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爱罗先珂童话集》①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鲁迅全集》━爱罗先珂童话集(鲁迅译)
目录
序
狭的笼
鱼的悲哀
池边
雕的心
春夜的梦
古怪的猫
两个小小的死
爱罗先珂童话集
俄国
爱罗先珂 作
本书所收童话十三篇:前九篇曾收入《爱罗先珂童话集》(一九二二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后四篇曾收入作者的另一童话集《幸福的船》(一九三一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最后附录的《忆爱罗先珂华希理君》一文,原为作者的日文著作《最后的叹息》(内容是一篇童话剧《桃色的云》和两篇短的童话)的“代序”。——编者。
Homarano
Ⅰ
Ekbruligis mi fajron en kor’,
in estingos nenia perfort’.
Ekflamigis mi flamon en brust’,
in ne povos estingi e mort’.
Ⅱ
Brulos fajr’ is mi vivos en mond’,
Flamos flam’is ekzistas la ter.
Mia nom’estas la homaran’,
Nom’de l’fajr’la homara liber’.
de la Aǔtoro.
序
爱罗先珂先生的童话,现在辑成一集,显现于住在中国的读者的眼前了。这原是我的希望,所以很使我感谢而且喜欢。
本集的十二篇文章中,《自叙传》和《为跌下而造的塔》是胡愈之先生译的,《虹之国》是馥泉先生译的,其余是我译的。
就我所选译的而言,我最先得到他的第一本创作集《夜明前之歌》,所译的是前六篇,后来得到第二本创作集《最后之叹息》,所译的是《两个小小的死》,又从《现代》杂志里译了《为人类》,从原稿上译了《世界的火灾》。
依我的主见选译的是《狭的笼》、《池边》、《雕的心》、《春夜的梦》,此外便是照着作者的希望而译的了。因此,我觉得作者所要叫彻人间的是无所不爱,然而不得所爱的悲哀,而我所展开他来的是童心的,美的,然而有真实性的梦。这梦,或者是作者的悲哀的面纱罢?那么,我也过于梦梦了,但是我愿意作者不要出离了这童心的美的梦,而且还要招呼人们进向这梦中,看定了真实的虹,我们不至于是梦游者(Somnambulist)。
一九二二年一月二十八日,鲁迅记。
狭的笼
一
老虎疲乏了……
每天每天总如此……
狭的笼,笼里看见的狭的天空,笼的周围目之所及又是狭的笼……
这排列,尽接着,尽接着,似乎渡过了动物园的围墙,尽接到世界的尽头。
唉唉,老虎疲乏了……老虎疲乏极了。
每天每天总如此……
来看的那痴呆的脸,那痴呆的笑声,招呕吐的那气味……
“唉唉,倘能够只要不看见那痴呆的下等的脸呵,倘能够只要不听到那痴呆的讨厌的笑呵……”
然而这痴呆的堆,是目之所及,尽接着,尽接着,没有穷尽,渡过了动物园的围墙,尽接到世界的尽头;那粗野的笑声,似乎宇宙若存,也就不会静。
唉唉,老虎疲乏了……老虎疲乏极了……
老虎便猫似的盘着,深藏了头,身体因为嫌恶发了抖,想着:
“唉唉,所谓虎的生命,只在看那痴呆的脸么?所谓生活,只在听那痴呆的哄笑的声音么?……”
从他胸中流露了沉重的苦痛的叹息。
“喂,大虫哭着哩,”看客一面嚷,一面纷纷的跑到虎槛这边来。虎的全身因为愤怒与憎恶起了痉挛,那尾巴无意识的猛烈的敲了槛里的地板。
他记起他还是自由的住在林间的时候,在那深的树林的深处,不知几千年的大树底下,饰着花朵的石头的神祇来了。人们从远的村落到这里来,都忘却了他在近旁,跪倒在这石头的神祇面前,一心不乱的祈祷。
时时漏出叹息来,时时洒泪在花朵上,这泪混了露水,被月光照着,可难解,夜明石似的发光。或者充满了欢喜在花上奔腾,或者闪闪的在叶尖耽着冥想,而且区别出人的泪和夜的露来,在那时的他是算一种心爱的游戏。
有一夜,他试舐了落在石神祇面前的宝石一般神异的闪烁着的人间的眼泪了。他那时,还没有很知道在神祇之前,人们的供献中,无论比宝石,比任何贵重的东西,都不能再高于眼泪的供献。因此他只一回,但是只一回,舐着看了,于是就在这一夜,他被捉住了。他以为这是石神祇的罚。
现在一想到,虎的胸脯便生痛,痛到要哭了。他也学那人类在石神祇面前,虔诚的跪着祈祷这模样,向了石神祇,跪下叫道:
“神呵,愿只是不看见那痴呆的脸呵,愿只是不听到那痴呆的笑呵……”
这其间,不知什么时候,那痴呆的笑声已经渐渐的远了开去,低了下去,春梦似的消在幽隐里,老虎侧着耳朵听,在他耳中只听得清凉的溪水的微音,而且要招呕吐的人类的臭味,也消失了,其中却弥满了馥郁的花的香气。
老虎愕然的睁开着眼睛,张皇的四顾。
谁能想像这老虎的欢喜呢。觉得窘迫的笼中,人类的痴呆的影子,此刻全都不见了。他睡在不知几千年的大树底下的饰着花朵的石神祇面前。人的眼泪,还是映着月光,神奇的在花上闪烁。
现在才悟得,当想舐泪珠的时候,他便睡着了。
“阿阿愉快,一切全是梦,唉唉好高兴呵。”
老虎跳起来,尾巴敲着胁肋,在月光中欢喜的跳跃奔走,那胸膛里满了自由,那身体里,连到细小的纤维也溢出不可思议的力,凛凛的颤动。
阿阿愉快,我只以为狭的笼和人类的痴呆是真实的,却也不过一场可厌的梦罢了,但无论是梦是真,可再没有别的东西比笼更可厌。
“只有这一点是真实,只这一点,我便是到死也未必忘却的。”一面说,老虎并无目的的在树林间走。
二
忽而跳,忽而走,在草地上皮球似的翻腾,或则辗转,老虎已自不知经过了多少里了,待到或一处,正要走出大平原去的时候,他嗅到异样的气味,急忙立定了,他的巨大的鼻子,因为要辨别这气味,哆嗦的动了。
“哦,是羊哪,什么近处该有羊在那里……
但是,仿佛觉得久违了似的……”
一面说,老虎暗暗地藏着足音,将羊臊气当作目标,在高的草莽中匍过去。
暂时之间,他前面看见高峻的围墙,而且渐听得圈在那围墙里面的羊的懵懂的声息。这样的围墙,老虎是已经见过几百遍的罢。而且,几百遍跳过了这样的围墙,捕过羊与小牛的罢。但今夜,一见这围墙,虎的心里却腾起了不可言说的愤怒的火焰了。
“笼,狭的笼……”
他说着,疾于飞箭的扑上去。吐出比霹雳更可怕的咆哮。用了电光一般的气势,径攻这围墙。被那非将一切破坏便不罢休的大风似的,他的足一掊击这用大柱子坚固的造就的围墙便如当风的蛛网一般摇荡起来。一刹时,那茁实的粗壮的柱子,仿佛孩子玩的积木的房屋似的,一枝一枝的倒下去,两三分间,高峻的围墙便开了一个通得马车的广大的门。
“喂,羊们。可爱的兄弟们。到自由的世界去。快出笼去呵。”他一面雷也似的吼,一面仍接续着围墙的破坏。但怕得失神的羊群,却在墙角里挤作一堆,毫不动弹,只是索索的抖。老虎以为从羊群看来,似乎再没有比自由世界更可怕,于是烈火般怒吼起来了。
“喂,人类的奴隶,下流的奴隶们。不要自由么?狭的笼比自由的世界还要舍不得么?下劣东西。”
他说着,攻进了发抖的羊群中间,从一端起,用了他的强力的足,一匹一匹的提了摔出围墙外面去。
虽然如此,那放出外面的羊,却发出一种仿佛用了钝的小刀活活的剜着肚肠似的,凄惨的哭声,又逃回原地方来了。牧人和守犬,却被这情景吓住了,只是惘然的拱着手看,但元气渐渐恢复转来,要打退这老虎,便一齐来袭击。两三粒枪弹打进了老虎的身中,犬群发出可怕的嗥声,摆好了伺隙便咬的身段。
“羊呵,你们才是下流的奴隶,你们才是无法可想的畜生哩。比愚昧的狗还要下等的东西。你们才是永久不得救的!”
老虎吐血似的独自说,只五六跳便进了树林。于是那形相随即不见了。蹲在石神祇面前,他舐着伤痕,而且哭着。
“唉唉,但愿只是不听到那凄惨的声音……”
他塞住两只耳朵,祈祷石神祇。
“只是不昕到那可怕的声音……那一直响到世界尽头的凄惨的奴隶的声音……”
他哭着。
三
老虎经过了拉闍 的壮观的别馆的旁边。他动身向着喜马拉牙的嶮峻的山,作长路的旅行的时候,在孟加拉未加斧钺的郁苍的森林和荒野中,来往奔驰的时候,他在这别馆前面,已经走过好多回了。对于那高的石墙和深的濠沟,他常给以侮蔑的一瞥。
然而,这一回刚到别馆前面,老虎却仿佛被魔鬼攫住了似的,突然在濠端立定了。心脏的动悸很剧烈,呼吸也塞住了。
“笼,又是狭的笼……”
宏壮的别馆里,拉的二百个美人花一般装饰着,在那里度着豪侈的生涯。
走过这别馆的村人们,不知怎样的羡慕着那些女人的生活呢。年青的女儿们,当原野的归途中,许多回伫立在濠沟的树影里。而且背着草笼,反复的揣想着那奢华的却又放恣的生活,直待走到伊的穷乏的茅庐。然而怎的呢?老虎现在觉得明明白白地听到那美的女人们仰慕自由的深的叹息了。
他轧轧的切着牙齿。
他前面,看见石墙围着的别馆的高壮的屋顶,在树缝里,映了强烈的太阳,黄金似的晃耀;墙外是锁链一样,绕着深的二三丈的濠沟。
老虎是从小便嫌憎人类的。从很小的时候,从还捧着他母亲的乳房的时候,但虽如此,现在却连自己也不能解,一想到那高的石墙围着的女人们,他的心便受不住的突突的跳,那呼吸也塞住了。
他巡视了别馆两三回;他刚在大的铁门前面,惘然的看那从濠的那边曳起的长桥,便听得大路上有人近来了。
老虎跳进丛莽里,将身体帖着地面,等待人类的到来。停了一会,许多侍从环绕着的华丽的行列,从树木间通过了。在行列的中央,看见奴隶抬着的美丽的帖金的肩舆。两三乘。一乘是拉闍的肩舆,一乘是拉闍的妙龄的第二百零一位新夫人的肩舆。没有知道丛莽阴里躲着的老虎,静静的过去了。老虎看见了拉闍的燃着欢乐之情的愉悦的脸,而且也看见了从头到脚裹着宝石和绮罗的拉闍的第三百零一位新夫人,然而颜面遮了面幕,他却没有见,只看见美而且柔的春天似的蔚蓝润泽的眼,美丽的生光。一见这眼:老虎禁不住栗然了。
“我确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眼的,确乎。那优美的,悲哀的,因为恐怖而颤抖的眼……”
“哦,有了。确乎是的。”
老虎悲哀的笑了。这眼,和老虎捉过许多回的鹿的眼,是完全相象的。
老虎凄凉的笑了。
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拉闍的行列已经走到别馆这边去。长桥徐徐的放下,大的铁门开开了。将脸藏在这门的面幕后边的拉阁的二百夫人们,含着笑迎接这两人。
然而,桥便曳上,门便关闭了,虎的耳朵中,只听得下锁的大声长久的长久的响。
太阳跨过了西方的山,看不见了。豺犬的吠声来告人夏夜的将近。别馆的屋顶在树木深处溶入暮霭里,老虎仿佛受了石墙的蛊惑一样,茫然的伫立在濠沟的旁边。
老虎也有做不到的事。这二三丈阔的濠沟和那高的石墙,谁能够跳过去呢?
