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长捉弄的高木同学同人文*( ?)*原来

我们的开始,是很漫长的电影。放映了三年,我票都还留着。
穿越巷子,有小猫打瞌睡。篱墙根倒影耳朵尖尖。
不驻足,还得再走。
独自的步调稍稍急。
路过街口,黄昏未至,小桥熙熙攘攘,河水清得发亮。
舒口气,就望到了,那座大门。
熟悉又陌生,几个大字褪了红。
各式车辆进进出出,老少忙忙匆匆,喜怒哀乐,谁也论不上感同身受。
为什么要到这里?单单听到都会本能地躲避。
因为她啊。
近在眼前了,进去吧。
院外柳絮纷飞成大雪,院中早樱花开又花谢。春天印在眼睛里,没法视而不见。就像刚到楼下,抬头就一定能看到她。趴在高高的窗台上等,踮踮脚尖,生怕他忽视,还要挥挥衣袖。
小手在风中招摇,画一个个开心的圆弧。
云朵也被抚淡,露出几颗懒散的星星。
来啦!
在说什么呢?只有模糊的唇语。想听清。回一个挥手,忍不住再快几步。
走廊里挥发消毒水的味道,总叫人想起小时候被拽着打屁股针。不好闻,每次都得重新习惯。大爷大娘们的轮椅慢悠悠地挪,要小心绕过。
哒哒哒哒,爬楼梯脚步难免重些。正好提醒大家。护士医生、久住的患者、搭着扶手闲聊的家人陪护,目光寻找声音,贴耳藏起笑意。
嘘,男孩又来看女孩啦。
一个看到她的笑就爱脸红,一个看到他的脸红就爱笑。
到了。先别开门。
喘匀气,擦擦汗,省得一见面就被捉弄。
做足准备,手握把手,旋转轻轻。
‘哗’
一片洁白,墙壁、被罩、微微褶皱的床单。她又是站在光下,窗子做画框,衣服上的道道儿印蓝天白云的色调,长发飘飘是风不经意的素描。
“嘿,西片!今天过得怎么样呀?”
要比他早一步问好。高木的笑容应景,混着窗边那瓶康乃馨,春意盎然。这时她俩的目光才刚刚触碰。
“啊...还好吧...”
又被抢先了,搞得每次都好像她才是来探病的一样。慢了半拍儿的西片有点发愣,嘴里不住地絮叨几句失策,却又早已习以为常,只好叹口气,书包随手挂在椅子上,紧挨她的床。
“那有没有想我啊?”
“说、说什么呢!我我我...”
“当然是指捉弄啦。”
“那更不会了啊!”
抢到主动权后当然要更进一步,高木迎向慌里慌张的西片,步调里搀有顾名思义的雀跃,直至坐到床边得意地悠晃小腿,坏笑对上他羞红的脸。
“诶?可我很想西片哦。”
眼睛汪汪分不清认真与调皮,一句话又让他措手不及。她脸庞柔润让人好想揉,嘴唇粉嫩如点着颗小樱桃,还有熠熠目光总追得西片不知往哪儿跑。啊,每当她说这种话,他都不敢去细想是真是假。
“别、别捉弄我了啊...”
“哼哼,西片又害羞啦?”
“才没有!”
笑声清脆,拐着喊声直打磕巴,也象征这间病房又临至约定俗成的时段。没什么要紧事,护士医生默认会晚一点再来,原本陪床的家人也早就掐着点出去遛弯儿。二人世界如常,只不过是换了地方————
有时西片进来会找不见高木,接着眼前暖和和地一黑,被藏在门后的她捂住视线,
“嘿,西片!”
然后明知故问地让他猜猜是谁。
有时她就乖乖躺在床上,摊一个大字舒舒服服,看西片来了也不挪窝。就等他放松警惕坐好,再忽然翻个身凑近,把脸庞与发香咻一下全送给他。
“脸很红哦,西片。”
还不都是她害的?还笑得那样心安理得。
“又捉弄我,高木同学!”
像从前一样,被捉弄得急眼了西片也会发发牢骚,扭着脖梗,和小时候被糊弄来打针似得挣扎抗议,埋怨掺杂着消毒水味,挤满了病房的每个墙角。
“下次真不来看你了!”
“那西片脸红什么啊,哈哈哈哈...”
而高木仍不会停下欢笑,宽宽的额头晃着精神,一直要到开心够了再说,理直气壮撅着小鼻尖:
“可西片才不会不来看我呢。”
“因为我离不开西片嘛。”
“对吧?嗯?那西片能离得开我吗?”
这样一来,保准他又要脸红、又要答不上来。等他舌头不听使唤,你啊我的打结好一会,终究没底气地开口跳过刚刚的羞人话题时,就算是高木又把他哄好啦。
【...takagisan咩...】
所以日子就这样过。心跳声响得雷同,捉弄却总在变着花样。仿佛她没有病,只是他们互相追随,开启了个一尘不染的纯白色的年代。而今天也不过是他无数次探望中的普普通通的一次。
“西片今天都干什么了呀?”
“嗯...也没什么特别的,”
刚刚那轮闹够,高木总算暂停了捉弄,往枕头一靠,津津有味地听他的每日汇报。就算自己没法在场,她也不会拉下半点有关于西片的故事。
“英语没背好被田边老师骂了...不过体测长跑又拿了第一,哦对还有,大家都很关心你的...”
话到嘴边猛地噎住,有什么犯了忌讳,好像静电后仓促缩回的手。
“...都很关心你,都想让你早点回去...”
他小心翼翼避开关于“病”的字眼,毕竟医生说过,只告诉她在医院安心治疗就好,信心最重要。西片在心里懵懵懂懂地遵守,和被嘱咐时一样,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
“真的?我也很想小堇她们了呢,虽然她们每周末都会过来。”
“啊,嗯...尤其是美奈和真野同学,有时候一天能问上好几遍...呃...高木同学呢?今天过得好吗?”
偷偷看一眼,她好像没什么反应,搭话时依旧冲他眯眼笑着。仔细想想,她从住院以来就没问过关于病情的事。还是不放心,他赶忙把话题引开。
“嗯,今天可有意思啦,出去散步时草坪上有只小猫,一点也不怕人,可惜忘记给你拍照片了。”
“还有隔壁病房的老奶奶有个小孙子,才两三岁,胖嘟嘟跟个洋娃娃一样,‘姐姐姐姐’地喊我,超可爱!等下次咱俩一起...”
果然,还是她的新鲜事更多,而且怎么每件都能扯到他身上?嘴上边讲,眼珠咕噜着边想,她生龙活虎哪里有生病的样子?西片的胸口悄悄松了口气,心里又在怀疑肯定是诊断书闹了乌龙。那病的名字陌生地跟个数学公式似的,怎么可能就让她得了呢?
“...不过,也有无聊的时候呢。一无聊了...我就跑到窗台看星星。”
“诶?星星?”
她笑眯着眼,轻甩甩长发炫耀似地卖关子。而西片挠挠后脑勺,当然又猜不懂她的意思,白天哪来的星星啊?
“对啊,星星。你看!”
跟着高木的语气,他的目光漫过一切洁白,看到了天边一颗被她指尖点出、被她用心盼出的小星星。银白色、闪闪亮,如细针在天幕上戳了个小口,缓缓流淌着橘红色的晚霞。
“等它出来了,我就知道西片差不多快到啦。”
她笑得那样明朗,还歪歪脸庞,仿佛正等待几句夸奖。西片从星星移回视线,又望望她被暮色染红的脸颊,与衣服上记着名字的小牌,‘takagi’。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等会可能会有点不想离开。
“可...可如果它不出来呢?”
