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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思想·山水·人物》③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4 02:50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思想·山水·人物(鲁迅译)

目录

说幽默

说自由主义

旧游之地

一 爱德华七世街上

二 爱德华七世街下

三 凯存街的老屋

四 蒙契且罗的山庄

五 司坦敦的二楼

六 滑铁卢的狮子

七 兑勒孚德的立像

北京的魅力

一 暴露在五百年的风雨中

二 皇宫的黄瓦在青天下

三 驴儿摇着长耳朵

四 到死为止在北京

五 骆驼好象贵族

六 珠帘后流光的眸子

说旅行

纽约的美术村


说幽默

 

  

   

  幽默(humor)在政治上的地位,——将有如这样的题目,我久已就想研究它一番。幽默者,正如在文学上占着重要的地位一般,在政治上,也做着颇要紧的脚色的事,就可以看见。有幽默的政治家和没有幽默的政治家之间,那生前不消说,便在死后,我以为也似乎很有不同的。英国的格兰斯敦这人,自然是伟人无疑,但我总不觉得可亲近。这理由,长久没有明白。在往轻井泽的汽车中,遇到一个英国女人的时候,那女人突然说:——

  “格兰斯敦是不懂得幽默的人。”

  我就恍然象眼睛上落了鳞片似的。自己觉得,从年青时候以来,对于格兰斯敦不感到亲昵,而于林肯却感到亲昵者,原来就为此。对于克林威尔这人,不知怎的,我也不喜欢。这大概也就因为他是不懂得幽默的人的缘故罢。

   

  

   

  缺少幽默者,至少,是这人对于人生的一方面——对于重要的一方面——全不懂得的证据。这和所谓什么有人味呀,有情呀之类不同;而关系于更其本质底的人的性格。

  嘉勒尔说过:不会真笑的人,不是好人。但是,笑和幽默,是各别的。

  倘问:那么,幽默是什么呢?我可也有些难于回答。使心理学家说起来,该有相当的解释罢;在哲学家,在文学家,也该都有一番解释。然而似乎也无须下这么麻烦的定义,一下定义,便会成为毫不为奇的事的罢。

  倘问:幽默者,日本话是甚么?那可也为难。说是滑稽呢,太下品;说是发笑罢,流于轻薄;若说是谐谑,又太板。这些文字,大约各在封建时代成了带着别的联想的文字,所以显不出真的意思来了。于是我们在暂时之间,不得已,就索性用着外国话的罢。

   

  

   

  倘说,那么,幽默是怎么一回事呢?要举例,是容易的。不过以幽默而论,那一个是上等,却因着各人的鉴赏而不同,所以在幽默,因此也就有了种种的阶级和种类了。

  熊本地方的传说里,有着不肯认错的人的例子。那是两个男人,指着一株大树,说道那究竟是甚么树呢,争论着。这一个说,那是槲树;那一个便说,不,那是榎树,不肯服。这个说,但是,那树上不是现生着槲树子么?那对手却道:——

  “不。即使生着槲树子,树还是榎树。”

  我以为在这“即使生着槲树子,树还是榎树”的一句里,是很有幽默的。遇见这一流人的时候,我们的一伙便常常说:“那人是即使生着槲树子,树还是榎树呵。”

  这话,是从友人岩本裕吉君那里听来的。在一个集会上,讲起这事,柳田国男君也在座,便说,还有和这异曲同工的呢。那讲出来的,是:——

  “即使爬着,也是黑豆。”

  也是两个人争论着:掉在那里的,是黑豆。不,是黑的虫。正在争持不下的时候,那黑东西,蠕蠕地爬动起来了。于是一个说,你看,岂不是虫么?那不肯认错的对手却道:——

  “不。即使爬着,也是黑豆。”

  这一个似乎要比“即使生着槲树子,树还是榎树”高超些。在黑豆蠕蠕地爬着这一点上,是使人发笑的。

   

  

   

  于是,柳田国男君便进一步,讲了“纳狸于函,纳鲤于笼”的事。这些事都很平常;但惟其平常,愈想却愈可笑。虽是颇通文墨的人,这样的字的错误是常有的。而那人是生着胡子的颇知分别的老人似的人,所以就更发笑。

  三河国之南的海边,有一个村;这村里,人家只有两户。有一天,旅客经过这地方,一个老人惘惘然无聊似的坐在石头上。旅客问他在做什么事。老人便答道:

  “今天是村子的集会呵。”

  这是无须说明的,这村子只有两家,有着到村会的资格的,是只有这老人一个。

  然而,这话的发笑,是在“村的集会”这句里,比说“正开着一个人的村会议”更有趣。说到这里,就发生关于幽默的议论了。例如,将这话翻成外国语,还能留下多少发笑的分子。

   

  

   

  前年,和从英国来的司各得氏夫妇谈起幽默,便听到西洋人所常说的话:在日本人,究竟可有幽默么?我说,有是有的,但不容易翻译。这样说着各样的话的时候,司各得君突然说:

  “日本人富于机智(wit),是可以承认的;究竟可富于幽默却是一个疑问。”