老虎叹息了。
“唉唉,老虎也有做不到的事……”
正对面有些声音,有谁逃着,有谁赶着。老虎睁了眼向着石墙那边看。这上面忽然现出面幕盖着脸的美眼睛的妙龄的女人。伊还穿着结婚的衣装,跣足立在石墙上。伊的袅娜的身躯充满了恐怖在晚烟中发抖;老虎很懂得,这全如鹿被老虎所逐似的。
伊想跳到濠沟里,但当伊将跳的时候,伊的眼突然遇到了立在对岸的看定伊的闪得奇异的眼。伊本能的一退后。这瞬间,后面奔来的拉闍便捉住伊,老虎衔鹿一般,硬将伊带走了。
虎耳里只留下伊的绝望的微声。一听到这声息,老虎便忘却了一切,全身火焰似的燃烧,栗栗的颤抖了,他出了全力忘其所以的跳下濠沟去。两三分时之后,他攀上石墙如一匹极大的猫。于是不久,他在墙头出现了。在这里立了片时,他便消失在拉闍的庭园里。
这地方已经一切都寂静。只是喷泉的清凉的声音。只是花的低语……虎的心逐渐沉静了。他暂时站住,嗅着什么似的,使鼻子翕翕的动。
弥满了花香的夜气,茫漠的漂流,觉得消融了人类的臭味。老虎深吸了这香气两三次,这才分别出正在寻觅的香来。他全不出声的上了宽阔的廊沿,窥向天鹅绒的帷幔里。广大的华丽的房屋里,没有一个人,老虎偷偷的进去,再看一回这房屋。空旷的屋,因为壮丽的器具和宝石的光气,满着奇妙的光辉。靠近廊沿,放在云石台上的大玻璃匣中,金鱼正和月亮的光线相游戏。屋的一角里,金丝雀在豪华的笼的泊木上,静静的睡眠。老虎一见这,忘却了一切,又复怒吼起来了。
“笼,又是狭的笼……到处都是笼。”
老虎轻轻一跳,到了鸟笼的近旁。
“金丝雀呵,快出去,外面去罢,飞到自由的世界去。那美丽的树林浴着月光,正在等你呢。”一面说,老虎将一足轻轻一扑,便打破了这笼的一半了。金丝雀吃了惊,抖着身子,逃向笼的最远的角落里,想躲起来,拍拍的鼓翼。
“我是给你自由的。快飞出这狭的笼去。快飞到自由的世界去……”
但似乎在金丝雀,是再没有比自由更可怕,再没有比自由世界更不安的吓人的东西了。
“人类的下流的奴隶。下劣东西。不要自由么?”
老虎将一足伸进笼中,抓住了拍拍的金丝雀,扯出外面来。但到了外面的金丝雀已经不呼吸了。老虎将小死尸托在掌上,暂时就月光下茫然的只是看。
“虽然是奴隶,却可爱哪。而且美呢。……”
然而似乎忽而想到别的事了,他将死了的冷的金丝雀放在屋正中最亮的处所,又轻轻的跳到金鱼这边去,他由月光透了水看那玻璃匣里的金鱼。
金鱼张开大口。一口一口的吃着映在水中的月,时时一翻身,显出肚子,和月光游戏起来。
虎眼中露出同情之色了。
“可怜的小小的金鱼呵,
我带你到广而且美的恒河去罢。在那里是流着更干净的水。我带你到广大自由的无限的海里去罢……在那里是浮着更美的月亮。同到这自由的美的世界去罢……”
但金鱼吓得沉下去了;似乎在金鱼,是再没有比美的恒河更可怕,再没有比广大自由的海更不安的吓人的东西了。
“奴隶,又是人类的奴隶,到处都是奴隶。”
老虎将右侧的前足伸下水里,想去捉金鱼,然而金鱼却嘲笑他似的,毫不费力的滑出他足外去,老虎愤怒了。用后足坐着一般的直立起来,两个前足都浸在水中,要捉金鱼,泼削泼削的搅着水。
虽然这样,金鱼却箭似的从足间巧妙的滑出了。
“畜生,人类的奴隶!”
老虎很愤怒,更厉害的搅水,因这势子,玻璃匣失了平均,一声很大的声响,落在地板上了。被这声响吃了惊的虎,便本能的跑到门口去。不出二三分时。从屋的深处,忽然掣开了帷幔,跳出右手拿着手枪,只穿寝衣的拉闍来。奋然的飞奔前来的拉闍的眼和怒得发抖的虎的锐利的眼,一刹那,只一刹那,对看了,……
尖锐的手枪声,连别馆的根基都震动了的虎吼。人类恋慕生命的最后的呻吟。
于是又接着印度之夜的不可思议的寂静。
只是喷泉的清凉的声音,只是花的低语……而壮丽的大厦的地板上,浴着月光,金鱼泼剌的跳着,拉的二百零一个女人们,连呼吸的根也停着。
四
老虎睡在森林深处的神祇前面,舐着胸间的深伤。胸脯、足、全体,无不一抽一抽的作痛,但他已经不愿意哭了;他只露出痛楚的深的太息。他并没有向石神祇祈祷,要治好他胸间的伤,他单是装着忧郁的脸,沉没在思想里。他已经不愿意象人类一般,向石的神祇求救了。
印度的夏夜又近了晚间,用那黑的外套静静的掩盖了一切。豺犬的远吠来报告他的来到了;虎也想睡,而远地里听得禽鸟的带着忧虑的声音。这不平安似的夜的寂静,使老虎难于平心静气的睡觉。他抬起头来,耸着耳朵,看定了前方。
“什么呢?许是人罢……”
哦,大约又有谁来祈祷了……阿,还不止一个人。
几个呢?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呵,了不得。来的多着哩。”
他忧愁似的要辨别出气味来,使鼻子凛凛的动。
“阿,也有认识的在里面,是谁呢?”
不是猎人的及谟……
也不是樵夫的阿难陀……
也不是托钵和尚的罗摩……哦,是了。象鹿的女人么?呀,也有拉闍的气息……
不要胡闹,将他的头本已打作四片了的……确乎是打作四片的了。
还有婆罗门在里面。一个两个……究竟什么事呢。
哦,秘密的组织又是将活的女人和棺木烧在一处么?未必便是那象鹿的女人和拉闍的棺木烧在一处罢。”
他抖着说。
“这却不许的无论怎样,只这象鹿的女人是。”
他躲在丛莽的阴影里探着动静。正在这时候,相反的方面起了一阵静凡,将新的气息,通过林木送到虎的鼻间来了。
“那究竟是什么呢?”
他翕翕的动着巨大的鼻子,很注意的要辨别这气息。
“阿阿,又是人类么?
也有火药气。哼,印度土兵么?
还有白种人许是官……
危险,似乎就要围住这地方,不给谁知道……
究竟想要怎样呢,仿佛就要捉谁似的……
未必要打猎罢。来的好多呵……
也许有百人以上哩。”
婆罗门引导着的,二三十人的壮观的葬式的行列,停在石神祇面前了,但是婆罗门以及伴当的人们,都似乎有所忌惮,怯怯的,竭力的要幽静,而且都露出恐怖的颜色,慌慌张张的看着近旁。象鹿的女人也将忧愁似的眼光射向树林里。这在老虎,也分明感得;伊仿佛等着什么人,想有谁快来,将伊救出婆罗门的手里去。
“等着我罢,没有知道我便在这里……
叫我出林去呢。”
老虎的心喜欢……老虎欣然的笑了。
奴隶们动手做起事来,不到十分时,美的森林中央便成了一坐高的柴木的山。然而象鹿的女人还在祈祷。这悲哀的祈祷似乎没有穷尽。婆罗门和别的人们都焦急了。
“赶紧罢,赶紧罢,圣火等着你呢,提婆等着你的灵魂,等着你的清净的灵魂呢。”
奴隶们将壮丽的金饰的拉闍的棺材静静的放在柴木上。然而象鹿的女人还在祈祷,没有忙。伊用了绝望似的眼,透过了印度的夏夜叫着谁。老虎欣然的笑了。
婆罗门的小眼睛,针似的在骨出的脸上,锋利的发光。
“赶快罢,赶快罢,
摩呵提婆等着你的最后的清净的牺牲,等着你对于丈夫尽了最后的义务。”
奴隶们执着蛇舌一般通红的烧着的炬火,等久了婆罗门的号令,点火于柴木的山。
象鹿的女人向林间一瞥,伊最后的眼,被两个婆罗门几乎强迫的引上柴木的山去,在微风飘动的面幕底下,老虎分明看见伊的比面幕更加苍白的容颜。
婆罗门开始了异样的祈祷;奴隶们四面点起火来。
稀薄的烟如最后的离别的叹息一般,静静的升上夜的空中去。
老虎已经忘却了一切,便想跳到人中间去了。然而这刹那,却有直到这时候,谁也没有留心的红的军队,箭似的从四面飞到葬地这边来。婆罗门的脸和那伴当的脸,一见这印度士兵,便化成恐怖,都站住了。而且象鹿的女人的满心欢喜的呼声,仿佛到那远的喜马拉牙山也还发响。
这呼声,便短刀似的穿透了老虎的心胸了。
“并非我,是等着白人。”
他用两足抱了胸膛,使他不至于痛破……他用两足按了胸膛,使他不漏出悲哀的痛苦的叹息来。白人挥着异样的纸片,发了什么号令,于是忽然将象鹿的女人带下柴木,抱在自己的胸前。一见这,婆罗门的眼是闪电一般发光,而虎的心胸是拆裂似的痛。
不知道因为恐怖呢还是愤怒,婆罗门全身发着抖,高擎了两手,大叫道:“印度的神明,伊古以来守护印度国的神明众。今以无间地狱之苦,诅咒离叛诸神明的这女人!”
那伴当们都谷应似的复述道:“诅咒这女人!”
“诅咒爱印度之敌,爱印度的国民之敌,离叛了服役于印度诸神明的我辈的这女人!”
伴当们都一齐叫道,“诅咒这女人!”
听了诅咒的话,象鹿的女人颤抖了,然而白人愈听诅咒。却愈将发抖的女人紧抱到自己的胸间去。因为得胜而闪出喜色的白人的脸,凑近了象鹿的女人的脸了;而且老虎觉得听到了恋爱的言语。
于是拉闍的棺被奴隶抬着,婆罗门和那些伴当被军队带着;象鹿的女人抱在白人的手里,仿佛夏夜的梦,毫无痕迹的消灭了。
只有稀薄的烟如最后的叹息一般,微微的舞上空中去。
五
老虎跳起来了,那胸脯是受不住的痛,那胸脯是燃烧着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到现在未尝感着过的苦痛的热情。他不出声音的,不使石神祇看见,也不使有人留心,静静的在高的草莽里匍过去,去追蹑那夏夜的梦一般的消去了的人踪。印度的夏夜是悄悄的深下去了,不知几千亿的树林的叶片们,浴雨似的浴着月光,都入了深沉的酣睡。
突然听得有谁的尖利的叫声,破了夜之寂寞了,接着是枪声两三发,人们的动摇。暴风一般飞过树阴中的黑的影。于是那不可思议的夜之寂寞又复连接起来。
老虎暗暗地出了平原,那路上还看见微温的血迹,他从旁一瞥石神祇的脸。
“不妨事,什么也不知道,便是知道也没有什么大干碍,不过少了一个白人。”
他自己说着,又隐在丛莽的阴影里;但便是他,却也没有再到石神祇面前睡在那花上的勇气了。印度的夏夜以黑外套掩盖一切,很安静。
豺犬的远吠来通知到了夜半了。
忽而破了夜的黑外套,从林中到石神祇面前,来了那象鹿的女人,雪白的面幕拖在后边,那毫无血色的苍白的脸上披着头发。那美的润泽的眼正如失望的象征,伊的纤柔的手里闪着锋利的银装的匕首。
跪在石神祇面前,伊想祈祷了,然而一切祈祷,一切祈祷的话,伊便是一句也忘却了。
这被月光照着的,将祈祷的话便是一句也忘却了的象鹿的女人的脸,石神祇定是永远不忘的罢。即使一句也好,伊要想出祈祷的话来。然而无效,因为那祈祷的话,在伊是便是一句也忘却了。
“我是为国里的诸神明所诅咒的,我是违背了圣婆罗门的意志的。我爱了印度的敌人,印度诸神明的敌人。在我只剩了到地狱里去的路。”
伊手里的银匕首,明晃晃的闪在伊的胸前。
老虎如自己的胸脯上中了利刃似的叫喊起来。而且跳出丛莽中,他用一足举起那倒着的象鹿的女人的头来看。他从伊胸前拔出匕首来看……石神祇是先前一样的立着。向这神祇作为最后的供献的,女人的胸中的血,滴在花朵上。老虎看着渐次安静下去的女人的脸而且想。
他这才分明悟到,人类是被装在一个看不见的,虽有强力的足也不能破坏的狭的笼中。一想到笼,老虎又愤怒了。
“人才是下流的奴隶,人才是畜生,但是将人装在笼里面,奴隶一般畜生一般看待的,又究竟是谁呢?”