他垂垂头,压抑着莫名的冲动,小声地多问一句。床单压出的褶皱,好像她不自觉轻咬的嘴唇,又像他这一阵青涩中泛着甜意的古怪心情。
“那就等嘛,总会出来的呀。”
回答混着笑,随风在病房中兜一圈,又飞向星星的天边。那里,已不知不觉亮起盏黄黄旧旧的烤灯,把无边无际的云翳烘焙成黄昏。彩霞余晖透过玻璃铺在地板,让不着光亮的角落糊满焦香的剪影。这样的黄昏、这样的春天,哪怕是在医院,生离死别都依旧很遥远。
仿佛星星,似有似无、隐隐约约,是散淡又朦胧的存在。有心或无意才看得见。
“...高木同学,”
摸摸后脖梗,又假装咳嗽几声,却怎么也没法消解自己无所适从的脸红。深吸一口气,西片抬起目光,眼中倒映窗户折射无限的夕照。他想、他要,要一直陪着她,要让她好起来。
“我、我会一直来看你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
坦诚或欢快的语气里,是希望、是约定,是、是两颗永不疏远的心。毕竟在记忆里面,故事的发展有很多意外,但有他/她的结果总不会太坏。
对吗?对吧。
再等一会,开满路旁的香樟花会被医院晚铃轻敲,弹奏起青涩的乐章。那时,男孩会迎着黄昏离开,在夕阳下托起长长的‘尾巴’。每天如此,只是今天他要走的格外慢一点。
又要明天见了。在一颗星星亮起的时候。
他想着,抬头看看橙红色的天空,星星已不止一簇两簇。围绕在月亮的裙环边窸窣。
再回头望望那个最熟悉的窗口,
她还在呢。看到他回头,就冲他招手、开一朵如晚霞般香甜的笑容。她会送他离开,每天如此,只是今天她会送得格外久一点。
在说什么?只有模糊的唇语?
“...明天见...”
一定是这句吧?毕竟,他也是这样想的。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飘过雨中涟漪的荷叶,飘过公园空荡的秋千,一直飘进病房,飘到枕边,一翻身就再找不见。
哪去了?
小黄花飘进女孩的心里,飘成痒痒的却无法触及的期待,好像一块擦破皮后久久没结好的痂。
“今晚就是夏祭了呢,好想去...”
“...那也没有办法的啦高木同学,快再吃一口...”
“嗯...不想吃了。”
又是这样,她努努嘴扭过脸庞,躲开饭菜弥散的香气,目光拐着思绪,一齐钻进了窗外阴灰色的盛夏季雨。这场大雨时缓时急,已经快要下满整整一天,如天空在对大地进行一段漫长的倾诉。
“好——想——去——啊——”
抱怨任性地拖起长音,随雨丝勾连不绝。今晚就是夏祭了,虽然远远地够不着,但她总能想起那些难忘的张灯结彩,章鱼烧、苹果糖、捞金鱼,说好每年都要一起看的烟火...
可惜不管雨停不停,她都没法和他一起赴约了。她心里有点闷乎乎的,像小黄花被雨打湿,再也没处飘荡了一样。
“再吃一点啊,今天中午才吃了...”
而男孩这时顾不得其他,还是不厌其烦地堵她的视线,带着饭盒从床那头追到这边,一来二去,忙得他直冒汗。身上的衬衫都湿透,仿佛刚刚被大雨淋过。从暑假起,他就被临危受命了这么一项艰巨任务:陪高木吃饭。
“一直这样的话都要瘦啦高木同学...”
“...而、而且叔叔阿姨也...”
毕竟旁人说再多都没什么用,似乎只有像在学校时那样和西片待在一起,她才能心情好些、多吃一点。所以高木妈妈的便当总是会做两份,递给西片时,那双栗色眸子里也总是希冀的。
“噗...哈哈哈,行啦,我再吃一点。”
苦口婆心总归是有点用处吧,她被他为难的样子逗笑,虽然自己真的不想再吃,但还是把小情绪往旁边搁搁,接过便当勉强塞了几口。
“多吃点米饭。”
“嗯嗯”
“还有...”
“...”
回应无精打采,随她勺子逐渐用得心不在焉,眼睛溜溜转,忍不住又瞥瞥旁边的西片。不远处玻璃清冷,困住了人也困住了雨,还隐约困住了委屈与焦急,无处宣泄。视线交错后,他看见她提起一口气,顿了顿,终于又吐了出来。
“...可我还是好想去夏祭啊...”
“...医生和护士姐姐都说过不能去了...”
腮帮鼓鼓,不知是嚼食物还是生闷气,她又开始嘟哝了,只不过这次好歹捧着便当。西片老早就感觉到,越临近夏祭,她就越憋着股孩子气,而他的劝说也越来越空洞,絮叨得连自己都觉得有心无力。
毕竟他也很想很想跟她去夏祭啊,从前都说好了的。
“好不容易能再跟西片去一次...”
“下回嘛、下回...”
“可下回...”
还想说什么,可当她看见他也流露出几分难过,原本凌直的眉已不自觉地微微堆叠,那些话就又都变得塌软,跟没有味道的饭一块咽了下去。
“...这次就想去...”
换成了再嘀咕这么一句。就这样,叨叨、劝劝,两处郁闷上了眉头也在心头。这顿饭不知还得吃多久。
......
“...总算睡着了...”
稍稍舒口气,西片靠着椅背直了直腰,慢慢地,别让骨节的响声吵到她。今天格外胡搅蛮缠的女孩总算闹累了,裹着被子静静睡着。几缕发丝缀着汗珠粘在她脸上,嘴唇不时颤动,八成是梦里还在吵着去夏祭吧?
“...热吧...”
拈起发梢,轻轻归拢进她满枕的栗色中,再用手肘抹一把自己的额头。他也热啊,可怕她着凉不能开空调。医生说过一定要注意。
【睡吧,睡着就不热了...】
【...醒了也就好了吧...】
不知不觉,目光忧心忡忡地飘向窗格。风、雾霭、车流喧闹,玻璃上雨珠划过一道道歪歪扭扭的痕迹,随水雾一起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有点闷,心跳都听不见,只剩淅淅沥沥作节奏,又被消毒混合潮湿味道的空气冲淡。
【...为什么,还没好起来...】
【还要在医院多久...】
看回她素净的脸,西片忽然觉得自己好累。胸膛堵着的一股烦郁源于她,但没有归咎于她。他当然想来陪她。只是还要多久,她才能在他身边?像从前一样,穿校服,不是病服。红色领巾随风自由自在地飘。
【快好起来吧...】
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但不想在这里,病房。
她已经住院太久了。像夏祭一样的故事已经错过了好多好多。于是陪伴越来越珍贵,可不管怎样度过,每一天都仿佛稍纵即逝。而西片从前对她的那些不知名的情愫,也不知何时变成了似懂非懂、懂占多数的喜欢。她像一块硌在他心里的石子,让他行立坐卧总不舒坦。
“...咳咳...”
“高、高木同...”
思绪被她一阵咳嗽惊散,西片连忙从椅子上弹起来,刚想递给她纸巾,可她胸脯短暂地颠簸后,便翻过了身子,再没有动静。
“...又这样...”
数不清多少次,只要她一咳嗽两声,西片就立马乱了阵脚,垫枕头、倒热水,甚至想把整个医院大夫护士都叫来,最后反倒她跟个没事人似的,笑话他大惊小怪。
【...算了...】
心事理不清,一停下就乱,不知再从哪收拾。算了吧。
【...我也睡一会吧。】
胳膊交叠,压住她被子一角。这样趴在病床上睡,一有什么动静他都能及时醒来。不知怎得,这样守着她,比在上课时偷睡更踏实些。
哈欠。睡吧。他也累了。
耳畔有她和着雨声的鼻息助眠,偶尔咳嗽,就迷迷糊糊地抬起脑袋瞅瞅。没事就松口气接着睡。等她伸伸懒腰醒来,还有晚饭和她想去夏祭的哼哼唧唧要应付...
睡吧。胳膊上的汗多一层,昏昏沉沉的意识就薄一点。
盛夏,大雨,恍恍惚惚。久久等候的人。也有一个两个梦在等你。
睡吧。
他梦见她不知怎么偷偷起身,买了罐冰汽水贴在他熟睡的脸上。
“起床啦!”
