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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爱罗先珂童话集》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4 02:30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爱罗先珂童话集(鲁迅译)

目录

为人类

世界的火灾

爱字的疮

小鸡的悲剧

红的花

第一部曲

第二部曲

第三部曲

结末

时光老人

忆爱罗先珂华希理君 〔附〕




  为人类

   

  

   

  如诸位也都知道,我的父亲虽然名声并不大,但还算是略略有名的解剖学家。因此,父亲的朋友,也大概是相同的研究解剖的人们,其中也有用各种动物来供实验的,也有同我的父亲一样,几乎不用那为着实验的剖检的。而且也有开着大的病院的人们,至于听说是为了自己的实验,却使最要紧的病人受苦。那时候我常常听到些异样的事,现在要对诸君讲说的故事,也不外乎这些事里的一件罢了。

   

  

   

  有一条很大的街上,住着一个名叫K的有名的解剖学家。这学者对于脑和脊髓的研究,在国内的学者们之间不必说,便是远地里的外国学者们之间也有名。这学者的府邸里,因为实验,饲着兔和白鼠和狗,多到几百匹。那实验室虽然离街道还很远,但走路的人们的耳朵里,时常听到那可怕的惨痛的动物的喊声,宛然是想要告诉于人类之情似的,一直沁进心坎去。路人大抵吃惊的立住脚,于是说道:“阿阿,又是解剖学者的研究罢。”便竭力赶快的走过了这邸前。然而住在学者的家里的人们和邻家的人们,却早已听过了这惨痛的动物的叫声,无论从学者的实验室里发出怎样可怕怎样凄凉的声音来,大家都还是一个无所动心的脸。单有解剖学者的幼小的孩子,却无论如何总听不惯这叫声。倘若那叫声来得太苦恼了,幼小的哥儿便仿佛狂人一般,往往跳出窗门,什么也不见,什么也不辨,掩着耳朵,只是尽远尽远的逃走。一听得有这样事,学者非常恼怒了,而且说道:“低能儿!退化儿!”一面凝视着他的脸。随后似乎要防止什么可怕的思想模样,在面前剧烈的摇手,退到自己的实验室里去,此后便两三日,不再出来,只是耽着实验。当这样的时候,从那里面,一定是不断的发出比平时更苦恼更惨痛的动物的叫声。家里的人不必说,便是邻人,也都明白的知道,这是解剖学者不高兴了。

  哥儿的家里有一匹可爱的小狗叫L,而且在学者的家里养着的许多狗里面,以及四近的许多狗里面,这是最优秀而且伶俐的狗。解剖学者一看见他的头,总是微笑的。有一天——哥儿那时刚九岁——是学者的心绪比平时更不高兴的一个日子,从实验室里发出使人肠断似的惨痛苦恼的动物的叫声来了。母亲怕哥儿又逃到什么地方去,守在他的近旁。哥儿是拚命的掩着耳朵,竭力的想要听不到一些事。其时又发出了一阵尖利的可怕的狗的悲鸣。哥儿脸色便发了青,说道:“母亲!那是L呵!是L呵!是L儿!确是L儿呵!”于是自己忘了自己,摆脱了母亲的手便走。他走进实验室,一面叫着“父亲!父亲!”的,一径跳上解剖台,用自己的小手抓住了锋利的解剖刀。对于圆睁的不动的眼,结了冰似的坚硬的可怕的脸的表情,从嘴里涌到发抖的唇上的水波一般的泡沫,——哥儿的一切模样,怒视着的解剖学者,便怒吼道:“低能!白痴!退化儿!”用一柄大的洋刀尽力的打在他头上。追着哥儿的母亲叫道:“你!你!”捏住了学者的手,然而已经无及了。因为不能全留住学者的用劲的力量,那洋刀便砍进了哥儿的头。“唉!——”哥儿叹息似的叫喊,一双血污的手接着头,和小狗并排的倒在解剖台上了。女人将那看不见倒在解剖台上的儿子和拿着血污的刀的丈夫的伊的眼愕然似的惘惘的直看着说:

  “阿呀,你,你呵!”

  男人惊异似的看着从刀上沥下来的腥气的血点,嘴唇却无意识的叫喊道:“低能!狂人!退化儿!”

  “阿呀你!你!”

  和小狗并排,哥儿静静的躺着。

   

  

   

  然而哥儿没有死。父亲自己给他医治,三个月之后,又和先前一样完全治好了,只留着从额上到后面的一条很阔的伤痕。至于哥儿是否是和头的伤一同治好了心的伤,这我可不知道。L儿也没有死。暂时之后,他又和先前一样,喤喤的叫着,在学者的邸内闹着走。然而那小狗是否也治好了心的伤,这我可更其不知道了。

  解剖学者为了儿子,三个月间不能做自己的事,所以哥儿的病一全愈便用了加倍的精力,再去钻先前的研究了。那惨痛的动物的叫声,在三个月的平静之后似乎更厉害。邻人们都嗤笑。说学者是对于无罪的动物在复仇,而学者的心情,仿佛每天只是坏下去模样了。便是深知道他的朋友们,见了他那阴郁而且时时因为神经性的痉挛而抽动的疲倦的脸,由于顽固和劳乏而锋利了的眼睛,也不知怎样的觉得古怪,觉得可怕了。

  有一晚,K解剖学者对着来访的友朋们说:

  “我们为了研究,费去多年的日子,和几千匹的动物,努了力,而其结果大抵不过是一种假定。但要得和这相同的结果,不,比这尤其完全的结果,却有只在两三星期以内便能成功的方法的——”

  这时候,客人一听,都诧异的看着他的脸。他们的眼睛里,判然的见得怀疑的光。

  “……倘使我,代那兔和狗,却能够用活人的时候,……”在他眼里,似乎锋利的闪着黑色的光芒。

  “阿呀你!你!”夫人只是这样说。

  学者更其低声的接着说:“倘使为了实验,许我用一个,只一个活的人,便是低能儿也可以,则我的脑髓的研究,我一定在两三星期之内成功给你们看!那么,不但本国,便是一切人类,因此不知道要怎样的得益哩!只要一个,低能儿也好的,就只是一个……为人类,……”

  那古怪的发光的黑眼睛,看在驯良的坐在屋角的他的儿子上头了。“母亲!母亲!”孩子无意识的叫唤。客人但如矿石一般的凝视他,屹然的坐着,口和身体都不动。学者的妻全身索索的发着抖,对于儿子,竭力的想用自己的身体来遮学者的眼睛。

  “阿呀你!你!”

  从外面尖利的响来了。L的凄凉的吠声,似乎要沁进很深的很深的心底里。……

  这一夜,就床的时候,哥儿叫了母亲,紧紧的揪着,将自己的口贴着母亲的耳朵说:

  “母亲,母亲!如果是为人类,我是不要紧的。对父亲,好么,这样说去。将我也象那小狗一样,……因为不要紧的,如果是为人类。……”

  听到这话的时候的母亲的心情,用了笔能写出什么呢?至少在我是不能描写了。伊将孩子紧抱在自己的胸前,而且永远是永远是反复的反复的不断的叫道:“孩子!孩子!”从暗夜的昏暗里,听到了要沁透那很深的很深的心底里似的凄凉的叫声。

   

  

   

  这一夜是黑暗的夜。哥儿无论怎样竭力的想要睡然而总是睡不去。他等到母亲的房里寂静了的时候,悄悄的离了床,跑到外面去了。哥儿试叫那小狗着“L! L!”L儿便幽鬼似的飞出了昏暗的暗地里,突然和哥儿说起话来:“阿阿,哥儿,哥儿。”

  哥儿擦着眼睛,一面想“这不知道是梦不是,倘不是,L儿不会有能说话的道理。……”

  然而L儿却道:“请罢,哥儿,到我的家里去罢,因为有话说。……”一面说,便牵了哥儿的寝衣的衣角,要领向昏暗的暗地里。

  “去也可以的,但你岂不是不会有能讲话的道理么?如果喤喤的叫,那自然不妨事。……”

  “这等事岂不是无论怎样都可以么?便是给小狗偶然说几句话也未必就关紧要罢。”

  “要这样说固然也可以这样说,但倘若不是做梦,这样的道理是行不通的。”

  这样的谈着天,哥儿被L儿伴到了狗的小小的房子里。最奇怪的是那小小的房子的门口,哥儿也毫不为难的进去了,那里面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很象哥儿的母亲的女人,伊旁边又有一个十五六岁的,也和哥儿的堂兄的中学生很相象的男孩子。L儿便说:

  “母亲,现在,领了哥儿来了呵。”

  “来得好。”那女人行了礼,很和气的说。

  “对不起,穿着什么寝衣来见大家实在失礼了。”哥儿说着谦虚的行礼,但心里却想道:“这狗子!畜生!明天一定给一顿骂。”他这样想着,去看L儿。怎样呢?原来L儿已经用了后脚直立起来,宛然是中学生脱着制服长靴和手套一样,正在脱下他小狗的皮来。于是和哥儿仿佛年纪的一个可爱的少年,便立在哥儿的面前了。

  “你真会捉弄人,……”哥儿大惊的说。

  L儿不理会这话,只说道:“这是我的母亲。知道的罢?”

  女人又谦恭的行礼说:“我是他的母亲,叫做H的。孩子始终蒙着照顾,委实是说不尽的感激。”

  “那里那里!”哥儿想要这样说,但喉咙里似乎塞着一块什么坚硬的东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今天,又拜领了剩下的骨头和面包,实在很感谢。”

  “不不,简慢得很。”哥儿想要这样说,但声音又堵住了,便单是微微的行一个礼。

  “这叫S,是我的堂兄。然而如果他的父亲是家里的牛狗,那才是我的真堂兄,假使是那富翁家里的叫作约翰的牛狗,那便和我毫没有什么相干了。”

  这叫作S的十五六岁的美少年,便宛然那中学校兰年级生对于一年级生似的,不过略打一点招呼。哥儿想道:“不安分的东西!畜生!明天大大的踢一顿。……”但也什么都不说,却谦虚的回了礼。

  L儿和哥儿来接吻,并且说道:“哥儿,我们角力罢,这回可不输给你了。”于是便和哥儿玩耍起来。S赶紧做了审定人,发出“八卦好,八卦好,未定哩,未定哩”的喊声,在周围跑走。母亲给他们奖赏,哥儿是一个鱼头,L儿也得了鱼尾巴,但哥儿因为客气,便将这让给S吃了。

  哥儿虽然和S儿很有趣的游戏,但他的眼睛总不能离开那L儿先前脱下来的狗的衣裳。他乘了一个机会,便将衣服拿在手里,留心的仔细的看。S一见这,便略略对他一笑,仿佛那大人对于孩子似的。

  “哥儿,何必这样诧异呢?狗和牛和鸟,便是鱼,内容和人们是没有一点两样的。两样的单是衣服罢了。”S说。

  “不安分的东西。”哥儿又想。

  “几千年之前,我们的衣服是和鱼的衣服全一样。至于我们的祖宗穿着狼的衣服,那可是近时的话了。哥儿,虽然不知道是几千年以后的事,我们也要你似的穿了洋服昂然的走给你看哩。”L儿接着说。

  “听说是这就叫进化,……”那母亲也插嘴,用了怯怯的声音。

  “但在人们里面,也不能说是都进化。因为退化的东西正多得很哩。……”

  哥儿的脸红起来了,他想:“畜生!这是说我,听到了父亲所说的话了罢。明天得着实的打一顿。”

  “那是,真有着人的价值的东西,实在不多呵。退化下去的东西,不是再改穿了狗和老虎的衣服,学学进化到人的事,是不成的了。”说着,S牢牢的凝视着哥儿的脸。

  但L儿的母亲却担心似的,看着哥儿的通红的脸安慰说:“请你不要生气。这并不是你的父亲的事。……”

  哥儿不说话。他穿起L儿的衣服来了。L儿笑吟吟的嚷着“阿阿,好高兴,好高兴。”也替哥儿的穿那他的衣服去帮忙。哥儿戴上了手套和帽子,穿好了长靴,大家便都拍手称赞道:“可爱的小狗,可爱的小狗。”

   

  

   

  灿烂的朝日的光已经进了哥儿睡着的房里面,在他美丽的脸上,墙壁上,都愉快的跳舞起来了。“唉唉,好热。”哥儿醒来一面说。“唉唉,呆气。人也会做出很糊涂的梦来,——什么我去穿L儿的衣服。”哥儿独自絮叨着,一看那挂在对面壁上的大镜,而那镜里面,是一匹小狗,骇怪似的正看着哥儿。“唉唉,不得了了。我是小狗了。母亲!母亲!我是小狗了。L了。我是退化的人了。母亲!母亲!”

  哥儿的母亲正在服侍他父亲用饭呢。从那边的屋子里,伊听得哥儿的大嚷的声音,便说道:“孩子在做什么呢?”于是走向哥儿的房里来。伊到门口一窥探,只见哥儿象狗一般在全屋子里面走,嘴里也“喤喤!”的只有狗子的嗥叫,或者是一种不能懂得的声音了。

  “孩子!孩子!怎么了?”

  哥儿看见母亲,高兴的走近身边,于是狗似的跳到母亲的膝上,啧喷的舔着伊的手。从他嘴里,只听到高兴的叫声道:“喤喤!”