他从旁一瞥石神祇的脸。
“不,不是那东西,那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那么,谁呢?……”
“落在花上的血点,和了露水,映着月光,不可思议的宝石似的晃耀。”
“奴隶的血很明亮。红玉似的。
但不知什么味。
就想尝一尝……”
他又从旁一瞥石神祇的脸。
“不妨事,不知道的,只尝一滴——只一滴……”
他悄悄的要尝那落在花上的宝石一般发光的奴隶的血去。
这其间,宝石一般发光的血,石,石的神祇,都渐渐的远离了去,溪水的清凉的小流,不知几千年的大树的低语,都渐渐的变成人声了。消融心神的花香,不知什么时候变了要招呕吐的人类的群集的臭气了。
老虎睁大了眼睛向各处看,他盘着睡在狭的笼里面。向这笼的前面看,旁边看,目之所及都是狭的笼,以及乌黑的攒聚着的痴呆的脸,此外再不见一些别的东西了。老虎失望似的怒吼起来。
“狭的笼和人类的痴呆的脸,也终于是事实……”
看客喧哗着,大得意的喝采道:“大虫吼哩,大虫起来哩。”
老虎跳起身,用全力直扑铁阑干,但他的足已经没有破坏铁阑的力量了。
他又发出可怕的呻吟,重行跳起,而且将自己的头用力的去撞铁阑干,浴了血倒在槛里的地板上。
当初吓得逃跑了的看客,又挤到虎槛这边来,高兴的笑。
“唉唉,那痴呆的脸,那痴呆的下流的笑声……”
老虎闭了眼睛。
于是在自己面前,再忆出一回石神祇的形象来。
“石的神祇呵,
将这血献给你,作为最后的供献。
但愿只是不看见那痴呆的脸,
但愿只是不听到那痴呆的下流的笑……”
这是对于印度的石神祇的,印度的虎的最后的祈祷。
这其间,痴呆的笑声渐渐远离了去,变为印度夏夜的低语了。
人类的群集的臭气,渐渐的变了印度原始森林的香。然而虎,已经不因为看那自己所爱的美的空地,石的神祇,不知几千年的大树,宝石一般不可思议的发光的奴隶的血,再睁开眼睛来。要睁开眼睛,在他已经没有这勇气了。
鱼的悲哀
一
那一冬很寒冷,住在池里面的鱼儿们,不知道有怎样的窘呢。当初不过一点结得薄薄的冰,一天一天的厚起来。逐渐的迫近了鱼们的世界。于是鲤鱼,鲫鱼,泥鱿等类的鱼儿们,都聚在一处,因为要想一个防冰的方法,开始了各样的商量,然而冰的迫压是从上面下来的,所以毫没有什么法。到归结,那些鱼们的商议,除了抱着一个“什么时候会到春天”的希望,大家走散之外,再没有别的方法了。所有的鱼儿们,便都悄悄的回到家里去。
那池里面,住着鲫鱼的夫妻,而且两者之间,已有了一个叫作鲫儿的孩子。鲫儿在这夜里一刻也不能睡,只是“冷呵冷呵”的哭喊着。然而在池底下,是既没有火盆,也没有炬;既不能盖上五条六条暖和的棉被去睡觉,也不能穿起两件三件的棉衣服来的。鲫儿的母亲毫没有法子想,窘急得不堪,只好慰安鲫儿道:“不要哭罢,不要哭罢,因为春天就要到了。”
“然而母亲,春天什么时候才到呢?”鲫儿抬起泪眼,看着母亲说。
“已经快了。”母亲便温和的回答他。
“这怎么知道的呢?”鲫儿说,看着母亲的脸,有些高兴起来了。
“因为每年总来的。”母亲说。然而鲫儿却显出忧愁似的颜色。问道:
“然而母亲,倘若今年偏不来,又怎么办呢?”
“没有那样的事,一定来的。”母亲抚慰似的说。
“但是,母亲,为什么一定来?”鲫儿想象不通的问,母亲却不再说什么话,默着了。
“但是,母亲,鲤公公曾经说:‘倘若春天有一回不到来,大家便都死了。’这是真的么?”鲫儿又讯问说。
“这是真的呵。”
“那么,母亲,‘死’是什么呢?”
“那就是什么时候总睡着。你的身子不动弹了,怕冷的事要吃的事都没有了,并且魂灵到那遥远的国里去,去过安乐的生活去了。那个国土里是有着又大又美的池,毫没有冬天那样的冷,什么时候都是春天似的温和的。”
“母亲,真有这样的好国土的么?”鲫儿又复有些疑心似的,仰看着母亲的脸问。
“哦!有的。”母亲回答说。
“那么,母亲,赶快到那个国土去罢。”鲫儿这样说,母亲便道:“那个国土里,活着的时候是不能去的呵。”鲫儿又有些想象不通模样了,问道:“为什么活着的时候不能去呢?母亲,认不得路么?”母亲说:“是的,我不认得路呢。”那么,寻路去罢,快快,赶紧去。”鲫儿即刻着起忙来。
“唉唉,这真窘人呵,”母亲吐一口气说:“没有死,便不能到那个国里去,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那么,赶快死罢,快快,赶紧快。”
“说这样的话,是不行的。”
“便是不行,也死罢。快点,因为我已经厌恶了这池子了。”鲫儿全不听父亲和母亲的话,只是纠缠着嚷。因为这太热闹了,邻居的鲤公公吃了惊,跑过来了而且问道:“哥儿怎么了呢?”母亲便详细的告诉了鲫儿嚷着要死的事。于是鲤公公向鲫儿说:“哥儿,鱼到这池子里来,并不是为了专照自己的意思闹。是应该照那体面的国里的神明爷所说的话生活着,游来游去的。”
“公公,那神明爷怎么说,”鲫儿问。
“第一,应该驯良,听从父亲母亲和有了年纪的的话。其次,是爱那池里的大哥们和陆上的大哥们,并且拼命的用功,成一条体面的鱼。那么办去,那个国土里的神明爷便会来叫哥儿,给住在那好看的大的池子里面的罢。”老头子说。
从这时候起,鲫儿便无论怎么冷,无论怎样饿,也再不说一句废话,只是嬉嬉的笑着。等候那春天的来到了。
二
春天到了,鲫儿一样的诚恳贤慧的小鱼,池里面和邻近的河里面都没有。而且鲤鱼哥哥们和泥鱿姊妹们,也是爱什么都比不上爱鲫儿。鲤鱼哥哥们和泥鱿姊姊们虽然都比鲫儿年纪大得多,但因为鲫儿很贤慧,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总是一起到各处去游玩。因为是春天了,细小的流水从四面八方的流进池里来。因此无论是山里,林里,树丛里,田野里,随便那里都去得。鲤鱼哥哥们便将鲫儿绍介给山和林里的高强的先生们。这些先生们中,有一位称为兔的有着长耳朵的和尚。这和尚,是一位很伟大的和尚,暗地里吃肉之类的事,是一向不做的,也有从别墅里回来的黄莺和杜鹃等类的音乐的先生们!还有长着美的透明一般的翅子的先生们,因为鲫儿好,也都非常之爱他。并且将地上的世间的事,各式各样的说给鲫儿听。而鲫儿最爱听的话,便是讲人们。那谈话里说:“名叫人类的哥哥们,是最高强最贤慧的东西。”对于这一事,是大家的意见都一致的也说:“自然,山上的政治家的狐狸,艺术家的猿婶母,鹦哥的语学家,鸟的社会学家,天文学家的枭博士,高强固然也高强,但比起人类的哥哥们来,到底赶不上。”
有的又说,“人类的哥哥们虽然比陆上的哥哥们走得蠢,但是不特会借用马的脊梁桥,还造出称为自动车呀,电车呀,汽车呀,自转车呀的这些奇妙的东西来,坐在上面走,比别的还快得多呢。游泳的本领,并不很高,飞在空中是丝毫不会的,然而人类的哥哥们却做了很大的火鱼,大的翅子的鸟,坐在这上面,在水上自由的游泳,在空中自在的飞翔。人类的哥哥们可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呵。”鲫儿遇到这类的话,便听得不会倦,几次三番的重重说,而且愈是听,便愈是不由的想要见一见所谓人类了。
三
那春天实在很愉快。从早晨起,黄莺和杜鹃这些音乐的高强的先生们便独唱,蜜蜂的小姐们和胡蜂的姑娘们是合唱,胡蝶的姐儿们是舞蹈。到晚上,青蛙堂兄的诗人们便开诗社,开演说会,一直热闹到深夜。这些集会里,鲫儿也到场,用了可爱的口吻,去谈“那个国土”的事。
“倘若我们大家个个都相爱,快乐的生活起来,便可以到那更好的更美的国土里去的。那个国土里,没有缺少粮食的事,没有寒冷的事,也没有不顺手的事。鱼也能在地上走,能在天空里飞,鸟也能在透明的水里面进出。和鱼们一起游泳的。”鲫儿常常这样说。而且不多久。这“那个国土”的事,便成了音乐的作曲的材料,舞蹈的动作,演说和歌诗的资材。于是连那些苍蝇蚯蚓水蛭之流的靠不住的东西,也都谈起“那个国土”的话来了。
到黄昏,远远的教堂里的钟一发响,鱼的哥哥们便浮到水上,蛙的堂兄们便蹲在岸上,蝴蝶的姊妹们便坐在花上,都静静的倾听这晚钟的声音。
这钟声,正是人类的哥哥们,为了自己的小兄弟们的那住在树上的鸟,浮在水里的鱼,宿在花中的虫而祈祷,祝他们平和快乐的过活呢。于是鱼和蛙和黄莺,也都祷告,愿人类的哥哥们也都幸福的过活。这祷告,带着花朵的美丽的香,和黄昏的金色的光,静静的升到“那个国土”的神明那里去。
那在远地方的教会里,有着一位哥儿,那哥儿也如鲫儿一样。又贤慧,又驯良,所有的人们都称赞。小狗哥哥也极爱这哥儿,每逢来喝池水时候,往往提起哥儿的事,鲫儿久听了这些话,也渐渐的爱了这哥儿,想要和他见一回面,极亲热的谈谈心了。
四
或一时,池旁边很喧闹。鲫儿不知道甚么事,出去打听时,却见蛙的堂兄们轩着眉,耸着肩,兴奋之极了,阁阁阁阁的吵架似的说着话。鲫儿试问是什么事呢,却原来就是刚才兔和尚仍如平日一样的坐着禅,正在梦中的时候,那教会里的哥儿便走来,撮住兔和尚的长耳朵,捉了带回家去了。
都愕然,在这里茫然的相视,无所适从的慌张,其时又飞到了燕婶母,来通知一件骇人的事,是就在此刻,哥儿又捉了黄莺去了。黄莺因为想造一个不知什么歌的谱,刚在热心的用功,便被捉去了。而且这一夜,恰是十五的夜,蛙的堂兄们以为时世虽然这样不安静,但如并不赏月,却去睡觉,对于月亮颇有失礼的心情,于是依旧登了山,在那里开诗社。这时候,哥儿又跑来,捉了一个最伟大的诗人逃走了。
堂兄的诗人们很惊骇,这晚上所做的诗都忘却了。这一晚,池里面无论谁,都没有一合眼,只是谈着各种的话,一直到天明。而且一到天明,大家便立刻都出来,开一个大会,商量对于哥儿这样的胡闹,应该想一个什么:方法的事。
在这会议上,鲫儿是跟了父母来出席的。鲫儿仿佛觉得世间很黑暗,似乎什么都莫名其妙了,鲫儿问父亲说:“为什么,哥儿做出这样的事来呢?”父亲道:“在地上的人类的哥哥们,高强固然高强,但常常要做狡猾的事。而且这世上,是再没比人类的孩子们更会狠心的胡闹的了。过几时,那些孩子们还要拿了钓和网,到这边的池上来,种种恶作剧,给我们吃苦哩。”鲫儿忧愁似的,慌忙又问他父亲说:“孩子们做了这样的事,怎么能到‘那个国土,去呢?可有什么搭救他们的方法么?”问的话还没有完,从陆地上,胡蝶姊姊象被大风卷着的一片树叶似的,慌慌张张的飞来了。那脸已经铁青,翅子和触角都吓得栗栗的发着抖。大家围上去,问是怎么了呢?胡蝶姊姊好容易略略定了神,这才坐在花朵上,说出话来了。那是这样的事:
这早上,天气非常好,恰恰闲空的胡蜂们,便忽然来约去看花,到了牧师的庭园里。春天正深了,这庭园中,红的白的和通黄的花,无论在庭树间,在花坛上,都缭乱的开着,花蜜的浓香,仿佛要渗进昆虫们的喉咙里似的流了进来。胡蜂们因为太高兴了,便忘却了怕这现在的世间的忧愁,或歌或舞的玩耍,不料又来了那照例的牧师的哥儿,突然取出小网,将许多同伴捉去了。
这新消息,使这日里的会议更加喧闹了,样样的议论之后,那结果,是待到黄昏,听教会钟鸣,人类的哥哥们开始祷告的时候,就请金色的胡蝶姊姊到教会去,对人类的哥哥们说了分明,请他们劝止了哥儿的胡闹。
黄昏到了,聚在这里的动物们,却都放心不下,不能回到自己池中的洞穴里和巢上去。默默的,定了睛互看着各人的脸。心底里只是专等那金色的胡蝶姊姊的回来。
不多久,金色的胡蝶姊姊回来了,一看见悄然的那脸,聚在这里的大众便立刻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从荷梗上抽出来的曼陀罗华似的,很不稳定了。而且谁也不说什么话。
“一切都是诳呵,”没精打采的坐在花上的胡蝶姊姊说。“我们是无论怎样,总不能到‘那个国土,里去的。”听了这话,大家都骇然了,根究说:“为什么不能去呢?”却道:“我们没有灵魂。灵魂是单给了住在地上的人类的哥哥们,单是有着这灵魂的人类的哥哥们,才能到‘那个国土’里去呢。”听了这话,大家都骇然了。个个一齐回问说:“这没有错么?”或说:“这不是有些弄错着么?”胡蝶姊姊答道:“不,一点都没有错的。因为在‘那个国土’的神明的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呢。”大家接着的质问是:“那么,我们究竟到那里去呢?”蝴蝶姊姊道:“说是我们的被创造,是专为了娱乐人类,给人类做食料的。”这样说着,用了悲哀的大的眼睛,怜悯似的爱惜似的对着大家看。但因为早晨以来的疲劳和心坎上所受的伤,也便倒了下去,成了可惨的收场了。大家对于单为给人类的哥哥们做食物而被创造的自己的运命,都很悲哀。鲁莽的鲤鱼哥哥们已经很兴奋,叫道:“胡闹,没有这样的话。”仿佛那将自己造出这样运命的对手的神明,就在这里似的,怒吼着直跳起来。而温顺的泥鱿姊姊们,却昏厥了,许多匹躺在池底里。
为大家尽了力,死掉了的金色胡蝶的葬礼,在所有动物的热泪中,举行得很郑重。胡蜂哥哥们奏演葬礼的音乐。黄莺姊姊们唱着“伤心呵我的朋友”的哀歌,田鼠叔父掘坟洞。
这晚上,大家都很凄凉。而且叹着气,早就絮叨的说:“作为人类的东西而活着,可是不堪的事呵。”一面各自回去了。
五
在这一夜,回到池里以后,鲤鱼和泥鱿和蛙的堂兄弟们是怎样的只是哭,只是哭到天明呵。而且朝日也就起来了,然而出来迎接太阳的,却一个也没有。
鲫儿的悲哀也一样。怀着对于这世间毫无希望的心情,正在不见鱼影子的水际徘徊的时候,哥儿将小小的网伸下水里来了。“这是来捉我们的呵,”鲫儿一经这样想,便因了愤怒,全身仿佛着了火,索索的颤抖得生起波澜来。“请罢,捉了我去,没有捉去别个之前,先捉了我去。看见别个捉去被杀的事,在我,是比自己被杀更苦恼哩。”一面说,也就走进网里去。哥儿很高兴,赶紧捉住鲫儿,放在自己的桌上了。这屋的墙壁上,挂着黄莺先生的皮和兔和尚的皮,桌子上还散着他们的骨殖。玻璃匣里,是用留针穿过了心脏,排列着先前多少亲密的好几个胡蝶姊姊们。桌上的解剖台中,前晚恰在赏月时候所捉去的蛙的大诗人,现在正被解剖了,摘出的心,还是一跳一跳的显出那“死”的惋惜。
见了这样的东西,鲫儿是心胸都梗塞了。要想说,然而一开一合的动着嘴,说不出什么来,只用了尾巴劈劈拍拍的敲桌面。
过了一会,哥儿也便解剖了他,但看见鲫儿的心脏,是早已破裂的了。为什么,这小鲫鱼的心脏破裂着呢?却没有一个能将这不可思议的事,解说给哥儿的人。能将这因为悲哀,鲫鱼的心所以破裂的事,给哥儿说明的,是一个也没有。
这哥儿,后来成为有名的解剖学者了。但是,那池,却逐渐的狭小了起来,蛙和鱼的数目也减少了,花和草也都凋落了,而且到了黄昏,即使听到了远处的教会的钟声,也早没有谁出来倾听了。
我著者,从那时起,也就不到教会去了。对于将一切物,作为人类的食物和玩物而创造的神明,我是不愿意祷告,也不愿意相信的。
池边
黄昏一到,寺钟悲哀的发响了,和尚们冷清清的唪着经。从厨房里,沙弥拿着剩饭到池塘这边来。许多鲤鱼和赤鲤鱼,吃些饭粒,浮在傍晚的幽静的水面上,听着和尚所念的经文,太阳如紫色的船,沉到远处的金色的海里去。寒蝉一见这,便凄凉的哭起来了。
有今朝才生的金色和银色的两只胡蝶。这两只胡蝶,看见太阳沉下海底去,即刻嚷了起来。
“我们没有太阳,是活不成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呵,已经冷起来了,没有怎么使那太阳不要沉下去的法子么?”
