。
七、集中心。
当养成常将我心集中于一事的习惯。在办理一事的中途,忽然想起那怠慢了回复的信件等,是最宜戒慎的。
八、冥想时间的隔离。
经世家虽有于每一周中,以或一日作为休息日,加以隔离的必要;但倘能够,则将一日之中的或时间,作为冥想时间,隔离起来的事,也是紧要的。
以上,是泰洛尔所说的大要。可见粗看好象鲁钝的英国人,对于那各种设施,用意的周到。所说诸点,要当作经世家的要件,原是不可以的。但在经世家的资格中,算进这样见得琐屑的事情去,却惹了我们的兴味。
(一九二三年八月廿六日。)
往访的心
一 旅行上
我所喜欢的夏天来到了。
一到夏天,总是想起旅行。对于夏天和旅行,贯着共通的心绪。单是衣服的轻减,夏天也就愉快,而况世界都爽朗起来。眼之所见的自然的一切,统用了浑身的力量站起。太阳将几百天以来所储蓄的一切精力,摔在大地上。在这天和地的惨淡的战争中,人类当然不会独独震恐而退缩的。大抵的人,便跳出了讨厌透了的自己的家,扑进大自然的怀里去。这就是旅行。
旅行者,是解放,是求自由的人间性的奔腾。旅行者,是冒险;是追究未知之境的往古猎人时代的本能的复活。旅行者,是进步;是要从旧环境所拥抱的颓废气氛中脱出的,人类的无意识的自己保存底努力。而且旅行者,是诗。一切的人,将在拘谨的世故中,秘藏胸底的罗曼底的情性,尽情发露出来的。这些种种的心情,就将我们送到山和海和湖的旁边去,赶到新的未知的都市去。日日迎送着异样的眼前的风物,弄着“旅愁”呀,“客愁”呀,“孤独”呀这些字眼,但其实是统统一样地幸福的。
在漂泊的旅路上度过一生的吉迫希之群,强有力地刺戟我们的空想。在小小的车中,载了所有的资产,使马拉着,向欧洲的一村一村走过去。夜里,便在林阴支起天幕来,焚了篝火,合着乐器,一同发出歌声。雨夜就任其雨夜,月夜就任其月夜,奇特的生活是无疑的。还有,中世纪时,往来于南欧诸国的漂泊诗人的生活,是挑拨我们的诗兴的。这是多么自由的舒服的生涯呵。并非矿物的我们,原没有专在一处打坐,直到生苔的道理。何况也非植物的你我,即使粘在偶然生了根的地面上,被袭于寒雪,显出绿的凌冬之操,也还是没有什么意味的。便是一样的植物,也是成了科科或椰子的果实,在千里的波涛上,漂流开去的那一面,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哩。
喜欢旅行的国民,大概要算英国人了。提一个手提包,在世界上横行阔步。有称为“周末旅行”的,从金曜日起,到翌周木曜日止,到处爬来爬去。一冷,是瑙威的溜雪,一热,是阿勒普斯的登山,而且有机会时,还拜访南非洲的阿伯、阿叔。
喜欢旅行的英国人的心情,显在比人加倍英国气的小说家威尔士的作品里。
他在那《近代乌托邦》里说,乌托邦的特色,是一切人们,可以没有旅费、言语、关税之累,在世界上自由地旅行。那一本书,是距今十八年前所写的。但据今年出版的小说《如神的人们》说起来,他的旅行癖可更加进步。这回的乌托邦里,是所有的人,都不定住在家庭里,却坐了飞机,只在自由自在地旅行了。而且那世界里,还终年开着花,身轻到几乎不用着衣服。一到这样,乌托邦便必须是常夏之国。而旅行于是也还是成了夏天的事情。
二 旅行下
旅行的真味,并不是见新奇,增知识,也不是赏玩眼前百变的风物。这是在玩味自己的本身。
相传康德(I. Kant)是终日从书斋的窗口,望着邻家的苹果树,思索他的哲学的。邻家的主人不知道这事,有一天,将那苹果树砍掉了,他失了凭借,思索便非常艰难起来。但象康德那样,生在不改的环境里,而时时刻刻,涌出变化的新思想来,在我们凡人,是很难达到的境地。于是我们就去旅行。
能如旅行似的,使我们思索的时候,是没有的。这也并非我们思索,乃是变化的周围的物象,给我们从自己的胸臆里,拉出未知的我们的姿态来。这有时是声,有时是色,有时是物,有时是人。
有时候,这从背后蓦地扑来;有时候,正对面碰着前额。每一回,我们就或要哭,或是笑。
只要旅行一年,他的思想上的行李,便堆得很高了。
然而,也有并不如此的人。先前,有大团体的旅行者的一群,从美国到来了,是周游世界团体。其中的一个,却是西洋厕所的总店的主人。他一面历览着火奴鲁鲁、日光、西湖、锡兰岛,一面就建设着批发他的新式厕所的代理店。但是,象这样的,不能算旅行,什么也不能算的。
倘说这不是旅行,只是洋行,未免过于恶取笑。但也很想这样说。将这样的也用旅行这一个笼统的总称来说,就使旅行的真意模胡了。
其实,团体的旅行,是不算在旅行里面的。真的旅行,应该只是一个人。须是恰如白云飘过天空一般的自由的无计划的心情。伊尔文(Washington Irving)寻访沙士比亚出世的故乡Stratford-on-Avon,独居客舍之夜,说道,“世间的许多王国呵,要兴就兴,要倒就倒罢。我只要能付今宵的旅费,我便是这一室的王者了。这一室是王领,这火炉的铁箸是王圭,而沙士比亚即将见于今宵的我的梦里了”。这样的心情,是惟有独自旅行的人得能领受的人生之味。
对于旅行,又可以说一种全然相反的事。就是,也没有旅行那样,能使人们的心狭窄的了。这是英国批评家契斯泰敦(G. K. Chesterton)的犀利的句子。我们在家乡安静着过活,则异国的情景,是美丽的梦幻故事一样,令人神往的。西班牙、意大利、波斯,还有西藏,都是很足以挑动我们的诗情的名目。我们用了淡淡的爱慕之情,将未知之地和人,描在胸臆上。但一踏到这些处所,则万想不到的幻灭,却正在等候我们了。曾是抽象底的诗的国度的意大利,化了扒手一般的向导者和乞丐一般的旅馆侍者的国度了。在这瞬间,旅人的长久的心中的偶象,便被破坏了。
然而,这是还未悟澈旅行的心的真境地的错处。其实是,真实的人生,正须建立在这样的幻灭的废墟之上的。
三 旅行的收获
旅行的收获,这就是在旅人的心里,唤起罗曼底的希望来,这是因各人而不同的。这也因每次旅行而不同的。因为不同,我们的心中,就充满着大大的期待。
无论是谁,大概没有不记得出去修学旅行的前一夜的高兴,作为可念的少年时代的回忆的罢。还有,第一次出国的前夜的感慨,我们是终身不忘记的。新婚旅行的临行之感,姑且不说他,将登轻松的漂泊之旅的前一日的心情,却令人忘不掉。旅行的收获,是有各色各样的。从中,我想说一说的,是得到新的朋友的欢喜;是会见即使说不到朋友,而是未曾相识的人物的欢欣。这在想不到的处所相遇时,便成为更深的感兴,留在记忆里。倘是陌生的异国的旅次,那就更有深趣了。
一个冬天的夜里,我立在正象南国的大雨的埠头上,听着连脸也看不清楚的人的谈天。这是在美国最南端的茀罗理达,在很大的湖边,等着小汽船的时候。我们两个一面避着滂沱不绝的雨点,对了漆黑的湖水,一面谈下去。虽说谈下去,我却不过默默地倾听着罢了。大约年纪刚上三十的小身材黑头发的这美国人——倒不如说,好象意大利或匈牙利人的这男子,得了劲,迅速地饶舌起来:——
“所以纽约的教育是不要费用的。我们可以不化一文钱,一直受到大学教育。象我这样,是生在没有钱的家里的,什么学费的余裕之类,一点也没有。但是进小学,进中学,到头还进了纽约大学。因为是不要费用的呀。你想,教育是四民平等地谁都可以受得,不化费用的呵。所以教育普及了。所以亚美利加在世界上是最出色的国度了。无论到那里去看去,南方的黑人之类不说,在亚美利加,是没有不识字的人的。闹着各样过激的思想的人们自然也有,但那些可都不是亚美利加人呵。对么,懂了罢,先生?那些全都是刚从欧洲跑来的移民呀。在亚美利加,是即使不学那样胡涂的过激的俄国的样,也可以的。懂了没有,先生?因为,亚美利加,是用不着费用,能受教育的国度呵。而且因为一出学校,只要一只手,一条腿,就什么也做得到。就象我那样,从大学毕业的人,是全不用什么人操心的。因为在大公司里办事,现在也成了家,也到了这样地能够避寒旅行的身分了。所以,无论是谁,什么不平之类,是不会有的。叫着什么不平的一伙,那大抵是懒惰人,自己不好。因为教育是可以白受的呵。而且,因为我们是民主之邦呀。什么不平之类,是没有的事。唔,先生,我讲的话,明白了没有,先生?”