“哇!”
好冰!他吓了一跳,胳膊上淌的口水都没来得及擦,粘连起几条透明的丝。好尴尬,她坏笑。
“热吧,给西片的哦。”
笑得小酒窝里都有汽水的甜。密瓜味还是桃子味?他分不清或是记不得了。
他梦见她不等汽水喝完,就牵着自己的手,很轻却挣脱不开。
他梦见她带着自己跑进外面,跑进潇潇的雨幕里。他拦不住啊,就只好跟着她。
“高木同学!”
他有些怕。他怕雨渐渐,大到看她不见。怕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陪我淋淋雨吧,西片。”
可当她不由分说地把伞丢掉,他才发现大雨早已变成了小雨,滴滴嗒嗒,像在风中哼一首歌。
Re So So Si Do Si La
So La Si Si Si Si La Si La So
“舒服吧?”
“...嗯。”
哼着前奏、望着天空,她俩赤着脚,踩水啪嗒啪嗒响。
好凉快、好痛快。小雨滴在身上,凉飕飕地溅起一圈更小的雨滴,每一滴触感都那样真实。树摇它的叶子,草结它的种子。花落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间,他陪她重新再走一遍。
“高木同学,等你好了,我们就在一...”
他差一点就要把话说完。在一起吧,我们会有好多好多故事。在梦里,在小雨下,在鼓起掺了一点点害羞的勇气时,在展开胳膊拥抱小雨的她身旁。
“嗯?什么?西片,要和我在...?”
终究还差一点,就一点点。剩下的等她好了再说吧。而她又在笑什么呢?是不是懂了?湿漉漉的长发故意甩甩,他也不躲,任她打湿衬衫最后一点浅色。
“高木同学,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胡乱抹一把脸,额前的几根头发贴在脑门,成了刘海。她盯着他有些狼狈却开心的样子,又甜甜地笑了。死呀病呀的,在梦里他也不会对她说,就像阴天,云朵有意无意把星星遮掩。千言万语都不如这句。
“嗯。”
对吧?在梦里,看她欢快点头,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自由自在。
“今晚会有星星吗?”
“应该...不会吧。”
“...嗯...夏祭啊...”
无风的房间里,有朵小黄花在飘。而星星,正悄悄地躲在云后闪。熟睡着的她俩浅浅笑,不约而同,是梦到一块去了吗?
十一月。树在雨下一整晚后唐突地老去,光秃消瘦,像一排排碍眼的电线杆。呆呆立着,失去了被人理会的意义。唯有风还愿意在林间穿行,时时成旋,卷起满地落叶,绕着树、也绕着彼此孤独地打圈。秋天好像就在风声叶声中起落。
“今天...好些了吗,高木同学?”
“嗯。咳,没事的,西片。”
应声侧侧脸庞,高木冲他微微笑。可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西片总觉得她嘴角的弧度很淡,跟病号餐似的没有味道。
“那、那就好...”
“嗯嗯。”
“...嗯...”
不知该再说什么。西片嗫嚅着嘴唇想找些话题,可视线中,她手背横横斜斜贴满的胶纸已经把闲聊封住,而必要的言语早被灌进数不清的药瓶,随软管绵绵不断直输给她。时间就此消磨,她目光游离,看了会天花板后仿佛无力支撑,陷在枕头中的脸庞偏落向窗子。
“那个...我又看到隔壁老奶奶的小孙子了,确实很可爱...”
“嗯,就说嘛。”
“...还有...”
还有,还有什么呢?她没有看他,而是望着窗外的夕阳,仿佛里面有全部他所说的事情。笑容仍浮在嘴角,可不像是为了由衷的开心,更像是善解人意,表示她还有在听。
“...还有...”
声音渐小。西片垂下头,目光落在书包上。咬咬嘴唇想抬手做些什么,眼睛却又无所适从地扫回白床单。有地方不太熨帖,他自说自话似得捋平,不再开口了。或许是还有点虚弱吧,自从几天前手术结束,她就一直不太爱说话。清醒时更多的,就像现在这样静静望着窗外,仿佛在寻找些东西。
‘咚咚咚‘
“你们好,换一下药。”
沉默被敲门声叩响。护士打完招呼,便裹着一身药味径直到床旁。
“今天食欲怎么样啊?还咳嗽?”
口罩遮挡着表情,眉间柔和又掺几分严肃。她一边照例问些问题,一边熟稔地换新的吊瓶。西片看看高木,却见她冲自己眨眨眼,轻声喊了句“西片”。
“呃,嗯...还是不太好。不过比昨天强一点。”
他心领神会,替她回答起问题。只是这些一成不变的话茬,每次都让他觉得有些生硬,好像这间病房充斥的白色。
“手术后要多补充营养,这样才能好的快。”
“好的,谢谢...”
“这瓶药会有点疼,打完今天就...”
护士姐姐边嘱咐边写写画画着一般人看不懂的字符。等打完5、6个勾,才将目光跃过本子,看了看高木和她床边局促的代言人。
“就可以结束了。好好休息,保持好心情。”
“好。”
眼角流露笑意,话里多了些宽慰,等高木向她点点头,她才放心离开,匆匆身影汇进关门带起的风中。
‘嘭’
“...”
突如其然的来与去都不等人习惯。瓶中药水忍不住‘咕嘟’出颗气泡,伴随着空气间的弥漫小颗粒悄悄落定,一切又想要重回静默。
“...听见了吗,高木同学,要保持好心情...”
“我心情一直蛮好的呀。”
“...可我没怎么看你开心...”
沉寂终会降临,好像窗外面,凉意的院落渐渐向晚,只有几声归巢的鸟鸣还在徒劳地拖延。西片怕她疼,轻轻调慢输液器上的滑轮,心里还在努力构想下一句要说什么。而高木搭着话,目光依旧去往窗外正盛的萧条。
“要听医生的话,高木同学...”
“我知道的啦。”
“...嗯...嗯。”
护士姐姐引起的最后一点话题终于耗尽,除了心跳与呼吸与簌簌秋风,病房中再无其他声音。残阳把几缕暗金色的光投进窗子,正落在他与她之间的床沿。阴影与沉黄错开,仿佛两个世界。坐在她身旁,感受着细微的清冷、数着输液器中的滴滴答答,西片蓦然觉得,有什么透明的阻碍正在把他们隔开。
【...怎么总是不爱说话呢...】
【不是说做完手术就好了吗...】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好起来。毕竟她做完手术后瘦了好多,嘴唇与脸庞总是缺点血色。墙面悬挂的那台电视也没再开过,屏幕慢慢积了尘,而她频繁的咳嗽混在钟表读秒声里,仿佛是输液时唯一的消遣。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手又徘徊在书包上,想送给她解闷的东西已经在里面装了好几天,可她这个样子,让他觉得做什么都是打扰。
【...怎么办...】
悄悄叹口气,他也望向窗子,寻找她所寻找的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窗台铺了一层金黄色的叶子,偶尔有几只麻雀在上面蹦一会,又忽而叽喳飞去其他地方多嘴。落日下,玻璃如同薄薄的浮冰,反照进来的光线也奄奄一息。他一无所获,除了视野里多出的几个浅浅光斑。挤挤眼角看回高木,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夕阳,任阳光直射到脸上。她就不觉得刺眼吗?
“高木同学...你在想什么呢?”
西片忍不住再次打破沉默,小心翼翼地,仿佛声音一大,会惊动她的什么。
“嗯...一些事情。”
“...什么呢?”
“在想...如果再也找不到我了,西片会怎么办。”
嗓音轻轻,好像傍晚窗上蒙蒙的霜。西片半张着嘴,任凭稚嫩的喉结颤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和情绪,把这些从不敢想的念头擦抹干净。
“说什么呢,怎么可能找不到高木同学!”