这近旁的草丛中,住着一匹有了年纪的蟋蟀。蟋蟀听得这年青的胡蝶们的话,禁不住失笑了。
“真会有说些无聊的事的呵,一到明天,又有新的太阳出来的。”
“这也许如此罢,但这太阳沉了岂不可惜么?”金色的胡蝶说。
“不可惜的,因为每天都这样。”
“然而每天这样的太阳沉下海里去,第一岂非不经济么?还是想些什么法子罢。”
“不要做这些无聊的事罢。这怎么能行呢,况且明天太阳又出来的。”
但是今朝才生的年青的胡蝶,不能领会那富于常识与经验的蟋蟀的心情。
“我无论如何,总不能眼看着太阳沉下去。”金色的胡蝶说。
“大约未必有益罢,总之先飞到那边去,竭力的做一番看。”于是金色的胡蝶对那银色的说:“成不成虽然料不定,但总之我们两个努力一试罢,要使这世界上没有一分时,看不见太阳。你向东去,竭力的使太阳明天早些上来;我飞到西边,竭力的请今天的太阳再回去。我们两面,也不见得竟没有一面成功的。”
有一匹听到了蝴蝶的这些话的蛙,他正走出潮湿的阴地,要到池塘里寻吃的东西去。
“讲着这样的无聊的话是谁呀?我吃掉他!世界上有一个太阳,已经很够了。热得受不住。池塘里早没有水,还不知道么?今天的太阳再回来,明天的太阳早些上来。要这世界有两个太阳,是什么意思呢!其中也保不定没有想要三四个太阳的东西。这正是对于池塘国民的阴谋。吃掉!谁呀,讲着这样的话的是?”
蟋蟀从草丛里露出脸来说:
“并不是我呵,我的意思是以为什么太阳之类便没有一个也很好。因为这倒是于池塘国民有益处的。”
然而胡蝶说一声“再会”,一只向东,一只向西的飞去了。
寺钟悲哀的发了响,太阳如紫色的船,沉到金色的海里去。寒蝉一见这,便凄凉的哭起来了。
老而且大的松树根上,两三匹大蛙在那里大声的嚷嚷。这松树上有衙门,猫头鹰是那时候的官长。
“禀见。禀见。”蛙们放开声音的喊。“祸事到了。请快点起来罢!”
“岂不是早得很么。究竟为的是什么事呢?”猫头鹰带着一副睡不够的脸相,从高的枝条的深处走了出来。
“不是还早么?”
“那里那里,已经迟了。已经太迟,怕要难于探出踪迹了。”那蛙气喘吁吁的说,“树林里有了造反,有了不得了的造反了。”
“什么,又是造反?蜜蜂小子们又闹着同盟罢工了么?”
“不不,是更其可怕的事。是要教今天夜里出太阳的造反。”
“什么?怎么说?”猫头鹰这才吓人的睁开了他的圆眼睛。“这是与衙门的存在有直接关系的问题了。这就是想要根本的推翻衙门。这就是想要蒙了一切官长的眼。这乱党是谁呢?”
“喳,乱党是那胡蝶。一个向西去寻太阳,一个向东去寻太阳早些上来。”
于是猫头鹰大吃一惊了。
“来!”他拍着翅子叫蝙蝠,“来,蝙蝠快来!闹出了大乱子来了。赶快来!”
蝙蝠带一副渴睡的脸,打着呵欠,走出松树黑暗的深处来。
“有什么吩咐呢?大人!”
“现在说是有一只向东,一只向西飞去了的胡蝶,赶紧捉了来!”
“喳,遵命。但是,大人,怎能知道是这胡蝶呢?”
“一只金色,一只银色的。”
“而且是四扇翅子的。”蛙们早就插嘴说。
“你们,不是早有研究,只要一看见无论是脸,是翅子,是脚,便立刻知道是否乱党的么?”猫头鹰因为蝙蝠的质问,很有些生气了。“还拖延些什么呢,赶紧去,要迟了!”他怒吼的说。
两匹蝙蝠当出发之前,因为要略略商量。便进到树林里。
“不快去是不行的。我们要辨不出蝴蝶的踪迹的。”
“你以为现在去便辨得出来么?哼。”
“但是造反的乱党岂不是须得捉住么?”
“阿呀,你也是新脚色呵。一到明天,蝴蝶不是出来的很多么?便在这些里面随便捉两只,那不就好么?用不着远远的到远地方去。”
“只是提了别的蝴蝶,也许说道我们不知情罢。”
“唉唉,你真怪了。便是提了有罪的那个,也总是决不说自己有罪的。这是一定的事,倘若这么办去,即使小题大做的嚷,这嚷也就是损失了。走呀,山里去罢。”
明天,小学校的学生们被教师领到海边来了。在沙滩上,看见被海波打上来的一只金色蝴蝶的死尸。学生们问教师道:
“胡蝶死在这里。淹死的罢?”
“是罢。所以我对你们也常常说,不要到太深的地方去。”先生说。
“但是我们要学游水呢。”孩子们都说。
“倘要游水,在浅处游泳就是了。用不着到深地方去。游水不过是一样玩意儿。在这样文明的世界上,无论到那里去,河上面都有桥,即使没有桥,也有船的。”教师擎起手来说,似乎要打断孩子们的话。
这时那寺里的沙弥走过了。
“船若翻了,又怎么好呢。”沙弥向教师这样问。然而教师不对答他的话。(这教师受了校长的褒奖,成为模范教师了。)
中学校的学生们也走过这岸边。中学的教师看见了这蝴蝶的死尸。
“这蝴蝶大约是不耐烦住在这岛上,想飞到对面的陆地去的。现在便是这样的一个死法。所以人们中无论何人,高兴他自己的地位,满足于他自己的所有,是第一要紧的事。”
然而那寺的沙弥。不能满意于这教训了。
“倘是没有地位,也毫无所有的,又应该满足于什么呢?”沙弥这样问。站在近旁的学生们,都嘻嘻的失了笑。但教师装作并不听到似的,重复说:
“只要能够如此,便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与国家的幸福。使人们满足于他自己的地位,这是教育的目的。”(这教师不久升了中学校长了。)
同日的早上,大学生们也经过这地方。教授的博士说:
“所谓本能这件东西,不能说是没有错。看这蝴蝶罢,他一生中,除却一些小沟呀小流呀之外,没有见过别的。于是见了这样的大海,也以为不过一点小沟,想飞到对面去了。这结果,就在诸君的眼前。人生最要紧的是经验。现在的青年们跑出了学校,用自己的狭小的经验去弄政治运动和社会运动,正与这个很有相象的地方。”
“但青年如果什么也不做,又怎么能有经验呢?”沙弥又开了一回口。然而博士单是冷笑着说道:
“虽说自由是人类的本能,而不能说本能便没有错。”(听说这博士不远就要受学士院赏的表彰了,恭喜,恭喜。)
(沙弥在这夜里,成了衙门的憎厌人物了。)
但是两只蝴蝶,其实只因为不忍目睹世界的黑暗,想救世界,想恢复太阳罢了,这却没一个知道的人。
雕的心
雕这样体面的自由的鸟,是再也没有的了。雕这样强的勇的鸟,是再也没有的了。而且,在动物里面,象雕这样喜欢那高的冷静的山的,是再也没有的了。雕是被称为鸟类之王的。在人类里,虽然没有叫自己的王或豪杰们显出力量和勇气来看的人,但在雕队伙中,却即使翅子和嘴子生得大,也不能说是豪杰。这是雕的古来的习惯。
无论怎样的雕,都说不定能做王或豪杰,所以大家互相尊敬着。象人类的王或豪杰似的,借了自己的下属的力量和智慧,来争权利,以及为了一点无聊事,吵闹起来的事,是没有的。大家各各努了力,使自己的翅子和嘴愈加强,爪和眼睛愈加锐,至于这个吓那个,或者讲些客套的事,在雕世界里,是一直从古以来所没有的。
就这一节而论,雕和人是一直从古以来便不同的了。欺侮弱者,压迫弱者,取了弱者的力气和智慧,随便给自己用,这似乎是一直从古以来的人类的习惯,因为强者总是私有了弱者们的力气,所以不能真自由,而弱者也就非常之不幸了。
人类是怎样的倒运的动物呵。而人类却还说自己是万物之灵。这不是刻毒的笑话么。
一
却说山的国,被那比邻的大国度占去了,不拘什么时候,这两国总就是争闹。这国的最高的山上面,很幸福的生活着许多雕。这些雕,从古以来,几千年几万年的接连了燃烧着一种的希望。都便是要飞到永久温暖永久光明的太阳上去。他们相信,只要每日努力的向上飞,积练上几千年几万年,则雕的子孙们,大概一定可以到得那太阳。这事一连的积上了许多代,所以翅子的力量比祖宗强,也确然是事实了。
“爱太阳,
上太阳!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慕太阳是雕的力的源头,
上太阳是雕的心的幸福。
不要往下飞,
不要向下看!
下面是暗的狭的笼,
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不要往下飞,
不要向下看!