  于是便成了机智和幽默的区别,究竟如何的问题。经过种种思索之后,他便定义为:——

  “机智者,是地方底的,而幽默,则普遍底也。”作为收束了。总而言之,所谓机智者,是只在一国或一地方觉得有趣,倘译作别国的言语,即毫不奇特;而幽默,则无论翻成那一国的话,都是发笑的。

  其次,司各得君又说了这样的话:——

  “日本人所喜欢的笑话,大抵是我们的所谓沙士比亚时代的笑话。譬如说,一个人滑落在土坑里了,这很可笑。就是这样的东西。”

  这在不懂日本话的司各得君,自然是无足怪的,但也很有切中的处所。

  前年,梅毗博士作为交换教授来到日本的时候,讲演之际,说了种种发笑的话。然而听众并不笑;于是无法可施,说道,“从此不再讲笑话”,悲观了。这并不只是语学程度之不足;是因为日本的听众,对于幽默没有美国听众那样的敏感。例如,倘将先前所说的“即使爬着,也是黑豆”那样的话,用在演说里,千人的听众中,怕只有两三人会笑罢。

   

  

   

  说话稍稍进了岔路了,这缺少幽默的事,我以为也是日本人被外国人所误解的一个原因。支那人是被称为有幽默的。这就是说,还是支那人有人味。然而,这也并非日本人生来就缺少幽默,从明治到大正的日本人,太忙于生活,没有使日本人固有的幽默显于表面的余地了,我想。

  在德川时代的末期那样,平稳的时代,日本特有的幽默曾经很发达,是周知的事实。大概一到王政维新,日清、日俄战争似的窘促的时代,便没有闲空,来赏味这样宽裕的幽默之类了。

   

  

   

  但是,从一方面想,也可以说,懂得幽默,是由于深的修养而来的。这是因为倘若目不转睛地正视着人生的诸相,我们便觉得倘没有幽默,即被赶到仿佛不能生活的苦楚的感觉里去。悲哀的人,是大抵喜欢幽默的。这是寂寞的内心的安全瓣。

  以历史上的人物而论,林肯是极其寂寞的人。他对于人生,正视了,凝视了,而且为寂寞不堪之感所充满了。不必读他的传记,只要注视他的肖像,便可见这自然人的心中,充满着寂寞。而他,是爱幽默的。

  他的逸事中,充满着发笑的话。他的演说,他的书信中,也有笑话散在。寂寞的他,不笑,是苦得无法可想了。

  先几时死掉的威尔逊氏,也是喜欢幽默的人。这也象林肯一般,似乎是想要逃避那寂寥之感的安全瓣。新渡户稻造先生也喜欢幽默,据我想,那原因也就从同一的处所涌出来的。

  现今英国的劳动党内阁的首相麦唐纳氏,也是富于幽默的人。那心情,也还是体验了人生的悲哀的他,要作为多泪的内心的安全瓣,所以便不识不知,爱上了幽默,修练着幽默的罢。

  泪和笑只隔一张纸。恐怕只有尝过了泪的深味的人,这才懂得人生的笑的心情。

   

  

   

  然而在这样幽默癖之中,有一种不可疏忽的危险。

  幽默者,和十八岁的姑娘看见筷子跌倒,便笑成一团的不同。那可笑味,是从理智底的事发生的。较之鼻尖上沾着墨,所以可笑之类,应该有更其洗炼的可笑味。

  幽默既然是诉于我们的理性的可笑味,则在那可笑味所由来之处,必有理由在。那是大抵从“理性底倒错感”而生的。

  在或一种非论理底的事象中,我们之所以觉到幽默,就在于没有幽默的人要怒的事,而我们倒反笑。有时候,我们对于人生的悲哀,也用了笑来代哭。还有,也或以笑代怒,以笑代妒。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倒错感。

  但是,故意地笑,并不是幽默,只在真可笑的时候,才是幽默。

  在这里,我所视为危险者,就是幽默的本性,和冷嘲(cynic)只隔一张纸。幽默常常容易变成冷嘲,就因为这缘故。

  从全无幽默的人看来,毫不可笑的事,却被大张着嘴笑,不能不有些吃惊,然而那幽默一转而落到冷嘲的时候,对手便红了脸发怒。

  睁开了心眼,正视起来,则我们所住的世界,乃是不能住的悲惨的世界。倘若二六时中,都意识着这悲惨,我们便到底不能生活了。于是我们就寻出了一条活路,而以笑了之。这心中一点的余裕,变愤为笑,化泪为笑,所以,从以这余裕为轻薄的人看来,如幽默者,是不认真,在人生是不应该有的。但是从真爱幽默的人们看来,则倘无幽默,这世间便是只好愤死的不合理的悲惨的世界。所以虽无幽默,也能生活的人,倒并非认真的人,而是还没有真觉到人生的悲哀的老实人,或者是虽然知道,却故作不知的伪善者。