  “究竟是什么事?”从食堂那边,听得父亲的声音说。

  “没有事,全没有什么事。不要到这里来!……”一面说,母亲便锁了门。而且伊将哥儿紧紧的抱在胸前,用接吻来防止这可怕的“喤喤”的叫声,想不传到父亲的耳朵里。

  升得很高的朝日的光,进了屋里的角落,到处都在跳着高兴的跳舞了。

  学者出现在窗前一瞬间。他一看,他只一看,便看尽了屋里的情形,于是退进自己的实验室去了。不多久,从那屋子里,便发出惨痛的苦恼的,仿佛发了疯似的阴惨的狗的嗥叫来。这又和小哥儿的“喤喤”的声音混合起来,成了珍奇的合唱,而绝望的母亲说道“孩子!孩子!”的悲哀的音响,便正是那伴奏了。

  灿烂的太阳的光线,和那凄厉的合唱也协合起来,还在各处作轻捷的欢欣的跳舞。

   

  昏夜又到了。一切物又都平静在安睡里。疲乏了的哥儿的母亲也亲爱的抱着可爱的哥儿,和衣睡去了。仿佛就等着这样似的,哥儿悄悄的离了母亲的手不出声息的急忙跑到房外面。他在昏暗的黑夜里,走向狗的家去了。那狗的家里,L儿和母亲,和S,正都等着哥儿的到来。大家见他一来到,便迎着说:“哥儿,哥儿,快脱衣服。很遭了不得了的事了罢?”于是大家都帮哥儿脱下L儿的衣服来。

  “唉唉,实在不得了呵。我说的话谁也不懂我。我全然悲观了。”

  “是罢。不知道你的母亲怎样的伤心哩。快回家去,给母亲欢喜罢。”L儿的母亲一面说,和大家送哥儿到了那家的门口。

  “再来罢。我的母亲说要给你做一套同我一样的新衣服。这么办,我们两个便来玩狗子游戏罢。”L儿说。

  哥儿走进卧房里去了。母亲还是和衣的睡在床上。照着电灯的光的那脸,毫不异于L儿的母亲;只是因为眼泪,那眼睛显得红肿;因为忧愁,那面庞显得青白罢了。哥儿暂时看着母亲的脸,于是将手搭在肩上,叫道:

  “母亲,我又变了原来的人了,还没有完全退化的。”

  母亲惊醒了。

  “母亲,狗和人单是衣服两样,内容是全都相同的。我和L儿一点没有不同。母狗H也全和母亲一样。”

  母亲高兴的凝视着哥儿的脸。那眼睛里,很长久很长久的闪着美如玉的泪的光,于是这点点滴滴的落下来了。

   

  

   

  解剖学者的研究渐渐的进行前去了。而且那研究愈进行,学者的眼光便愈是长久的留在L儿的上面,L儿的头,人的眼光一般聪明的眼,——这些东西,在学者的眼睛里,似乎见得比别的无论什么动物都重要了。但是要分开哥儿和L儿,是谁都知道不能够,哥儿和L儿也其实似乎成了一个了。然而有一日,终于不见了L儿。而且他在那里,是没有一个不了然的。只是那科学者怕象先前一般,有谁走进实验室来搅扰他的研究,所以他已经下了锁将门紧紧的关闭起来了。

  但一面和L儿同时也不见了哥儿。母亲仿佛成了狂人一样,这里那里的寻觅,邻人们和警察也帮着各处去搜寻;然而哥儿终于没有见。

  两三日之后,那母亲突然出现在伊丈夫的实验室里了。

  “你哪,孩子寻不得呢。”伊说。

  学者却是不开口。

  “你哪,L儿怎么了?”

  学者仍然不开口,指着一张挂在壁上的狗皮。

  夫人取了那皮暂时目不转睛的只查看,但忽而指着头这一边说:“你哪!看罢。L儿的头上不应该有这样的伤痕的。你看。”

  皮上面,从前额到后头部,分明有着大的洋刀的伤痕。学者沉默着,但将伊和狗皮比较的看。

  “你看,这样的伤疤,L儿的头上不是并没有么?”

  “你是狂人!”抖着嘴唇,学者喃喃的说。

  “倘是狂人便也可以解剖我,供脑的研究之用么,为了人类的幸福!……”

  不多时,学者的夫人也不在家里了。而且此后也没有一个和伊遇见;伊的踪迹,便是朋友里面也没有知道的人。而邻家的使女却说伊并未走出实验室。邻人和学者的朋友都相信,哥儿是被领到一个亲戚的家里去,在那里做养子了。然而邻家的使女和工人却说是不见了哥儿的那一日,从实验室里分明听得他的悲惨的痛苦的声音。有几个人还说在邸宅里确然看见了夫人和哥儿的鬼。

  有了这事的两星期之后,对于脑髓的新研究,由K解剖学者发表了。这不但在本国,简直是给全世界的科学者一个大革命一般的惊人的事。当同志的人们开一个会给科学者作研究发表的纪念的时候,K氏曾在席上说过这样意思的话:“将这需用十年以上的工夫的大研究,自己在极短的时间里的便能成就者,是全由自己家里所养的出奇的聪明的小狗的功劳。”朋友们都以为这是指着L儿的事。

  此后又经过了多少时,K氏在研究中,忽然被癫狗所咬,死去了。在他桌子上留着这样的一封信:——

  “我现在为狂犬所啮,非死不可了,为一匹小小的可爱的狂犬……。当我专心于实验的时候,这小小的可爱的小狗便走进实验室来。为了什么呢?他那凝视一处,而不动的眼。开得很大的嘴,从嘴里拖着的通红的舌滴滴的流下来的白的浑浊的泡沫,——凡这些,只要一见,便无论何人一定便知道是狂犬。我自然也很知道。我立刻拿起解剖用的大洋刀。然而解剖过几千匹强壮的兽的我的手,无论如何,竟不够打杀这一匹小小的狂犬的力量了。我的逃路也很多,然而我却不动的站着。这什么缘故呢?我不知道。我不是心理学者。我不过一个解剖学者罢了。小小的可爱的狂犬于是咬了我。然而瞬息之后,这狂犬便睡在我膝上而且舔我的手。我是虽对自己的孩子,也可以说未尝给一回接吻的。然而对于这小小的可爱的狂犬,却接吻了多少回呵。于是从有生以来,在这时候我才想做诗。在这时候我才想试弹勖班的《夜曲》和革理喀的《春的醒》。我又为什么先前不将美童话讲给人们呢,自己觉得稀奇。抱了小小的可爱的小狗,我嗅着哥罗而死亡。唱着修贝德的《圣母颂》,……”

  写在信上的就是这一点。但对于K氏之死,朋友们最以为不可解的是学者抱着的小狗,却正是L儿。是朋友们先前以为给K氏的研究出奇的从速告成的那聪明的小狗L儿!……

   

  

   

  这是数年以前的事了。我去访问一个现在还是活着的有名的解剖学者。这学者,是从在大学的时候起便非常爱我的人。这学者所立的病院,以及他那解剖学的实验室,几乎都是有名到无比的。此时他靠着大的解剖台,刚刚完毕了研究。我半躺在长椅上,凝视着他的脸。那瘦削的永远是疲劳着似的青白色的脸上,略显出为研究时情热所烧的微红。这学者的研究也专门是脑髓,所以我的说话,也便自然而然的移到K解剖学者的事情上去了:——

  “要有他这样深,又有他这样细,真实的研究的事,觉得到底是为难的。恐怕虽在两三百年之后,也未必能有新的东西,加到他的研究上面去。他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才。这是确的。然而将他的脑髓的研究细细调查起来,愈调查,便愈觉得在他的研究上,用了和别的解剖学者所用的种类不同的材料。”

  “材料?”

  “材料呵。”我诧异的看着他的脸。

  学者谜似的笑了,我又诧异的看着他的脸。解剖学者低声说:

  “K是确凿为了实验,至少解剖了两个活的人,确凿。你听到过K的儿子和夫人的事了罢?”

  “有的,从父亲那里听到过孩子还小就不见,此后不久夫人也走了,是罢?”

  “就是……”他自言自语似的说:“至少两个。……”

  我默默的又凝视着他的脸。学者并不对谁,但接着说:

  “现在的社会上,为了土地和商业的利益,为了政治家和军人的野心,杀死了多少万年青的象样的人,毫不以为怎样。然而为人类为人间的幸福,为拚命劳作的科学者的实验,却不许杀死一个低能儿。这是现代的人道。这是我们自以为荣的二十世纪的文明。……”

  学者拿着洋刀嘲弄的笑,而且激昂的站起,无意识似的锁了实验室的门。

  “便是现在称为模范的人们,对于争利益,争权力,争女人,因而杀人,因而犯罪的事,也以为不算什么一回事。然而为了科学者的进步,为了人类的幸福,却不能杀死一个白痴。这是现代文明人的道德。”他说,那眼里烧着狂热的光,那拿在手里的洋刀,在我眼前古怪的闪烁。

  没有逃的路。然而我也未尝想逃走,只是无意识的半本能的用双手掩了自己的头:——

  “我是不要紧的,如果是为人类……。然而倘不更好的做……。不给一个别人知道,也不给警察那边知道,……”

  科学者忽然平静了。他那眼睛里,已经可以看见还在大学时代的,爱重我的恳切的表情。他放下洋刀,象平常一样的抱我了。

  “我说了笑话呵。懂得?”

  “自然懂得。……”

  “再会。”学者开了门,一面和我握手说。

  “然而,”我在自己的手里接受了他的手,用力的握着说。“如果是为人类,我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的。有必要时,倘若秘密的通知我……。因为我是不要紧的,象那小狗一样……,但不要给一个人知道,要秘密。……”

  一回家,我便径走进父亲的实验室里去。

  “父亲。K解剖学者的孩子和夫人,究竟是怎么的?”

  “K的孩子和夫人?”父亲吃惊的凝视着我的脸。“就是向来说过,都不见了。”

  “单是如此么?”

  “就是如此。”

  “然而调查起那人的研究来,不是说至少也有两个活的人,用在实验上么?”

  “哼,这是那个科学者的话罢。你可曾问过他,他为了一样的事,自己亲手杀了多少人?”

  “那结果是怎么了呢?”我什么都不懂了,看着父亲的脸。

  “凡是胡涂东西,即使设立了很大的病院,为了实验杀死了几百个病人也一点没有功用的。然而在天才,有白鼠就尽够了。所谓科学因材料而进步之类的话,正是那一流人的话。”

  “但是,父亲,你可有K先生并不杀掉自己的儿子的确凿的证据么?”

  “有的。有着万无可疑的确凿的证据的。”

  “那证据是?”

  父亲异样的看定了我的脸。我无意识的用两手抱了自己的头。这里有一条从前额到后头部的可怕的伤痕,我在这时候方才觉着了。

  “父亲!说是K先生的儿子就是我么?还有那科学者,就是我的堂兄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岂不是并不开口么?”

  “父亲,这是诳的!什么时候,父亲不是曾经自己想亲手解剖过我么?”

  “这也说不定。……”父亲转过脸去,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看看这情形,永远永远的茫然的站着。

   

  世界的火灾

   

  

   

  唉唉,寂寞的夜!又暗,又冷,……这夜要到什么时候才完呢?

  哥儿,亲爱的哥儿呵,睡不着罢?无论怎样的想睡觉,总是不成的呵,唉唉,讨厌的夜!这样的夜里,怎么办才好呢?只要在这样的夜里能睡觉,什么法子都想试一试看;而且想将睡着的人,无论用什么法,强勉的催了起来,强勉的搅了醒来。……

  唉唉,苦闷的夜!而且又是尽下去尽下去,不象要明的夜。……

  便是住在家里,也仿佛在无限的沙漠上彷徨似的;便是靠了火,也仿佛被冷风吹着,身心都结了冰似的。

  唉唉,可怕的夜,在这样的夜里,怎么办才好呢?

  然而,哥儿,无论这夜有怎样的寂寞,有怎样的寒冷,啼哭是不行的。到这里来,给你拭眼泪,将哥儿坐在膝上,紧紧的抱着,爱抚你罢,给可以温暖转来。……

  说是睡着的幸福么?

  也许幸福罢,便是关在狭的笼中,也可以做自由的梦的,无论夜有怎样寒冷,也可以做暖和的春天的美的梦的。

  然而这样的夜,有已经醒过来的,便再也睡不着。……

  哥儿呵,不是吸鸦片,不是注射吗啡,是再也睡不着的了,那已经醒了过来的是……

  说是鸦片也好,吗啡也好,什么都好,只要给你能睡觉么?唉唉,这真是可怜见的哥儿了,怎么的对付这哥儿才是呢。我更紧的拥抱你,在你颤动的嘴唇和悲凉的眼睛上,更久的给接吻罢,但愿再不要对我提起那鸦片和吗啡的事了。在你呢,想吸了鸦片去睡觉,原不是无理的事;想做那暖和的春的自由的梦,也是当然的。但与其吸了鸦片去睡觉,倒不如死的好,因为那是永久不会醒来,那是能永久的做着暖和的春的自由的梦。……

  然而哥儿,再稍微的等一会看罢。

  再稍微的……

  便是这样的夜,也总该有天明的时候。……

  更紧的更紧的抱住哥儿罢,更久的更久的给接吻罢,而且一面等着天明,一面给哥儿讲一点什么有趣的话罢。……

  古老的话是怕不愿意,那就讲点现代的话罢,侦探小说模样的。……

   

  

   

  有一回,我因为事情到S市去,市中的客店都满住了客人,没有一间空屋,便完全手足无措了。然而在一所大旅馆里,看见我正在为难,便有一个好人似的亚美利加人来说,倘若暂时,那就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也可以。我很欢喜,立刻搬行李进了这房间。据旅馆的小使说,那放我在他房间里的外人,便是亚美利加有名的富户,人都知道是S市的大实业家。听说他是一日里用着五大国的言语算帐的。一听这话,我就很安心了,夜膳时候。看那聚到食堂里来的客,全是显着渴睡似的脸,做着金银的梦的诸公。那亚美利加的实业家虽然在用膳,一面还啃住算盘,用了五大国的言语在那里算什么帐。大约夜里十点钟光景罢,我和亚美利加的实业家都靠近火炉闲坐着。我也不知道甚么缘故,觉着不安,竭力的要不向那亚美利加的实业家方面去看了。于是这外人似乎定了什么决心,正对面看定了我的脸,说道:

  “可以看一看我的脸么?”