下面是弱者的世界,
下面是无聊的人类的世界。
不要往下飞,
不要向下看。”
这是雕的母亲们一直从古以来教训那雕的孩子们的歌。受着压迫的山的国民们,听了这歌,不知道怎样的心情呢。雕王的心是在最高的山的最冷静的岩石上。王和王妃之间,有了两个可爱的王子。每早晨,王带了大王子,王妃带了小王子,都到岩石的尽边,便在这里将王子们直踢下去,他们刚近下面时,却又抓回岩上来了。这是每早晨的功课。到后来,王子们便能容容易易的飞到岩上来,飞到下边去了。王和妃见了很欢喜,于是将王子们高高的抱上空中,试使他们跌落下去看。最初,王子们也完全发了昏,但练而又练,翅子渐渐的强了,从很高的空中,早能够容易的回到自己的窠里了。有一天,王对王妃说,今天要教孩子们落到那深谷底里看了。于是便将王子们带到很高的天空,给掉向那深的谷底去。这两个王子们,本也尽着所有的力来飞,然而才到中途,翅子已经乏了力,小王子叫道:“哥哥,我早没有力气了。”大王子便聚起残余的力量来,要救他兄弟。王和妃远远地眺望着,鼓着翅子只喝采。正在这时候,两地之间流过了不知那里来的云。便再看不见王子们了。王和妃都吃惊,比箭还快的穿出云间,飞下谷里去,却已经太晚了。大王子帮着小兄弟,自己也乏了力,气厥了,石子一般的径向谷里掉。王和妃刚要抓起气绝的王子们的时候,忽然现出一个强有力的猎人来,带着两个儿子。要提王和妃。王和妃也暂时护着王子们,很奋斗,但猎人既然过于强,又以为王子们已经断了气,便舍了王子们,飞上天空去了。然而王子们其实没有死,待到带回猎人的家里,便已回过呼吸来。猎人剪了他们的翅子的翎,分给他两个儿子了。那时猎人的大儿子是七岁,其次是六岁,都很爱雕王子,无论到那里,总携着一同去,但猎人叮嘱说,只有山上万万去不得的。这山国的人们,听得谷里落下两个小雕来,以为一定是什么好兆头,个个很欢喜。他们的心里,暗暗地希望着,想不远便到来两个雕,救了这国度,于是嘱托猎人,教他好好的看待雕的王子们,然而不到七天,异事出现了。这时失去了猎人的小儿子。据他的朋友说,从天空里,闪电似的飞下一匹很大的雕来,抓了猎人的儿子去了。大家听了很骇异。然而两三日之后,再其奇异的事又出现了。这是又失去了猎人的大儿子。
对于这事,山国的人们也有许多的议论,只有猎人却默默的不开口。他象先前一样,用心的养育着雕的王子们。王子们当初很凄凉,常常有不自由无宁死的模样,然而大王子爱抚小兄弟,小王子慰藉他大哥。他们被村中的孩子们所珍爱,渐渐的习惯了人间,爱好了人类了,只有被长链子系在木桩上这一节,总还是很难忍。
二
五年经过了。雕的王子们早长大,翅子也强壮了。正当五年以前王子们落在谷里这一日,猎人开了锁,带他们上了高山,而且放了他们,于是默默的回家来。
一听到放掉了两个雕,山国的人们便都嚷起来了。人们还在嚷的时候,先前不见了的猎人的儿子,都从山里回来了。
两个完全改了样,当初一见,谁也不知道是猎人的孩子们。他们都裸体,头发很长,身体是石一般坚,手脚有铁一般固,眼光锐利,鼻子是雕鼻似的变曲了,牙齿是狼似的大了,指爪是虎似的尖长了。山国的人们见了他们,都很吃惊,而且兴致勃勃的连日去听他们的话,说是他们被雕王攫去之后,便养在雕窠里,始终受着王和王妃的珍重。每天,王和妃背了他们,飞上空中,将他们摔在云里,又帮他们下来,此外还有各样奇怪的事,孩子们虽然这样说,但听的人却不知道是真实还是说诳,只是飞腾,上山,浮水这些事,山国的人们里却是没一个比得上他们,也没有一个有他们这样的要自由的生活,这孩子们深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燃烧山国的人们的心;而且用人类的语言,不够表明“自由”的意义的时候。他们便雕一般的叫。
他们这才教给山国的人们以雕的歌:
“爱太阳,
上太阳!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他们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孩子们,山国的人们称他们为“雕的心。”见了这孩子们,受着压迫的山国的人们的心,不知道涌着怎样的希望呢。
三
那一面,雕王和王妃看见两个王子平安的回了家,自然很欢喜,但一检查他们的翅子和嘴、眼睛、指爪,便知道这些是全不中用了,雕王们看出了翅子和嘴上没有力,眼睛和指爪都钝了,真不知怎样的痛心哩。况且王子们的勇气以及爱自由的事,从王和妃看来,不知怎么的也总觉得有些不可靠。
每天,雕王和妃便来剧烈的锻炼王子们。每天,王妃唱着“爱太阳,上太阳!不要往下走,不要向下看!”的歌,竭力的想奋起两个王子的已经疲弱的心来,使将来可以成就勇敢的王。十年之间,每天每天的接连着,想从王子们的心里,除去那些人类的心;于是王子们终于比雕王和妃飞得更高,爪和眼也比他们更锐利了,独有那心,却总在什么地方有些不象雕的心,似乎带着近似人心的脆弱。王子们便是飞向太阳的时候,总仿佛眼睛看着下方,便是翱翔于无限的太空的时候,那心也似乎留恋着山谷;而且比别的雕飞得更高的时候,也不从胸中发出自喜得胜的叫喊。却只听得一种悲哀的寂寞的倦倦于下面的谷里的生活的声音。有时候,王子们竟两三天不去求饵,什么也不吃的饿着;或者捉住饵食,却又将他放走了,雕王们对于王子们的这模样,或耳闻,或目睹,那心里正不知怎样的悲哀呵。王子们的朋友们,都说他们的坏话,称他们为“人心”。一面则王和妃常常很恼怒这王子们,说他们是家门的耻辱。有一天,大王子飞翔空中之后,回到家里,坐在父亲的面前,凄凉的看着他的脸,说道:
“父亲,一直从古以来的上太阳这一个雕的理想实在是呆气罢了。向着太阳只是飞,是无谓的事。即使真能够上了太阳,雕也未必因此便幸福。父亲,我今天曾经要上太阳去,尽力的飞到高处去了,然而愈上去便愈冷,愈高便愈眼花,终于头眩,我便近乎昏厥的落了地。愈近太阳就愈冷的事,我以为很确凿的。所以上太阳这事,我要停止了。”
王子这样说,雕王叫一声“人心”之后,便用爪攫破了他的喉。王子只发出一种爱慕下面的凄凉悲哀的生活似的叫声,全不抵抗,死在王的爪下了。这晚上,小王子也从外面回来了,坐在王妃的面前说:
“母亲,向着太阳飞,我已经不愿意了。这事是全没有什么用处的。我决计到下面的谷里去,在树上造起窠来,就在那里和人类以及别的动物和睦的过活。说雕的幸福就散满在太阳上,是不能相信的事。然而人类的友情中,便有着幸福,却是我已经经验了的。”
这样一说,王妃便叫道“卑下的人心”,扑向王子用爪抓破了他的喉。王子只发出一种留恋山谷,企慕人类的友情似的声音,毫不回手,死在王妃的爪下了。这一夜,雕王们便将死掉的王子们带到下面的山谷里去,放在先前养育了王子们的猎人的门前。从此以后,王子们所唱的
“爱太阳,
上太阳!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的那歌,便仿佛有些警诫“人心”似的了。
到早晨,山国的人们一看见两匹死雕,又发生了一顿嚷。这时候,山国的人们正被那称为“雕的心”的两个兄弟带领着,对于邻国起了大革命,两员大将“雕的心”,极有机谋,邻国的人们毫没有对付的方法,正要败下去了。但现在一发见这两匹被杀的雕,虽然嘴里都不说,而各人的心中,却疑心这两匹雕便是这回的革命终于失败的前兆。山国的女儿们用美丽的花朵,装饰了死雕,唱着勇敢的“雕的心”弟兄所教的
“爱太阳,
上太阳!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的歌,将他们埋葬了,作为国里的英雄。
四
邻国的首都很热闹,很繁华。家家饰着灯火和旗,祝炮的响声,花火的炸声,鼓动欢心的音乐,远远地飘来,市人穿了好衣服,摇着提灯和旗,来来往往的走。首都的一切街,真象是美丽的串子了。一切人,都显得高兴。只有立在最大的一条街的大空地上的断头台见得凄凉。人们都凑到空地里来,唱着国歌,似乎等着什么事。在这晚上,在这台上,称为“雕的心”的两弟兄,要处死刑了,人们都谈着山国的话。于是从远地里,发出“反贼到了反贼到了”的低话来,大家立刻都沉寂,现出了兵卒环绕着的两弟兄,人们都沉默,大街就象坟墓一般静。只剩了“篷篷,篷篷”的鼓声。称为“雕的心”的两兄弟微笑着。那眼珠里,仿佛耀着无边的勇,而且满着使一切人心全都炎烧起来的力。他们含笑上了断头台,“篷篷,篷篷”的鼓声便停止了。人们咽着唾沫,看定称为“雕的心”的弟兄们,两弟兄全没有改了先前这模样,抬眼看着空中。这时候,静的空气微微的发抖,听到勇敢的雕声了。刚觉得空中发出应声,从天空里,蓦然间闪电似的飞下两匹很大的雕——市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么大的雕——来,抓了“雕的心”两弟兄。刚一抓,便又蓦然间飞上天空去了。人们一见这,都变了僵石似的不动弹。全市街仿佛成了一个坟墓。人们的头上,只听得传来了这样的歌:
“下面是狭的笼,
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不要往下飞,
不要向下看!
下面是弱者的世界,
下面是无聊的人类的世界。……”
五
在邻国正在大排胜利的贺筵的时候,革命失败了的山国里却很静。失了丈夫,抛了儿子的女人们的心,这夜里不知道怎样的凄凉呢。都说,今天的夜,正是称为“雕的心”的山国的英雄临刑的夜。女人们都带着小孩子,聚到称为“雕的心”的弟兄的门前来。那些女人的心的凄凉,谁能够知道呢!但是,虽然凄凉,女人们还将剩下的幼小的孩子们,动到无限的空中,将长大的孩子们给他们看,而且因为要救这山的国,祈祷在这些剩下的孩子们里。也给予那“雕的心”。一切都寂静,星星沉静的晃耀,而且在夜的寂静中,作为祈祷的答话,不知从那里听到了这样的歌?
“不要往下走,
不要向下看!