  然而,因为幽默是从悲哀而生的“理性底逃避”的结果,所以这常使人更进而冷嘲人间。对于一切气愤的事,并不直率地发怒,却变成衔着香烟,只有嘲笑,是很容易的。约翰穆勒的话里,曾有“专制政治使人们变成冷嘲”的句子。这是因为在专制治下的时候,直率的敏感的人们,大概是愤怒着,活不下去的。于是直率的人,便成为殉教者而被杀害了。不直率的人,就玩弄人生,避在幽默中,冷冷地笑着过活。

  所以幽默是如火,如水,用得适当,可以使人生丰饶,使世界幸福,但倘一过度,便要焚屋,灭身,妨害社会的前进的。

   

  

   

  使幽默不堕于冷嘲,那最大的因子,是在纯真的同情罢。同情是一切事情的础石。法兰斯曾说,天才的础石是同情;托尔斯泰也以同情为真的天才的要件。

  幽默不怕多,只怕同情少。以人生为儿戏,笑着过日子的,是冷嘲。深味着人生的尊贵,不失却深的人类爱的心情,而笑着的,是幽默罢。

  那么,就不得不说,幽默者,作为人类发达的一个助因,是可以尊重的心的动作。

  古罗马的诗圣呵累条斯曾经讴歌道:——

  “含笑谈真理,又有何妨呢?”

  可以说,靠着嫣然的笑的美德,在我们萧条的人生上,这才也有一点温情流露出来。

  (一九二四年七月三日。)

   

  将humor这字,音译为“幽默”,是语堂开首的。因为那两字似乎含有意义,容易被误解为“静默”、“幽静”等,所以我不大赞成,一向没有沿用。但想了几回,终于也想不出别的什么适当的字来,便还是用现成的完事。

  一九二六,一二,七。译者识于厦门。

   

  说自由主义

   

  

   

  我想要研究自由主义,已经是很久的事了。还在做中学的二年生之际,曾经读了约翰勃赉德的传记,非常感动。现在想起来,也许那时虽然隐约,却已萌芽了对于自由主义的尊敬和爱着之情的罢。这以后,接着读了格兰斯敦的传记和威廉毕德的传记,也觉感奋,大约还是汲了同一的流。但从那时所读的科布登的传记,却不大受影响。这或者是作者的文章也有工拙的。

  然而很奇怪的,是这一个崇拜着自由主义政治家的少年,同时见了和这反对的迪式来黎的传记,也还是十分佩服。这是中学一年之际,读了尾崎行雄氏的《迪式来黎传》,感动了;后来在三年生的时候,又见了谁的《迪式来黎传》,佩服了。这两种思想,并不矛盾地存在自己的胸中。而且奇怪,至今也还并存着。只是在今日,分明地意识着两者的区别,而立在批判底的见地上的不同,那自然是有的。

  此后,日俄战役那时,因为在第一高等学校,势必至于倾向了帝国主义底的思想。然而还是往图书馆,读着穆来的《格兰斯敦传》之类的。大学时代,则在听新渡户先生的殖民政策的讲义,便很被引到帝国主义那面去。关于内政,新渡户先生虽然是民治主义的提倡者,但因为身当殖民政策的实际这关系上,故于帝国底对外发展,也颇有同情。因此我们对于这事也就容易怀着兴味了。

   

  

   

  但到出了大学的翌年,我便随着新渡户先生往美国去。这时候,是大统领改选的前年,本来喜欢政治的我,就一意用功于大统领选举。这用功的目标,是威尔逊氏。我是无端赞同着威尔逊了的,现在想起来,这是中学二年时候的勃赉德和格兰斯敦的崇拜热的复发。要之,也就是对于自由主义的政治家的共鸣。

  渐渐深入了威尔逊的研究之间,我就和自由主义的研究相遇了。于是就搜集自由主义的文献;一九一三年从公署派赴欧洲的时候,在伦敦的书店里,随手买了些题作自由主义的书。然而也并不专一于自由主义,这证据,是那时我还勤快地搜集着丸善书店所运来的关于帝国主义的书籍的。是因为决定了研究政治学这一个题目的关系上,不偏不倚地搜集着的。

   

  

   

  然而从欧洲战争的末期起,直到平和条约的前后,旅行于欧、美者约三年,这其间,我的脑里便发生了分明的意识了。这就是,我觉得亡德国者,并不是军国主义者,而是自由主义的缺如;俄国的跑向社会革命的极端,也就为了自由主义的不存在。尤其是当欧洲战后的各国,内部渐苦于极端的武断专制派和极端的社会革命派的争斗的时候,就使我更其切实地觉得,将这两极端的思想,加以中和的自由主义的思想之重要了。当那时,社会主义的思想正风靡了欧洲的天地,英国向来的自由党之类,就如见得白昼提灯一般愚蠢;而我当那时候,却觉得自由主义这面的思想,是比社会主义更进一步的。至少,那时欧洲的人们的社会主义的想法,是要碰壁的罢。然而自由主义的思想这一面,其间却含着不断地更新,不断地进步的要紧的萌芽,所以我想,大概是不至于碰壁。

   

  

   