他无限际地饶舌。并且一面饶舌,一面为自己的思想所感动,挥着手说话。终于转向我这面,将手推着我的肩膀等处,大谈起来了。
我只静听着他的话,不知怎地,一面起了仿佛就是“亚美利加”本身,从暗中出现,和我讲话一般的心情。那乐天的,主我的,自以为是的,然而还是天真烂漫的,纯朴的人品,就正象亚美利加人。也许这就是弥漫于亚美利加全国的,那大气的精魂。在虽说是冬天,却是日本的梅雨似的闷热的南国的大雨的夜里,在僻远的村落的湖边,在这样地从一个无缘无故的人——这是从这暗夜中,钻了出来似的唐突的人物——的口中,听着聚精会神的,他的经历的讲解的时候,忽然,那所谓旅行的收获的一个感觉,强烈地浮上我的心头了。正因为是旅行,才在漠不相识之地,听着漠不相识之人的聚精会神的谈论的。比起关于亚美利加的几十卷文献来,倒是这样的人的无心的谈吐,在亚美利加研究者是非常贵重的知识的结晶哩。这也许便是亚美利加的精魂,在黑夜里出现的罢。
于是听到汽笛声;在暗的波路的那边,望见汽船的红红的灯火了。是走茀罗理达州的船已经来到。不多久,周围一时突然明亮起来。那男人,便慌忙携着夫人的手,走上汽船的舷门去了。
这情景,至今还留在我的眼底里。
四 达庚敦
和这样的漠不相识的人相周旋,固然也是旅中的一兴。而等候着这一类奇特的经验,再落到自己的身上来的心绪,也使旅人的心丰饶。归家之后,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每想到曾经历览的山河,那时浮上心头的,也就是那样的为意料所未及的经验。我一想亚美利加的事,即常常记起这茀罗理达的雨夜所遇到的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的议论和那周围的情景来。当写着俄国的社会革命的报告时,突然记起来的,是在从斯忒呵伦到芬兰的船中,所遇见的叫作安那的一个少女的身世。
那时还只八岁,然而已能说三种外国语的可怜的小女儿,是富家之子,怕是已经吞在那革命的大波里面了罢。一记得那类事,便带着一种的哀愁。
然而,旅行的收获之大者,无论怎么说,是在和久经仰慕的天才相见。走了长远的旅程之后,探得这人所住的街,于是就要前去访问的时候的心情,是难以言语形容的高兴。在对于仰慕的人的“往访的心”和旅行的心上,是有着一种共通的情绪的。尤其是象我这样,因为受了从少年期到青年期所读的嘉勒尔的《英雄崇拜论》呀,遏克曼的《瞿提谈录》之类的很深的感化,终于不能蝉蜕的人,则会见那卓绝时流的各样的天才,总觉得有在落寞的人生上,染着一点殷红一般的欢喜。
倘使要访的人所住的地方和家宅都是未知之地,那趣味就觉得更深远了。亚美利加的中西部,有叫印兑那波里斯的街。不知什么缘故,从这处所,出了各样的文学者。做了《马霞尔传》的培培律支,小说家的约翰生,达庚敦等,就都住在这街上。一个请帖,从住在那里的美国人,送到纽约的我这里来了,要我于十月的谢肉祭那一天,去吃火鸡去。正值我也刚在计划出去旅行的时候,便决计向那远隔一千迈尔的处所,前去吃火鸡。“要是火鸡,我的家里也可以请你吃的。”戏曲作家密特耳敦君说笑着,给了我对于达庚敦的绍介信,我便飘然发程了。几天之后,我在印兑那波里斯街的路易斯君的家里解了行装:吃了火鸡,于是催促主人,要到达庚敦的家里去。
我凡在外国旅行的时候,总是带着各样的问题,一路随便问过去的。我尤其爱问的问题,是要他举出代表他的国度的生命的五个人名来。在英国,是有种种有趣的回答了。但美国人,却大抵在瞠目结舌的竭力挣扎之后,首先,到威尔逊、刚派斯之流为止,是脱口而出的,以后,却无论如何,再也说不出了。尤其是一问到思想文艺方面,支配着现代美国的人名,则大抵的人,都不能回答。从中,好容易先加了“虽然不满意”这一句前置,举出来的,是小说家达庚敦。这达庚敦,是经过了奇特的变则的阅历,成了现在的时行作家的。地方也还有,而他却住到离纽约颇远的印兑那波里斯去。
我样样地用功,来看达庚敦的作品。然而一点不佩服。比起英国的文坛。象晴朗的秋夜,灿烂着满天珠玉的一般来,同是英语国民,而不知怎地,美国的文坛却如此寂寞,这真教人只好诧异了。然而美国人既然爱读达庚敦的作品,则作为美国的研究者,也就总得去见一见他。我就因为这样想,这才远远地跑到这里来的。
路易斯君亲自驶着摩托车,到得白色洋灰所造的达庚敦的家门口。叩门一问,出来了一个使女,说道主人不在家,两三日前往纽约去了。——然而奇怪,我并不觉得有失望之感。觉得不在家倒是好的。后来仔细地一想,知道我是原不怎样愿意会见达庚敦的,是硬去访问的。往访的心,在我这里是未曾成熟的。
五 拿破仑的房屋
那第二天,我便坐了芝加各中央的快车,向纽阿理安去。这不但因为要看看那地方,也因为想横断那就在线路上的叫作开罗的小邑。
仍然是我的旧癖,还将“表现着美国人的国民性的代表作品是什么呢?”到处问人。于是有两三个思想家,说,是Mark Twain的“Huckleberry Finn”和O. Wister的“The Virginian”。我就专心来看“Huckeberry Finn”。在米希锡比沿岸所养成的亚美利加魂这东西,便清清楚楚,在小说里出现。我的心,很被主角的少年Finn,驾着一片木筏,要免黑人沙克的被捕,驶下米希锡比河去的故事所牵引了。白昼藏在芦荻间,以避人目,入夜,便在星光之下,从这漫漫的大川,尽向南行,每一遇见来船,便大声问道:——
“开罗还没到么?”