  我怯怯的将眼光移在他那精细的剃过的脸上。实业家的透明的黄鼬似的眼睛,锋利的看着我,嘴唇上浮着静静的微笑。

  “我不见得有些象狂人么?”他又问。

  “那里那里,正是正式的亚美利加人的脸呵。”我回答说。

  “我虽然也这样想。然而不党得我已经死了似的么?”他问。

  我便说:“那有这回事,分明是鲜健的活着似的。”

  “我虽然也这样想,……”实业家机械的说,便在烟卷上点了火。秋风在火炉的烟囱里,唱起寂寞的秋之歌来。被烟卷的烟霭所遮盖,实业家的脸完全不见了,这也使我增添了不安。隐在烟霭里的实业家开口说:

  “我在年青时候,也如你们青年一般,最喜欢游戏。在纽约,都知道我是野球和蹴球的选手。赛船和长路竞走(Marathon race)的时节,我得到过许多回的金牌。跳舞不必说,便是溜雪和滑冰,也始终都说我是第一等。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活着,我自己也觉得是象样的活着的。……”

  他暂时沉默了。遮蔽在烟雾里的幽魂似的他,我极想给哥儿一看呢。……外人又接着说:

  “不但如此,我那时总以为生在带着温暖的光的明亮的世界里;而且那时候,也没有人将我当作狂人,想送进精神病院去,倒是凡有我的意见,大家都以为不错似的,然而有一夜,我被冷风搅起了,从那梦中醒了过来,我才发见在称为纽约的暗洞里。秋的风,庭园的白杨和枫树,都伸开枝条来,说是‘我们冷,我们要光明’,敲着我的房子的窗户。我赶快起来,生了睡在炉中的火;旋开屋里的电气,点上了黄金的洋灯和白银的烛台。然而那风,那庭园的白杨和枫树,也还是说道‘我们冷,我们暗’,伸开枝条来敲着窗户。我全开了窗,风便欣然的进了屋子里,来应援火;白杨和枫树也都将枝条伸进屋子里,来应援我。我所看不见的遮在暗夜里的声音,听得更分明了,他们都叫喊道,‘我们冷,我们要光明。’

  “秋风吹乱了我的头发;白杨和枫树都叫着‘荷荷’的应援我,剧烈的摇摆着他们的枝条。

  “我在屋子中央生起一个大的火,体面的交椅和紫檀的桌子都做了柴。然而在暗夜里便是那大的火,也只象一点小小的贫弱的火花。看着这火,听着遮在暗中的眼不能见的寂寞的声音,我的心里发生一个大欲望了。我以为便是一小时也好,要试教这夜变成光明,便是一小时也好,要使那遮在暗中的得到温暖。抱着大火把,我于是一家一家的点起火来。阿阿,好个光明的夜呵,而且是愉快的。……”

  他沉默了。但是只要看他的神情,我便能明明白白的想出那被秋风所吹的火海;从吹着烟囱的风的呜咽里,我便仿佛是分明的听到了吃惊的纽约的市民的纷乱和火海的呻吟。

  外人微微的笑了。

  “愤怒的他们,决计要将我活抛在火里了,然而这却是我的最为希望的事。比这更明,比这更暖的坟,在这世上是没有的了。我向着这明的,这暖的,欢迎我似的呻吟着的坟,飞奔过去,一面诅咒着暗的夜,……一面赞美着火的海。……

  “愿和烟焰同上了崇高的空际,溶在自然母亲的眷念的胸中。

  “然而我是一个有着在这世上还得觉醒一回的可诅咒的运命的不幸者。……

  “在纽约的狂人病院里,缚了手足,昼夜不断的,几星期用冰水从头顶直淋下去的我,不独是在这纽约的狂人病院里,简直是成了在全亚美利加的狂人名物了。……

  “叨了亚美利加有名的精神病科的博士们的荫,我不久便悟得自己是狂人了。而且分明的悟得之后,博士们便说我的病已经全好,教回到烧掉了的家里去。

  “我造起比先前更体面的房屋,度起比先前更愉快的生活来了。选代表到国民议会的竞争,举大总统的游戏,究竟比野球竞争更有趣,比打牌更愉快。至于赛船和抛圈之类,则无论如何,总不及摆着势派,坐兵船去吓各国,以及驾了飞机,练习从空中高高的摔下炸弹来。然而虽然过着这样有趣的生活,我总还想放一回火,这回并不单在纽约市,却是全亚美利加,是全世界了。……”

  他从烟霭里伸出脸来,凑近了我的脸。我发着抖,竭力的退后了。他也并不留心,接着说:

  “你以为这做不到么?一个人也许难,然而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也是我的同道罢?四面八方的点起这暗的火来,那可就怎样的明亮呵,怎样的温暖呵!而且飞向这火海去,这回决不错误,要和烟焰一同上了崇高的空际,溶在自然母亲的眷念的胸中。比这更明,比这更暖的坟,在这世上是没有的了。……”

  我站起来说:“你是狂人,确凿的狂人呵。”便跑出房外去。外人在我后面大声的笑了。一到廊下,却见比我的脸色更其苍白的旅馆主人和十二三个小使在那里抖。

  一问“怎的”,他们便默默的指着窗门。从窗门向外一探望,只见满是巡警和巡官,水泄不通的围住了旅馆。主人吃着嘴,暗暗的对我说:“说是这旅馆里,藏着一个带炸弹的无政府党哩。”

  我打电话给狂人病院去。不到半小时,便有四个强有力似的男人,坐者狂人病院的摩托车来到了。他们听得这有名的实业家成了狂人,也很以为可怜。我领他们到狂人的房外,他们怯怯的问我说:“不会反抗么?”我回答道:“不至于罢。”便走进房里去。狂人的实业家仿佛等着我似的,说道“劳驾”,他便大声的笑了。而且接续着这可怕的笑,毫不抵抗,他被四个男人环绕着,便即上了摩托车。深知道这实业家的巡警和巡官,也都说道可怜,目送着那车的驰去。一小时之后,从警察署传到了从上到下施行家宅搜索的命令了。检查了狂人实业家的行李的巡官,这时才知道那实业家,便正是他们极想弋获的亚美利加的有名的无政府党。于是这回是巡官仿佛狂人似的,跑到狂人的病院去,然而已经迟误了。毫不抵抗,温顺的跟着病院的人们,那实业家平平稳稳的到了病院,但一出摩托车,他便对着茫然的病院的男人们,谦虚的说了应酬话,迈开大步逃走了。

  也有巡官说,这是我故意给他逃走的,然而那些是随口说说的话。

   

  

   

  哥儿虽然笑着,但从那时以来,我却很不安,很不安,打熬不住了。从那时以来,我失了做事的元气了。我的状态,仿佛是什么时候都等着火灾似的了。什么在全世界上放火,只有狂人才会有这样话。然而我总是很不安很不安,不知道怎么好。但是哥儿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的握着我的手呢?

  为什么对着我的脸,用了那样的眼睛只是看的?怎么说?我们……

  说我和你试去放火么?在那里?在世界?

  喂,哥儿,怎么了,头痛么?这哥儿真教人不知道怎么对付才好呢。然而哥儿,那声音是什么?听不出么?

  那个……钟的声音么?唉唉,是钟了!

  火灾了!火灾了!

  快打开窗门看罢,再开大些!……

  唉唉,空中通红了,……大火灾了。……

  那里呢?……西也有,北也有?这里还很暗罢?阿,哥儿,又抓住了我的手了。还对着我的脸,用了那样的眼睛只是看么?你在怎么说,说这回轮到我们了?轮到去做什么事呢?唉唉,这哥儿真教人不知道怎么对付才好哩。这样的可怕的夜,怎么办才好呢?……

   

  爱字的疮

   

  

   

  我是寒冷的国度里的人。深的雪和厚的冰是我的孩子时候以来的亲密的朋友。冷而且暗,而且无穷无尽的连接下去的冬,是那国里的事实,而温暖美丽的春和夏,是那国里的短而怀慕的梦。——我在那国度里的时候虽然是这样,听说现在却是两样了。我愿意相信他已两样——

  那国里的人们,也如这世间的国里的人们一般,分为幸福者和不幸者。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也仍在不幸者一类的中间。

  幸福者为要忘却那冻结了心一般冷的,和威胁于心一般暗的事实,便到剧场和音乐会之类的愉快的会上去,做些艺术的梦,那自然是不足为奇的,然而在不幸者,却不能不从冷的浓雾的早晨直到吹雪怒吼的深更,来面会这事实。

  要不听到可怕的寒冷,和凄凉的吹雪的呻吟,忘掉他们,幸福者是大抵躲到恋爱的城和友情的美丽的花园里去游玩着,然而在不幸者,却不得不自始至终,听那可怕的寒冷,和凄凉的吹雪的凄凉的歌,和比歌尤其凄凉的话。为了又冷又暗的那国度里的事实,身心全都冰结了的我,将脸埋在冰冷的枕上,紧紧的紧紧的,至于生痛的紧咬了牙关。诅咒着自己,诅咒着别人,我仿佛寒夜的狼一般,真不知哭了多少回了。然而比我哭得更甚的不幸者,还该有几千几万人罢?——现在是听说为了又冷又暗的事实而大哭的不幸者,在那国度里也减少了。我相信他已减少。这减少的事,我是从幼小时候就梦想着,从幼小时候就希望着的。我到现在还活着,大约也就为了这梦想和希望罢了。

  只愿意永久的睡下去的一件事实,是成了那国度里的空气的。然而这心情却不限于寒冷的国度里,便在东洋的国度,南方的国度,这一种心情尤其强,这可是在当时未经知道的了。唉唉!那时候,我所不知道的事还是非常多;就是现在,我所不知道的事,比起知道的来,还该多于几亿倍罢……

   

  

   

  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住在一个小村里。那村虽然小,然而村人们的无智实在大,迷信和偏见是多的。村旁就有一丛接连几里的白杨林;在这村的人们,是以为再没有比这白杨林更可怕,比这白杨林更可憎的了。倘使没有事,决没有人进这林子去。但因为村人所喜欢的我就憎厌,村人所憎厌的我却喜欢,所以我对于那树林也一样,村人愈憎厌,我也就愈加喜欢了。

  先前什么时候,白杨树林所在的地方,本来是一片大平野。而那大平野,什么时候又曾经做过战场的。那时候,人类和动物,接连多年的争斗着;就在那一片平野上,熊和狼和狐狸之类的动物,都领着大队,和人类决了最后的争雄。在这一战,人类完全败北了。就在人类流了血的地方,埋了骨殖的上面,成功了白杨的林子。

  据这村里的人们说,是凡有常到白杨林里的人们,一定要变成古怪人,舍了村庄,跑往外国,或者寻不见,或者遭着横祸的。但是我却毫不留心这些话,最喜欢走到那白杨的森林去。愈到森林去,村里的人们也就愈加猜疑我,终于说我是古怪人了。

  有一夜是大雪纷飞的夜,狼在村的左近嗥叫的夜,我往白杨树林走去了。为什么在这样可怕的夜里往那边去,那时我可并没有深知道。大约有着这样的心情,是要在大雪纷飞的夜间,在林中看见春的梦;也有着这样的心情,是要在豺狼吓人的嗥叫的夜里,听些对于白杨的春的私语罢。现在想起来,这心情似乎颇古怪,但在那时候,在那大雪纷飞的时候,在那豺狼吓人的嗥叫的时候,这心情是毫不觉得古怪的。我走进树林里;我在一株大的白杨下,柔软的雪垫子上坐下了。雪下得很大;狼就在我的近旁呻吟。我静静的坐着,听那白杨树林的说话。

  “尽先前,尽先前,这里原是一片大平野。尽先前,尽先前,人类是和熊和狼和狐狸战斗了。人类败北了。完全败北了……”

  听着这些话之间,一个异样的老女人在我的面前出现了。那全身紧裹着熊的氅衣,很深的戴着海狸的帽,腰间挂一盏小小的灯笼的那年老的女人,就将说不出的异样的印象给了我。那相貌,也是只要一看见,便即终身记得的形容。

  那老女人一面对我说,“你是我的东西哩。从今以后,要跟着我走的呵。”一面径向林中走去了。我虽然说:“第一,我并不是‘东西’。第二,我不愿意跟谁走。”然而说着的时候,我又不知不觉的起来跟着伊走去了。“好怪呀,”我自己想。

  白杨的树木,似乎在那老女人的前面排成宽阔的长廊,行着规矩的敬礼。豺狼一见伊,也都行起举手的敬礼来。

  我说:“祖母,那简直是兵队似的……”

  伊却道:“兵队简直是这些似的。”

  我这才觉得,高兴的笑道:“阿阿,这是梦呵。”

  大雪纷飞着;四近就听得狼的声音。

  “祖母,你是谁?”我问说。

  “我是冬的女王呵。”伊回答,很认真的。

  “的确,是梦了。”我笑着。

  “还有,我们现在前去的是到你的宫殿里去罢?”