  于是我回到日本来,在三年的久别之后,见了日本。这可真是骇人的杂乱的世界呵。非常之旧的东西和非常之新的东西,比邻居住着。就在思想善导主义这一种意见所在的旁边,Syndicalism(产业革命主义)的思想也在扬威耀武。而在思想不同的人们之间,所大家欠缺的,是宽容和公平。都是要将和自己不同的思想和团体的人们,打得脑壳粉碎的性急的不宽容的精神。住在美国,笑了美国人的不宽容的我,一归祖国,也为一样的褊狭和不宽容所惊骇了。而且明了地意识到,为日本,最是紧要的东西,乃是真实的自由主义了。

   

  

   

  但是,并非哲学者的我,要想出自由主义的哲学,来呈教于人们之类的事,那自然是办不到的。不过就是来谈谈自由主义底的思想。从中,在我逐渐地意识起来的,是以为与其完成自由主义的哲学,倒不如编纂自由主义的历史,要有效得多。

  对于我,奖励了这思想的人,是毕亚特博士。博士给我从纽约寄了一部好装订的穆来卿的全集来。在阅读之间,懂了毕亚特博士的意思了。穆来也因为要阐明自由主义的思想,所以染翰于史论的。尤其是,靠着将法兰西革命前期的思想家的详传,绍介到英国去,他于是催进了英国的自由主义的运动。正如理查格林将自由主义的思想,托之一卷的英国史,以宣布于英国民一样,穆来是挥其巨笔,将法兰西十八世纪启蒙时代的思想家,绍介于英国,以与英国的固陋的旧思想战斗的。穆来之所以被称为约翰穆勒的后继者,大概就是出于这些处所的罢。

  我由是便从穆来,来研究十八世纪的法兰西思想,窥见全未知道的新天地了。于是渐觉得在自从少年以来,混沌地存在自己的脑里的思想上,有了一种脉络。这就是,据史论以研究自由主义的事。而这所谓史论,便是从十八世纪的法兰西,到十九世纪的英国,二十世纪的美国,这样地循序探索下去,于是在积年的朦胧的意识上,这才总算有了眉目了。

  这在我自己,是极其愉快的。然而这又是极费时光的事,却也可以想见。我仿佛觉得现在倘就是这样,走进研究的山奥里去,那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出来的。所以我想,在还未走入这山中之前,将现在的意见写在纸片上,则即使因为什么事故,中断了这工作,而现在为止的东西,是存留着的。况且即使这在若干年后,终于完成了,而当出山之时,回顾而玩味入山时的思想,也正是愉快的事。

   

  

   

  第一,现在我所想着的自由主义的定义,是:自由主义者,并非社会主义似的有或种原则的一定的主义。自由主义云者,是居心。有着自由主义底的心的人们的思想和行动,就是自由主义。约翰穆来也论及这,说道:“自由主义者,并非信仰信条,是心的形( mind form)。”(《回想录》第一卷一一七页。)英国的史家勃里斯也说:“自由主义者,并非政策,是心的习惯(mind habit)。”(《英国自由主义小史》第一页。)

  这是无论什么人,只要略略研究自由主义的历史,而潜心于其精神者,所一定到达的结论。

  那么,自由主义的居心,是以怎样的形式而显现的呢?这是大概一辙的。

  勃里斯之所论,以为自由主义云者,乃是将他人看作和自己有同等的价值的一种性情。更进而说道,“凡自由主义者,对于别的人们,常欲给以和自己均等的机会,俾得自己表现及自己发展。”但这是我所难于一定赞成的。象这样,便将自由主义的中心思想,弄成平等主义的思想了。自由一转而成平等,倒是派生底结果,并不是中心思想。

  我所指的作为自由主义的居心的最根本的思想,是Personality (人格)的思想。倘没有人格主义的观念,即也没有自由主义的思想。就是,对于在社会里的人们,认知人格,而将这人格的完成,看作人类究竟目的的一种思想。那要点,是社会和人格这两点。

  马太亚诺德给文明以定义,以为“文明云者,是社会里的人愈象人样的事”(Mixed Essays序第二页)。这思想的根柢,正和我的自由主义的观念相同。自由主义的思想,是一个社会思想,离了社会是不存在的。也有人讨论人类的绝对的自由的存否,以为倘以绝对的自由给人,社会国家便不成立,所以自由主义是不可的。但这是因为将用自由主义这一句话为社会思想的传统,没有放在眼中,因而发生的误解。我们所常用的自由主义这一句话,并不是那么绝对底的架空的观念,而是一个社会思想。是论着社会人的自由的,倘将社会否定,也就没有自由主义了。

   

  

   

  所以,自由主义的目的,是在造出最便于这样的人格完成的环境即社会来。

  因此,自由主义的运动,即从打破那障碍着个人人格完成的各种境遇开手。或者也可以说,倒是永久地,是那打破的继续底运动。在这一个意义上,自由主义的运动,就往往被看作和进步主义的运动是同一义的。

   

  

   