这使我很悲痛。因为一到开罗,这奴隶的沙克便成为自由的人了。我仿佛觉得,倘不一看米希锡比的两岸,和寂寞地躺在那边的开罗这小邑,则亚美利加的风调,是不能懂得的。
快车横度了这街市之际,是在夜半。
好几回,我从卧车的窗间,凝眺着窗外的夜。待到看见开罗的小邑,睡在汪洋的米希锡比的岸上,便变了少年Finn那样的心情,将心释然放下了。至今回想起来,孩子似的,这样的行旅之心,却比大事件还要深深的留在心底里,这是连自己都觉得惊异的。
第二天早晨,我才从火车的窗间,见了叫作“西班牙苔”的植物。这是从Finn的故事中,成了我所怀念的物品,一向期待着的。在纽阿理安的近旁,两岸都是湿地,侵着油似的水的沼泽里,满生着硕大的热带植物。在那干子和枝子上,就挂着蒙茸的须髯一般的“西班牙苔”。因此,我才觉得有到了南美之感了。
纽阿理安的市街,是破了千篇一律的美国都市的单调的。南国气的树木,法国式的道路,还有走在街上的克理渥勒(Creole)的年青妇女们,这些倘不在初来访问者的心中,唤起真象旅行的兴致,是不会干休的。
在大路转左,走一点小路,左手就有嵌着西班牙式格子的,昏暗的旧式的建筑物。是略带些黄的灰色的木造楼房,实在是古色苍然。这便是有名的拿破仑的房屋。就想将幽居圣海伦那这孤岛上的一世之雄,暗暗地偷了出来,谋画着的法兰西人,在世界到处,真不知有多少呵。有一组,就也住在这纽阿理安。是法国殖民地的路意藉那州的人们,想用了什么法,将这英雄从英国人的虐待的手里夺回,在这美丽的海滨的市上,送他安稳的余年的。
然而当这新居落成,船也整装待发,万端已备的时候,拿破仑病死之报,却使一切计画全归画饼了。百年之后来一访寻,仿佛还使人觉得可惜。大拿破仑的足迹,是在克伦林的宫殿里看见的时候,也曾颇有所感的;这命运之儿,其于刺戟全世界人类的想象的力量,实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处所。使他那样地闷死在圣海伦那孤岛上,决不是大英国民的光荣。
六 威尔逊的秘书
然而去访威尔逊的时候,我的心是完全成熟了的。
一到他所住的华盛顿的市街,我心里便洋溢着欢喜。在旅馆的房里竟似乎坐立不安了,我便在暗夜中,绕着白垩馆的周围走了一遍。这较之六年前曾经到过的一样的街,仿佛觉得已是意外的尊严之地了。仰望着电灯点得明晃晃的楼上的房子,自己想:他还在那屋子里办着事呢。原来世界战争的指导原理,是就在那电光之下织造出来的。和静穆的暗夜的情调相合的一种崇高之感,便充满了自己的胸中。
几天之后,就将带来的绍介信,并自己的信寄给大统领的秘书长泰玛尔台(J. P. Tumulty)了。过了好几天,没有回信。因为等到一周间也还没有回信,我便在写信给住在加厘福尼的蔼里渥德夫人的时候。顺便提到了这件事。这信一到,夫人便打一个快电来。说:“请速将我写的给威尔逊夫人的绍介信,直接送给她。”我于是立即照办。信一送去,就从威尔逊夫人得了指定面会日期的客气的回信。这样,我便在停战条约签字的三日之后,得了和威尔逊夫妇从容谈话的机会了。
那时的谈话,已经记载过好几回了,现在无须再说。但我所觉得很有趣味的,是秘书泰玛尔台君的心思。
泰玛尔台君者,自从在威尔逊退隐的翌年,作了《威尔逊传》以后,他这人物的轮廓也因此非常分明起来。他是怀着特出的政治底才能的人,并且诚心佩服着威尔逊的。那么,当他收到我的信札的时候,一定想,麻烦的东西又来了呵。于是又想,还是设法回绝他罢——因为这是做秘书的人的共通的心理状态。体帖主人的他,是深怕为了一个并无要事的日本人,多破费大统领的工夫的。但又想不出回绝的合宜的口实,于是他一定将那信塞在桌子的抽屉里,豫备两三天后再回信。过了两三天,大约又因为蝟集的事务,将这完全忘掉了。倘使我没有得到蔼里渥德夫人的电报,也许至今还在等候泰玛尔台君的回信的罢。
从摩托车王的显理福特(Henry Ford),我也有过一样的经验。那也就因为写信给了秘书,所以弄坏的。因为说见,而且另外还有事,我就从纽约往兑德罗特去了。出来了一个叫作什么名字的秘书,问我什么事。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我,便忽然之间,陷在不得不和这位秘书先生来发议论的绝地里了。终于也不给我见福特。而原也并不很有会见福特的热心的我,也就听其自然,不再用别的法,退了出来。我在这一见似乎太不客气的秘书的应对中,见出他体帖主人的诚实,是承认他的立脚点的,但同时也自己想,倘想去见阔气的人,那就千万不可经秘书的手。凡有要阔的人,都是意外地单纯的。惟猝然相逢,来分独战的胜败。
七 雨的亚德兰多
我从有意要做威尔逊的传记以来,已经十二年了。就象逐渐滑进沼地里去了的一般,只是埋头在搜集材料上,还没有完功。然而单就搜集材料而言,却很费了一些徒然的劳力,和看不出来的苦心的。其一,便是将和威尔逊有关的一切地方,都去看一遍。
大正八年(一九一九)三月,我在南方诸州的旅路上漂泊,访了他的旧迹的许多。他的出生地司坦敦,他的结婚地萨文那,他的负笈之处沙乐德韦尔。但尤使我觉得深的趣味的,是他初涉世间,来做律师的亚德兰多市。