他没压住音量和身子,猛站起来,把椅子撞了个踉跄。她曾经为了捉弄这样问过,但他却再没法像以前那样红着脸回答,因为这次,好似真的有什么会把她带走。只一霎那,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反应太剧烈,想再换平常的语气找补,可偏偏撞上了她依旧坚决的追问。
“消失了,一点也找不到了,如果是真的,西片怎么办?”
“...我...”
目光终于相对。她眸子里倒映着他,也倒映着最后一点孱弱夕阳,淡淡黄色隐隐约约,如雾下的秋天森林。
“我...能怎么办...”
她“如果”得那样轻松,好像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西片忽然感觉膝盖扭闪了一下,想让自己尽量表现得自然,可稍一思索,身子就随心一沉,还是跌坐在了椅子上。
“我...肯定...”
转念要说几句什么哄哄她,但又不愿意骗她,更不愿意骗自己。他的嘴唇几次无声地开合,视线飘忽,终究凝滞向沁了汗的手心。怎么办?这困境仿佛是秋天的森林分出了两条小径,他们必须选择,却不能涉足同一条。他知道自己的那条尽头是她,所以渐行渐深;而另一条却似乎没有尽头,直到她消失不见。
“我...反正、反正肯定能找...”
还有说不出口的喜欢要对她讲,还有夏日祭要陪她逛、满天星星要陪她看,可如果她不在了怎么办?
好无力,就像拳头握得再紧,也不可能留住空气。西片的思绪无助徘徊,仿佛被她丢在了森林里,漫天落叶纷纷扬扬,如一场红雨瓢泼。哪里也没有峰回路转,只有缠绕耳边“怎么办、怎么办”的耳鸣与风声。
“噗,嘿嘿,西片为难的样子还是那么有趣啊,哈哈哈...”
正当他将要放弃,抬头仰望树冠,不远处的薄雾浓云里蓦然传来最熟悉的玲玲笑声。
“哈哈哈哈哈...”
“诶!高木同学!”
开始还知道要轻点笑,省得咳嗽。结果他垂头丧气的委屈样让她实在憋不住,干脆就放开了,带上咳嗽一起笑。西片晃晃脖颈重启脑袋,循声望去,迎接他的是高木好久不见的、真真切切的开心。
“笑、笑什么,还不都是你突然说这种话...”
他连忙把输液架子往床边挪挪,省得她乱动把针鼓了,虽然自己还在被她毫不遮掩地笑着。他感觉自己变得好奇怪,对她的捉弄患得患失,不知道该埋怨还是安心。
“别用这么不吉利的话捉弄我...”
“可捉弄捉弄西片才能保持好心情呀。”
她总算缓缓,抹掉眼角的泪珠,嘴角还是扬起,或许随时会再笑一场。
“所以,西片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吗?”
“诶!你、你怎么知...”
“哼哼,西片心里想什么我不用看就知道。厉害吧?”
犹犹豫豫的心事又被戳穿了。西片的目光慌不择路,对上了她的栗色眸子,那笑意荡漾让他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从前,心里差点要喊一句‘takagisan咩’。只是随之而来的,身边的一切都在提醒她还病着。
“...又捉弄我...”
快翻书包撤回眼睛。明明很想她开心,可她真的笑了,他却又要忙不迭地躲避。因为刚刚被那么一问,可爱的笑容好像见一次就少一次。西片有点喘不动气,胸膛堵了似得发酸发闷,要给她的东西在手里紧攥了一下,才说服了自己似地拿出来。
“...给你,不知道什么颜色好就每样都买了些...”
手掌张开,一大把晶莹闪闪的星星纸散落在她被子上。之前没拿出来,是怕被她笑话买这些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后来又是因为怕打扰到她,而今郁郁怅然,怕的是自己只能为她做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啊,星星纸!”
“你不是喜欢星星吗,没事的时候叠叠就不会无聊了...”
扭过脸庞还不够,得再挠挠头发。西片忐忑着等她的反应。而眼睛余光里,她孩子般地来了劲头,撑着床挪身子想坐起来。单手有些吃力,眉宇间的欢喜都颦在一起。
“慢点,我扶你。”
他又忙去扶她、帮她垫好枕头。碰到她的手时,晚风好像不止穿行在窗外,他想起课本上读不懂的“秋凉”。
【手...】
明明一直捂在被子里的。西片愣了愣。她的手比以前还要单薄细嫩,遍布的针眼带来一次次雨季,微微发鼓的血管像几条青紫色的小河在嶙峋山骨间流淌。吹弹可破的,会不会决堤?他不知所措,只能把心头的难过焐热,哈在她手背上。
“谢谢西片。”
可她捉弄似的,稍微使点劲捏了捏西片的手,眉眼里的笑意仿佛让他“别在意”。
“好久没有叠星星了呢。”
“从前就想给西片叠来着。”
“西片会叠星星吗?”
她抽出手,挑了条粉色的星星纸,一边缕顺,一边絮说着和西片心中的难过格格不入的闲话。刚刚的活动让她宽宽的额头上蒙了层汗,在灯光下星星点点,像纸条上闪烁的光粒。
“我、我不会...不会叠星星...”
西片站在床旁,喁喁得回答很轻。那问题不消停,又像秋风一样盘旋纠缠在脑海,他咬咬嘴唇,感觉有什么正慢慢溢出胸口。不是心跳。
“那我来给西片叠好啦。”
“就算做...西片一直被我捉弄的奖励吧。”
垂眸浅笑,她输液的左手不敢多动,只能用来捏住纸条的一端,所以动作没法像从前蜻蜓点水般得从容。需要把纸条从空档穿过时,脸庞还跟着探来探去,仿佛这样能借右手点力气。嘴里偶尔低声提醒着自己‘穿进去...再折过来...’,那样认真,像是正努力点亮世界上最后的一颗星星。
【她...真的会离开吗,病...】
病房安静极了,窗外枯叶被风席卷,也是一派折纸声。西片望着她,眼睛是昏暗里察觉不到的光。真的好难受。他不会叠星星、不会治病,更不知道她消失了该怎么办,只能就这样默默守着他沉浸在星星中的、病中的女孩,小心翼翼,目不转睛,怕自己哪次不经意的眨眼后,她就会真的凭空消失。
【我到底能为她做些什么...】
【快好起来吧,不然..】
夜幕笼罩,街灯很遥远地点起,微弱如余烬里的火星。病房里的纯白已然黯淡。可凝视中,她的轮廓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到底怎么办,我、我该不该...】
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咙,陪他这样呆了一会。直到从走廊光线从门底缝隙漏到床脚,还有楼下过路的车灯不经意晃过她的脸庞,他才想起要把灯打开。
【...我喜欢你...】
背过身的一刹那,他终于能将一口气吐出来。若再晚片刻,他就要忍不住把对她的喜欢说出口,不管自己究竟明白与否。因为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可她会答应吗?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只能添乱吧,在这种时候...
一步、几步,开关那么近,脚步那么难。
‘啪’
灯亮了。几乎同时,他听到身后的兴高采烈。
“西片西片,就剩下最后一步啦。”
回过身,高木因几声咳嗽而颠簸的手心上,多了一枚扁扁的五角星。
“把它捏起来就是星星啦。”
迫不及待要给他。她向这边努着身子,又伸直胳膊想再抵消一点距离,就差要把输液的手也用上。
“你别乱动啊高木同学,我、我过去就好了。”
等西片的手与埋怨一块接过粉色星星,她才听话倚回枕头。
“把五个角捏起来就好啦,西片来。”
胸脯仍起伏不稳,几缕发丝散在额前遮不住薄汗。可她的脸上却满是欢畅,满是扬起了嘴角的迫不及待。
“...好...”
望着手心中的星星,西片脸上一阵不合时宜的火刺刺的红,既因为她眼神的催促,又是因为自己心事的挤压。手抬起,又放下,他不懂该怎样收拾自己的情绪。
“怎么样,叠的好吧?嘿嘿。”
“...嗯...”