  “对了。”伊又认真的回答说。

  “祖母的宫殿是用了金刚石和玛瑙之类的宝石做起来的罢?”我问。

  “对了。”伊又用了先前一样的口气回答说。

  “唉唉,倒象一个有趣的梦哩。不使这梦更加有趣些,是不行的。”我想。

  “祖母,在你的宫殿里,有一个年青的好看的雪的王女罢。”

  “王女是没有的。”伊答说,“虽然有一个哥儿。”

  “哥儿?”我又复述的说。

  “十二岁的哥儿呵。”

  “如果是哥儿,无谓得很呀。”我说着,自己觉得似乎受了嘲笑了。

  “连梦也做不如意,好不无聊。若是梦,何妨就有一个好看的王女,……哥儿哩……无谓。”我一面絮叨着,却仍然紧跟在伊后面。

  大雪纷飞着;狼就在四近呻吟。不一会,我们的前面就现出闪闪发光的东西来,又不一会,就分明知道那闪闪发光的东西便是金刚石的宫殿了。我想站一刻,远望他的景致,然而我的脚不听我,只是急急的跟着老女人走。伊毫不留滞,进了大开的门;我也跟随着。我们一进内,那金的门便锵的一声合上了。然而伊还怕那门没有关得好,又去摸着看。

  “行了。不会开的。”伊自己说,似乎放了心。

  我向屋里的各处看。地上是铺着虎和熊的上好的皮毛,四壁和顶篷上是饰着各样的宝石。只有窗户,却有铁棒交成虎柙一般,给人以一种监狱似的不愉快的感觉。

  “祖母,所谓宫殿,简直是牢狱呵。”

  “并非到了现在,宫殿才成了牢狱模样,是什么时候都是这样的。”伊絮叨似的回答说。于是从帽子和氅衣上拂去了积雪,一面向我说:“你在这里罢。我进去一会就来。”便自走向里面去了。

  “胡说。肯等在这样的地方的么?”我一面说,也悄悄的跟在伊后面。

  走过了大屋二三间,伊就进了内室,紧紧的关了门。我走近门,暂时伫立着。伊在里面脱下衣裳来,一面又和谁说着话。

  “今天晚上也是一个……”

  “谁呢?也是农人么?”问的是可爱的哥儿的声音。

  “那里,这么大雪的夜里,农人会进树林里来的么?”

  “那么,又是谁呢?工人?”

  “便是工人,这样的夜间也不到树林里来的。”

  “那么,究竟是谁呢?”

  “一定是一个呆子。”

  听到这里,我愤然的就想打门了,然而竟也没有打。

  “年青的?”

  “廿一二岁罢。”

  “那人也许知道我正在找寻的字呢。老年人虽然不知道这一个字,年青的人们却仿佛知道似的。”

  “唔,怎样呢。虽然看去有些呆……”

  “问一问好罢?可是即使知道,怕也未必肯教罢。”

  “唔,怎样呢。虽然看去有些呆……”

  “给点报酬呢?……”

  “可是已经死掉了的,什么报酬也未必要罢。”

  “但是,祖母,便将那生命做了报酬,怎么样?”

  “那是已经不行了。”

  “祖母,怎么不行?没有什么不行的。只要你答应……”

  “已经不行了呵。是盖在雪里睡了两个时辰的。”

  “但是,祖母,我如果不知道这个字,我就如死了的一样。年青时候便死掉,我是不愿意的。”

  “已经不行了,是已经到了这里的。”

  “但是,祖母,这倒也没有什么做不到。我知道的。”

  “胡说,将你的生命当作那一条生命给了他,那又何须说得呢,自然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倘不是立刻给了我的生命,就不行?”

  “并不是立刻。是到了那时候,到了廿二岁,便是承受那运命的。懂了么?……”

  邻室里面的哥儿便凄凉的哭起来了。

  “祖母,如果不知道那字,我也还是不想活着呵。”

  “然而岂不是没有法办么?是已经盖在雪底下睡了两个时辰的。是已经到了这里的。但似乎自己却还没有知道死,是呆子呵。总之,照那人说过的话,给些报酬就是了。未必会要讨还自己的生命罢,因为还没有知道是死着的哩,而况又是呆子呢。姑且去问一问罢……”

  哥儿站起身,走向我所站着的门口来了。我便竭力的不使出声,竭力的赶快回到先前的屋子里。而且作为最后的言语,送到我的耳朵里来的是,“要将自己的生命交出去,得用什么方法交付呢?”的哥儿的质问的声音。

  “唉唉,有趣的梦呵。”

  我说着,悠然的躺在虎皮上面了。不多久,我的屋子里,便毫无声响的走进一个十二岁上下的可爱的哥儿来。那哥儿,是没有一处不使我想起白杨树。模样宛然是白杨做成的美丽的雕刻;头发被在肩上,好象白杨的花;而那全身,又似乎弥满着白杨的香味。他的声息,也给人起一种听到了白杨叶的摇动的心情。

  “不相识的人呵,我是这家里的,是白杨的哥儿。”他一面对我行着礼,一面看定了我的脸,谦逊的开谈了。

  “原来,是这府上的哥儿么?请,请坐。”我率直的说。

  哥儿便坐在我的旁边;屋子里充满了白杨的香气。

  “什么事呢?”

  “对于不相识的人,有一件重大的请求哩。”

  “那请求是?……”

  哥儿暂时沉默着;于是用了低微的声音,完全是白杨叶的瑟瑟的摇动似的,说出话来了。

  “我是白杨的孩子。待长大起来,须得发出许多光和热,在这世界上燃烧的。成了柴木和火把,来温暖这世界,光明这世界,这是白杨的使命。然而要热发得多,要火把烧得亮,有一个字是必要的。胸膛上一个‘爱’字,是必要的。”

  哥儿一面说,一面便脱了衣服,给我看那宛如白杨的皮色一般的胸膛。我全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略略起身,向那胸前惘然的只是看。哥儿接着说:

  “在这胸膛上,‘爱’的一个字是必要的。在这胸膛上,请写一个‘爱’字罢。”

  “用什么写呢?”

  我一问,哥儿便送过一把小小的金的刀子来,而且说:

  “望你就用这金的刀子写。”

  “要割得深么?”

  “愈深就愈好。”

  “痛的呵。”

  “不要紧的,因为是白杨的孩子。”

  “还要出血呢。”

  “不要紧的,因为是白杨的血……”

  我接过金刀子,就在那胸前正当心脏的地方,认真的刻了一个“爱”的字。从胸脯上,就如清露滴在花上似的,流出几点鲜血来。一看见这刻着的字,哥儿的相貌便充满了喜欢。而且他又比先前更其可爱了。

  “作为报酬,你愿意要什么呢?”白杨的哥儿这样问。

  “要生命。”我笑着说。

  我才说,哥儿的脸便变了青苍,那嘴唇,也如白杨的银叶似的,颤抖起来了。我看着,便觉得那美丽的哥儿很可怜。

  “可爱的哥儿。白杨的哥儿呵。我只是说一句笑话罢了。我并不要生命。”一面说,我便和蔼的抱住了白杨的银叶似的抖着的哥儿。

  “哥儿,不要怕罢。我单是说了笑话罢了。我并不是要生命的。作为报酬,我单希望给我接一回吻。只一回……”

  我于是就在白杨的银叶似的发着抖的嘴唇上接了吻。忽然间,仿佛觉得有热的潮流通过了我的周身了。

  “接吻是归还生命的方法。”哥儿紧握了我的手,低声说:“因为接吻,你取得了自己的生命了。至于我的生命是……”

  ——我睁开眼睛来。一瞬息中,便分明的知道了自己是在林中葬在积雪里,几乎要冻死的了。然而接吻的热,却似乎使全身都温暖。我竭力的站起身。大雪纷飞着。狼就在四近呻吟。我向村庄走去了。因为和白杨的哥儿接了吻,我的全身还温暖。我走到村庄了。大雪纷飞着,狼就在四近呻吟。

  全村里的人们是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因此我便去打第一家的门。听说有人受着冻,那家的主人便絮絮叨叨的来开门。然而待到分明的见是我,那主人却又变了异样的相貌了。

  “今天晚上,兵和侦探都在到处搜寻你呢,要逃走,还是赶快逃走的好罢。”主人说。

  “兵和侦探都在搜寻我?为什么?”

  “还说为什么哩,你自己总该明白的。”主人说着话,又眼睁睁的看我了。

  “我是不逃的。我冻着呢。你肯救我一救么?”

  “出多少?……”

  “出十卢布,可以么?”

  “太少。”

  “二十呢?”

  “如果出到二十五个,那可以……”

   

  

   

  从那时候以来,早过了十年了。在这十年之间,我曾经住在东洋的国度里,也曾经住在南方的国度里。在这十年之间,我对于暖热的国度的梦话和东洋的国度的呓语,全都听得疲倦了。在这十年之间,我见了南方的国度的幻觉,也见了东洋的国度的催眠状态,于这世间已经厌倦了。我于是又回到那又冷又暗的事实的国度里去了。那时候,则正是那国度里所梦想着的春的时候。那国度里的人们,都希望这春比平常更其暖,也比平常更其长。一到了这国度里,我便又觉得总该一到那十年以前曾经住过的村庄去。但是这村庄,太阳虽然温和的照着,却是依旧的寒冷,虽在美丽的春季,却也依旧的凄凉。为人们所憎,为我所爱的白杨的树林也早已完全没有了。一看见曾经有过树林的大平原,便使我仿佛觉得人类和动物又挑中了这里开过战。而且这一回,是人类虽然得了胜,却毫没一处可以觉察出胜利的情形。

  离村二里模样,还剩下一些大白杨的林子。我便从白杨的残株间,走向那剩下的林中去。正走着,又仿佛走在十年以前曾和冬的祖母一同走过的那廊下似的了。在这长廊的尽头,就是树林的边界,却看见一间小小的人家。我不由的走进家里去了,只见在屋子里,散乱着白杨柴木的中间,想些什么似的在床上坐着一个年老的妇女。那女人的相貌,便是只要一看见,便即终身记得的形容。

  “是冬的祖母呵。”我心里说。心脏也怦怦的跳动,几乎生痛了。

  “莫非又是做着梦么?”我又疑心起来。

  “祖母!”我低声的叫唤,伊什么都不说,只是看定了我的脸。我那心脏的鼓动比先前更剧烈了。我就用两手按在胸膛上。

  “祖母,你就是冬的祖母罢。”我低声的说。

  伊什么都不说,只是看定了我的脸。我几乎跌倒了……

  我坐倒在白杨的柴木上。暂时是不断的沉默。于是伊仿佛定了神似的,粗卤的说:

  “我是这里的砍柴的老婆子。”

  “十年前,”我又问,“祖母这里有过一个十二岁的哥儿罢?”

  伊的脸色变成青苍了。我也发了抖。暂时是不断的沉默。

  “有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伊仿佛记起了什么似的,说。

  “现在在那里呢?”

  “谁?”

  “哥儿呢。”

  “现在是,什么地方都不住了。已经烧完了。”

  “烧完了。”

  “为了爱字的病呵。”

  伊见我不能懂,仿佛很以为奇似的。又是锐利的看定了我的脸。在树林的幽静里,听到我的心脏的鼓动的声音。

  “祖母,什么是爱字的病呢?”

  “十年前,哥儿的胸膛上,生了一个‘爱,字模样的疮。这‘爱’字的疮,却又渐渐的侵进胸膛的深处去了。”

  “还有呢?”

  “哥儿的性子便古怪了。哥儿就说出这等话来,说是愿意拥抱了全世界的人,给他们温暖……”

  “后来呢?”

  “后来我窘了。哥儿还说是愿意做了火把,去照人们的暗路。”

  “还有呢?”

  “还有是做了火把,照着人们的暗路,于是烧完了。”

  又是暂时的接着的沉默。伊却又看定了我的脸。

  “你能写‘爱’字么?”

  “唔唔。”

  “那么,可肯给我在白杨的柴木上写个‘爱’字呢?”

  “祖母,为什么?”

  “写了‘爱’字的柴木,比平常的烧得更其暖,更其亮呵。”

  伊异样的笑起来了。我一听到那笑声,便如淋了冰水似的发了抖。伊又站立起来,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

  “在我的胸膛上,正当心脏的地方,可也肯给写一个‘爱’字呢?我也愿意象白杨哥儿一样,成了火把,照着人们的暗路,一直到烧完。”

  我急忙站起身:自己分明的知道,只要再在那屋里一分钟,我便会发狂的。于是也不再理会那老女人,我跳出屋子,向着村庄这面逃走了。

  ……

  我在这晚上,便向着我所借宿的人家的主人,问他可知道住在树林里的砍柴的老婆子的事。

  “知道的。”他说,“那是这里的有名的狂人;是树林里的妖怪。你遇见了么?给你说了些‘爱’字的疮之类的话了罢。什么写了‘爱’字,柴木便烧得更其热,真是妖怪呵。十字架的力,和我们在一处!”他于是画了三回的十字。

  “然而那哥儿是怎么死掉的呢?”我问说。

  “那是全不足道的事。那是人了多数党,做了奇兵队,在这里活动的。幸而今年的骚扰时候,反给白军的骑兵队捉住,治死了。那样的东西么,愈是死得多,我们便愈多谢。”他向四面张望着,低声的说。

  “是怎么治死的呢?”我又问。

  “因为要威吓那样的东西,是活活烧死的。然而这是讲白军坏话的人们所说的话,不足为凭的。那样的东西,无论怎么治死,谁也不会当作一个问题看。只有那老婆子却可怜。从那时候起便发了疯,说着走着,说是哥儿成了火把,照着人们的暗路,烧完了。总而言之,实在是无谓。”

  他一面说,一面剧烈的吐唾沫,后来似乎又记起什么来了,便又说:

  “但是讲些妖怪和杀人的话,晚上不相宜。十字架的力,和我们在一处!”