来自茀罗理达的我的火车,到得乔治亚州的名邑亚德兰多市,是早晨八点钟。作为这地方的健康地,病后保养的人们来得很多的这都市,是名副其实的美好的地方。四围的连峰,将沿河的这市团团围住。无冬无夏,都是美丽的景色,那当然是一定的。然而这早晨,是很大的雨。飞沫沛然,使车窗的玻璃都昏暗了。到亚德兰多市,是在太煞风景的早晨呵,我一面想,一面将行李装在摩托车上,到了市边的一个干净的旅馆。用膳之际,有很恳切的中年人和他的一家族来扳谈,还交换了名片。将捣乱的男孩,可爱的女孩,也一个个介绍过。这样的偶然的事件,是使人对于这市的感情,格外好起来的。
午后,我冒雨去看目的地。那是在玛里遏多街四十八号的很大的十一二层的高楼,在市上的最为繁华之处。是细长的煞风景的建筑,乌黑的石造房。正门呢,因为正值下雨,暗到象黄昏;里面是点着电灯之类。全不是因为醉狂,来站在雨里看这样的房子的,我浴着暴雨,立在街角上,怎么看那么看,却恋恋地眺着这建筑。因为这二层楼的窗里,就是威尔逊开法律事务所的地方。
我的心里,涌上一种可笑味来了。我想,这窗上,恐怕也如人们那样,他也用金字写过威尔逊法律事务所或者什么,房门外是挂着招牌。而一个二十六岁的年青的大学毕业生,则将那瘦瘦的正象青年的身躯,每天俨然地走进这屋里去。但征之可信的史实,他是几乎毫无生意的。
每月只有一个或是两个顾客的他,便和对手的莱纳多一同,象檐下结网的小蜘蛛一样,度着没有把握的日子。他在开业以前的空想,那一定是很大的。以为一两年内,便风靡了亚德兰多,几年之中,要成为全州屈指的律师的罢。然而和豫料相反,这些无名青年的事务所,并没有什么枉顾的人们。
这冷落和失败,就作了他一生的一大转向的机缘的。他觉得这样下去,是不行了。于是任凭这昏暗的事务所的冷落,立志来研究他所喜欢的政治学了。经过一年之后,他便闭了这趣剧的幕,再做学生,去进呵布庚大学的大学院。至今还尊作美国政治文献之一的《议院政治》这一篇,就在那时脱稿的。而且这又作了动机,使他以政治学者显于世,一转而入政界,化为人文史上的人了。
所以,假使他的这亚德兰多的法律事务所很兴旺,他也许终生不变政治家,也不做普林斯敦大学校长,也做不成战时的美国大统领的。也许以一个有钱的律师,至多做了一世的上议院议员算完结。这样看来,他的做律师的大失败,是产生了他的一生的幸福;所以这可悯可笑的事务所的遗迹,倒是将文明政治家威尔逊送出世界去的恩谊之地,也说不定的。
这样地想着的我,就一面濡着雨,一面凝眺着烟熏的旧屋子的二层楼。
八 拉孚烈德
明年的美国大统领选举,是世界都将拭目以观的一个大事件。欧洲政局的完全碰了壁的今日,支那政治的已经落了难以收拾的穷途的今日,在美国,将出现怎样的大统领,以主宰他一国的对外政策呢?这事情,对于宛然坐在旋风里面似的全世界,是万分紧要的大事件。
作为这大事件的中心人物罗拔拉孚烈德之名,便哗然而起了。
去年的下议院和上议院一部分的改选,是摇动了看去好象铜墙铁壁一般的共和党的本营,拉孚烈德所带领的上下两院中的进步主义者,遂俄然掌握了作为第三党的casting vote(决定投票);待到本年七月米纳梭泰州的上院议员的补缺选举时,选出了他所率领的农民劳动党的约翰生,一脚踢去了援助哈定的候补者,于是看作下届大统领候补者的拉孚烈德的名姓,便忽然载在人口了。而且这还成了日本人也不能以云烟过眼视之的名姓了。
然而,他之为美国政界的人杰,却并非从今日开头的。只要没有一九一二年二月间的罗斯福的变心,他也许就在那年破了威尔逊,当选为大统领了。
是还在继续开着巴黎的平和会议的大正八年五月的初头。当熏风徐来的爽朗的日曜日的午后,我浴着温暖的日影,按着华盛顿市街北首的一所木造楼屋的门铃。门一开,就有热闹的笑声,从森闲的家里面溢出。大门内右边的一室,看去象是食堂,大约从教堂回来的人们,刚刚用过膳。我被引到左手的客厅里,等着。木桌一顶,同是木做的椅子七八把,在多用雅洁的灰黑色屋子中,洋溢着素朴之气。
足音橐橐,主人进来了,是一个矮小的人。我先这样想。接着又觉得:是奈良人形(译者注:傀儡子)似的并不细细斫削的人。肩是方方的,两脚象玩具的兵队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而在通红的脸上,两眼炯炯地发着光。大概是Pompadour式而向后掠了的头发,都笔直地站着。于是伸出手来,用了粗大的声音道:——
“来得好呀!”
握了的那手,是大而有力的。我想,不错,这人是拉孚烈德了。因为确是和我的豫料相合的人。不见他,便不愿离开美国的我,单是一握手,就觉得很喜欢。
当刚刚坐在椅子上的时候,便已非同小可了。因为回答我的询问,他便先讲起正在美国西北部增长势力的Non-partisan league(非钩党同盟)的事来。由那会员所推选,将出席于明年的大统领选举场里的他,于是又将美国农民的窘况和资本家的暴状,讲得滔滔不绝,终于说到农民党成立的情形。正在火一般激昂着开谈的时候,不料他忽然抓住我的左肩,向前就一扯,猝不及防的我,便几乎滑下椅子来。我赶紧两脚用劲一撑,这才踏得住。我实在更其惊异于奇特的这老政客的热情了。但他自己,却仿佛全不觉得那些举动似的,立刻又放掉了我的肩膀,去接着讲那Non-partisan league的事。
他后来又讲到那开山祖师乔治罗夫泰斯(George Loftus)的葬仪。并且将他那时在葬仪的追悼演说上所讲的话,喊了起来:——
“他虽死,记得穷人的他之志是不死的!”