只不过是颗纸星星,为什么自己这么矫情?在莫名其妙犹豫什么呢?他逼着自己动手,心里好乱,食指与拇指捏拢,一角是病,一角是她,一角是他,一角是喜欢她。还有一角是难过、害羞、自责,乱七八糟。星星的肚儿鼓起来了。
“啊,完成啦!”
“嗯,给...”
饱满的纸星星仿佛会闪亮。它在西片哪儿没待一会,就落回高木的手心里咕噜晃了一下。她捏着纸星星对准灯光,闭上一只眼睛,像在欣赏钻石璀璨的光芒。
“好看!谢谢西片。”
“...没事...只是纸星星...”
她泛黄的脸泛开明朗的笑,小小鼻尖上投着星星的影子。西片想像她欣赏星星那样去欣赏她,可心里的内疚盖过了满足,他怎么也没法高兴起来,享受片刻轻松。
【可我...还是不知道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的离去’仍然挥之不去,仿佛无边阴影笼罩了关于她的一切。彩云、琉璃、拂晓前的夕颜花,美好而易碎。西片的目光恍恍惚惚,绕过她去向窗外。
越该珍惜的越不敢去面对,人总是这样。虽然不想这样。
【快好起来吧...高木同学...】
夜空是一片灰蓝色的海,在遥远的眼睛里望不见波澜,平静得叫人想要叹气。月牙孤零零得,好像海上悬起一座松动的灯塔,却怎么也没法照亮周围的暗礁。今晚,那些零散的、离港的星星好黯淡,像是一颗颗将要落入大海的水滴。
【快好起来吧。】
趁这几秒高木兴致勃勃不注意,西片向天空默念着心事,疲惫的目光如一颗星星沉没。漫天是星星、身旁是最喜欢的人,他却觉得自己有些孤独,只想小心翼翼地躲在这段短暂的时间缝隙里。
【...快...】
以至于天边光点划过的那刻,他已经有些发呆了。
散落的月光朦胧,如一阵阵咸咸的海风。他余光中,第二颗、第三颗。几只秋夜落单的萤火虫在云的芦苇荡间一闪而逝。
“那是...”
他终于注意到了,眨眨干涩的眼睛。有什么与他不期而遇。是不是天空对他的回应?
“啊,西片,流星!”
身旁追随他目光的女孩惊喜出声,起身时被子鼓动的风裹散了药味。她兴奋地动动手指,为坠落的光点画出了一条痕迹。
“...是...流星...”
一时来不及反应,尽管他也从来没见过流星。自责与难过好像一下子稀释了许多情感。天边又有好几颗流星托着尾巴,可在他的眼中,它们不是坠落,而是从一处深空奔赴向另一处深空,义无反顾,像扑火的蛾。
【高木同学,会不会也像流星一样,忽然就不见了...】
“西片,一起来许愿吧!”
心绪未及沉沦,有什么轻轻拉了他一把。是她俯身过来,揪着他的衣袖晃荡。
“许愿?”
“对呀,流星呀,许愿呀!”
“许...”
许愿吗?是不是传说里,一颗流星就是一个心愿?那么多流星,总有一颗会实现吧?这是不是...自己能为她做的最好的事情?
【许愿...会实现吗,应该可以的吧...】
又一颗流星划过,接着还有是许多颗,如渔火零散在大海。
“许愿,那高木同学,一起来许愿吧?”
吊瓶见底,他们自己拔掉了针头,要怀揣流星带来的悸动去到窗边。慢慢站起、小心脚下,西片替她按着针口,正好也能扶住她的手。窗玻璃上的脸庞逐渐清晰放大,他们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惊叹,就在日日见证离别的医院,无数个窗户被推开,向天空与流星还赠白炽灯的微光。
“流星...真的好漂亮啊,西片...”
胳膊搭在窗台,暖的呼吸在冷的玻璃上开出了淡白的花。她言语中的向往已经抬开插销,随一缕流过的秋风飞向能沐浴流星雨的地方。带着笑容回过头来,两圆栗色里,她的瞳孔是距西片最近的星。
“而且,还很浪漫。”
“啊...嗯...许、许个愿吧,高木同学。”
支支吾吾地回应,西片未消的脸红又一次高涨。看着那双眼睛,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一定明白他温吞的喜欢,只是掩藏的原因各自不同。他避开目光,怀揣着心事向前几步,心动与心动间,甚至感受到几分郑重与虔诚。不管怎样,他现在深呼吸着,和她挤在同一扇窗下。
“一起吧,西片?”
“...嗯。”
闭上眼睛,黑暗中没有病房,却依旧有星星,那是方才无数光点的余迹。手指交叉握在唇前,心愿是沉默着的最好的语言。
【快点好起来吧,高木同学,快点好起来吧。】
等到再睁开眼,窗外的光亮好像更加灿烂,万家灯火也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星海,仿佛是天空在一个小湖中的倒影。哪里有星星落下,哪里就有星星升起。
“高木同学,许了什么愿呢?”
好一阵安心,伴随有难得的平静,他终于可以对上她的眸子了,虽然不知道心愿能不能实现。他只要她好起来。而她的心愿又是什么呢?不要太复杂,最好是刚刚好自己能够帮她实现。
“我许了...”
眼珠转转,她顿了顿,好似很得意自己的机灵,长发飘摇间收回目光,再望了望划过的又一颗星星,心满意足地一笑后,才捏着属于她俩的那颗纸星星举向天空。
“愿爱我和我爱的人平安幸福。”
“啊?为什么不是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
他蓦然着急,仿佛她浪费了一次心想事成的机会。而她没有立即回答,手指松开,他们俩的纸星星也化做一颗流星,轻轻落在西片的头上。
“因为我知道西片会为我许这个呀。”
目光跃回来,她笑眼弯弯好像星星划过的弧度。他的话噎在嘴边,直疑心自己什么都瞒不过她。垂着脸抿抿唇,再开口时是低声嘟哝,抛不开的复杂心绪里,多了一些笃信。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高木同学。”
“嗯。”
又一颗流星划过,点亮了几缕秋风。而那颗纸星星掉下来,正落在西片的手上。他没有看它,只是把它握在掌心,五角尖尖,感受得好清楚。
“她不会好起来了。”
风动、雪动,纷至沓来好像赶什么要紧事,才过了多久,天地间变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样匆忙的大雪天,是不是只剩西片不曾动过?
他抱着腿蜷缩在神社的角落,本该属于那里的冰冷都倾覆在了他的背上。风钻进脖颈,雪凝结头发,他的声音从臂弯中传来,含混不清。
“回去吧,西片...”
木村喘着粗气,羽绒服衣角鼓动着风声。他跑得最慢最费事,却是最快找到西片的人。毕竟他知道,西片不陪高木时,总会自己跑到神社坐上好久好久。
“...先回去再说吧。”
干咽咽喉咙,木村上前几步想拉西片起来,却被他默默挣开了手。在绕过木村宽大身躯的冬风中,他只套着几件单衣,寒战如缥缈无依的雪片。
“怎么回事?”
“跑到这里干什么,西片?”
“先回去吧西片君,大家都很担心你...”
髙尾、中井、真野...朋友们收到木村的信息陆续赶来,填补着这天地间小小一隅的空白。喘息的雾气汇作一团,穿经屋檐的冰凌后眨眼便消失不见。
“她好不了了...”
西片的声音带着哭腔,让朋友们心头一沉,蓦然放慢了脚步。他们其实对此早已经有所猜测,但也总心照不宣地避开这个话题,更不曾想,这句话会是由西片最先说起。努力想要再劝些什么,却都难过地哑了嗓子。
“乐观些嘛,西片同学...”
“只要高木同学好好治疗的话...”
“振作点。”
美奈总是开心挂高高的两枚粗眉毛也耸落下来,不知所措地看看身边的尤加里和早苗,等再试着开口时,正赶上了她们不约而同的安慰。滨口随大家的尾音近前,嘴角挤出些轻松的神色后,边拍拍木村的肩膀边向西片伸出了手:
“先起来吧,回医院暖和暖和,也不亏我们找了你这么久是吧,看木村跟个大笨熊似的累成这样...”