  他怯怯的向着窗门看,画了十字许多回。我沉默着,凄凉的看他画十字。外面是渐渐的暗下来了;连着我的心……

  ……

  我又出了这国度。向外国去了。然而便是到了外国,我的心还痛着。似乎觉得在我的心里,有了一条新的而且深的伤。而且这伤,又似乎渐渐的深下去了。而且这伤的模样,仿佛又并非“爱”字而为“憎”字。大的“憎”字的模样……而且这又渐渐的大了起来……

  唉唉,将这心,须得怎么办才好呢……

   

  小鸡的悲剧

   

  

   

  这几时,家里的小小的鸡雏的一匹,落在掘在院子里给家里的小鸭游泳的池里面,淹死了。

  那小鸡,是一匹古怪的小鸡。无论什么时候,毫不和鸡的队伙一同玩,却总是进了鸭的一伙里,和那好看的小鸭去玩耍。家里的主母也曾经想:“小鸡总是还是和小鸡玩耍好,而小鸭便去和小鸭。”然而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罢了。这其间,那小鸡却逐渐的瘦弱下去了。家里的主母吃了惊,说道:

  “唉唉,那小东西怎么了呢。不知道可是生了病。”

  于是捉住了那小鸡,仔细的来看病。但是片时之后,主母独自说:

  “小鸡的病是看不出的。因为便是人类的病,也不是容易明白的呵。”

  一面却将那生着看不出的病的小病夫,给吃蓖麻油,用针刺出翅子上的血来,想医治那看不出的病,然而一切都无效。小鸡只是逐渐的瘦下去了。他常常垂了头,惘然的似乎在那里想些什么事。主母看见这,说道:

  “唉唉,那小东西,不过是鸡,不过是小鸡,却在想什么呢?便是人类想,也就尽够了。”

  这样说着,自己也常常不知不觉的落在默想里了。而且这些时,主母的嘴里便低声说:

  “仍然是,小鸡总还是和小鸡玩耍好,而小鸭便去和小鸭。”

   

  

   

  有一天,小鸡仍照常和小鸭游玩着。这时候,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小鸡对着小鸭说:

  “你最喜欢什么呢?”

  “水呵。”小鸭回答说。

  “你有过恋爱么?”

  “并没有有过恋爱,但曾经吃过鲤儿。”

  “好么?”

  “唔唔,也还不错。”

  白天渐渐的向晚了。小鸡垂了头,看着这白天的向晚。

  “你在浮水的时候,始终想着什么事呢?”

  “就想着捉那泥鳅的事呵。”

  “单是这事?”

  “单是这事。”

  “在岸上玩耍的时候,想些什么呢?”

  “在岸上的时候,就想那浮水的事。”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的。”

  白天渐渐的向晚了。小鸡已经不再看,只是垂了头。他又用了低声说:

  “你睡觉的时候,可曾做过鸡的梦么?”

  “没有。却曾做过鱼的梦。梦见很大的,比太太给我们的那泥鳅还要大的。”

  “我可是不这样。……”

  沉默又接连起来了。

  “你早上起来,首先去寻谁?”

  “就去寻那给我们拿泥鳅来的太太呀。你也这样的罢。”

  “我是不这样,……”

  已经是黄昏了。然而垂着头的小鸡,却没有留心到。

  “我想,我如果能够到池里,在你的身边游泳,这才好。”

  “但是,怕也无聊罢,你是不吃泥鳅的。”

  “然而到池里,难道单是吃泥鳅么?”

  “唔,不知道可是呢。”

  到了黄昏之后,家里的主母便来唤小鸡。小鸭和别的小鸡都去了。只有这一匹,却垂了头,也垂了翅子,茫然的没有动。主母一看到,说道:

  “唉唉,这小东西怎么了呢。”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小鸡是投在池子里,死掉了。听到了这事的小鸭,便很美的伸着颈子,骄傲的浮着水说:

  “并不能在水面上浮游,即使捉了泥鳅,也并不能吃,却偏要下水里去,那真是胡涂虫呵。”

  家里的主母从池子里捞出淹死的小鸡来,对着那因为看不出的病而瘦损了的死尸,暂时惘然的只是看。

  “唉唉,可怜的东西呵。并不会浮水,却怎么跑到池里去了呢。不知道可是死掉还比活着好。

  “但是无论怎样,也仍然,小鸡总还是和小鸡玩耍好,小鸭去和小鸭,……我虽然这样想,……虽然这样想,……”

  伊独自说,对着那因为看不出的病而瘦损了的小小的死尸,永远是惘然的只是看。

  朝日渐渐的上来了。

   

  红的花

   

  第一部曲

   

  其一

  我睡着,我睡了做着各样的梦,做着关于人类的运命的梦,和关于这世间的将来的梦……。那梦很凄凉,是这世间似的黑暗而且沉重的梦,然而我又不能不做这些梦,因为我是睡着的……。

  有谁敲了我的屋子的窗了。“谁呀,敲着窗门的是?”我暂时醒过来,讯问说。

  “是我呵,春的风呵。”仍然敲着窗门,一面回答说。

  “北京的风么?讨厌的东西呀。”

  “我是春风呢。”

  “什么事呢?”

  “新的春来了。”

  “春便是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是睡着的,我是正在做着这世间的梦的,春便是来……。”

  “春来了呵,真的春,比起你做着的梦来,春的现实美得多哩。”

  “胡说……。”

  “在这世上,新的花就要开了。”

  “怎样的花?”

  “红的花呵,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呵,赶快起来,来迎新春罢,美的鸟儿也就要叫了。”

  “怎样的鸟?”

  “红的鸟呵,通红通红的天鹅……。”

  “天鹅在临死之前,唱那凄凉的歌罢?”

  “不的,那里那里,是天鹅在未生以前,唱那红的歌呵,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歌。”

  “呸,要说谎,还该说得巧妙些,什么通红的歌……。”

  “不相信么?”

  “谁会相信呢。不要再敲窗门了罢,我是睡着的,我是做着梦的。”

  “这有什么要紧呢,还要打门哩!”他说着,就激烈的叩起门来了。

  “唉唉,北京的风,怎样的善于捣乱呵。”我一面说,一面也便清醒了。

   

  其二

  有谁正在拚命的敲门。我想:大约是哥儿回来了罢。所谓哥儿者,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我的学生,和我住在一处的。我开了门,我的猜想也不错,那打门的也果然是这哥儿。哥儿进了房,暂时没有话,只听到那急促的呼吸。

  “哥儿怎么了?”

  “我们学生又闹起来了,”他无力的说,“而且又行了示威运动了。”

  “又有了什么冲突了么?”

  “对咧,给警察和兵队殴打了。”他低声回答说。

  “很痛了罢。”

  “那里,痛什么之类的事,有什么要紧呢。虽然并没有痛……。”

  “只要没有痛,那就很好了。”我说。

  暂时没有话。

  “打学生的也不只是警察和兵队,一到大街,也有从店铺里跳出来来打我们的。而且普通的人们也嘲骂我们,那些民众呵。”

  “这真是劳驾劳驾了。”我笑着说。

  “大哥,大哥。”哥儿看见我笑,便用两手掩了脸。我自己也觉得对于哥儿太残酷了,似乎很抱歉。

  “哥儿,不要哭了罢,我不过是讲笑话。”我于是谢罪似的说。

  “笑话是尽够了,”哥儿脸向着我说。“各处都正在说笑话,我不愿意从你这里再听笑话了。你倘以为我可怜,就该说些正经话给我听的。”他说着,脸上又显出要哭的模样来。

  “所谓正经话,是怎样的说话呢。文学的事,还是世界语的事呢?”

  “并不是这些事呵。”

  “那么?……”

  哥儿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的脸。

  “为什么显了这样的相貌,看着我的呢?”我问。

  “讲给我红花的事罢。”哥儿便断然的说。因为红花这一句话,来得太突然了,我不由的吃了惊,张大了嘴和眼睛对他看。

  “红的花的话?”

  “是的,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的话……。”

  “并且和那红的鸟的话,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天鹅的话?”

  “还有这样的话么?”这回是哥儿吃了惊了。

  “还有红的歌哩,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歌……唱一出试试罢。”我看见哥儿的惊疑的脸,又禁不住失了笑。

  “又是笑话么?”这一回,他也当真要哭了。

  “阿阿,哭是不行的。从此不再说笑话了……。”

  “你这里,一定有着红的花,”哥儿又看着我的脸说,“大家全都这样说着呢。”

  “即使有着这样的花,这也已经是不开的枯掉的了。”

  “这样看来,没有太阳的光和热,花便开不成的话,也竟是真话哪。”他自言自语的说,又向我说道:“但是,大哥,在这国度里,红的花开花的时候,也要来的,不多久。”

  “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太阳就要上来了……。”

  我笑了。暂时是沉默,忽而哥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了,用力的握了我的手。

  “大哥,送给我你那红的花罢,便是枯的也可以。”

  “喂,哥儿,你在那里说什么?”

  “你该懂得的罢。”

  “不懂呀。”

  “也仍然不肯给我红的花罢了。虽然怎样的爱我……。”

  哥儿苦笑着,放开了我的手。他走向窗面前,将湿着眼泪的脸,靠了玻璃,去看黑暗的夜主宰着黑暗的世界。什么地方鸡啼了。“那是第三回的鸡啼呵,”哥儿说。什么地方又是一回的鸡啼。

  “大哥,那是第三回的鸡啼呵。”他又说,于是更加竭力的向着东边看。哥儿是热心的等着太阳的上来;我一见他那种热心的等着太阳,便也忍不下去了。

  “哥儿呵,我来讲红的花的事给你听,就是不要再等太阳了罢。”

  “为什么呢?”

  “因为太阳是不上来的。”

  “永远?”

  “也许是永远。”

  “可是已经第三回的鸡啼了。”

  “那也许是第三千零三回的鸡啼哩。你以为只要鸡一啼,太阳就上来么?”

  “虽然是这样想……大哥,要怎么办,太阳才会上来呢?”那熬着眼泪的哥儿,竟孩子似的呜呜的哭起来了。我用尽了在东洋各国学来的所有恳切的话,去安慰这哭着的哥儿,然而都无效。只望他哭得稍平静,我便叫哥儿赶紧躺下了,将头搁在自己的膝上,讲起红花的话来。

  “讲红的花罢。”哥儿一听到,便渐渐的平稳下去了。单是从他眼睛里,还滔滔的流出热泪来,那身体,也正如痉挛许久以后似的,不住的发着抖。

   

  第二部曲

   

  其一

  “红的花的故事,是一个国度里的故事。这国度,是从一直先前以来,为寒王和暗后所主宰的。那王有两个王子叫横暴和乱暴。叫作窃盗的人是这国里的总理;叫作精穷的一个术士是王的最忠的忠臣。受着这一流人物的统治的国民,那困难,象你似的哥儿怎么能领会呢。而且那国度的状态,象我似的不会说话的嘴,怎么能叙述呢。那凄惨的模样,实在是言语说不尽,笔墨也写不出的。那国度里的人民,从起来的时候起,到躺下的时候止,(这国里除了科学家以外,普通的人们都没有昼夜的分别,白昼称为起来的时候,黑夜称为躺下的时候。)总是迷路,碰着物和人,颠仆在泥涂里,坠落在深沟里。因为寒王,这国里的人们的全身总是发着抖,因为暗后,连灵魂都缩小了。在这国里的人们的起来的时候和躺下的时候,模暴和乱暴这两王子都带了和自己一类的人物,唱着国歌道:

  ‘喂,打打,推,

  喂,摏呀,杀杀!’

  一面疯狗似的在国度里跑,打男人,拉女人,惊孩子,威吓这全国度。唉唉,那种状态,在哥儿的国度里,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的。

  “那叫作窃盗的总理,又将那些‘拿钱来’‘送孩子来,那边去,这边来’之类的命令,无论在这国里的人们的起来的时候,或者是躺下的时候,都不断的发表,而且差那叫作精穷的忠心的术士去施行这些命令去,这国里的人们是连夜梦里也发着抖的。点灯笼和洋灯不消说,即使点油松,对于暗后也是不赦的罪;倘想要自己住着的街和房子更便利,更温暖,虽然不过单是想,对于寒王也犯了不赦的罪的。犯了这样的罪的人们,那自然该受可怕的刑罚。”

  哥儿完全不哭了,抬了湿着眼泪的可爱的脸,用了他吃惊的眼睛,只看着我的脸。

  “大哥,这故事不太可怕么?”

  “那里那里,可怕的故事多得很哩。不消说,虽然不是童话,却是真事情的话。……”

  “后来那国度怎么了呢?”

  春风又来敲着窗门。第三千多少回的鸡啼,也来报黎明已到了……。

   

  其二

  “那国度是全然困顿了。那国里的人们只有唯一的希望,就是象你一样的希望太阳的上来。只因为这希望,大家所以一代一代的活着。

  “寒王和暗后也拚命的劝谕,教大家静静的等候太阳上来,而且还说,太阳一升到这国度里,他们便即让位给太阳,自己却来和国民过平等的生活。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统治一国,是很不容易,非常为难的;所以专等着太阳的上来是这国度里的人们的义务,而这国度里的人们也都驯良的等候着太阳。但是无论怎么等,太阳在别的国里虽然也上来,也下去,只在寒王和暗后的国度里却不见有上来的模样。于是这国里的人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寒王和暗后之间,却又生了第三个王子,叫作失望。

  “这时候,这国里来了一个称为希望的外人,那是伟大的学者,懂得许多事情的人。然在这国度里,却以为惟有外人最讨厌;而且这名叫希望的学者,便在别的外人之间,也很被憎恶的。因是他从起来的时候起,到躺下的时候止,只研究着不利于暗王国的事,而且还计画着各国的灾祸。据人们说,希望外人又曾宣言,说是寒王和暗后统治着国度的时候,太阳是不会上来的。那就是太阳不上来的时候,这国里的人们便不会得到幸福的理由了。

  “但这国里的人们,虽然从一直先前以来,即使各人都不幸,却总相信自己的国度是世界上最为幸福的国度,从来没有怀过疑。听了希望学者的话,诚实的人们都不信,然而性急的勇敢的青年们却因此很担心,没法放下了,并且这才觉到自己的国度并非幸福的国度。听到了这些事,横暴和乱暴两王子带了和自己相象的人物,用了比先前更响的声音,唱着

  ‘喂,打打,推,

  喂,摏呀,杀杀!’

  的国歌,比先前更利害的在全国度里绕。窃盗总理和精穷术士也比先前更尽忠于寒王和暗后了。还有新降诞的叫作失望的王子,并不多久,也就长大起来了。但是虽然这样,那性急的元气的青年们,却还是发各种的议论,终于跑到希望学者那里去商量。

  “‘要怎么办,暗王国才会幸福呢?’那青年们对了希望学者首先问。

  “‘使全国开了红的花,就会幸福罢。’他简单的答。

  “红的花的种子在这国度里是多到有余,性急的年青的人们便将那种子撒在学校和寺院的院子里,运动场里,市上的公园里,各处的田地里。”

  哥儿兴奋了,抬了头看着我的脸。

  “那红的花开了没有呢?”