即刻又抓住我的右足,用力的一拉。因为先前的意外拳脚,我这边原也一向小心戒备着了的,待之久矣,就一面用两手紧紧地捏住椅子的靠手,对付过去了。
他摇动着头发谈天,斗志满身;原来,当欧洲战争中,高唱平和论,虽身命垂危,而毫不介意的热情就在此。
惟有广大的米希锡比的平野,会生出这样的强烈的情热的男子来。而会见这样的人,乃是旅人的时而享受的幸福。
约一点钟,兴辞出门的时候,我的两颊热得如火。自有生以来,这才访了所谓快男子的人物了。
九 新渡户先生上
“喂喂,那可有了出色的事情了呵!”前田多门君在门外大声嚷着,进来了。
正是大学的学年考试才完,还未想定往那里去过夏的时候,我就随便住在下二番町的义兄家里的书生房中。是梅雨忽下忽晴的时光,度着颇为懒散的生活。
又是前田的照例的吓人罢了。我估计着,故意装作坦然模样,头也不回。于是他慌忙脱去屐子,走了上来,显出报告一大事件似的脸相,说道:——
“明天晚上,新渡户先生那里,叫我们两个吃夜饭去。”
我想,这诚然是大事件了。据说,还是因为前田自以为脚力健,摇摇摆摆在东京的街上走,不知在那里遇见了先生,就叫他和鹤见两个人来吃夜饭。他于是穿了朴齿(译者注:厚的屐齿)的晴天屐子飞奔,来到我这里的。先前当作胡闹,盘着两臂,立了听着的我,后来也渐渐觉得这是并非寻常的事件了。
这是明治四十年(一九○七)之夏,新渡户博士从京都到东京,来做第一高等学校校长的第一年。那时曾做东京的学生的人们,现在也还分明记得的罢。当那时候,在思想方面,感到落寞而不知所向的东都的学生们,对于初在教育会的中心出现的新渡户博士,是怎样地抱了纯真的憧憬之情的呢?这是,就如黎明之际,朝日初升一般的辉煌。我们感到,似乎世上同时光明了。先生站在第一高等学校的讲堂上,试行新的讲论时,许多学生,都在年青的胸中,觉得血潮的怒吼。我们感到,这似乎就是我们所寻求多日,而未能寻到的新的生命的奔腾。当一种热情的高涨的瞬间,竟连将先生当作神看的人们也还有。先生是全然风靡了当时大部分的青年了的。对于先生的演说,是跟着听。三五人一聚集,便将那感兴,一直谈论到深更。这是踊跃于青年们的心中的,人格憧憬的情绪。
因为是到这先生的地方去吃饭,所以自然是大事件。我们就大家商量起来。从小生长在东京的前田,很通世故,想出好方法来了。先将服装议决为制服。
忽然,一种想头,电光似的透过了我的脑中。
“那个,先生的夫人,是西洋人呀。”我说。
“所以呵,所以不得了呵。”前田认真地说。“总之,从此还有一天半,如果不再练习会话……。”
于是两人挤尽了所有的聪明。但在一天半之中,英语的会话也不象有进步。
“你不是教会学校出身的么?”我有些凄凉,便这样诘问前田。因为我想,他是筑地的立教中学出身,所以比起冈山中学出身的我来,应该好得远。
“但是,你不是自负着,在英国法律科,听过夏目先生的讲的么?”他就给一个回敬。在第一高等学校,前田是德国法律科。
“嗡,那是英文学呵。”我回答说。这意思,犹言英文学是和会话之类全然不同的高尚的东西。
“总而言之,如果师母来讲话,我们只要回答yes,certainly,那就可以了罢。”停了一会,他说。
但是,当最初相见,我们要说自己的名姓的时候,是应该说I am……的呢,还是说my name is……呢,却终于没有把握。然而即使两个人搬出无论多少的空的聪明来,一加一还是成不了八或十。这样子,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将先生搁起,我们的头里都塞满了对付师母问题了。于是睡了一觉,就到第二天的晚上。
十 新渡户先生下
早晨下起的雨,到傍晚停止了。是闷热的天气。我们俩身穿打皱的制服,脚登泥污的皮鞋,在小石川高台的先生的宅门口出现了。那是现在是已经拆掉了的旧房子,昏暗的宅门里的左手,有大约十张席子大小的一间日本风的洋房。这就是客厅。以为师母大约就是住在那里面的,我们都吃了一吓。
使女引路,走进里面去,却是先生之外,只还有一个年青的绅士。总算先是放了心。一站定,先生便坦率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来得好。多么热呀。”他说,“我来介绍罢,这一位,是这回刚从亚美利加回来的有岛武郎君。”
说着,也将我们介绍过。阿阿,这就是有岛君么,我心里想着,细细地看他。
先生将这以前的札幌农学校的教授时代的事,谈了好几回。每一回,总是“有岛,有岛”的,用了对自己的孩子一般的亲密谈着话。我们也就不知不觉地,以对于兄弟似的亲密,记得了这人的名字了。
有岛君穿着黑黑的洋服。泼剌的红脸,头发和胡须的黑,很惹人眼睛。我觉得他微微瘦小点。
这一晚的各样谈话中,惟独有岛君的这一段话,还深深地留在我脑里:——
“这样,先生,我就在那街……(是我所不知道的街名,听不清),我会见了真是所谓‘自然之儿’那样的孩子。那就是我寄寓着的家里的孩子,还只八岁,非常喜欢动物的,整天都和小鸟之类玩着的。但是,有一天,一匹小鸟死掉了。于是这孩子就掘了一个洞,埋下那鸟儿去,上面放了花。这样,就将这鸟儿的事忘得干干净净,又和别的小鸟玩着了。那样子,实在见得是很自然,象和自然同化着似的。”
我一面听着这些话,一面想,为什么这事情就有那么有趣呢?我又想,为什么有岛君那么有趣地,讲着这事的呢?此后也常想问问有岛君,但一见面便忘却,终于没有问算完结了。然而总觉得有岛君之为人,仿佛于此就可见,后来我时时记得起来。
门外渐渐暗下来了。一看,微微斜下的院子的那边,有一株老梅树。大约是先生的亲眷罢,有两个年青女人在那树的地方谈天。这在夕阳中,还隐约可见。
使女来请吃饭,先生在前,四个人都出了这屋子。似乎记得是顺着旧的廊下,我们走到里面的食堂。我们又在戒备着了的太太,还是连影子也不见。
吃着蒸鳗,先生讲了许多话。对于先生,是尊敬透顶的;有岛君又是刚从外国回来,看去未免有些怕,前田和我,便都不大敢开口,只是谨慎地倾听着。
饭后,又大谈了一通札幌的事和亚美利加的事。听说有岛君是要往札幌农学校去做先生的。显着满是希望的脸色,他也讲了各样的话。现在想起来,那实在是年青气锐的有岛武郎君了。先生呢,是满足地看着多年培养出来的淘气儿郎的发达。
充满着两颊发烧那样的感激,我们走出了先生的宅门。于是踏着濡湿的砂砾,向大门那面走。
“好极了!”一到门外的暗中,我们俩不约而同的说。
什么好极了呢,感激着什么呢,这倘不是二十一二岁的青年,是不能知道的。是我们的胸里,正充满着“往访的心”的。
将这一篇,送给正在日内瓦办事的前田多门君。
指导底地位的自然化
一
我们现今是坐在旋风中。以非常的速率进行的风,向了几十百不同的方向奔腾着。一切个人,都在这风压里飘荡。这是洋溢于全世界的思想底混乱的大暴风雨。
欧洲战争,将从来的传统底精神的锚切断了。无论怎样宽心的人,也不能抱着照旧的思想,安心度日的时代,已经来到了。只要物价腾贵这一个原因,就足够动摇全世界民众的生活。永久地系着民心,直到现在的思想、制度、习惯,都要失掉它的后光了。
这样的思想底混乱,却也非从今开始的。就散见于从来的历史里。而我们的祖先,就都是在这样的试练上及了第的。没有惟独我们,却偏是受不住的道理。