可勉强的笑只能让悲伤变得更狼狈。西片仍然不为所动,只把身子缩得更紧,唇间哆嗦着的言语不像是说给他们或自己,而像是说给这个难熬的冬天。
“我听到医生和她爸爸妈妈说,她好不了了。”
“医生说、医生说...”
他哽咽,终于抬起头,目光漫过一圈朋友们的脸,喉咙猛地挣扎几下却发不出声。透过白雾,他们看到他瞳孔的那抹黑被雪色衬得又深了几分,还多了一层涌动的水汽。他想拭去,却越抹越多,等擦花了半张脸,泪已不成粒儿,顺着眼角流下了两淌咸咸的足迹。
“过不了冬天她就...”
人有时很奇怪,自己呆着时再怎么难受也哭不出来。可一旦有朋友陪着,心头的委屈与难过便会慢慢涌起,咽了喉咙、酸了鼻子、红了眼眶。所以难过的时候,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朋友突然的关心。
“...高木同学...”
仅剩的一点倔强与忍耐都被风刮走。西片把脸埋回膝盖,泪珠顺着手臂滚落雪地,烫下一个又一个故事的句点。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高木的名字,脑海里闪烁的全是有关于她的回忆。她还没有离开,他就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风雪好大,仿佛要把世界填满。远处有除雪车驶过,引擎卖力地轰鸣,却碾碎不了冰,也碾碎不了天地间的沉默。屋檐下,一群难过的人被风雪围绕,东拼西凑的安慰说不出口。而蜷缩在角落的男孩又被他们围绕,啜泣声让呼啸的风雪都安静。
“一定,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
“高木同学她...”
一个人要离去,所有爱她的人都在默默承受,悲伤的重量因人而异,可离得再近也不能相互分摊。就难过吧,眼睛眯起来。谁和谁互相依偎,谁的镜片擦了又擦,谁呆呆地伫立,谁又在谁的臂弯?
“没用...什么都没用...”
在女孩子零零散散的执念中,西片站起身,因寒冷而苍白的手指颤抖着划过整个屋檐。大雪下,神社依旧不为所动,阴暗角落是与此刻天空同色的深灰。
“每次、每次我不舒服,都会过来挂...挂一个...”
他抽着鼻子,话说不明白,泪痕让风吹干了又淌。朋友们随他的方向,模糊的眼睛看到几十、上百枚祈福牌在神社的屋檐下摇荡纷飞。一阵风大,它们有的被吹翻到瓦片上,连带着高木的名字一起,又兀自滑落下来扭晃着绳绥。铜铃不响、木刻生痕,小小的影子飘零雪中,那是西片所有的,攒了好久好久的心事。
“她好不了了!”
“西片!”
他猛地冲出人群,用尽全身力气奔跑,不管不顾身后朋友的呼唤。
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你带我走过最难忘的旅行,却又要留下最痛的纪念品?我们那么美那么甜那么相信、那么令人羡慕的曾经,历历在目的,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要你走。
呼吸冷冽,嗓子冻得像要裂开,他蹚着没过脚踝的雪,干涸的泪痕被风呲痛。巷子里早已没有行人,天地间的苍白让整座城市失去了方向,可这条去医院的路他永远都能分清。他要回去,要回到她身边,要说出自己对她的喜欢,哪怕她很快就会离开。
绿光从不为谁多留候,街口的信号灯渲染开休止的血红。他不得不停下,支着腿在冰冷的冬天里喘息。车流缓缓挪动,喇叭声像在白纸上戳破一个个窟窿。尾气弥漫,泪花氤氲,车灯间混着红绿灯光在他眼中糊成了一团光晕。他用衣袖拭去,看到对岸,信号灯里的红色小人仍呆呆伫立,漠视着外面雪花纷乱的世界,却全然不知脚下就是自己消失的倒计时。
一秒、一秒,变换的每一秒又掺杂着西片多少次心酸?
泪重新凝满眼眶,她还能等多久?身边零零散散的身影迷失进不同的方向,身后朋友们的呼唤声也渐渐近,而绿色小人终于再度出现,可它永远也跑不出那间小小的灯罩。西片嘴唇和喉咙又颤抖几下,裹着一袭风雪再跑向前方,泪挥洒在路面上,为明早的冰层又添了几分没人在意的厚度。
“西片同学,你回来了?”
“西...”
病房外,堇和北条正等着大家回来,原本说好今天一起来看望高木,可没曾想到会有这样一段插曲。等看到西片,她们来不及和他打招呼,便在他匆匆带过的一阵风中退到墙根。
“西片同学,怎么...”
“高木同学...”
他在门前嗫嚅着,除了自己的执念,什么都没理会。吞咽下粗气,紧握把手的手有过刹那停顿,好像很多心愿、很多约定也被一同旋转着,那一刻,她像从前那样健健康康地笑在他眼中。只剩眼泪还骗不过自己。
门开了。
医生、护士,爸爸妈妈,又在说什么呢?嘴角尽量轻松的上扬,眼角却被疲惫深深勾出了几条帮助眼泪偷偷溜走的纹。
高木躺在床上静静听着他们。被子、床单、窗外的大雪,洁白得空洞,只有纸星星为世界点着颜色。他和她叠了不知多少颗,又不知串成多少串,挂在所有他够得着、她看得见的地方。窗台与输液架,门旁的衣架,系着小铃铛的纸星星摇晃,微微的响随雪花飘落。
“...高木同学...”
她的眼睛没有和其他人的一起迎来,而是慢半拍,像是恋恋不舍纸星星的声音。看向他时,脸上泛起的微微笑是总为他而留的喜悦,可当目光重叠、泪花隔在中间,她眉宇挑过一丝惊讶,什么都没说,表情却终于变得有点难过。
她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自己...
“我们,我们在一起吧高木同学...”
这间病房如今已撤去许多仪器、许多徒劳,他向她走近,不必像从前那样留意脚下的软管与电线。
“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没人想起要把门关上。赶来的朋友驻足了、忙碌的大人没有言语了,脸上看不清表情,好像走廊冷风在窗玻璃上泛起的一片雾汽迷蒙。房间中只剩西片沙哑的嗓音随纸星星的叮铃飘荡。
而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眼睛里泛起泪花,望着他跌跌撞撞走近的、仍然没有回应的女孩子。
“做我女朋友吧。”
几步远的路上,他翻掏着口袋,冻僵的手不听使唤,哆哆嗦嗦有些慌乱。等到他把一枚用纸折成的戒指捧在手心时,他们间的距离只剩一道窄窄的床边。他听见他终于轻轻地喊了他一句。
“...西片...”
“哪、哪怕你、你...”
真的不能再留遗憾了。他说不下去,就忍住抽噎,轻轻托起她的手,为她戴上这枚已经为她折好很久的戒指。黏在戒面的钻石,是一颗粉色的纸星星,记得吗?它在灯下闪烁的每一粒光点,都是他曾为她许下的一个愿望。她的泪终于滑下来,在枕头上洇开一小滩温暖的浅蓝。
“...谢谢西片...”
她稍稍抬起手指,却没有力气把手收回来,就这样远远地欣赏独一无二的纸星星戒指。蹭蹭泪,发丝散乱挡住泛红的眼眶,缀满泪水的笑脸像是朵清晨凝着霜露的白玫瑰开放。
“...不过...要等...等我能漂漂亮亮地戴上戒指才行...”
不要让他看到自己哭,她咬着嘴唇,努力把脸侧过另一边,喁喁的声音轻如一段耳语。干瘦的手指上,那枚纸星星戒指落到指根,又在垂手间滑下指尖。西片想要接住,却只看到它无声地掉到地上。
“...可我、可我...”