  “不,一朵也没有开。”

  哥儿叹一口气,那眼珠又湿润了。

  第三千多少回的鸡啼已经报了天明;春风微微的敲着窗户,说:

  “可是这回却要开哩,红的花……,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的……。”

  然而哥儿将脸埋在我的膝上,没有听到了。

   

  其三

  “性急的元气的年青的人们,又跑到希望学者那里去,说:

  “‘红的花的种子虽然各处都撒到了,但是红的花却一朵也没有开。’

  “‘那是光和热不够的缘故。’希望学者静静的回答说。

  “听了这话,年青的人们都愕然了。

  “‘那么,仍然是除了等候太阳上来之外没有法,这是寒王和暗后的国度,光和热当然不足的。’他们都失望了。希望学者却失了笑。他知道这国度的人们是以为各国各有一个太阳,即使别国的太阳早已上升,而本国的太阳没有上,是丝毫没有法子想的。希望外人这时候想到了这一节,于是就失笑了。

  “‘虽然对诸位很抱歉,但是在这世上,为这世间的太阳是只有一个的,就是这太阳,什么时候都无休无息,给这世上温暖和光明。然而因为寒王和暗后统治着这国度,横暴和乱暴这两王子又在各处走,所以这太阳的暖和光都达不到这国度里。倘没有了寒王和暗后,这国度的上面,是一定可以看见温暖光明的太阳的。使这国度里开了红的花,那妨碍看见太阳的东西也就自然而然的没有了。’

  “听了这些话,年青的人们便是忧郁,失掉了元气了。

  “‘然而,能使开花的热和光不是不够么?’他们又说。

  希望学者又笑了。

  “能使开花的热和光,无论在那一国,是多到有余的。”他说,而且笑。

  “性急的年青的人们都目不转睛的看着希望学者的脸。他们里面,也有一个象你似的哥儿叫作有望,是最勇敢最高尚的青年。暂时看着希望学者的脸之后,那有望哥儿也笑了。他于是用了锋利的刀割开了自己的胸膛,在自己的心脏中,种下那红的花的种子去。从这哥儿的胸膛里,这才开了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的花……

  “不多久,全国到处都开了红的花。一看见红的花,寒王和暗后便带了横暴、乱暴和失望这三个王子遁向东方,窃盗总理和忠心的精穷术士都忽而逃向西方了。在这国度上,从创世以来,那温暖光明的太阳这才给与光亮。从这时候起,这国度里的人们,这才学起生活于幸福的事来。

  “然而,哥儿,那首先割开胸膛,使从这里面首先开花的有望哥儿们,却并投有看见光辉美丽温暖的太阳在这国度上。他们并没有在太阳之下,尝一点幸福的生活。

  “有望哥儿们的生命,是成了红的花的生命了。哥儿呵,为了红的花,而交出了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心的热血的有望哥儿们,是忘记不得的。……”

  然而我那可爱的,将眼泪沾湿了我的膝髁的哥儿,却已经睡着了。我目不转睛的看着泪湿的疲劳的美丽的脸,屹然的坐着,什么地方又起了第三千多少回的鸡啼;春风又静静的敲着窗户。

  哥儿入梦了。我也一样……

   

  第三部曲

   

  其一

  在将头藏在很高的青云里的山的山脚下,嚷嚷的聚集着许多工人们;他们都想走上那连着青云的一条很狭的山路去。但在狭路的两面,从山脚下一直到云端,都排列着几千百个收税官吏一般的人物。他们因为要使不纳税的不能走上这条道路去,正和冲过去的工人们战争。正当这时候,工人们里忽然跳出一个青年来,一面将金钱递给站在左右的官吏,一面径自上去了。工人们也暂时停止了和官吏的争斗,羡慕似的看那青年向上走,直到看不见了影子,才又格外的喧嚷起来。我走向闹着的工人们那边去。

  “你们为什么闹的呢?”我问一个工人说。

  “我们么,”他先抛给我一个怀疑的眼光,“我们到这里来,是想要一同上山去的,然而那班畜生,”他指着两旁的官吏,“说是拿钱来。吃饭尚且没有钱,上山还会有钱么。”

  “上山又做什么呢?”我问。

  “说是山上有着红的花哩,能使工人们得到幸福的红的花。”

  “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铃兰的花么?”

  “对咧,大家就是想要拿这个去,那些畜生们却是除了有钱的之外,谁也不放过去。”

  “究竟前面的是什么山呢?”我问。

  “你不知道?”工人又诧异的看我了,说,“那就是有名的学问山,是智识阶级的窠呵。在上面的能使工人幸福的红的花,就是智识阶级这些小子们在那里做出来的。但是智识阶级这羔子能够相信么?我们也想自己上去看,然而那畜生……。刚才上去的小子虽然也是我们的一伙……。虽说替工人们去取了红的花,拿到这里来……。手头有钱的小子,能够相信的么?有钱的都是强盗,都是吸我们的血的狗呵!”工人们各处叫喊,而且声音又逐渐的响起来了。

  “打罢,动手!”工人们叫喊着,又开始了前进,在这时候,那青色的云端里恰现出先前上去的青年来。

  “呀,回来了,回来了。”工人看见他,都大声说。

  “喂,快下来,快下来罢,我们并不是到山上来旅行的。”工人喊着说。受着站在两旁的官吏的逐一的招呼,那少年走下来了。待他近来,我才知道他便是我的哥儿。他的眼睛发出光闪,那脸热得通红。哥儿一面往下走,一面对着工人热烈的说话。工人都张着嘴,茫然的听着。我虽然也分明的听到他的言语,却毫不懂那些言语的意义。我看着站在前面的一个工人的脸说:

  “那说的是什么话呢?不懂呵。”

  “不懂。似乎并不是我们所用的话。”

  “那里的话呢?不懂呵,不知道可是美国话。”

  “不。”一个工人说,“那是智识阶级所用的话呵,据说就是学问话。”

  “喂喂,简单点!”各处发出工人的忍耐不住的声音来了。

  “红的花怎么了?”

  “拿出红的花来……。”

  “谈天不关紧要,先拿出红的花来罢!”工人们都叫喊。

  “红的花在这里!”在喧嚣里提高了喉咙说,哥儿将红的花擎起在工人们的头上了。忽而大家都寂静;而红的花照入各人的眼中。在忽而平静了的沉默中,我分明的听到工人们的充满了希望的胸膛的鼓动。但是过了一分时,工人们又象暴风雨中的大海一般的喧扰起来了。

  “那是白的花,是染红的白的花……。那是白纸做的花……。那是用红颜色染过的纸的花。那是用原稿纸做的花,用红水染过的。

  “骗子!说谎的……。打这畜生,动手!”大家叫喊着,捏起拳头,都准备攻击哥儿了。

  “且住,且住,那是我的哥儿呵。”我一面叫喊,因为想帮哥儿,便跳进工人们的队伙里……。

   

  其二

  幻景消失了。我的额上流着冷汗。一瞥那躺在我的膝上的哥儿的脸,只见他为恐怖所袭击,发着可怕的痉挛。我便不由的往后缩,我为要不看见他的脸,闭了自己的眼睛。我用手遮了他的额,许多回,无意识的反复的说道:“那不过是梦罢了,幻罢了。”

  “我并不说谎;我并不想要欺骗工人。但是那红的花,那用红水染出来的,用原稿纸做成的那花,怎么会在我的手里的呢?”似乎被谁诘问着似的,哥儿用了笑话,替自己辩护说。我用手抚着他的脸,许多回,反复的说道:“那不过是梦罢了,幻罢了”,那脸相终于沉静;哥儿已经熟睡了。有谁开了门,走进我的房里来,我直觉的知道:那是新的梦又复进来了。

  “已经尽够了。不要进来!”我想说,然而竟不行。哥儿又在那里做梦了。我也一样。……

   

  其三

  在起了大波涛,可怕的呻吟着的无限的人们的大海中间,出现了一座铁和石造成的金字塔一般的高塔。那铁制的门户,都密不通风,关闭得紧紧的。从许多窗子里,却看见机关枪和大炮。塔上面和塔下面,以及门前面,都站着许多的军人。那军人,全是造塔的石头一般冷,造门的铁一般硬,毫不动弹,只是静静的看着起了大波涛,可怕的呻吟着的无限的人们的大海。

  “开门罢!”无限的人们的海发出咆哮来。铁匠的锤,樵夫的斧,矿工的锄,这些作工的器具,都做了工人的武器,当军人前面,抡在空气中。

  “开门,开门罢!”无限的人海的呻吟逐渐响起来了。然而塔是象石和铁所做的山一般冷,军人是象铁和石所做的塔一般不动摇,静看着这情状。

  “开门,开门罢……。”

  “那塔,是什么塔呢。”我向了一个抡着斧头的工人问。

  “那是议院呵……。”

  “议院?”

  “是的,”工人说着,又抡起斧头,叫道“开门开门”了,但忽又向着正在惊疑的我,愤愤的说道:“据说那里面就有红的花哩。”

  “红的花?”

  “红的花呵,据说能使穷人得到幸福的红的花,就在这里面。”

  “也有红的鸟么?”我无意识的问。这回是工人吃了惊,显了什么也不懂的脸相了。

  “什么红的鸟?”

  “通红通红的,血一般的通红的天鹅呵。”

  “这样的东西,或者也有罢。我们已派了代表,教他无论如何,总要从有钱的小子们的手里,取了那能使穷人得到幸福的红的花来。但是红的鸟,却并没有说起呢。也许又受了富翁的骗了。畜生!我们的代表本该早已回来的了,现在是怎么的呢?只是等候着,等候着。……在那里面的东西是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全是畜生。因为都是不能够相信的坏种。……”

  “喂,开门罢,开门!”他们抡着工具,叫喊的声音比先前更响亮了。跟着这叫喊似的,静静的开了最上层的门;于是第二层,第三层,瞬息之间,一切门都开了。在那里面,能看见从底到顶的雪白的大理石的阶级,充满着大约是温室里养出来的美丽的奇花。那两边,是排列着远方各国的有名的绘画和很古的雕刻;而在中间,则站着不动如雕刻,美丽如图画的军人。

  无限的人海忽而冰冻了。石级上面,静静的现出一个年青的人来。

  “那是我们的代表呵,体面罢。”拿斧的工人对我说。仔细的看了工人的代表,我的心却又鼓动起来了。

  “喂喂,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我拉了工人的袖子说。

  “胡说,畜生!”工人却仿佛骂我似的发恼了。

  代表渐渐下来,工人的叫喊万岁的声音也渐渐的盛大,而在后面,铁的门也从上到下,一层一层的挨次关闭了。待到代表走完了石级,也就关上了最后的门,只见那高塔如石和铁做成的山一般,冰冷的先前一样的站着。

  “红的花怎么了?拿出红的花来!”无限的人海如此呻吟。这时候,我已经知道那工人的代表确凿是我的哥儿了。哥儿很庄严的举了手,在那手里,便捏着鲜血染过了似的通红的花。无限的人海又冰冻了,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那是白的花。那是染了工人们的血的白的花;染了穷人们的血的白的花。奸细!凶手!”无限的人海又复呻吟,起了斧和锄和镰刀的波涛,奔向哥儿这面去。

  “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我一面叫,便跳进了工人们的队伙里。

  “教出奸细来,还要逞能么?畜生!”一个拿斧工人吆喝着,就举斧来劈我的头。我惊叫一声,向后一仰面,那斧便顺势落在胸膛上,立刻劈成两半了。

  “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

   

  其四

  幻景消失了。我颤抖着。我聚起所有的元气来,去一看靠在我的膝上的哥儿的脸。那脸苍白到象一个死人,筋肉丝毫不动,也完全象是死尸的模样。

  “死了!死了!”我叫喊着,又一摸他的额,冰冷如同石头。我又要去按哥儿的胸膛,这时才知道,他的胸膛已经分成两半了。

  “死在斧上的罢。”我想。我又去一窥探,只见心脏还在那里面微微的动弹。

  “死在斧上的呵!”我又想。而且这时才记得,我的胸膛也是受了斧劈的了。我一看自己的胸膛,我的胸膛也分了两半,又去一窥探,只见心脏还在那里面微微的动弹。在心脏中,隐约的看见红的花,已经就要枯起来了。“拿掉罢。”我勉励自己似的说,从心脏中取出红的花来。“将这送给故去的哥儿,作为最后的纪念罢。”我说着,便将花种在哥儿的心脏里。这时候,哥儿的心脏却又复活过来,发生了鼓动;那死人似的哥儿的苍白色的脸上,也流通了新的神秘的生命;他的嘴唇,也凄凉的微笑了。

  “我并不是奸细。我是寻觅着真的花的,但那染了工人们的血的白的花怎么会在我的手里的呢?”他握着我的手,低声的说。

  “可爱的哥儿呵。那是我知道的,然而那些不过全是梦罢了,可怕的幻景罢了。”

  “是罢。”哥儿说着,将眼光转到那边去了。我也一样……。

  然而那边的墙壁已经看不见了。

   

  其五

  在我的面前,有无限的大都会中的一片空地方,左边看见学问山似的高山,右边看见仿佛议院塔一般的高塔。其间有许多人,动弹着,然而不出声。空地的中央立着奏乐的高台,四面都围满了兵队,人们里面,仿佛觉得最多的是农夫。

  “那是什么?”我指着兵队围住的高台,问一个年青的农夫说。

  “那是断头台呀,砍人头,绞人颈子的。”他低声的答,很坦然。

  “今天也有人要受死刑么?”