这所谓混乱者,用别的话来说,是“指导原理的丧失”;要再讲得平易些,那就是说,没有了指导者了。也就是,无论谁的思想,都不足以风动全国民,无论谁的地位,都不能博得全民众的信仰了。
人类的集团生活,是常在寻求指导者的。这并不限于人类,是一切生物所共有的强有力的本能。我们在飞翔空中的鸣雁里见到,在徜徉牧场上的牛群里见到。尤其是在人类生活上,我们一向就用惯了各种的名称,来称这指导者。有时当作半神半人的帝王,有时当作神的代理的僧侣,有时当作民众的偶象的英雄底政治家,有时当作代表民众的思想的大诗人,有时又当作保护民众的国土和生命财产的强有力的大将军。而我们的祖先,就凭着对于这指导者的无反省的信赖,放心而耕田,织衣,摇船过活,这是非常安心的太平的时代。
然而,和民众各个人的自我的发达一同,我们就渐不能象先前那样,简单地承认别人的思想和地位了。尤其是,教育的发达和个人自由的进展,是减小了人和人的区别的。于是到了看见下属对主人下跪的旧戏,也要气忿的时代了。今日对于我们的指导者,倘不是那人的思想里,有着使我们以为实在不错的东西的人,是不中用了。到了在这令人以为实在不错了的“领会”之后,这才施行政治的时代了。
然而欧洲大战的暴风雨,又破坏了这“领会政治”的基调。先前觉得实在不错的事,已经不能以为不错了。“爱国,是人间第一紧要事。你们为了国,执剑而战呀!”欧洲的政治家们如此疾呼。觉得实在不错,许多民众便上战场去战斗。“这一战若胜,便得到永久的平和了!”政治家们如此绝叫,觉得实在不错,一百三十万个法国的青年,便死在炮弹之下了。于是订立了维尔赛的平和条约。这全不是什么永久的平和。不过是人类为了下次的战争,另穿一副武装。这是蠢到几乎无话可说的事。于是,当大家觉得政治家所说的事,都是说谎的时候,“领会政治”的基调,便从民众的心里消失了。而站在“领会政治”的基调之上的指导者阶级,便也将那地位丧失了。到处寻觅,都寻不出足以替代的新的光。而替代“领会政治”的“暴力政治”,便在各处抬头了。这不过是往昔每当民众失了指导原理的时候,也曾屡次玩过了的丑角戏。暴力者,是只要民众的眼一醒,立刻消得无踪无影的雪罗汉一样的东西。
但现代的指导者的丧失,我们却不能如嗤笑暴力政治之愚一般,轻易放过的事象。我们究竟是需要指导者呢,还是不要呢?又,所谓指导者,是指怎样的人呢?凡这些,都有仔细地加以检讨的必要的。
二
凡生物,取了集团底行动的时候,其中必有指导者。那指导者,有时是永续底的。牛和马的群中的指导者,本能底地,就有着指导的精神。此外的牛和马,则永是服从着这一头的指导。非到有比这一头指导者更强的指导者出,争斗而夺了他的地位,则这一头指导者,是总作为几十头的指挥者,生活下去的。别的几十头,都唯唯诺诺地服从它,借此保全着集团生活的统一。
和这相反,如狼群走寻食饵的时候,则每匹每匹,无不强烈地意识着指导底本能。一走到山中道路的歧路之际,一匹要向左,一匹要向右,意见就分开了。这时候,别的狼的心中,便起了应当服从向左的狼,还有向右的狼呢的选择。于是它们从这两匹指导者之中,将那能力——嗅觉、视觉、听觉等——的优等的,认为指导者,跟着向它所指导的方向去。在此时,这狼便占了指导者的地位,统率着一群的狼而前行。
我们人类的指导底地位,那情形未必一定也这样。然而指导底地位所以发生的本源,却也如狼,一定是奉一个对于目的有最优的能力的人,作为指导者,在那目的的存续期间,甘受他的统率了的。但这指导者,利用了自己的出众的地位,久占着这位置;其甚者,且以世袭的形式,将这传给并无什么指导底优越性的子孙了。因此,虽有真的指导者出现,也非用斗争的形式,便不能夺得这指导底地位。这斗争,古代是用了凭武力的战争的形式的,近代是用着凭投票的选举的形式。有时也有更进而并不依靠选举,却只由一般国民对于思想发表的同感,在政府当局者以外,出了事实上的指导者。凡这些,就都是出于营着集团生活的生物的本能的。
三
人类生活的基调,是在协力。我们单用一个人的力量,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一切生活的形相,全仗着和别人的协力而达成。为了协力,则指导和服从的关系就必要了。这所谓指导和服从,并非上下的区别。仅仅不过是目的达成上的便宜。我们往往容易将指导的意义,政治底地来解释;但将在政治以外的部门的指导和服从的关系,正在逐日增大起来的事,倒闲却了。例如,指导和服从的关系之显然着,殆无过于美术、文艺、工艺这些方面。画家的天才,对于社会所有的指导底地位,是颇为自然,毫无上下的关系的。而善于营造美好的房屋的木匠,也分明是这一部门的伟大的指导者。
所以指导者的存在,是人类生活的必需不可缺事。倘没有他,我们是不能营日常生活的。一经发见了这指导者,便服从他,是我们的重要的生活条件。
四
然则我们怎样发见指导者呢,这是相随而起的重要的问题。但为了发见指导者这一件事,我们还应该先将所谓指导者的职能,加以检讨。
我想,向来的指导者的意义,和现代生活背驰起来了的事,是指导者丧失的一个原因。为什么呢,古代的幼稚的社会里,所谓指导者,就只有一个人。就是称为帝王呀,大将军呀,大政治家呀那样的人,就只一个,指挥着,统率着一切方面的事象。甚至于还照了帝王的趣味,连那一时代的音乐、美术、文学、诗歌、都受支配。象这等,从现代人看来,是可笑的没道理;但是服从着了的。换句话说,便是那时的意思,以为指导者的职能,是具有包举人类生活一切部门的指导权。
然而和人类的发达一同,行了指导者的分科了。政治底指导者单是政治,军事底指导者单是军事,教育底指导者单是教育,那指导的职能,逐渐分科起来了。就是,指导者职能的专门化,是人类文化发达的归向了。
于是,我们就有转而检点今日的指导者的内容,究竟是否适合于今日的我们的文化程度的必要了。仰那素有政治底能力的人,为政治底指导者,是合乎道理的。然而因为这,却也将他所作的颇为拙劣低级的诗文,赞美到好象贵重的文献,这又有什么必要呢?诗歌上的指导者,总该另有备具这一种天才的指导者在那里的。我们以一个善于理财的人,当作理财方面的指导者,那是好事情。但为什么,又必须承认他的低级的伦理观念,作为一国的国民思想的标准呢?关于伦理观念,总该会有特具天禀的思索力的天才,另外存在着的。
关于指导者的观念,我们不抱着时代错误底思想么?在现今的进步的时代,我们所可容认的指导者云者,并非以一个人,来指导统率地上万般的事相的人之谓。这是,明明白白,是分了千百方面的,为着特殊的目的而存在的指导者。
在这意义上,即现代的每一个人,是莫不具有各依天禀,可作别人的指导者的潜在能力的;而在那能力的自觉上,就约定着人类生活的向上和发达。
五
将指导者的意义,定为如此,则指导者的发见,就不很难了。凡有长于一艺一能的人,无不各从其艺能,是指导者。作为人类的别的人们的义务,即在随从这人的天赋的处所。
惟于此有成为最重要的问题者,是那指导底地位的存续期间。
据向来的历史看起来,人类是一旦占得指导底地位,便发生勿使失去的强烈的欲求的。那结果,是这指导者的地位,很容易变成立于自然淘汰的法则之外的特殊的阶级。换了话说,就是指导底地位的职业化。