  因为自由主义是社会思想,所以虽然提高个人,却并不因此想要否定社会的存在。故在那思想的内容之中,并不含有反社会底的因子。就是,是以个人和社会的有机底关系为前提的。

  所以,社会本身的破坏,和自由主义的思想是不相容的。所以,自由主义的运动者,从一方面说,是以个人的完成为目的的运动;从别方面说,也是以社会的完成为目的的运动。不过那社会完成的目的,是在为了个人的完成。

   

  

   

  因为自由主义的目的,是在和自己的人格完成一同,也是别人的人格完成。所以,自由主义的思想,一定和宽容的思想是表里相关的。不宽容的自由主义,是不能有的。凡有不宽容者,一切都是专制主义的思想。因此,无论为国家的专制,为宗教的专制,为学问的专制,即悉与自由主义的思想背驰。

   

  

   

  作为在社会上的人格完成的具体的手段,是凡各个人,都应该发挥其天禀的才能,满足其正当的欲求,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表现,自由地行动。所以,自由主义的思想,是和 Freedom(自在)的思想平行的。

   

  十一

   

  自由主义的思想,既然是社会思想,所以和纯粹的哲学思想的那个人主义的思想,未必相同。个人主义的思想,是未必豫想着社会的存在的。所以,自由主义的思想,也和别的社会思想一样,并非绝对底的东西。是社会和人们的二元底的相对底思想。

  (一九二四年七月四日。)

   

  这虽然只是一篇未定稿,但因为觉得当此书出版之际,倘非不顾草率,姑且记下现在自己所想的自由主义的轮廓来,放在里面,则此书全体的意思,便不贯彻,所以试行写出来了。至于自由主义的研究,我想,姑且缓一点再来写。

   

  旧游之地

   

  一 爱德华七世街上

   

  在巴黎的歌剧馆的大道上,向马特伦寺那一面走几步,右手就有体面的小路。这是爱德华七世街。进去约十来丈,在仿佛觉得左弯的小路上,有较广的袋样的十字路;在那中央,有一个大理石雕成的骑马的像。这就是英国的先王爱德华七世的像。在那像的周围,是环立着清楚的爱德华七世戏园,闲雅的爱德华七世旅馆,精致的爱德华七世店铺等。嚣嚣的大街上的市声,到此都扫去一般消失,终日长是很萧闲。一带的情形,总觉得很可爱,我是常在这大理石像的道上徜徉的。并且仰视着悠然的马上的王者,想着各样的事。

  惟有这王者,是英吉利人,而这样地站在巴黎的街上,却毫不破坏和周围的调和的。妥妥帖帖,就是这样融合在腊丁文明的空气里。而且使看见的人毫不觉得他是英国人。悠悠然的跨着马。比起布尔蓬王朝的王来,使人觉得更象巴黎人的王。这是英国外交的活的纪念碑。

  有一个冬天的夜里,在伦敦,在著作家密耶海特君的家里,遇见了四五个英国人。大家的谈天,不知不觉间弄到政治上去了。于是一个不胜其感动似的说:——

  “爱德华王是伟大的王呀!”

  刚在发着正相反的议论的别的客人,也就约定了的一般:——

  “的确,是的呵——”

  一个做律师的人,便向着我,说道:——

  “这种感想,你也许还不能领会的。爱德华七世的人望,那可是非常之大呀。我们想,英国直到现在,未曾有过那么英伟的王。王家的威信达了绝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罢。虽是旧的贵族们,对爱德华王也不敢倔强。在英国,比王家还要古的贵族,是颇为不少的。他们将王家看作新脚色,所以做王也很为难。但惟有爱德华七世的时候,却没有一个来倔强的。而且也不单是贵族阶级,便是中产阶级和劳动者,也一样地敬爱了那个王。

  “那是,所作所为,真象个王样子呵。庄严的仪式也行,不装不饰的素朴的模样也行,每个场面,都不矫强,横溢着人间味的。曾经有一件这样的事,——

  “有一天,早上很早,我带着孩子在伦敦的街上走。看见前面有一个男人骑了马在前进。是一个很胖的男人,穿着旧式的衣服。那是很随便的样子,生得胖,在上衣和裤子之间,不是露出着小衫么?我想,伦敦现在真也有随随便便,骑着马的汉子呵。便对孩子说:‘喂喂,看罢,可笑的人在走呢。不跑上去看一看那脸么?’我们俩就急忙跑上前,向马上一望,那不就是经心作意的爱德华王么?