他连忙去拾,俯身时泪坠得好重,吧嗒吧嗒地止不住。戒指被打湿、软了形状,星星也被泡得脱落一旁。他想重新粘好,可胶干了,手也随抽泣颤抖,怎么也对不准。终于放弃了,哭泣中再找不到能说的话,只剩下那句
“你会好起来的,高木同学...”
“嗯。”
大雪还会一直继续下去吧。在这个恍惚的冬天里,每一片雪都蓄着经年的眼泪。啜泣声回荡在这间小小的病房,不止两个人的。
有个小孩想放风筝。
穿过桃红柳绿,
绕过草地上踱着方步晒太阳的老人,
一身蓝白条纹蹦蹦跳跳在窗外的小花园里。
“西片,”
雨停了还没多久,天干净得会让飞机打滑儿。
十五个春天来,没有哪一个像这样令人心抖,
仿佛触摸不得的奇迹,仿佛稍纵即逝的芳华。
“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
他轻轻扶起她,便到床边弓着腰等候。坐下时,还不小心碰响了输液架上的纸星星。她就在这一阵铃声中缓缓攀附上他的背。
“准备好了吗?”
“嗯。”
起身,轻飘飘的。窗外的风筝飞起来了,一只小小的纸鸢,线细得快看不见。
“我们去哪呢?”
“天台吧?”
“好。”
开门,走入一片喧哗声中。高木的双手落在他胸前,挽成一个很松的节。脸紧贴他的肩,鼻息细软,只拂动他颈后的几根绒毛。没有话。西片仔细看着路,绕过人群的瞬间,几乎都要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抓稳了...”
弯弯腰,用手把她的腿再往上托托,小心翼翼寻找那重量,在形色各异的身影间。走廊口向阳的盆栽泛绿了,叶片伸展开,为他们指几个拐弯。直到看见楼顶的门敞着,阳光肆意倾泻下来,照亮最后的一组楼梯。他们重叠的影子在阳光中一步步地放大,终于驻足在鼎盛的春天里。
“天气真好。”
“嗯。”
天台上晒满被子,一片洁白随风鼓动,散开阳光的味道。天上浮着几朵云,蓬松柔软,像是几床被子作了风的披肩。
又是一个春天。
“西片,我想自己下来走走。”
“...好,小心点。”
她的话飘在耳畔,像是一缕无意穿堂的春风。他缓缓半蹲放高木下来,只是仍扶着她的胳膊。
“真好啊,春天。”
微微挺起胸膛,她深呼吸新鲜的空气,好像把阳光一并吸进鼻子。单薄的身形如一张白纸,在太阳底下透着光。
“对吧,西片?”
“...嗯...”
西片看向她的脸庞,却发现她的目光不在这里,而是在天、在云、在风筝,有些遥远,触不可及。
“...又是春天了...”
他喃喃着,没再多说什么,只静静地陪她沐浴阳光,视线因春天而干净,没有障碍,只偶尔有柳絮飞来他们跟前,又飞去一路向远。
远处的山被雨洗过,颜色稍轻,不仔细看的话,更像是一川袅袅青烟。再远的山是洇晕开的淡淡雨水印。再远呢?视力衰弱的一点虚影,若有若无。
西片不再看山了。眨眨眼睛,消解一点明晃晃的春光。看到摇曳的被子下,有个不知道谁遗留的小凳。
“高木同学,坐一会吧...”
她该累了。他试探着慢慢松开她的手,见她仍定定地立住,还点了点头,才迈出脚步去取那个小凳给她。
“稍等我一会,很快...”
他不放心,没走几步,就忍不住回头看她一眼,见她笑着冲自己招招手,总算放心向天台另一边跑去。
不远的距离满是被子,他径直闯入、拨开一床又一床,激起一阵混着阳光的洗衣粉味道。终于拿到凳子了。他回头想告诉她自己马上回来,却发现她已被被子遮住。蓦然心慌,他想冲出去,又正遇到一阵春风吹来,被子斜飘到天上,为他的视线闪开一条缝隙。
她仍定定地立在那里,垂着手,在阳光下沉默。
总是这样,忍耐着不会埋怨什么,甚至有些逆来顺受。他突然想,她真的不想好好难过一次吗?为自己,不用顾及别人。他不知道,她也不会说。
只是消瘦的身子挂着因风鼓动的衣服,好似云端小风帆,只一瞬也会被吹走,去很远很远、西片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苦难过后,这还是她喜欢的女孩子吗?
他再没有过想哭的冲动,因为泪已经在某个冬天流尽了。只是脚步不忠,只想呆呆地望她。而她仿佛有所感应,忽地对上目光,这时风尽了,被子荡下来,遮住了她嘴角微微扬起的笑。等西片钻出那群被子,她正努力把头发挽好,迎着他的脚步匆匆。
“回来啦?”
“...嗯。”
她扶着西片的手坐小凳子。长发终究没挽好,在肩与背上落静,披散开的栗色间缀满了闪烁的阳光。
“又和西片度过了一轮四季呢。”
是为天气过于晴朗而生的一点感慨吧,她脸庞向着天空,言语向着守在自己身边的男孩子,泛白的脸颊晒开一滩温暖的红晕。
“还能一起度过多少次呢?”
分明是笑着,浅浅的酒窝跟着浮现,隐约仍似从前那样暗藏捉弄。西片觉得心晃了几下,随即又在几次呼吸间平稳,只是鼻头稍有点酸楚。他看向她,虽然笑不出来,却也能尽量平静地回应。
“...很多很多次吧...”
这次换他让目光离开了。一阵风吹过,他闻见一种香气,是属于她的。去除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种柠檬般好闻的微苦,令他联想到春雨后初晴的青草地,想到了万里晴空中的最后一抹淡云,想到了幽深空谷中转瞬即逝的铃声。他顿了顿,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高木同学。”
“嗯。”
她眯着眼,又笑了吧?不远处的风筝越飞越高,像是要飞到星星旁,都快要看不清了。
就像这天傍晚,西片做的稀稀薄薄的梦一样。
他梦见她拉着自己的手,走在曾经一起走过的回家的小路。
他奋力说话,却被压住了声音,只能对着她的侧脸开开合合着嘴巴。而她好似全然不知,只笑着带他向前,慢慢地,却总快他半步。
她为什么不再配合他的脚步?为什么总不停下来听听他要说什么呢?
太阳煌煌地照着,也是春天,风很温柔。西片的嗓子哑了,便只默默地跟她走。
树、花朵,像想象中那样开着,猫一跃而过。
走吧,小河清得发亮。
不知不觉,不情不愿,又到巷子口。
他没有哭,也没有笑,因为这是梦。
没有预兆,没有理由,她忽地转身,
说:“西片要加油哦。”
说:“想我了,就看看星星。”
西片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知道她要走,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尝试去挽留,
就看见她慢慢地变淡,或者说,慢慢地融入春天,或许变成了夜空上的一颗星子?
不知道。他就在这时醒了,醒在她病房外的长椅上。眼前的白色身影进进出出,忙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虚影。他看到有人哭了,明明是迎来早已既定的结局,却仍然哭了。
遗憾的叹气、忍不住的啜泣,有几个歇斯底里。
他坐在长椅上恍恍惚惚地看着,喜怒哀乐好像都浮雕在天花板上,如一场漫长电影的尾声。
只听清她走时微笑,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镶有粉红色星星的纸戒。
窗外是橘红色的黄昏,有几枚银白色、闪闪亮的星星缀在天边。按照往常,他此刻也该走了。
从前不明白很多道理,比如,为什么要烧纸钱呢?既污染又浪费。
可当亲爱的人离去,现实与回忆便就此失衡,她在你的回忆里明明那样鲜活,可你怎么也找不到她。只剩下纸钱,人云亦云,似乎冥冥之中能把你们联系起来。于是,纸钱就成了治疗思念的良药。
心里正想着事呢,有张纸钱远远地飞来,像一只翼上生着火燎纹的黄蝴蝶,在西片眼前停留片刻,又一闪而过。路人们抬头望望,不知道心里会不会唏嘘。纸钱晚风送,谁家又添新痛?