慕太阳是雕的力的源头,
上太阳是雕的心的幸福。……”
读了这说话的诸君,也请祈祷祈祷,使能给以救这世界人类的“雕的心”罢。
春夜的梦
一
很远的很远的,从这里看不见的山奥里,有一个大的美丽的镜一般通明的池塘。这四近,是极其幽静而且凄清,爱在便利地方过活的轻薄的人们,毫不来露一点脸。只有亲爱自然的画家和失了恋而离开都会的苍白的青年,有时到这里来,从那眼泪似的发闪的花,接吻似的甘甜的小鸟的歌曲里,接受了不可见的神明的手所给与的慰藉,欢悦他们的心。但在近时,画家以为这山的自然,不如自己的画室美,这美丽的通明的池,还不如做画范的姑娘的可爱了,所以便卷起画布来,回到东边的都市去:还有失了恋的苍白脸色的青年,也因为想用了猛烈的市街的灯火和香气极强的酒的沉醉,来忘却他灵魂底里的悲哀,便回到西边的港里去,因此这池边便看不见一些人影子了。
然而一到春天,却因为鸟兽和昆虫,这池塘很热闹。
有一年的春天,这池塘曾经有过格外好看的事。黄的睡莲,红的白的莲花,在平静的水面上,仿佛是展开了不动的梦似的,开得极美的浮着。莲花的妖女也因为再没有捉拿伊嘲笑伊的人类在这里了,便放心的出现,在透明的水里和金鱼游嬉,在花朵上和蝴蝶休息,给寻蜜的蜜蜂去帮忙。便是深夜中,妖精也在无所不照的月光底下,或者舞着欢喜的舞蹈,或者和火萤竞走着游戏。这样的美的东西们都在一处,所以火萤、蛙、蝴蝶、禽鸟,都给这美所陶醉了,而做着春夜的梦。金鱼的游戏,鸟的歌,蝴蝶的舞,凡有一切,都因此美起来了。
二
有一晚上,温和的晚上,一个有着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的美的火萤,慢慢的在池旁边飞舞。因为月光照着的池,太富于诗趣了,火萤便不知不觉的到了这池的中央。在这里,对着映在池中的美的月影,只是不倦的看。到后来,他觉到自己的翅子已经废乏了。
“快回到花的卧室去罢。”火萤这样说,想飞向岸这一面去。然而略略一飞,他便知道了自己已没有到岸的气力。
“唉唉,伤心!这样的诗的晚上,这样的又静又美的地方,而我非死不可么?”他说着,再一看自己的周围。他的上面,罩着一片装饰着辉煌的月和闪烁的星的深远无限的太空,他的下面,在幽静透明的池塘里,也展开着一片深远无限的太空,饰着闪烁的星和辉煌的月。上上下下,除了深远无限的太空之外,这之外,再看不见一些别样的东西。
“美丽的星,深远无限的天空,美的月,美的世界!告别了!”萤这样说,收了翅子,要落到水里去。
这时候,忽然从深的池塘里,现出一匹小小的金鱼来。这在火萤,仿佛是从无限的太空的深处飞来一个身穿金氅的天使了。
“萤君,怎样了?”金鱼柔和的问说。
“我疲乏了!我已经没有飞到岸上的力量。所以只好离开了这美的世界。没有力,仿佛便没有活在这世界上的权利似的。”火萤吃了一惊,这样答。
“不不,没有这等事!”金鱼的和婉的声音,在平静的水面上造成波纹,扩大开去了。“说翅子的筋肉上没有力就应该死,是再没有比这更其糊涂的话了。感情的优丽,物的美,便都是世界的力。在许多优丽的和美的里面,说筋肉的力算最小,也无所不可的。赶紧到我的脊梁上来罢。你一面歇歇力,我就送你到岸边去。”
因为金鱼说得这样的恳切,火萤红了脸,说道:
“那就劳驾了。”他便坐在金鱼的脊梁上。
金鱼径向岸这一面泳过去。在途中的时候,金鱼忍着剧烈的羞愧,用了微细的声音说。
“我每晚上看着你飞。并且想,怎样的能够和你做朋友才好。象你这样美的,池里面并没有。”于是置身无所似的,暗地里漏出叹息来。
“我也常常看你在水里面游泳。”萤这样说。“而且一看见,我的心里便总觉得寂寞起来了。象你这样优美的姑娘,在飞行空中的一伙里是没有……”说到这里,萤的声音便中止了。
这晚上,萤和金鱼的话只是这一点,但从这时候起,金鱼和火萤便每晚上都会见了,每晚上。他们一同在池塘里往来,一同在水边的芦苇里休息,金鱼对萤讲些池中的事,萤对金鱼讲些山上的事。而且两个都做着春夜的梦。
有一晚,莲花的妖女和山的精灵将莲叶当了船,在这上面游戏。这时候,金鱼和火萤正散步,恰巧走过了这地方。莲花的妖女看见了,伊道:
“象那火萤的翅子这样美的,世界上可是没有呵。”
“优丽如那金鱼的鳞的,在那里都没有见过。”然而山的精灵说。
妖女又道:“倘使你也如那火萤一般,有着美的翅子,你不知要显得怎样的美哩。”
精灵也道:“倘将那美的鱼鳞做了冠,戴在你的头上,那便无论在池里或山里,未必再有象你这样美的妖女了。”
“我便在梦中,也只看见美的事。”
“我也是无论睡着或醒着,都只想着美的事。”
这晚上,他们的话只是这一点。
有一晚,从池的左近的别墅里,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公爵的小姐来。左手拿一个华丽的绿绢做的小小的萤笼,右手里是捕萤的兜网,走到池塘的近旁。
从小路上,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百姓的男孩子来了。左手拿一个小小的金鱼钵,右手是钓鱼的竿子,到池这面来。小姐一看见他,略略行一个礼,说:
“我是这里的公爵的女儿。”
“我是公府对门的百姓的儿子。”男孩子这样答。
“我坐在家里的廊下的时候,男孩子便常常来走过我们的庭园。”小姐这样说。
“我坐在家里的廊下的时候,女孩子便总在庭园里散步。”男孩子这样说。
“我最讨厌男孩子。”
“便是我,也并不喜欢女孩儿。”
“男孩子总是用些下等的话,做些粗卤的事,毫不知道规矩和礼仪。”
“女孩儿总是装着瞌睡似的脸,而且用了吞吞吐吐的句子,说些梦话一般的话,全不知道说的是甚么东西。”
“男孩子总想着打架和吵闹。这我顶犯厌。”
“女孩儿总是想着衣服和首饰和香粉的事。所以我更嫌憎。比什么都嫌憎。”
公爵的小姐和百姓的儿子,在平静的池边的绿树阴下,争闹的没有完。聚在这里的蝴蝶、蜜蜂和小禽鸟。全吃了惊,仿佛说是人类的孩子们可以这样争闹似的,从枝上和树叶间,诧异的只对着两人看。
“男孩子总是衣服稀破,说到脸便漆黑,手脚也脏,而且有着异样的气味,好看的地方是一点也没有的。”小姐又开始说。
“便是女孩儿,也少穿衣服,脸是苍白的,手脚又细弱,全象一个死尸。”男孩子也回报说。
“我想,与其看男孩子,远不如看那美的火萤儿好。”
“我呢,与其看死尸似的女孩儿,倒不如看那美丽的金鱼好得多。”
“我一见男孩子,总想踢他几脚。”
“我呢,倘看见女孩儿,就想给伊几拳,按捺不得。”
两人的话在这里间断了。近旁的树上,寒蝉象是蓦然记得了似的,大声的叫起来了。
“我想将这火萤笼,放到南檐下,那园墙的低矮的地方去。”停了片时,小姐说。“再见!”
“再见!”男孩子回答说:“我想将这金鱼钵,放在北檐下的,那没有墙的地方去。”
“实在是失礼了。”
“那里话,只是我失了礼。”
两人这样说着,行了礼,女孩儿向右,男孩子向左,分道走散了。
这晚上,伊和他的话,只是这一点。
三
从那一晚起,有着最美的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的萤,便关在笼中,挂在公爵的别墅的南檐下(园墙低的廊沿下)。而且他所爱的最美的金鱼,也装在金鱼钵子里,放在对面的百姓家的北檐下(那没有墙的廊沿下)了。萤和金鱼的悲哀,恐怕是无论用笔或用话,都未必表达得出来的。
然而,那山的精灵,听了他们的话,却非常忙碌了。夜一深,百姓家里寂静了的时候,他便暗暗的跑到廊下来。
“金鱼君,真是出了不可收拾的事了。”山精这样凄然的低声说,“况且你也未必知道罢,你的亲爱的萤,关在笼子里,挂在对门的宅子里面了。”
金鱼为了极深的悲哀,单是用头撞着钵的口。精灵重复说:
“假如给萤得了自由,你怎样报答我呢?”
金鱼回复说:“我这里,除了生命——悲惨的生命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倘使为火萤得自由计,这生命也有一点什么用,便无论何时都可以心悦诚服的奉献的。”
“生命这些是不要的!”山精慌忙打断了金鱼的话。“但将你那美丽的鳞给了我罢。倘这样,我便为萤的自由尽力去。”
“赶快拿去!”金鱼浮上水面来了。“倘若这鳞,和我的亲爱者的自由有关系,我是连最后的一片也不惜的。赶快,不留一片的取了去。因为我希望着自己的亲爱者,早早的完全的得到原来的自由哩。”
山精全取了美的麟,说道:“金鱼君,切勿灰心。我还要想些救你的方法哩。”于是便向对面的宅里走。但金鱼却失了神,石块一般沉到钵底下去了。
百姓的儿子,因为这低微的声音,忽然张开眼。
“廊沿下,有谁说话似的。”他说着,慌忙起身,走出檐下看。然而这里已经没有人。只一个小小的谁的影,经过了公爵的别墅的墙根下。向钵子里一望,这中间抖着批了鳞片的金鱼。
“畜生!可恶!”男孩子愤怒的这样叫。
这其间,山精到了公爵别墅的南边的廊下了。
“萤君,真是出了不可收拾的事了。”他小心着提在手里的装着鱼鳞的袋,一面说,“你也许已经知道了罢,你的亲爱的金鱼也在对面的廊沿下,装在钵子里了。”
然而萤因为非常之痛心,说不出一句话。只用两脚按住胸膛,将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来遮了凄凉的脸。山精重复说:
“假如我使金鱼自由了,送回池里去,你怎样报答我呢?”
萤回答说:“我的生命,——这充满了苦辛的梦的生命之外,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金鱼谋自由,这生命倘也有什么用,就请即刻拿去罢。”
“生命这些是不要的。”精灵这样说。“但是将你那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美的翅子,给了我就是。”
“你,”萤的悲哀的眼里,略有些非难之色了。“你要我的翅子么?”
“是的。要你那美的,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山精没有去看萤的脸。
“可以。请拿去!”萤的微细的声音,临末却是听不分明了。这瞬间,山精已经开了笼,取去了萤的美丽的翅子。
公爵的小姐正在这时候醒来了。
“的确有谁在廊下呢。”伊说着,慢慢的起来,向廊下望出去,在那里并没有人,只一个异样的影子走向园墙对面的百姓家去了。小姐赶紧走出廊下来看,萤笼里躺着没有翅子的火萤。
“阿,太难了,将火萤弄成这模样!”一面说,小姐哭起来了。
这晚上,只是这一点事。
太阳快要下去了。被照着那离别的光,池塘是仿佛为热情所燃烧似的晃耀。一切都寂静。只听得小鸟的狡狯的饶舌和归巢太迟了的蜜蜂的羽声。睡莲也受了亲昵的太阳的接吻,静静的合了瓣。
莲叶上面,坐着取去了金刚石一般发光的翅子的萤。就在近旁歇着金鱼,一半的身子出了水。
“我冷!我已经没有活着的元气了!”并不对谁,金鱼独自说。
“我凄凉!我的使命是在于飞的。没有翅子,也不要生命了!”火萤这样絮叨的说。
“但因为要救你,全给了自己的鳞,我却毫不以为可惜的。”
“因为要你得自由,卖了自己的翅子,在我是最满足的事。”
两个拥抱了,最后的话是这几句。
太阳下去了。照着这光,池塘象为热情所燃烧似的晃耀。而且太阳下去了之后,金鱼和萤的性命,也和那最后的光一同下去了。那性命,是溶在光中,上了无限的太空呢,还是溶入花香,成为轻霭而飞去了呢?这在我可是不知道了。
一切都寂静。只有小鸟的渴睡似的叫声,归巢太迟了的蜜蜂的羽声,睡莲也已经睡了觉。
四
月亮慢慢的起来了。因为迎接这月亮,出来了许多美的萤。山的精灵们都高兴,在月光底下开始了跳舞。而在他们里,最美的是有着金刚石一般的闪闪的翅子的山精。
从莲花中,笑嘻嘻的走出妖女来了。金鱼的鳞所做的,惊人的美的冠,明晃晃的戴在那头上。妖女恭敬的对月行了礼,静静的遍看伊周围;忽而在莲叶上,看见了萤和金鱼的尸体。
“诸位!赶快来!”伊发了吃惊的声音说。欣然的跳舞着的妖精们,都停了跳舞,嚷嚷的奔来。伊指着两个尸体道:
“那是什么?谁杀了我的宝贝的萤和宝贝的金鱼了?”
大家看了这个,都默默的不开口。
“那萤的翅子是谁拿去的呢?那金鱼的鳞是谁拿去的呢?”伊仿佛悲痛似的,用手掩了脸。
“昨天的晚上,孩子们捉了他们去了。”有着萤的翅子的精灵说。“萤将那翅子给了我,金鱼是给了鳞。我便救出了他们。而且那用鳞造成的冠,是明晃晃的在你的头上。”
“唉唉,伤心呵!你是怎样的一个残酷者呵。我不要那样的冠。”
“但是,若要金鱼的鳞,只能从金鱼身上取;要萤的翅子,只能从萤身上取。这是造不出来的。”
“你是残酷的。你杀了他们了,”妖女这样说,并且哭起来了。
“我没有杀他们。那萤和金鱼,是并非一没有翅子和鳞,便非死不可的。我没有翅子的时候,也活着;你没有鳞,岂非也并不死掉么。那两个是自己死的。”
山精静静的剖白,但妖女没有从脸上除下伊的手来。
“我厌了这世界了。有所要,便不得不从别个那里取。一要鳞,便须从金鱼身上取。我有所得,对手便不能不有所损了。唉唉,好伤心的世界呵!”伊这样说着,进了莲花里。
妖精们两两的配着,开始了悲哀的舞蹈。只有有着萤的金刚石一般的翅子的山精,独自一个坐在寂寞的池的石上。
“造这世界的小子,是怎样的吝啬的东西呵。萤的翅子和金鱼的鳞,都略略多造些,岂不便好!在偌大的世界上,那有这样俭约的必要呢!”他惘然的絮叨着说。
公爵的小姐左手提着萤笼,右手拿了捕萤的网,静静的走到池边来。从小路上,百姓的儿子左拿金鱼钵,右拿钓竿,也静静的走出树林来了。
小姐谦恭的行过礼,说道:“我最讨厌百姓的男孩子。”
男孩子也谦恭的行过礼,说道:“便是我,也并不喜欢什么贵族的姑娘呢。”
“百姓的男孩子不但是衣服破,手脚脏,连心也残酷。”贵族的小姐说。
“贵族的小姐是只有衣服好看,那心的污秽;却没有东西可比了,我想。”百姓的儿子说。
“昨夜里,取去了我那捉住的火萤的翅子的是,总该是百姓的儿子罢。”
“昨夜里,将我的捉住的那美的金鱼的鳞,统统取去了的,一定是贵族的小姐了。”
“倘知道那取去了我的火萤的翅子的百姓的儿子是谁,我很想给这孩子一顿嘴巴。”
“我倘知道了拿去金鱼的鳞的贵族的姑娘是那一个,就很想敲杀了这姑娘。”
然而两人最后说。
“这回却打算将这萤笼,搁到那有着高墙的南边的客厅的窗间去。”
“我这回要将金鱼钵放在北边的有着旧扶阑的屋子的窗下去了。”
“再会!”
“再会!”
“实在失礼了。”
“好说好说,倒是我失了礼。”
他们略略行过礼,一个向右,一个向左,分了道回去了。
公爵的小姐静静的在池边走,看见了坐在大石上的小精灵。
“阿阿。那就是,乳母时常讲起的僬侥人儿了。”伊说着,竭力的不出声的走上石块去,想捉这精灵。其间脚一滑,伊便和山精都落在池子里。
“救人!”小姐吃了惊,高声的叫,山精也很吃吓,便用了暗号,向池的王送了一个求救的通知。
正同时,那隔岸的百姓的儿子,也看见了坐在莲花上的妖女了。那妖女,有一顶用很美的鱼鳞所做的冠,戴在伊头上。
“阿阿,那就是,母亲喜欢讲的池的妖女罢。”他这样说,偷偷的走近花丛里,赶快的伸出手去,想拗那花,因为太急逮了,失却平均,便落在池里面了,他慌忙叫道:
“救人!”