  “然而一到议会的开会式,却怎样?岂不是中世仪式照样的鹅帽礼装,六匹马拉着金舆,王威俨然,浴着两旁的民众的欢呼,从拔庚干谟宫到议院去的?看见这样,伦敦人便觉得实在戴着一个真象王样的王,从衷心感到荣耀了。然而在访问贫家的时候,他却淡然如水,去得不装不饰。贫民们毫不觉得是王的来访。就只觉得并无隔核,仿佛自己的朋友似的。

  “总之,那王是无论做什么,都用了best interest(最上的兴味)的。”

  到这里,那位律师先生便说完了。那时候的那英国人的夸耀的脸相,我总在这大理石像之下记起。

   

  二 爱德华七世街下

   

  这为百姓所爱,为贵族所敬的爱德华七世,在欧洲大陆做了些什么呢?我们到处看见伟大的足迹。

  他由久居深宫之身,登了王位的时候,英国的国际底地位是怎样的?从维多利亚王朝流衍下来的亲德排法的心情,是英国外交的枢轴。相信素朴的德人,轻视伶俐的法人的空气,是弥漫于英国上下的。在尼罗河上流,英法两军几乎冲突的两年前的发勖达事件的记忆,还鲜明地留在当时的国民的脑里。聪明的法兰西人,憎恶而且嘲笑着鲁钝的英国人。他却在这冷的空气的正中央,计划了公式的巴黎访问。这是九百三年的春天。虽然是爱过太子时代微行而来的他的巴黎,但对于代表英国政府的元首的他,接受与否,却是一个疑问。英国的政治家颇疑虑,以为没有顾忌的巴黎的民众,说不定会做出什么来。然而具有看破人性的天禀之才的他,偏是独排众议,公然以英国王而访巴黎了。深恨英国外交的巴黎人,对于这王,却也并不表示一点反感。临去之际,民众还分明地送以好意的表情。这是踏上了英法亲善的第一步的事件。亲德外交,一转而成亲法政策了。其年十月,英法调解条约就签字;翌年四月,英法协约签字。而这便作了欧洲新外交的础石。他又在欧洲大陆试作平和的巡游,联意大利和俄罗斯,远则与东洋的日本同盟,树立了德国孤立政策。王死后四年,欧洲大战发生的时候,以发勖达几乎冲突的英法两国的兵士,则并肩在莱因河畔作战了。

  欧洲战争的功过,只好以俟百年后的史家。但是,独有一事,是确凿的。这便是德国的王,以激怒世界中的人而失社稷,英国的王,则以融和世界的人心而巩固了国家的根基。现在是,就如全世界的定评一样,德国人明白一切事,但于人性,却偏不知道了。而这跨马站在巴黎街上的英国的王,乃独能洞察人性的机微;且又看透了敌手的德国皇帝的性格。他曾对法国的政治家说道:——

  “在德意志的我的外甥(指德皇威廉),那是极其胆小的呵。”

  果哉,一见军势不利,他的外甥便脱兔一般逃往荷兰了。

  他现在也还悠然站在爱德华七世街的中央。我曾绕着他的周围闲步,一面想,为什么在英国,多有这样的人,在德国,却只出些自命不凡的人们呢?

   

  三 凯存街的老屋

   

  去年年底的英国总选举,又归于统一党的大捷了。在新闻电报上看见这报告的时候,我忽然记起远在伦敦凯存街十九号的一所灰色的房屋来。这是先走过国际联盟事务所的开头办公处的玛波罗公的旧邸,向哈特公园再走大约二十丈,就在左手的三层楼的古老的房屋。当街的墙上,挖有红底子的小扁,上面刻着金字道:“培恭斯斐耳特伯殁于此宅,一千八百八十一年四月十九日。”每在前面经过,我便想到和这屋子相关的各种的传闻。要而言之,去年的统一党的胜利,也就是死在这老屋里的天才的余泽。

  他的买了这屋,是在第二次内阁终结,从此永远退出政界的翌年。他是以七十五岁的残年,且是病余之身,写了小说“Endymion”,卖得一万镑——日本的十万元,就用这稿费的全部,购致了这房子的。一向清贫的他,除了出售小说之外,实在另外也没有什么买屋的办法了。于是他一面患着气喘和痛风,就在这屋子里静待“死”的到来,一面冷冷地看着格兰斯敦的全盛。

  他是生在不很富裕的犹太人家里的长男,到做英国的首相,自然要从最不相干的境涯出发。当十七岁,便去做了律师的学徒的他,有一年,和他的父亲旅行德国,在乘船下莱因河时,忽然想道:“做着律师的学徒之类,是总不会阔气的。”他于是决计走进政界去;但自己想,这第一的必要,是要用钱,于是和朋友合帮,来买卖股票,干干脆脆失败了。这时所得的几万元的债务,就苦恼了他半世。他此后便奋起一大勇猛心,去做小说。有名的“Vivian Grey”就是。这一卷佳作,即在全英国扬起他的文名来。然而那时,他还没有到二十岁。后来他进议院,终成保守党的首领,直到六十三岁,这才做到首相的竭尽轲的生涯,和这房屋的直接关系是没有的。只是弱冠二十岁的他,以“Vivian Grey”一卷显名,迨以七十五岁的前宰相,再困于生计,卖去“Endymion”一卷,才能买了这屋的事,是很惹我们的兴味的。较之他的一生的浮沉,则生于富家,受恶斯佛大学的教育,又育成于大政治家丕尔的翼下如格兰斯敦,不能不说是安乐的生涯。所以他虽然做了贵族党的首领,但对于将为后来的政治的枢轴的社会问题,却仍然懂得的。这就显现在他的小说“Sybil”里。在《菲宾协会史》上,辟司(Ed. R. Pease)说,“培恭斯斐耳特卿有对于社会底正义的热情。可惜的是他一做首相,将这忘却了。至于格兰斯敦,则对于在近代底意义上的社会问题,并不懂得。”这或者也因为两人出身不同的缘故罢。