  “对咧。”

  我的心骤然间生痛了。

  “今天是砍谁的头呢?”

  “这我们怎么知道呢?虽然天天在这里砍人,绞人,但是砍的是什么人的头,绞的是为了什么事,我们统统不知道。总该是有什么缘故的罢,总该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情罢。……”他仿佛有所忌惮似的向四面看,而且放低了声音。

  “听说做了好事情的人的头也砍。然而我们是无智识的,所以什么也不懂的。”他于是接近了我的耳朵,用了更低的声音说:

  “我们是小百姓呀,似乎不能排在人里面的。”

  我吃了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脸。

  “我们是人的影子呵。”他极低声的说。

  我的心寒冷了。我于是知道他实在是人的影子。我想从他这里逃开,便走向守着断头台的军人那边去。我还怕军人也是人的影子,就去一触其中一个的手,觉得确是人,我不由的非常高兴了。那被我触着了的军人,当即转过眼来对我看。

  “究竟在这里,今天处谁死刑呢?”我问。

  “这些事”,他微微一笑说:“我们是不知道的。虽然每天在这里砍人,绞人,但是砍的是什么人,绞的是为了什么事,我们统不知道的,总该有什么缘故的罢,总该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情罢……。”他说着,也如先前的农夫一样,惴惴的向四面看,于是放低了声音,挨近了我,说道:

  “听说做了好事情的人的头也砍。然而我们是无智识的,所以什么也不懂的。”他又象那农夫一样,接近了我的耳朵,而且用了比先前更小的声音:

  “我们是军人呀,似乎不能排在人里面的。”他说。

  我更加吃了惊,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脸。

  “我们是机器呵。”他在我的耳朵边,极低声的说。

  我发了抖,我的心寒冷了。

  有谁在我的后面笑;回头看时,是成了一小群,都是戴着红的假面和黑的假面的,正在站着笑我哩。我便走向他们那边去。

  “究竟今天是砍谁的头呢?”我向了戴着红假面的一个人问。

  “这我们是不知道的。虽然天天在这里砍人,绞人……”红假面也学着农夫的口吻说。红假面和黑假面都笑起来了,然而我却没有笑。

  “你们是谁呢?”

  “我们是假面。”

  “你们为什么戴着红的和黑的假面的呢?”

  “因为我们的脸还没有长成。”

  “如果脸长成了?”

  “便抛了假面了。”

  “要什么时候,你们的真的脸才会长成呢?”

  “红的花开了的时候……。”

  “今天是砍谁的头呢?”

  “你为什么要问这等事?”

  “因为我的心生痛呵。”

  戴着红的和黑的假面的人们,都诧异似的看我了。

  “这似乎不是影子……。也不是机器……。说是有心的……。而且说是这心还会痛……。”他们用了很低的声音,大家切切的说。于是经我最先问过的红假面,便走近我的身边来了。

  “今天是,要砍那种了红的花的人的头。”

  “红的花?”

  “红的花!今天就要砍那试种了使人们幸福的红的花的人的头呵。”

  “那红的花是种在什么地方呢?那人是……。公园里,还是田地里呢?”

  “种在什么地方,我们不知道。似乎不是在公园,也不是田地里。我们也曾将红的花的种子下在这些地方的,但是都无效,那花一朵也没有开。将花种在什么地方这一节,我们也正想探问他,所以特地来到这里的。”

  “来了!来了!”影子和机器都嚷起来了。影子们和机器们左右一分,让出一条大路,直通断头台,路上现出一辆自动车,棺木似的盖着黑布。这时候,捏着明晃晃的板斧的刽子手,也在断头台上站起来了。驶到断头台舶阶级下,那黑的棺木似的自动车便停了轮。五六个军人和官吏,从车子里押出犯人来,并且带到断头台上去了,犯人的胸前,就开着很大的红的花。

  “那是我的学生呵。那是我的哥儿呵。”我叫唤说。

  军人将哥儿的头搁在高的树桩上,刽子手举起那明晃晃的板斧了。

  “且住!且住!”我一面叫喊,一面跳到断头台上去。

  “且住,且住……。”

  挂着许多勋章的官员一举手,刽子手的明晃晃的板斧停在哥儿上面的空中了。影子们和机器们全都不动了。

  “且住,且住……。这红的花是我的,并不是哥儿的花。如果为了红花而死,不该是这哥儿,却应该是我……。”

  挂着许多勋章的官员将他举着的手的小指只一弯,刽子手的明晃晃的板斧便闪电似的落下来了……。哥儿的头,掉在我的脚下了。

  “哥儿,哥儿……。”

   

  结末

   

  其一

  幻景消失了。我用两手掩了脸,啼哭着。

  “说谎,说谎,这花是我的。这是我用了胸中的血和热养大来的红的花。”哥儿正在说笑话。

  “哥儿,哥儿……。”

  春风比先前更用力的来敲窗。

  “新的春来哩。不起来迎接么?”

  哥儿醒来了。

  “大哥,谁敲了窗门了?”

  “谁也没有敲。”

  “我分明听到的。”

  “阿阿,那是春风罢了。”

  “说了些什么罢,那春风?”

  “不,也并不……”

  “我分明的听到了。说是‘新的春来哩。不起来迎接么?’”

  哥儿起来了。太阳升得很高了。

  “大哥,我去了。”

  “那里去?”

  “那边,你不同去么?”

  “我的路是不同的。”

  “我却也这样想……。”哥儿寂寞的说。

  “哥儿,我们的路虽然不同,我们一同还要会见的。”

  “在断头台上么?……”

  我们都走出外面了。天空很澄明,春天的太阳很愉快的晃耀。春风摇荡着杨柳的下垂到地的枝条,切切的说:

  “春来了,还不起来么?”

  哥儿微笑了。临别的时候,他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说:

  “大哥,无论怎么说,那是总不还你的了。”

  “什么?”

  “你给我的那红的花呵。”

   

  其二

  在院子里,我和客寓里的主妇遇见了。

  “唉唉,颜色好不难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伊说。

  “不,别的倒也没有什么。”

  “昨晚上又是一点也没有睡着么?”

  “倒也还算是睡着的……。”

  “和那美少年一起?”

  “是的。”

  “那可不好。”

  “为什么?”

  “还说为什么……。总之,还是再去睡一会罢。”

  “叫我再去睡下么?”

  “自然,可是颜色太难看了……。”

  下垂到地的杨柳树,很深的吐一口气,说:

  “开起花来试试罢。红的花却不成,虽然对诸君很抱歉……。”

  我许多时,许多时,惘然的只站着。

   

  时光老人

   

  

   

  的确有一个大而热闹的北京,然而我的北京又小又幽静的。的确有一个住着阔气的体面的人们的北京,然而住在我的北京的人们,却全是质朴幽静而且诚实的。住在这样幽静的地方,混在这样幽静的人们里。我的心也本该平静一点的了。然而不然,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总不平静,而且也不象会平静。到夜间,我尤其觉得寂寞,因为夜间是始终总是一个人的。一上床,我虽然竭力的想要做些什么梦,赶快的睡去,但是我的北京虽然睡着,却并非(使人)能睡的地方。

  我的北京并不是做些美的梦的所在;便是先前什么时候做过的梦,也要给忘掉的了。一想起先前和那墨斯科的东京的朋友们,一同到剧场,音乐会,社会主义者的集会这些地方去,夜里嚷嚷的闹过的事来,我就悲凉的叹息。一想起那时和三四个朋友在一处,拥抱着朋友,为朋友所拥抱,立定从那富翁和野心家,以及一切罪人(的手里)救出社会,国,全人类的方针;并且做过梦,是从我们的手里成了自由的乐园的世界。想到这些事,我就寂寞的欷歔了。太寂寞了的我,有时更将时辰钟放在身旁,想从那“滴答滴答”的音响中,听到辽远的朋友们的相思的声息。我是诗人,以为这该是能够的。

  然而一直到现在,在时辰钟的“滴答滴答”的音响中,却并没有听到相思的朋友的声息。只听得始终训斥我的那时光老人的严厉的声音罢了。但在老人自己高兴时,也就说我可怜,讲给听各样的话,虽然也并非什么愉快的话,……

  有一回,我非常之寂寞了。就如诸君所知道:我所相信,是以为人类大抵是向着自由,平等,同胞主义,和正义而前进的;我所希望,是想这不幸的世界,逃出了虐待弱者和穷人的利己主义者的迫压,变成爱人类,要求人类的幸福的主义者的天下的;而且无昼无夜,就是等候着,祈愿着这一回事。但看见青年的人们学着老年,许多回重复了自己的父亲和祖父的错处和罪恶,还说道我们也是人,昂然的阔步着,我对于人类的正在进步的事,就疑心起来了。不但这一件,还有一看见无论在个人的生活上,在家庭间,在社会上,在政治上,重复着老年的错处和罪恶的青年,我就很忧虑,怕这幸福的人类接连的为难了几千年,到底不能不退化的了。想到这事的时候,在我是最为寂寞的。

  有一回,正适当时候了。一面想,这一回,青年的人们是一定要改正了父亲和祖父的错处,赎清了老年人对于人类的一切罪恶,绝无阻碍的,自由的进向幸福的时代的了。这样的安慰着自己,一面就上床,因为记挂着人类的事是苦痛的,便拿了时辰钟,以为这一次,在这“滴答滴答”的音响里,总该可以听到从富翁和野心家,和一切罪人的压迫中救了出来的朋友们的声音的了。于是将时辰钟放在自己的身旁,殊不料不到二三分,替代了朋友的声音,却是严厉的时光老人的絮絮叨叨训斥我的声音,又渐渐的听到了。时光老人开始了下面的那些话。……

   

  

   

  人的蠢才。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并不是现在才成蠢才的,什么时候都如此。……便是过去,……便是现在,……便是将来,……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人是不会聪明的了。没有可能的理。滴答滴答……

  蠢才生蠢才,这蠢才又生下比自己更蠢的蠢才来。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这就是人类的发达。羡慕罢?住口!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想说是可怜罢?有什么可怜!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因为并非从别个教做蠢才。是自己教自己做蠢才的,有什么可怜呢?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你也是蠢才,连你的父亲……和祖父……住口!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你想说,即使父亲和祖父是怎么样的蠢才,也非尊敬不可的罢?请便请便。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跪在蠢才的祖宗面前,随意的拜他们去!横竖是不能更蠢上去的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你的孩子们也一定以蠢才生,做许多蠢才的事,而以蠢才死的。一面拜着蠢才的你,和你的祖宗。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蠢才生蠢才,蠢才拜蠢才,人类开出来的是怎么样奇怪的花呵!住口!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想要说,靠了现在之所谓新教育,人类便会好起来的罢?什么是新教育?就是讲英国话么?以为年青人学好了打弹子,野球,足球,人类就得救么?蠢才,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含了泪,默默的听着老人的说话。

  暂时之后,老人又开始了说话了。

   

  

   

  在这世界上有一所又大又古的寺院,有无从想象的那么大,也有无从想象的那么古。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在这里面便站着许多做成各式形状,涂着各样颜色的,有无从想象的那么古的神道们。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年老的人们,是拜着这古老的诸神,在他们面前奉行合样的仪式,年青的人们是不论昼不论夜,拚了自己的性命,守着这古老的诸神,管着这古老的寺院,帮助着对于诸神的仪式。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贵重的供养品之中,最多的是人的泪,人的汗,人的血。然而诸神最爱的供养,却是在年青人的脑和心里面的东西。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住在寺院里,守护着诸神的人们的最大的职务,是在于将太阳的光和新的空气,丝毫也不放进寺里去。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有一个很古的传说,说是新的空气和太阳的光一入寺,就在这瞬间,住在寺里的人们便即一个不留的死掉了:这便是古的诸神的罚。所以这寺院里,什么时候总黑暗;那空气,只是一天一天的坏下去罢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古的诸神映着微弱的蜡烛光,笼着线香的烟篆,见得象是伟大而且神秘的活着的巨灵。一面念着神秘而含深意的圣经,一面行着将人们的脑和心献给古的诸神的仪式,是无可言喻的庄严。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在沉重的空气里,因为神秘的音乐,谁也听不出献给诸神的人们的惜命的声音,和诅咒诸神的句子来;因为照着微弱的烛光,笼着线香的烟篆,谁也看不见变了血的泪,怕死而青白了的脸,为苦恼而发的周身的可怕的痉挛。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谁也相信,供养了古的诸神的人们是最幸福,这是无论什么时候总如此。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虽然无论什么时候总如此,但是有一春,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春天。这一春的太阳,比无论那一春的太阳更明亮;那空气比无论那一春的空气更纯净,更暖和;这一春的花,比无论那一春的花更芬芳;鸟的歌也比无论那一春的鸟的歌更可爱。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躲在寺院里,管着古的精神的年青人们的心,在这一春,便比无论那一春更寂寞,比无论什么时候更其想着太阳的光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在这春天,献给古的诸神的,人们的惜命的声音,以及诅咒诸神的句子,也比无论什么时候更强大,分明的听到了。那些人们的变了血的泪,怕死而青白了的脸,为苦恼而发的周身的可怕的痉挛,在这春天,也给谁都看见了。而且在这春天,管寺的年青的人们这才起了疑,以为在烛光中见得象是活着的巨灵的诸神,也许不过是石头所做的怪物。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们试去略略的开了一扇窗。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春的天空比无论什么时候更其青,走在这天空中的明亮的小小的云,也比无论什么时候更其美。见这些的年青人们的心,便慕起真理来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从略开的窗间射进来的太阳照着古的诸神,也分明的知道了不过是石头所做的怪物。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年青的人们,忘却了太阳的光和新的空气一进寺院里,住在寺里的人们便要瞬息死完的这一种很古的传说,一回就大开了寺院的窗和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从大开的窗和门,涌进太阳的光和新的空气来,古的诸神立刻都跌倒,全从高座上落在年青的人们的头上,年青的人们全都被压坏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很古的时候传下来的传说,并不是诳话。开了寺院的窗和门户的人们,是一个不留的死掉了。然临死的时候,他们却也没有一个吝惜性命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而且临死的时候,他们还对着聚在他们身旁的,从古的诸神解放出来的年青的人们说,说是古的诸神不毁坏,人们便不会有幸福,作为最后的遗言。但是为自由的欢喜所醉的年青的人们,看见倒在地上的古的诸神,却立刻将他们忘却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醉在自由的欢喜里,或者去喝酒,下棋;或者神魂颠倒的,去耍野球,斗足球;或者又做些恋爱的歌,而且去歌唱。无忧无愁的玩耍着,暂时之间,那古的诸神不必说,便是为了自由而被压碎的人们,以及那些人们所遗留下来的言语,也全都忘却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然而当诸神倒坏的时候,惊得暂时惘然的年老的人们,却一分时也忘不了这诸神。诸神倒后不多久,那老年的人们便悄悄的再聚在古的寺院里,不怀好意的叫道,“倒了的诸神,并不是不能再修好;大开了的寺院的窗和门户,也并不是不能比先前关得更紧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们一面咒骂着太阳的光和芬芳的春的空气,一面修整着破了的诸神,将新的颜色,来涂改了丑恶的颜色,动手又要将他们摆在高座上。在紧闭了窗户的暗空气的沉重里,他们又在做起将人献给古的诸神的仪式的梦来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但是为自由的欢喜所醉了的年青的人们,却毫没有觉察到这一件事,或者是喝酒下棋,或者是神魂颠倒的去耍野球,斗足球,或者又做些歌而且去唱歌,竟将那古的诸神不毁坏,人们便不会有幸福的事,完全忘却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但是,古的寺院就要修好了,将年青的人们献给古的诸神的仪式,就要开始了!……