“快来救!”妖女也发一个通知池的公主的暗号。
不到一分时,池的王便从深处上来了,而且不到一分时,公爵的女儿,精灵,百姓的儿子,妖女,都从王的魔力之杖救了命。而且都站在王的面前了。
“在这样静的地方,在这样静的夜里,谁想要胡闹呢?”池的王推问说。
于是山精禀告道,“胡闹的是,照例是人类这东西。”
“照例的,胡闹的是,两只脚的污秽的废物。”妖女也这样的一气说。
“然而,人类如果胡闹,淹死这些小子们,不就好么。这方法,你们该是知道得很多的。淹死些什么人类之类,无论多少,我一点都不管。因为这是鱼和螃蟹,池的国民的最愉快的事。岂不是用不着小题大做的将我请出深处来的么?”说到这里,王的口气全都改变,显然是涌出深的愤怒来了。“一到春天,你们还做得好事呵。金鱼和萤的话,也有些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这等事,也不象你们这样体面的妖精所做的事。”
池的王似乎一无所知,而却是无所不知的。
“这事情,我想了一晚上。因此,被这可怕东西捉住了。”山精很认错。
“我也伤心着金鱼的死,在花里面哭了一晚上。”妖女也很后悔。“因此,被这丑陋东西捉住了。因为我没有了反抗的力气,所以求陛下的救的。”
池的王的脸和善了一些,指着公爵的小姐说:
“这个可怕东西,就是想捉精灵的么?”
“我并不是可怕东西。”小姐几乎要哭了,说。“我是公爵的女儿。我所爱的是美的物事,昨晚上虽然捉了萤,却有谁取了翅子去了。后来连那萤也不见了。今晚看见了这可爱的娃儿,是想捉了去疼爱他的。然而滑了脚,落在水里了。对于美的物事,我捉去并不因为虐待,是因为疼爱的。”
“还有这丑陋的废物,是甚么呢?”池的王向着百姓的儿子说。
“我不是丑陋的废物,是百姓的儿子呵。我昨天捉了金鱼,也并非要虐待,是因为要疼爱才捉的。但有谁取了鳞去,而且金鱼也不知道那里去了。今夜看见这美的姑娘,也并不是为要虐待,却因为要疼爱,才想带回家去的。”
百姓的儿子这样回答的时候,王又较为和气了,转脸对着山精这一面道:
“那就,你为什么给萤和金鱼吃苦,取了翅子和鳞的呢?”
“我是为了爱美而活着的。萤的翅子非常美。我想,倘戴上金鱼的鳞所做的冠,不知道要见得怎样美呢,所以想给戴到头上去。是从这样想,取了萤的翅子,也取了金鱼的鳞的。然而毫没有想要杀掉他们。”精灵这样答。
“我也想要金鱼的鳞的。”妖女也接着说,“并且想,那萤的翅子,假使精灵有着,不知精灵要显得怎样的美了,但是杀掉萤和金鱼,以及硬取那翅子和鳞,都是梦里也没有想到的事。”
这时候,王才现出爽朗的美的笑脸来。
“你们,仿佛都爱那美的事物似的。这就够了。因为这个,因为爱美,便被宽恕了许多罪。但从此还应该进一步去。凡有美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倘起了一种要归于自己,夺自别人的心情,好好的记着罢,这心情,便已经不纯粹了。这时的爱美的心情,已经是从浑浊的源头里涌出来的了。见了美的东西,爱了表现在这里的美,若不涌出为此尽点什么的心,为此献点什么的心,则在这爱里,在这心情里,便不能说是不至于会有错。将这一节好好的记着罢。倘爱美,则愈爱,你们便愈强。人比兽强,就因为爱美。精灵和妖女比起人来,美的感觉更锋利,所以比人类有势力。天使的爱美的力,比精灵和妖女尤其大,所以比他们更其强。而且在一切东西上——即在丑的东西上,也感着美,对于一切东西,因为美,所以爱的,就是神了。”于是池的王对山精和妖女说,“因为你们的爱美的心情是失败了,所以便是这孩子们也能捉。”于是对孩子们说,“因为你们想将美的东西作为自己的东西,所以连你们的性命也几乎不见了。爱美的心,是主宰宇宙的力,然而这爱美的心情,却是损害生命的破坏。将这事牢牢记着,此后可万不要错误了。”王说。呼呼的挥着魔力的杖。
五
睡在岸边的石上的公爵的小姐忽而醒来了。
“我什么时候睡在这样的地方的呢?”伊说,看着周围。
幽静的透明的池水里,愉快的游泳着金鱼。有着金刚石的翅子的萤,在这上面飞舞。
对面的岸上,百姓的男孩子忽而醒来了。
“奇怪。甚时候睡着的呢?”他一面说,慌忙的起来,环顾那照着月光的池的四近。
树林的深处。美的精灵们舞蹈于月光中。而且看着这个,莲花的妖女很美的笑。
两个孩子们,大家互相发见,互相走近了。
公爵的小姐略略行了礼,并且说:“我想,捉那火萤之类,是可怜的。因为也许有谁来取翅子去。”
百姓的儿子也略略行了礼,答道:“我也没有捉金鱼的意思。就是怕有谁取去了鱼鳞。”
“倒不如每晚到这里来,看看萤的飞翔好。”
“我也还是每晚到这里。在透明的水中,看着金鱼的游泳,好得多哩。”
两人并排的坐在这地方,对那仿佛从春夜的欢喜中,涌溢出来的泪一般的露草的花,摘来投在池里,拧来撒在水里。
“百姓的儿子是,衣服破烂,手脚也脏,然而也还有不招厌的地方似的。我想,如果给他穿上新衣服,干干净净的洗了手脚,也便没有什么了。”女孩子说。
“贵族的小姐虽然见得象一个死尸,然而其间也确有些美的地方的。我想,如果再努力些,走出外面运动起来,颜色和皮肤也便立刻强壮了。”
到这里,接续了片时的沉默。
“我独自在树林里走,是毫不害怕的。”小姐红晕了两腮,一面说。
“便是我,也什么山里都能去。”这样回答时候的百姓的儿子的心跳,我是很知道的。
“一个人在山上走,怕是不怕的。但我想,一个人比两个人却冷静。”
“我也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热闹得多了。”
“两个人散步的时候,我最不愿意踢石头,顿脚,使屐子阁阁的响。”
“便是我,倘若两个人散步,也最喜欢穿了草鞋,静静的走的。我要从那条大路回家去了。”
“我最爱那条路上的右手的大石头和奇妙的峭壁,我也想走那一条路回家去。”
“那条路上的左手的大松树和大楠木的枝条的样子,我是最爱看的。”
宇宙所流的泪一般的露草,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两个孩子终于站起身,并且说:“即使你和我一同来,我也不要紧。虽然乳母也许说些什么话。”
“便是我,即使跟着你走,也不要紧的。虽然朋友也许笑。”
于是两个人都走进树林里去了。
那两个孩子的眼睛,先前虽然张开了,而他们的春的梦,还是接连着。
月光底下,精灵跳舞着。看着这个,莲花的妖女笑着。金鱼和萤都做着欢乐的春夜的梦。
古怪的猫
我愿意忘却了那一日。
不知道有怎样的愿意忘却了那一日呵。
然而忘不掉。
那是最末的一日。
外面是寂寞而且寒冷。然而那一日的我的心,比起外面的寒冷来,不知道要冷几倍;比起外面的寂寞来,也不知道要寂寞几倍了。虽然并没有测量心的寂寞和寒冷的器械。……
我坐在火盆的旁边,惘然的想着。火盆的火焰里,朦胧的烧着留在我这里的恋恋的梦和美丽的希望。忽然,不知从那里来,虎儿跳到了,(虎儿是这家里养着的雄猫的名字。)便倒在我膝上,将我的膝,用四条脚紧紧的抱着似的发着抖。我正在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虎儿便用了轻微的声音说出话来:
“哥儿。
唯一的亲爱的哥儿。
唯一的爱我的哥儿。”
虎儿还想要说些什么的,但说了这话之后,似乎再不能说下去了。他的声音断绝了。
我心里想:“唉,又是梦么?梦是尽够了。然而事实却尤其尽够哩。”可是毫不动弹,先前一般的坐着。于是虎儿的话接下去了:
“哥儿。我是已经不行了。对于一切,全都悲观了。”
这时候,我想说:
“说什么不安分的话。我自己,其实是早就悲观了的,然而并不说。”但觉得虎儿有些可怜,连这也不说了。
虎儿又说他的话:
“主人,使女,厨子,因为我不捉老鼠,都说我是懒惰者!然而我并非懒惰,所以不捉老鼠的。我已经不能捉老鼠了。我已经没有了捉老鼠的元气了。也并非是指爪和牙齿没了力。是在这——虎儿说着,拍他自己的胸脯——这心里没有了捉老鼠的力量了。因为我不捉老鼠,老鼠便在店里,仓库里,任意的弄破米袋,咬面包,偷点心。近日里,听说将太太宝藏着的克鲁巴金的《面包的掠夺》这一部书都啃了。主人和使女和厨子都说这是老鼠的胡闹。然而这并不是老鼠的胡闹。老鼠是饿着,全然饿着。不这样,老鼠便活不下去了。哥儿,请你懂得我的心,——看我的真心的里面罢”。
虎儿用了颇为激昂的口吻说完话,便仿佛要催促我的理解似的,将尖利的指爪抓着我的膝。
“痛!好不安分的猫呵。小聪明的。便是老鼠没有食物,饥饿着,也不是什么一个要慷慨激昂的问题呵。便在人间,俄国、德国、奥国这些地方,有一亿几千万的人们在那里挨饿,然而我们不是漠不相关么?况且那些宣传臭的病症之类的鼠辈受着饿,这倒是谢天谢地的事哩。”我很想这样的对他说,但在我也没有说出这些话来的元气了。
“因为我不捉老鼠,主人说不应该再给我吃饭。”这是哥儿也很知道的罢。哥儿,说着这些话的我,也正饿着呢。肚子空空,没有法想。倘使终于熬不下去,随便的拿一点什么食物,便立刻说是‘吓,猫偷东西了,’大家都喧嚷起来。假使没有哥儿,我怕是早就饿死了罢。然而哥儿,我的肚子也仍然是空空的。虽然这么说,我却也没有全变成野猫的元气。唉唉,我不行了……
主人和使女和厨子以为不给我饭吃,我便会捉老鼠,然而这是不行的。因为这心底里,想捉老鼠的一种要紧的元气已经消失了。唉唉,我已经不行。我是‘古怪猫’了。倘是人,就叫作古怪人的罢。”
这时候,我想这样的对他说:
“唔,客气一点,也许说是古怪人罢,但通常确叫作低能或是白痴!只给这样的称呼的。”然而在我也没有说出这话来的元气了。
“有一天,我坐在仓间里,等候着老鼠来偷米。老鼠终于来到了。都口口声声叫着:
‘米!米!米!’
的来到,成了山的来到了。我就动手做。我咬而又咬,不知道咬杀了几百,几千,几万的老鼠。然而愈咬杀,且不必说想减少,却反而逐渐的增加起来。大鼠、小鼠、黑鼠、灰鼠、公鼠、母鼠、老鼠、幼鼠、亲鼠、子鼠,这都口口声声的说着一个题目似的,叫唤着:
‘米!米!米!’
重重迭迭的来到了。那连串,想不到什么时候才会完。从宇宙创成以来的老鼠不必说,此后还要生出来罢。仿佛是无限大的鼠,一时全都出来了的一般。而个个都用了更可怕的执拗的声音,不断的叫着:
‘米!米!米!’
我听着这种声音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异样了。而且本以为只是老鼠们的叫声;却在这叫声里,似乎也夹着我辈猫的叫唤的声音了。阿,这猫鼠声音却渐渐的高大起来。什么时候之间,老鼠的声音已经消沉下去,只听得猫的声音却嚣嚣的响:
‘米!米!米!’
这正是猫的声音。我觉得害怕,失了神逃走了。我伏在暗的角落里,不住的不住的索索的抖。
‘米!米!米!’