这时正是她的葬礼,可西片没去。他在一棵树下待了好久。那棵树今年长得真好,郁郁葱葱,透过它旺盛的枝桠,恰好能看到一颗星星,很亮的星星。
车流、鸟鸣、摊贩的叫卖,不知是绕过了他,还是被他绕过。直到铃声敲响,他才想起自己站在校门口。铃声推着放学的学生一涌而出,如一大波欢快的浪。而路中间,西片不合时宜地伫立,是一堵被人潮淹没的堤坝。可他已经没有谁好守候了。
他垂下头,不想让自己显得太奇怪,要让别人觉得自己在等待什么。于是一枚枚系上衣服扣子,系到一半时又觉得没必要,再默默解开了。
算了,走吧。沿着一次次捉弄的方向。越走,越觉得她还没走,但很快又更清楚地认识到,她确实走了。
零食店还开着,店主爷爷咯吱咯吱着摇椅,蒲扇遮住脸,人来了也不抬眼。
小公园里,有小孩用水龙头相互泼水玩。他们周围,花丛的颜色格外鲜艳。
路边的风景好像怎么也逛不完。可天灰灰,会不会,让我忘了你是谁?星星真好看。
等到再回神,面前又是医院。才过了短短多久,如今竟已算故地重游。
他感到一阵难过,却还是走了进去。这里能再给他一些她曾经存在过的实感,而不再只是故事或名字。
太晚了,已经没有小孩放风筝。他抬头数着星星,一直来到楼下,这回没犹豫,径直登上楼梯。脚步哒哒声依旧,只是现在不会路过偷笑与偷看。那些共患难过的其他病号、陪护都不见了,医院似乎彻底换了一批人。
到了,那间病房。长住的租金还第二天才到期,这里几乎没变,等待着谁来收拾走那些不知该怎样存放的、关于她的回忆与物件。
推门时,窗户被一同带开了。风掀起窗帘,又在床单上漾开褶皱。被窝堆着,好像还保留她的身形,而纸星星们有点腿色了,在风中该摇的摇、该响的响。西片环视一圈,想去窗边吹吹风,走到一半却忽然觉得心弦一动,转转脚步,坐回到了她的床边、他的老地方。
真来了后,却觉得没什么可做。眼睛无所适从,数过房间里的物件后,只好望向窗外的星星。他又呆住了。
他想起自己去神社还愿,可愿望并没有实现。于是在台阶上坐了好久,一直等到天边冒出了星星。
他想起收到过许多的短信与留言,但还没看,就被自己一条一条删掉得干干净净。
他想起他们曾相互喜欢,真让人心酸。
天渐渐晚了,星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让他开始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把目光定格在那一颗上。屋里的纸星星也凑热闹,在视野里也仿佛被挂上天空,招徕他的注意。
是不是该走了?趁还不需要开灯,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揉揉眼,把背靠在椅子上,想再伸个懒腰,算是让心情奢侈地舒展一次。可腿一伸,在床底碰了什么,‘当’地一脆响。
什么东西?他俯身摸索,指甲磕到了玻璃,又探进去半个身子,黑暗中散发一片璀璨,五颜六色缀着点点光粒。他闷着呼吸,一口气把东西全搬了出来,是好几个瓶子,稍微蒙了层尘,里面装满了纸星星。
是她留下的吗?为什么他不知道?他看到每个罐子上都贴着纸签,连忙借星光看那上面的字,
“想你的时候,我就折星星。”
“可我不告诉你。”
“西片要加油哦。”
“想我了,就看看星星。”
“高木、高木同学...”
猛地睁开眼,是不着光亮的天花板,瓷砖一格又一格排列组合,数不清纷乱。
“...高木同学...”
头好沉,随唐突的心跳一鼓一胀。西片想坐起来,手一撑,发现枕着的沙发扶手湿漉漉的。他这才感觉眼角发干发涩,是自己哭过吗?
“是...梦吗?”
浑身都没力气,动也不想动。爸妈还没回来,家里只有他自己。暮霭笼罩了最后的夕阳,处处是昏暗的角落,除了电视仍吵吵闹闹地闪,照亮一点梦以外的细节。茶几、零食的空袋子、拖鞋被甩得一边一个。虚幻与现实混淆在一起,变得没有界限,好像电视里的节目与窗外面的车鸣。
“刚刚梦见...”
“是梦吧...高木同学...”
是一个很难过的梦,却偏偏每一幕都无比清晰。他的心里生出一股冲动,又像是一阵后怕。点开手机,屏幕一阵刺目,他想要继续点击的手指顿住,因为看见的正是和她聊天的界面。
‘西片午饭吃了什么?’
‘普通的菜啦。’
...
‘等会呢?’
‘没事做,可能看一会电视。’
...
净是些稀松平常的聊天,时间定格在一点半,他想告诉她自己等会看什么节目,却就在这时候睡着,输入栏上还留着半拉拼音。她应该猜到他打盹,等了一会没下文,说了句‘午安哦,西片’便再没吵他。
这一觉到了五点。长得好像过了一辈子。越睡越乏、越睡越困。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睡这么久了。而现在她不在线,头像是灰色。他忽然心好慌,偏执着想找她,哪怕她跳出来一个字也好。可输入栏添了又删,因为他发现自己没有找她的原因。
“...没事就行...”
甩了甩脑袋,他按下心里的那股冲动,逼自己站起身,在家里模模糊糊晃悠了半圈,也不开灯,又拖拉着鞋到窗边。一开窗,晚风便裹着叫卖与归家声呼呼地闯进来,虽然不算太冷,可还是让他打了个激灵,也精神了一点。真是春天。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万家灯火带领星光拼出个晚上,小镇正是热闹的时候,白天里的热气都随远山淡了轮廓。他呼吸着窗外的晚风,看见天上满是如梦中一样的星星,好多好密,叫他不知道该看哪一颗。只是没有流星、没有飘荡的纸星星,只有他的心绪,坠落、升空,一点都不安宁。因为他还记得他对她说出了喜欢。
出去走走吧。他打断了自己的回想,也恰好让脸停在微微红。拖着半醒不醒的身子去换鞋,一开门,正碰上爸妈回来,提溜着大包小袋。
“上哪去啊西片?天都黑了”
“呃...没事出去走走...”
他支支吾吾,一侧身钻了出去,把‘早点回来昂’和‘记得回来吃饭’撂在后面。巷子里满是烟火气,谁家锅忘添水烧糊了底、谁家清清淡淡又煲了汤,他鼻子闻着,脑袋想的却还是——
喜欢、喜欢,大雪、纸星星、叠戒指、黄昏...
...表白...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说它不好吧,却还很符合逻辑,符合到他的脸通红,心里还怪难受。他...有点想她,虽然甚至都不敢跟自己承认。这就对了,想人想的厉害的时候,也是淡淡的。像饿了许多日的人闻到炊烟,但知道不是自家的。
【为什么会梦见她,为感觉什么这么难受...我...是不是真喜欢她...】
左想右想,心思没了边,想出了些他平时完全不敢想的事,和梦一样。
【...唔...】
幸亏没碰到认识的人。他挠挠后脑勺,脚下踢着小石子,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她家楼下。
没有期待的呼唤,也没有小手招摇。她的窗微微泛亮,应该只开了台灯。
这时候应该在帮妈妈做饭吧?不知道下午有没有睡一会呢?
盯着那微光,他的心慢慢地,不再紧紧揪着了,却还因为害羞而跳得过火。有一瞬间,他想叫她出来,告诉她自己做了个很吓人的梦...可算了吧,怎么好启齿呢?
心里突然又有点空落落。算了,还是接着溜达溜达吧。
昏色的街道,窗户里透着星星散散的光,城市的上空升起了一枚月亮,一定蕴藏着星星的秘密。西片抬起头望着星星,心不在焉慢慢地走,吹着春风,总觉得自己应该跟她说点什么。其实就在嘴边,可从前不敢想、想了也快快自我否认的事。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