  “且住且住,老翁,略等一等罢。所谓古的诸神,究竟是什么?而那古的寺院,又在那里呢?”我迷惘的大声说。作为回答,时辰钟便铛的报了两点半。

   

  

   

  我从床上起来,胸脯痛得要哭,头里是昏昏然,耳朵边还听到喊声,说是古的诸神不毁坏,人们便不会有幸福。唉唉!奉献了这不幸的生命,使人类能够幸福,这虽然是很好的事,……我独自言语着,便走出外面了。北京的十一月的夜间是冷的。十一月的夜间的北京是静的。唉唉!使我的心也象北京的十一月的夜间这么冷,也象十一月的夜间的北京这么静,这才好哩!向着一个谁,我这样的叫出来了!

   

  忆爱罗先珂华希理君 〔附〕

  ——代序

   

  前四天,在我那官宪的极严峻的检束之下,被撂进凤山丸(译者注:这是船名)的一室里,从敦贺追放出日本去的爱罗先珂华希理君,大约今明日,就要送到海参卫的埠头的罢。是的,他并非作为一个旅客而到了海参卫的埠头,倒不如说,当作一个没有人格的物件而送到的更适当。何以故呢,因为由日本的官宪所经手的他的追放,对于他的人格,是蹂躏和蔑视都到了极度的了。

  这样的受了蹂躏的爱罗先珂君,睽别了七年,再踏着眷恋的故乡的土地,那薰香的五月的风,梳沐着他亚麻色的头发的时候,不知道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慨呵。

  日本海,四百九十海里的海路,在他一生中,恐怕是未尝经验过的酸辛的行旅罢。听着喷激船侧的波涛声,回忆他过去三十一年多难的生涯,不知道暗地里揩了多少回的眼泪。或者想而又想,也许便俯伏在小床上,有时候,也许聊以自遣,微吟着心爱的故国的民谣。一想到这些事,我的心便不能不猛烈的痛楚;我的眼也不能不自然的湿润了。而与这同时,对于蹂躏他到这模样的人们,我不能不发从心底里出来的愤怒了。

  委实,他的追放是,无论有谁想要怎样的强辩,然而被说为彻头彻尾全用着暴力,恐怕也无话可说的罢。

  下了退去命令的那一夜,为要催爱罗先珂君到淀桥署,先来到中村屋(译者注:面包店的名字,著者就寓在这里)的四个高等系,容纳了中村屋主人相马氏的“又是盲人,又是夜里,请等到明天的早上罢”的恳请,单是守在屋外边,并没有行怎样的强制。然而一过十一点,攘攘的成堆跑来的三四十个正服和私服(译者注:指穿制服和便衣的巡警),却一齐叱咤着“内务大臣阁下的命令,没有不就在这一天接受的道理的。一个盲人,倒倔强!”一面破坏大门,破坏格扇,带靴拥上爱罗先珂君住着的楼上的一间房里去。于是围住了因为过于恐怖而哭喊的他,践踏,踢,殴打之后,不但乱暴到捉着手脚,拖下了楼梯,这回又将他推倒在木料上,打倒在地面上,毫不听他不住的说“放手罢放手罢”这反复的悲鸣,听说还在新宿街道上铺着的砾石上,沙沙的一径拖到警察署。一想起狗屠的捕狗,还用车子载着走的事来,便不能不说爱罗先珂君是受了不如野狗的酷薄的处置了。

  然而加于他的身上的酷薄还不止此。被检束之后的他,除了相马氏以及别的两人之外,无论什么人都绝对的不准见。便是他到日本以来的好友秋田雨雀君,便是那温顺的秋田君也不准。而且,我的一个朋友送东西去,却以“不至于饿死的东西是喂着的,不要多事罢”这一种极其横暴的话,推回来了。即以这一句话,也便知道爱罗先珂君是受着怎样的酷薄的处置了罢。其实,他因为太激昂太悲叹了,似乎并没有吃东西。平常尚且难吃的警署的饭,在这样景况中,不能下他的喉咙,也正是当然的事了。

  到决定了极对检束之后,相马氏请托说:“因为须收拾行李,暂时也好,可以给回去一趟么?”而他们却叱咤道:“若是行李,便在衙门里也能收拾,”将敞车拉到中村屋,运了所有的行李到警署去。这些东西,听说爱罗先珂君便蹲在不干净的昏暗的收押房的一角里,说着“这拿回俄国去”,或者是“这替我送给日本的谁”,或者是“这不要了,替我抛掉罢”,一样一样的摸索着挑送开来,极无聊赖似的独自怆然的作那最后的收拾。那时候,他想起和自己的各个东西联络着的种种的记忆,尤其是想起从此不得不永远分离的日本的亲密的朋友们的记忆,从那紧闭的眼睑的深奥里,许是屡次的浮出伤心的眼泪罢。一想到这,我至今还即刻成了难堪的心情。

  然而深于疑心的日本的官宪却毫不睬这酸楚的情形,倒似乎从旁还看他是否当真看不见或是看得见。而且,听说,疑到绝顶的他们,竟残酷到还想要硬挖开他的眼睛来。但到得明白了也仍然是真的盲人的时候,他们对于自己的下劣已极的猜疑心,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想呢?如果到这样而还不愧死,他们便总归不是人了。

  不,猜疑还不独关于那盲目。什么他是日本的社会主义者无统治主义者和俄国的那些的连络者,什么从俄国的波尔雪维克拿了许多钱,做着宣传的事这些事,是根本的被着猜疑的。诚然,他自称是无统治主义者。然而他那无统治主义的思想,却并非从俄国,以至从印度,带到日本来的。这却是他再到日本之后,从日本的青年受了那洗礼的。就此一节,日本的官宪对于他用了怎样的颠倒的看法,那倒是值得悯杀的人。听说就在检束的时候,爱罗先珂君所有的钱非常少,便是官宪也觉得大出意料之外了。即此一端,也就知道他们是用了怎样的谬误的看法了罢。

  但是我在现在,却并不想为爱罗先珂君来铺叙些辩解似的言辞。何以故呢,因为在现在,无论什么于他都是无补的了。我单要说一句话:那就是,加于他的追放,是和日本社会主义同盟的解散,都是前替保局长川村君做出来作为临行的赏钱的。那结果,川村君是,也许博得权力万能主义者的一顾,于腾达不无若干的裨益罢。

  然而,因此而很深的刻在天下青年的心上的恶印象,川村君究竟预备怎么办呢?刻到这样深的憎恶之心,对于权力主义的憎恶之心,恐怕非驱了天下的青年,为随后要来的社会的大变事,钻通一条更深奥的坑道,是不会完的罢。到那时,川村君果将以怎样的心情,谢罪于所谓亲爱的国家之前呢?

  我和爱罗先珂君先后只见过两回面。一回是在四月十八日的夜间,开在神田青年会馆里的晓民会的讲演会上;还有一回是在五月九日,日本社会主义同盟第二回大会遭了解散这一夜的警察署的监房中。然而这两回,他都给了我终生不能忘却的很深很深的印象了。

  波纹的一直垂到肩头的亚麻色的头发,妇女子似的脸,紧闭的两边的眼睛,淡色的短衣和缀着大的铜片的宽阔的皮带,还有始终将头微微偏右的那态度,以及从这全体上自然流露出来的诚然象是艺术家的丰韵,都在我的心上,渗进了不可言喻的温暖的一种东西去了。尤其是,火一般热的握手,抒情诗的发响的幽静的那声音,便分明的说明了他是一个怎样的激烈的热情的所有者和美的梦幻的怀抱者。

  现在这样的挥着万年笔之间,他的模样明明白白的浮在我的眼前了。尤其是他在晓民会的讲演会上的演说,便在此刻一想起,也还使我禁不住发出惊叹的声音。

  那时的演题是《灾祸的杯》。“可怜的人类,可悯的社会,是从远的希腊、罗马的古时候起,一直到今日,为要从压制者的手里,解放出自己来,好几回喝干过很苦的很苦的灾祸的杯了。希腊、罗马的奴隶是要从他的可怕的主人,法国的百姓是要从那可恶的贵族,还有,俄国的劳动者和农奴是要从那无限量的压制者,救出自己来,好几回拚了性命,喝干过很苦的一杯了。世界是,在现今,都又想要重新来喝干这灾祸的杯。然而,为可怜的人类,为可悯的社会,但愿这回的杯,是须得喝干的最后之杯罢。”他说过了这样的意思之后,更翻然一转,论到思想古老的人们对于社会运动和劳动运动的看法,是怎样的颠倒了原因和结果。

  “人说,没有了老鼠,那人家便会有火灾。然而其实是因为有火灾,老鼠所以离开那人家的。人又说,马蚁离开了河堤便要有洪水。然而事实是因为有洪水,马蚁所以离开了河堤的。头脑陈旧的人们以为因为社会主义者劳动者在那里闹,所以时世坏,然而其实是也就因为时世坏了,所以社会主义者劳动主义者在那里闹的。”

  前后将近四十分,这样意思的话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的时候,三千的听众几乎没有一个不感动的了。

  那时候的他的演说,实在是一曲音乐,一篇诗。带着欧洲人一般腔调的日本话和欧洲人一般的句法,得了从他心坎中涌出的热情和响得很美的调子的帮助,将听众完全吸引过去了。实际,听众是好几次好几次,送给他真心的喝采和拍手。其中还有人这样说:“今夜单听了爱罗先珂的演说,已经尽够了。以后便是什么都没有也可以了。”

  然而,我们是,他那诗一般的演说,恐怕今生再不能听到了罢。这就因为他的再来日本的事,在目下是全然不能豫期的了。不特这,便是他平安的回到故乡的事,也仿佛全然无望似的。

  何以故呢,说是他在海参卫登陆之后,某国的官宪就送了□□,要在沿海洲的一角□掉他。而其理由,则为俄国人中,再没有人比他更深知某国社会运动的真相。所以倘使他回到俄国,讲了一切,便说不定要结了怎样的联络,有怎样的宣传的手要进到某国来了。某国的官宪于此一端,比什么都恐怖。

  我于现在的风闻,并不一定要是认他,而也并不一定来否认。只是,一想到他在沿海洲的一角,落在□□的手里,而被□掉的事的时候,一想到妇女子似的柔和的他的身体,成了一个冰冷的死尸,土芥一般的抛弃在无涯的西伯利亚旷野之中的事的时候,新的悲哀和愤怒和憎恶,便又骎骎的来咬着我的心了。

  爱罗先珂君是无统治主义者;是世界主义者;是诗人;是音乐家:而同时又是童话的作者。然而他所住的世界,却全然不是现实的世界;是美的未来的国,是乌托邦,自由乡,是近于童话的诗的世界。他的无统治主义和世界主义,也无非就是从这美的诗的世界所产出的东西罢了。

  渴望着乌托邦自由乡的盲目的诗人,此刻正在日本海彼岸的什么地方彷徨呢?用了他柔软的手,摩着印在身上的日本官宪的靴痕,肿成紫色的靴痕,而且,熬着深入骨中的那痛楚,向着那里,那破靴的趾尖想要前去呢?

  然而,看见这样伤心的模样,也许只有这旬日之中罢了。而且,这旬日过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他也许已经不是这世上的人了,因为是什么时候□□要暗袭他,也说不定的。一这样想,我的眼便又自然的湿润,我的心不得不弥满了烈火一般的愤怒了。

  我惟有向运命祈祷,愿怎样的给他生命的安全,此外再没有别的路。

  (一 九二一,六,一五。)

  这回爱罗先珂君的第二创作集《最后的叹息》要付印,足助氏和许多人,都劝我做序文。然而我现在很失了健康,到底没有做序的力,没有法,便将我曾经为《读卖新闻》文艺栏所作的一篇文章来替代了。现在,爱罗先珂君是躯壳总算平安的到了上海,在那里寂寞的过活。单是关于生命的危险,在目前大抵似乎可以没有的了。所以也许有读了这篇文章,觉得奇怪的人。然而这里所写的是在追放当时的我的实际的心境,所以请用了这样的意思看去罢。

  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一日,在那须温泉,江口涣。

 

 



169《爱罗先珂童话集》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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