人类生活的不幸的大半,即起因于这指导底地位的职业化。古代罗马共和国之所以繁荣,是因为所有市民,入则为农,出则为兵,一旦有缓急,便从市民中选出大将,授以指导统率的全权,国难既去,复降之于市民之列,毫不使指导底阶级,至于职业化的缘故。但到罗马共和国的中叶,苏耳拉(Sulla)和玛留斯(Marius)两将出,蓄养私兵,自行独占永续底指导者的地位,削市民的自由,而共和制的基础遂亡,开了国家陵夷之端了。在我国,也是及中世封建的制度成,武门武士,以天下的政柄为私有,而古代日本的盛运扫地,作了文化停顿之俑的。幸借王政维新的大业,摧破了职业底指导阶级,而打开四民自由的境地,才见生动之气,又郁然磅礴于六十余州了。
六
我们转而一考察现代世界上的人心动摇的事相,是在旧的指导者的幻灭,和新的指导者的未到,尤其是,在日本的今日的我们,竟没有能够指导民众思想的归向的天才。也没有能图民众生活的安定的政治底指导者。也没有可作民众文化的中心的艺术家。然而,较这些更是缺憾的,则为在各市村各篱落间的指导者的丧失。而同时,这也是世界共通的病症。
这救济,惟在打破了指导者的阶级化和职业化,自由地行着指导者的自然底选择的时代,才能达成。而且必须大家都知道,这指导者的内容,并非如向来那样包括底,笼统底,而是对于各目的,当各时期,是自然而特殊底的内容。
基尔特社会主义的人们,竭力主张职能的政治。因为他们是连广泛而包举底的政治这件事,也不象先前那样,一般底地,统一底地设想,却以为应该各依部门,来分那代表者的,这是文化发达的径路。英国的文豪威尔士的近著《如神的人们》中说,在乌托邦里,就没有政治那样的东西。这就因为作为职业,来统治别人的事务,是用不着了。因为各个人都依着他时时的必需和能力,自然而且自由地行着政治,所以特地设立一种叫作政治的事情,又设一种叫作政治家的职业的必要,也没有了。这自然只是他所描写的理想乡的梦。但也未始不能设想:一到人文发达的极致,便极其自然而然地,人类都成指导者,也是被指导者,于是也就不再使用这样的名称,自然地转变下去,更革下去了。
然而,纵使还未到那么圆融无碍的时代,至少,我们在现代,也不可不从新想过那指导者的内容,而涵养着对于真实的指导者,则整然从其指导的心境。而且,为了那自然的指导者的出现,我们还应该将不自然的职业底指导者阶级,一扫而去之。全世界共通的烦恼和挣扎就在这里。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八日。)
读的文章和听的文字
有一天,亚那托尔法兰斯和朋友们静静地谈天:——
“批评家时常说,摩理埃尔(Jean B. P. Molière)的文章是不好的。这是看法的不同。摩理埃尔所措意的处所,不是用眼看的文章而是用耳朵来听的文章,为戏曲作家的他,与其诉于读者的眼,是倒不如诉于来看戏的看客的耳朵的。看客是大意的。要使无论怎样大意的看客也听到,他便反复地说;要使无论怎样怠慢的看客也懂得,他便做得平易。于是文章就冗漫,重复了。然而这一点还不够。又应该想到扮演的伶人。没本领的伶人,一定是用不高明的说白的。于是他就构造了遇到无论怎样没本领的伶人也不要紧的的文章。
“所以,使看客确凿懂得为止,摩理埃尔常将一样的话,反复说到三四回。
“六行或八行的诗的句子里,真的要紧的大概不过两行。其余就只是猫的打呼卢一般的东西。这其间,可以使听众平心静气,等候着要紧的句子的来到。他就是这么做法。”
这文豪的短短的谈话中,含着有志于演说的人所当深味的意义。
文章和演说之不同,就在这里。诉于耳的方法,和诉于目的时候是全然两样的。所谓听众者,凡事都没有读者似的留心。简洁的文字,有着穿透读者的心胸的力量,然而在听众的头里,却毫不相干地过去了。听众者,是从赘辩之中,拾取兴趣和理解的。象日本语似的用着象形文字的国语,演说尤不可简洁高尚,否则,只有辩士自己懂。
法兰斯还进而指出摩理埃尔很注意于音律的事来。既然是为了诉于耳的做戏而作的剧本,则音律比什么都紧要,是不消说得的。
一
雄辩的大部分,是那音调和音律。有好声音,能用悦耳的音律的人,一定能夺去在他面前的听众的魂灵。凡是古来的雄辩家列传中的人物,都是银一般声音的所有者,而又极用意于音乐底的旋律的。因此,在今日试读古代的著名演说的记录,常常觉得诧异,不知道如此平凡的思想和文章,当时何以会感动人们到那么样。这是,因为,雄辩者,和雕刻是两样的,是属于不能保存至百年之后的种类的。
二
因此,所谓真正的雄辩家,我以为世间盖不易有。人格之力,思想之深以外,还必须具备那样的声音和乐耳。我时常听人说,要学演说,可以到说书的那里练声音去。但这一说是难于赞成的。从说书和谣曲上练出来的有一种习气的声音,决不是悦耳的声音。况且在这些职业的声音和背后的联想,也毁损这应该神圣的纯真的雄辩的权威。真的雄辩家,一定也如真的诗人一样,是生成的。纵令约翰勃赉德(John Bright)是怎样伟大的人物罢,但他倘没有天生的银一般澄澈的声音,则他可能将那一半的感动,给与那时的英国人呢,是很可疑的。
三
所以,所谓文章家和所谓雄辩家,是否一个人可以兼做的呢,倒很是疑问。诉于耳的人,易为音律所拘,诉于目者,又易偏于思想。假使有对于文辩二事,无不兼长者,则他一定是有着将这二事,全然区别开来,各各使用的特别能力的天才。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日。)
所谓怀疑主义者
一
波士顿的学者勃洛克亚丹的名著《摩那调舍支州的解放》的再版,隔了四十年之久,重行出世的时候,有一个批评家评论这本书,以为勃洛克亚丹是悲观主义者(Pessimist)。还说,在世上,真的所谓悲观主义者这一类人,实在很少有,所有的大概是居中的乐天家。要成为真的悲观主义者,是须有与众不同的勇气的。我想:这是至言。
凡悲观主义者,并不一定便是怀疑主义者。但这两者几乎是比邻的兄弟,倒是确凿的。而且要成为这彻底的Sketch-book(小品集子) ,也一样地很要些与众不同的智能和勇气。
二
有一天,约翰穆来去访格兰斯敦的隐居了。这是格兰斯敦从政界脱身,静待着逐渐近来的死的时候。穆来走进他的屋子里去,格兰斯敦正在看穆来的名著《迪兑罗》。他拿起这书来,说:——
“便是现在,你也还和做这本书的时候一样意见么?”
穆来默着点点头。
格兰斯敦放下那书,说道:——
“可惜。”
只是这样,他们两人便谈论别的事了。从热心的基督教徒的格兰斯敦看来,他对于几乎是第一挚友的穆来卿,至今还依然持续着壮年时代的无神论,并且赞叹着也是无神论者的迪兑罗的事,要很以为可惜,而且觉得凄凉,是不为无理的。
这故事,是穆来到了八十二岁,自己也已经引退的时候,对着去访他的朋友说的。在纠结在这英国的两个伟人的插话之中,含着我们寻味不尽的甚深的意义。
他们俩都是自由主义的战士;他们俩都是将伟大的足迹留在文化人类史上而后死去的人。而一个是以虔敬的有神论者终身,一个却毕生是良心锐敏的无神论者。现在是两个都不是这世上的人了;严饰过维多利亚女王的治世的两个天才,都已经不活在这世上了。
这样子,在隔海几千里外的异地,静想着这两个英国人的事,便会有很深的感慨,涌上心头来。
究竟,所谓Sketch—book者,是什么呢?