  他迁居到这凯存街的屋子里,是千八百八十一年的一月。到三月底,他便躺在最后的床上了,所以实在的居住,只有三个月。他在蔼黎卿的晚餐会的席上,遇见马太亚诺德,说了“在生存中,文章成了古典的唯一的人呀”这警句的,便在这时候。而且,好客的他,在这屋子里也只做了一回客。那时他邀请萨赛兰公夫妻等名流十七人,来赴夜宴,还用照例的辛辣的调子,向着旁边的人道:“原想从伯爵们之中,邀请一位的,但在英国,伯爵该也有一百人以上,却连一个的名姓也记不起来。”

  这清贫、辛辣、勇气和文才的一总,是便在这三层楼的老屋里就了长眠的。

  然而,在他后面,留下了保守党;留下了大英帝国。大约和毕德和路意乔治一同,他也要作为英国议院政治所生的三天才之一,永远留遗在历史上的罢。但他所救活的保守党,被唤到最后的审判厅去的日子,已经近来了。他的《希比尔》里所未能豫见的劳动党,正成了刻刻生长的第二党,在英国出现。而且在他用了柏林会议的果决和买收苏彝士河的英断所筑成的大英帝国里,不远便有大风雨来到,也说不定的。

   

  四 蒙契且罗的山庄

   

  从沙乐德韦尔起。我们坐着马车,由村路驰向蒙契且罗的山去,虽说还是三月底,而在美国之南的伏笈尼亚,却已渲出新春的景色了。远耸空中的群山都作如染的青碧色。雪消的水,该在争下雪难陀亚的溪流罢。在山麓上,繁生着本地名产的苹果树,一望无际。在那箭一般放射出来的枝上,处处萌发了碧绿的新芽。愈近顶上,路也愈险峻了,我们便下车徒步。黑人的驭者抚慰着流汗的马,也跟了上来。

  转过有一个弯,便有红砖的洋房,突然落在我们的眼里了。在春浅叶稀的丛树之间,屹然立着一所上戴圆塔的希腊风的建筑。而支着红色屋顶的白的圆柱,就映入视线里面来。这就是美国第三代大统领哲斐生的栖隐之处。

  随着新渡户先生,我从宅门走进这屋里去。站在当面的大厅的电灯下的时候,我便想到几天之前看过的小说《路易兰特》的主角,将充满热情的感谢的信,写给在华盛顿的哲斐生之处,就是这里了。于是刚出学校的我,便觉到了少年一般的好奇心。从那书斋,那卧室,那客厅的窗户,都可以望见远的大西洋的烟波。就在这些屋子里,他和从全世界集来的访客,谈诗,讲哲理,论艺术,送了引退以后的余生的。听说爱客的他,多的时候,在这宅中要留宿六十个宾客。而死了的时候,则六十万美金的大资产,已经化得一无所有了。

  承了性喜豪华的华盛顿之后的他,是跨着马,从白垩馆到政厅去,自己将马系在树枝上面的,所以退隐以来的简易生活,也不难想见。虽然有着惟意所如,颐使华盛顿府的大势力,而他从退休以来,即绝不过问,但在文艺教育上,送了他的余年。建在山麓上的沙乐德韦尔的大学,构图不必说,下至砖瓦、钉头之微,相传也都是出于他的制作的。若有不见客的余闲,他便跨了马,到山麓的街上去取邮件。

  是从这备有教养的绅士的脑里,迸出了《美国独立宣言》那样如火的文字的。他要在美洲大陆上,建设起人类有史以来首先尝试的四民平等的国家来。而他的炯眼,则看破了只要有广大的自由土地,在美国,可以成立以小地主为基础的民治。所以他以农业立国的思想,为美国民主主义的根柢,将农民看作神的选民。所以他以使美国为农业国,而欧洲为美国的工场为得策。然而他如此害怕的工业劳动者,洪水一般泛滥全美的日子来到了。虽是他所力说的农业,已非小地主的农业而是小农民的农业的日子,也出现于美国了。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悬隔,已经日见其甚了。马珂来卿曾经豫言那样,“美国的民主政治的真的试炼,是在自由土地丧失之日”这句话,成为事实而出现的日子,已经临近了。

  倘使这在蒙契且罗的山庄,静静地沉酣于哲学书籍的哲斐生,看见了煤矿工人和制铁工人的同盟罢工,他可能有再挥他的雄浑之笔,高唱那美国的精神,是立在人类平等的权利之上的这些话的勇气呢?在大资本主义的工业时代以前,做了政治家者,真是幸福的人们呵。

   

  五 司坦敦的二楼

   

  “司坦敦!”