这样叫的猫的声音,在我的耳中,不住的不住的只是叫唤着。
从此以后,我不知道抖了几小时,几日夜,几个月呵,我从这时候起便不行了。几成了古怪猫了。
这时候,我于‘老鼠是我的可爱的可同情的兄弟,这一件事,这才微微的有些懂得了。
我从这时候起,便没有了捉老鼠的元气,而且不能不随意的暗地里取一点食物了。
不能不随意暗地里取一点食物的时候,这时候,‘老鼠是我的真的兄弟’这一节,这才懂得更分明。至于此后的事,则是我的朋友们,便是最亲爱的朋友们,只要看见我,也便说是古怪猫,是疯猫,立刻逃走了的。不但这样,主人和使女和厨子,昨天也看出了我是发了疯。而且主人说要勒死我,勒死之类,我是不情愿的。
哥儿。唯一的爱我的哥儿。去买一点吗啡,给我静静的睡去罢。你要可怜我。”
虎儿的话是很长。而且虎儿仿佛是想要我切实的记取似的,又将指爪抓在我膝上。
“唷,痛呵,”我叫喊说。我才回复了意识,我的膝上,是用了四条脚紧紧的抱着膝髁似的虎儿,索索的发着抖。我半在梦里,静静的摩着他的脊梁。火盆的火全熄了。留在我这里的恋恋的梦和美丽的希望,也和这火焰一同灰色的崩溃了。
正在这时候,父亲仿佛要偷窃什么似的,悄悄的走进屋里来。父亲不出声的踮着脚尖,走转到我的背后,于是突然扑进来,用口袋罩住了虎儿。
“呀,捉住了捉住了。畜生。究竟也捉住了。”
我惊骇到要直跳起来。
“父亲,这,这是怎的?”我咳嗽着,一面问。
“这畜生疯了。发疯了。倒还没有抓了你。昨天,带着到猫的医生那里去,说是这已经发了疯,不早早杀却,是危险的。”
“那么,弄死么?”
“唔唔,自然,昨天本就想弄死,但是这东西很狡狯,巧巧的逃脱了,大家都担心着,没有法子想。”
仿佛是这样了然的事,没有这样的仔细说明的必要似的,父亲便出去了。猫想逃出口袋去,挣扎着嗥叫。然而是异样的无力而且凄凉的声音。
我跑开去,抓住了父亲正要拿出去的猫的口袋,而且说。
“等一等!”
“什么?”
“可是,岂不太可怜么?”
“什么可怜?不是发了疯的猫么?”
“不要这样说,父亲,恳求你,饶了他罢。”
“胡说!”
“那么,单不要打杀罢。听我去弄他死。因为我会去买了吗啡来,悄悄的弄死他的。”
父亲目不转睛的看定了我的脸。
“感情的低能儿。说疯猫可怜……这白痴东西。”
“父亲,请听我……”
“呆子!”
父亲的紧捏的拳头。从旁边拍的飞到我的脸上了。
父亲便这样的出走了。
这时候,我觉得自己有些古怪了。这回并非梦中,却实际听得猫的声音不住的这样说:
“哥儿,哥儿,救救罢。救救罢。”
而且在这声音里,渐渐的加上了别的猫和老鼠的声音,于是这便成了可怕的凄凉的合奏:
“哥儿呵。我们在受饿。我们在被杀。”
“哥儿呵,哥儿,救救罢!”
他们的叫声渐渐的廓大开去,渐渐的强大起来了。
我掩住了耳朵,但是他们的叫声,是并非掩了耳朵便可以防止的;响彻了身体的全部里;有一种强率,一直瑟瑟的响到指尖。数目也增多,声音也增大了。从宇宙创成以来生下来的一切鼠,一切猫,还有此后将要生下来的那无限的子孙,都想来增强这叫唤,增大这声音。我是什么也不知道,全然成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在这漆黑的旋涡的世上,只有一件,只一件。
“我已经不行了!”
的事,却分明知道,宛然是成了雪白的浮雕。
“米!米!米!”
“哥儿,哥儿,救救罢。我们在挨饿!我们在被杀!哥儿,哥儿,救救罢!”
“喂,姊儿呵”
“姊儿。”
我半在梦中的大声的叫。使女从门口露出脸来:
“什么事呢?”
“来一来,”
“有什么事呢?”使女走进三四步,显了异样的脸色说。
“再近一点,近一点,这里……”
“哥儿,你怎么了?”
我帖着伊的耳朵说:“姊儿,给我买一点吗啡来。”
使女出了惊:“阿呀你,要吗啡做什么呢?”
“不,我不行了。我是低能,是白痴。我发疯了。”
使女的脸色苍白了:“阿阿,这吓人,哥儿,哥儿。这真是,问你怎么!……哥儿。”
“姊儿。我是……以为猫,老鼠,你们使女,全都是兄弟。而且不但是这样想,是这样的感着的,很强烈的这样的感着的。以为猫和老鼠和你们使女,全都是我的可同情可爱的兄弟……”
我的声音颤动了。
使女不说话,看着我的脸。
那眼里是眼泪发着光。
我愿意忘却了那一日。
不知道有怎样的愿意忘却了那一日呵。
然而……
然而是………
两个小小的死
一
这是温暖的畅快的春天。太阳从东到西,自由的旅行在很高的青空上,时时有美丽的云片,滑泽的在青色的空中轻轻地流走,宛然是通过那青葱平静的海上的桃色的船。云雀似乎想追上他,唱着什么高兴的歌,只是高,只是高,高到看不见的,屡次屡次的飞上去。造在街的尽头的病院是幽静了。病院的花园,看着花园里的花的病人,一切都幽静。在那病院里,进了特别室,等候着“死”的来访的,有一个富家的哥儿。为要使哥儿不冷静,那旁边,瞢腾着一匹大的圣褒那的驯良的狗。笼子里,是可爱的金丝雀的一对,唱给听很美的歌。种在盆里的艳丽的花,也满开在屋子里。从对面的病室中间,也似乎为要使哥儿不冷静,有一个劳动者的孩子不断的送给他温和的微笑。那劳动者的孩子,也一样是等候着“死”的来访的一个人。他从出世以来,似乎已经等侯着“死”的来访的了。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还吸着多病的母亲的乳汁的时候,长大起来能够帮助母亲了的时候,后来又到那父亲在那里作工的工厂里去作工的时候。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等候着“死”的来访。凡有看见他的人,几乎无不心里想:“死”怎么不早到这孩子这里去呢?不知为什么迟延着的。
然而这孩子在自己的屋子里,却不能看见为要使他不冷静,坐在身边的圣褒那的驯良的狗,关在笼中的可爱的金丝雀,种在盆里的美丽的花。然而这劳动者的孩子,一看见那从病室的窗间,也如自己一样,眺望着从东到西,自由的旅行着的光明的太阳,和船一般轻轻地走过青空的,美的桃色的云的模样的富家的哥儿,都感着了兄弟似的温暖的爱和亲密的心了。于是哥儿的狗,和金丝雀,和盆花,他仿佛也就是自己的所有了。他已经有这样的爱哥儿,而且觉得和哥儿有这样的亲密了。
二
酣醉于春的香,“死”静静的在病院里彷徨的走,雪白的面纱里藏了脸,而且挥着银的钩刀……
“都死呵。一切是,因为死,所以生下来的。小的,老的,美的,丑的,爱的,被爱的,穷的和富的,贤的和愚的,以至于国王,非人,都死呵。在我这里才是无差别。我才是无政府主义者。我才是平等的主张者。
花是为死而开的。鸟是为死而唱的。人是为死而呼吸的。痛快哉。呜呼痛快哉。我喜欢破坏,因为我是壮快的。”
絮絮叨叨的微语着,那“死”静静的走。雪白的面纱里藏了脸,而且挥着银的钩刀……
然而谁也没有听到“死”的声音。因为仿佛要追上那船似的渡过苍空的桃色的云去,蓦地里腾起来的云雀的爽朗的歌,以及温柔的春风,和夹着秘密的低声的言语的美的花气息,“死”的话便谁也没有听到了。
“死”静静的进了劳动者的孩子的屋子里,然而孩子正看着苍空的颜色,不觉得“死”的近来。
“喂喂,小子。茫然是不行的。你已经非死不可了。”
孩子诧异似的凝视了遮着面纱的脸。
“说我死,莫非我历来是活着的么?”
“什么?你连自己历来活着的事都不知道么?”
“一点没有知道。单是今天,不知怎的略有一些疑心,觉得我莫非竟是括着……”
“钝东西。所以我说,劳动者这一流最讨厌。无论活着,无论死掉,似乎都以为是一样的事。是全不知道活着的价值的。即便取了这类东西的性命,也毫没有什么有趣!”自己对自己一般的唠叨着,于是又对孩子道:“喂,小子。你的性命再给延长一点罢,但得将你那最爱的朋友的性命让给我,好么?”
“朋友的性命?”孩子诧异的凝视着白面纱的脸。
“唔,是的,就是那哥儿的性命。”那“死”用了银闪闪的钩刀的尖子,指着靠了窗口正在眺望那苍空的颜色的富家的哥儿。
“哥儿的性命是哥儿的性命。我不知道。怎么能由我让给呢。”
“不要讲什么呆道理!凡有你所爱的东西的性命,是都在你的手里的,只要说将这让给我,就够了。”
孩子很疑心的看定了那脸。
“这真么?我所爱的东西的性命,都属于我的?”
“是的。赶快些,说道让给!”
劳动者的孩子静静的笑了。
“还有比劳动者这类东西更讨厌的么!无礼已极的东西。”
“死”粗暴的挥着银钩刀。劳动者的孩子又笑了。
“我这才仿佛有些觉得自己是活着。高兴呵,高兴呵。所以笑着的。”
“算了算了!快将那哥儿的性命让给我罢!”
“不行。所爱的东西的性命倘若在我手中,那么,这并非为了交给‘死’却为了防御‘死’的罢。”
“专说随意的呆道理的东西!所以我说,我最讨厌的是劳动者。喂,小子,没有迟疑的时候了。将朋友的生命让给我呢,还是自己死呢,是两中拣一的了。”
“我自己死。”一面说,劳动者的孩子坦然的笑了。
“看来还没有懂得生命的价值哩。钝物!”独语着,“死”便焦躁起来,团团的挥着银钩刀。
“好罢好罢。朋友的性命怎么都可以,那就将那圣褒那的狗的性命让给我罢。”
“不不,不让的。给‘死’是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什么都不让的。”
“钝东西!那个金丝雀的性命怎么样?”
“便是金丝雀的性命也不行。”
“花的性命该可以罢?”
“这也不行。”
“钝东西呀!自己的生命的价值,竟丝毫不知道。所以我说,劳动者这一流东西,我是最讨厌的!”嫌恶似的独语着,又向了孩子粗莽的说道:“喂,小子,预备着死罢。”
“死”静静的走出房外去了。劳动者的孩子还是笑。
“唉唉,愉快呵!唉唉,愉快呵!我活着,这才分明的知道是活着了。比什么都更强的感到这个了。愉快呵,愉快呵。”
劳动者的孩子独自高兴着。
三
“死”静静的走进富家的哥儿的屋子里去了。然而谁也没有觉到这,都酣醉于懒散的快活,辗转于酣美的现实之中了。金丝雀正将从父母那里听来的远地里的热带的岛的传说,讲给朋友圣褒那的狗。那狗一面听,一面计画着,想用尾巴去打杀那些缠绕不休的苍蝇。对了种在盆里的花,春风暗暗地低语着蜜一般甜的说话。哥儿是正在眺望那宛如滑走于青的海上的轻舟似的,轻轻地流过大空的美丽的桃色的云。“死”站在他的近旁,沉钿钿的说话了。
“喂,哥儿!茫然是不行的。你已经非死不可了。”
因为病,成了青白色的哥儿的瘦小的脸,于是显了纯青。
“饶了我罢。再少许,很少许,放我活着罢。放我到看不见了那美丽的云的时候,那满着慈爱的太阳完全下去了的时候。”
“不要说任意的话。便是我这边,也不是任意的做的。”
“但是,但是,再少许。到那云雀落在树丛里为止。到那金丝雀的歌唱完了为止。请原谅,真是再少许……”
“你肯让给我那花的性命的罢?你所爱的东西的性命,是都在你手里的。给你的性命挨到云雀飞下来,但你肯将花的性命让给我么?”
“行,让给你。”
“还有那金丝雀的性命呢?”
“行的。”
“还有那圣褒那的狗的性命呢?”
哥儿凄凉的凝视了包着白的面纱的脸。
“不是迟疑的时候了。死已经逼紧了。将圣褒那的狗的性命也让给我么?你所爱的东西的性命,都在你手里……。”
“行,让给你罢!”
“还有,那个你的朋友的性命——”
哥儿全然青色,显着苦痛的表情,要窥探那藏在面纱中间的“死”的脸似的,目不转睛的看。
“倘这样,我便给你延长性命,一直到看不见了那桃色的云为止罢。到那光明的太阳沉下去了为止。”
“行,让给你!”
“死”静静的走出屋外去了。但哥儿却将那青白的脸,深深的埋在枕中,永久的永久的呜呜咽咽的啼哭着。
四
第二日,一个体面的葬仪举行了。盖着黑的丧绢的体面的灵柩上,有亲戚朋友们送来的许多花,看起来也就很美的装饰着。然而那些花是已经并不活着的了。许许多多的朋友们,都穿了美丽的衣装,悲哀的来送这灵柩。这是富家的哥儿的葬仪。
同时候,住在哥儿对面的房子里的,那劳动者的孩子的葬仪也举行了。小使两三个,将他的身体装进箱子里,运到不知那里去了。象是来送模样的人,什么地方都没有。只有一个,遮着白的面纱的年青的看护妇,送这棺材到了病院的门口,而且从面纱下,不断的流下美的泪滴来。棺材渐渐的将要不见了的时候,看护妇决心似的说:
“我也去,我也非去不可。真理在那里。”她说着,静静的向着贫民窟走去了。
有谁目送着她,低声说:
“死似的,罩着白的面纱,而且看去似乎手里拿着银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