三
亚那托尔法兰斯的家里,聚集着两三个好朋友。这是他正在踌蹰着《约翰达克传》应否付印的时分。有一个忽然说了:——
“反对者说,你似的Sketch—book,是没有触着这样的神圣的肖像的权利的。这话还仿佛就在耳朵边。”
于是先前安静地谈讲着的法兰斯便蓦地厉声大嚷起来:——
“说是Sketch—book!说是Sketch—book!是罢。他们是就叫我Sketch—book的罢。他们以为这是最大的侮辱罢。但是,在我,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称赞了。
“Sketch—book么?法国思想界的巨人,不都是Sketch—book么;拉勃来(Rabelais)、蒙丁(Montaigne)、摩理埃尔、服尔德、卢南(Renan),就都是的。我们这民族中的最高的哲人,都是Sketch—book啊。我战栗着,崇拜着,以门弟子自居而尊崇着的这些人们,就都是Sketch—book啊。
“所谓怀疑主义者,究竟是什么呢?世间的那些东西,竟以为和‘否定’和‘无力’是同一的名词。
“然而,我们国民中的大怀疑主义者,有时岂不是最肯定底,而且常常是最勇敢的人么?
“他们是将‘否定说’否定了的,他们是攻击了束缚着人们的‘知’和‘意’的一切的。他们是和那使人愚昧的无智,压抑人们的癖见,对人专制的不恕,凌虐人们的惨酷,杀戮人们的憎恶,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战斗的。”
年老的文豪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了,他的脸紧张起来,而且颤动着。他接续着说:——
“世人称这些人们为无信仰之徒。但是,当说出这样的话之前,我们应该研究的,是轻率地信仰的事,是否便是道德;还有,对于毫无可信之理的事,加以怀疑,岂不是在真的意义上的‘强’。”
在这一世的文豪的片言之中,我们就窥见超越的人的内心的秘密。
怀疑,就是吃苦;是要有非常强固的意志和刀锋一般锐利的思索力的。一切智识,都在疑惑之上建设起来。凡是永久的人类文化的建设者们,个个都从苦痛的怀疑的受难出发,也是不得已的运命罢。
我们孱弱者,智力不足者,是大抵为周围的大势所推荡,在便宜的信仰里,半吞半吐的理解里,寻求着姑息的安心。
谁能指穆来的纯真为无信仰之徒呢?谁又竟能称法兰斯的透彻为怀疑之人呢?这两个天才,是不相信旧来的传统和形式,悟入了新的人生的深的底里的。但是,他们是在自己一人的路上走去了。所以,许多结着党的世人,便称他们为不信之人。如果这样子,那么,谁敢保证,无信仰之人却是信仰之人,而世上所谓信仰之人,却反而是无信仰之人呢?!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十日。)
闲谈
世间忙碌起来,所谓闲谈者,就要逐渐消灭下去么,那是决不然的。倒是越忙碌,我们却越要寻求有趣的闲谈。那证据,是凡有闲谈的名人,大抵是忙碌的人,或者经过了忙碌的生活的人。
听说,在西洋,谈天的洗炼,是起于巴黎的客厅的。人说,法兰西人为了交换有趣的谈话而访问人,英吉利人为了办事而访问人。巴黎的马丹阿培尔农的客厅,至今还是脍炙人口。这是有名的文人政客,聚在夫人的客厅里,大家倾其才藻,谈着闲天的。
在这样的闲谈里受了洗炼,所以法兰西语的纯粹,更加醇化了罢。
英国政治家的闲谈的记录中,也有一种使人倾慕之处。昨年物故的穆来卿,在做格兰斯敦第三次内阁的爱尔兰事务大臣,住在达勃林的时候,同事的亚斯圭斯,文人的来雅尔,来访问他。就在凤凰公园左近的官舍中,一直闲谈到深夜。其时是初秋,夜暗中微风拂拂之际罢。忽然,亚斯圭斯从嘴上取去雪茄烟,问道:——
“假如现在骤然要被流放到无人岛里去了,而只准有一个人,带一部或一作家的全集,那么,你带谁的书去呢?”
大家便举出样样的作家的名字来。亚斯圭斯却道:——
“我是带了巴尔札克(Balzac)的传记去。”
于是谈到巴尔札克的天才的多方面。穆来说,真的天才,倘做了伦敦的流行儿,便不中用了。于是还谈到无论是迭仪生,是渥特渥思,都离开了世间过活。裴伦(G. Byron)却相反,身虽在流窜的境地中,而心则常在伦敦的社交界,因此将作品的价值下降了。蔼里渥德(George Eliot)是每星期只见客一次的等等。
这时候,是穆来为了爱尔兰问题,正在困苦中的时候。他和这些远远地从伦敦来访问的友人食前食后闲谈之后,仿佛是得了无限的慰藉似的。
在十月二十五日的日记上,他这样写着:——
“晚餐前后约一小时,亚斯圭斯、来雅尔和自己,作极其愉快的闲谈。亚斯圭斯后来对吾妻说,从来没有那么愉快的谈天过。那时我们谈到穆勒和斯宾塞,还大家讲些回忆和轶话。谈话从我的心里流水似的涌出。一月以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气氛。而且因为晚餐,去换衣服的时候,忽然在自己的胸中,泛出了这些友而兼师的先导者的清白的人们的事,顷日来的政治上的重荷,便一时从肩上脱然滑下了。”
这一句,可谓简而道破了闲谈的价值。
没有闲谈的世间,是难住的世间;不知闲谈之可贵的社会,是局促的社会。而不知道尊重闲谈的妙手的国民,是不在文化发达的路上的国民。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十日。)
善政和恶政
对于人类社会的生活,要求平等的运动,是起源颇早的。即使不能一切平等,至少,单是我们的发挥能力的机会,愿得均等的希望,怀抱着的却很多。这更加上一层限制,是希求仅于我们在或一方面的活动,借了对于一切能力的公平的批判,得到评价。
我们是将文笔的世界,当作这样机会均等的社会的。我们是以为如沙士比亚,如巢林子,都和门第阅历无关,只仗了他的思想和文章,遗不朽的声价于文化史上的。然而,如果仔细地一检点,真是这样的么?假使沙士比亚所作的戏曲里,表现着可使那时的英国王朝颠覆的思想,可能够留存到今日不能?假使巢林子的文章,是否认当时的支配阶级德川氏的政治思想的,果能够印刷出来么?要而言之,文学者的声名,也不能和其社会的政治问题全无关系的。
据亚那托尔法兰斯所指摘,则如法兰西的文学者思想家视为最上的名誉的法国学士院的会员选定,乃全由政治底情实,和作品的价值无关。他更进而举出例来,以见历来之所谓文豪,几乎都借了政治的背景,以造成他的声价。他叫道:——
“朋友,从实招来罢,将那文学底声名,和作品的价值几乎无关的事。”
而他的列坐的朋友道:——
“这错处,是在法国学士院和恶政结了恶因缘。”
他就厉声说:——
“那么,请教你,恶政和善政的区别是怎样的?我想着。岂不是善政者,是同党的政治,恶政者,是敌党的政治么?”
一语道破,可谓讽刺彻骨了。我希望日本的善政论者们,玩味这文字的意味。
(一九二四年七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