  黑人的车役叫喊着,我便慌忙走下卧车去,于是踏着八年以来,描在胸中的小邑司坦敦之土了。

  这是千九百十九年三月十三日,正在巴黎会议上,审议着国际联盟案的时分。将手提包之类寄存在灰色砖造一层楼的简陋的车站里,问明了下一趟火车的时刻,我就飘然走向街市那一面去了。向站前的杂货店问了路,从斜上的路径,向着市的大街走,约四十丈,就到十字街。街角有美国市上所必有的药铺,卖着苏打水和冰忌廉。从玻璃窗间,望见七八个少年聚在那里面谈话。一辆电车叮叮当当地悠闲地鸣着铃,在左手驶来了。这是单轨运转的延长不到两迈尔的这市上惟一的电车,好象是每隔五六分钟,两辆各从两面开车似的。电车一过,街上便依然静悄悄。我照着先前所教,在十字街心向右转去,走到大街模样的本市惟一的商业街。右侧有书铺和出售照相干片的店。再走一百多丈,路便斜上向一个急斜的冈。这似乎是这地方的山麓,体面地排着清楚的砖造的房屋。一登冈上,眺望便忽然开拓了,南方和东方,断崖陷得很深;脚下流着雪难陀亚的溪流,淙淙如鸣环佩。溪的那边,是屹立着勃卢律支的连峰,被伏笈尼亚勃卢的深碧所渲染。初春的太阳,在市上谷上和山上,洒满了恰如南国的柔和的光。既无往来的行人,也没有别的什么。我站在冈顶的叉路上,有些迟疑了。恰好从前面的屋子里,出来了一个携着女孩的老妇人。我便走上去,脱着帽子,问道:——

  “科耳泰街的威尔逊大统领的老家,就在这近地么?”

  她诧异地看着我的样子,一面回答道:——

  “那左手第三家的楼房就是。”

  于是和女孩说着话,屡次回顾着,走下斜坡去了。

  这是用低的木栅围住的朴素的楼房。原是用白砖砌造的,但暴露在多年的风雨里,已经成了浅灰色。下层的正面,都是走廊,宅门上的楼,是露台。屋子的数目,大约至多七间罢。楼上楼下,玻璃窗都紧闭着,寂然不见人影。左手的壁上,嵌一块八寸和五寸左右的铁的小扁额,用了一样的颜色,毫不惹眼地,刻道:“美国第二十八代大统领渥特罗威尔逊生于此宅,一千八百五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宅前的步道上,种着一株栎树似的树木,这将细碎的影子,投在宅门上。我转向这屋的左手,凝视那二楼上的窗门。心里想,威尔逊举了诞生的第一声者,大概便是那一间屋子罢。本是虔敬的牧师的父亲,为这生在将近基督降诞节的长子,做了热心的祷告的罢。然而,这婴儿的出世,负荷着那么重大的运命,则纵使是怎样慈爱的父亲,大约也万想不到的。

  不多久,我便决计去按那宅门的呼铃。

  门一开,是不大明亮的前廊,对面看见梯子。引进左手的客厅里,等了一会,主人的茀来什博士出来了。是一个看去好象才过六十岁的颁白的老绅士;以美国人而论,要算是矮小的,显着正如牧师的柔和的相貌。

  我先谢了忽然搅扰的唐突,将来意说明。就是因为要做威尔逊的传记,所以数年以来。便常在历访他的旧迹,以搜求资料。

  “我和威尔逊君,在大辟特生大学的时候,是同年级的。”博士说着,就谈起那时的回忆来。

  “听说学生时代的威尔逊,是不很有什么特色的。这可对呢?”我问。

  “是呀,”博士略略一想,说,“但是,从那时候,便喜欢活泼的气象的呵。当他中途从大辟特生退学,往普林斯敦大学去时,我曾经问:你为什么到普林斯敦去呢?威尔逊却道,就因为我想往有点生气的地方去呀。这话我至今还记得。因为我觉得这正象威尔逊的为人。”

  “听说格兰斯敦当恶斯佛大学时代,在同学之间,名声是很不好的。威尔逊可有这样的事呢?”我又问。

  “不,毫不如此。要说起来,倒是好的。”他说。“后来,当选了大统领,就任之前的冬天,回到这里来。就寓在这屋子里,那实在是十分质朴的。喜欢谈天;而且爱小孩,家里的孩子们,竟是缠着不肯走开了。”

  他讲了这些话,便将话头一转,问起山东问题之类来。在宅门前,照了博士的像,我便再三回顾,离开这屋子了。

  罗斯福死了以后,正是三个月。我忽然想起那两人的事来。可哀的罗斯福是什么事业也没有留下,死掉了。他是壮快的喇叭手。当他生前,那震天的勇猛的进军之曲,是怎样地奋起了到处的人心呵。然而,喇叭手一去,那壮快的进军之曲,也就不能复闻,响彻太空的大声音的记忆,大约逐渐要从人们的脑里消去的罢。当此之际,威尔逊是默默地制作着大理石的雕刻。这并不是震天价的英雄底的事业。然而这却是到个人底爱憎从地上消去之后,几十年,几百年,也要永久地为后来的人类所感谢的不朽的美术品。而诞生了这人的房屋,将成为世界的人们的巡礼集中之处的日子,恐怕也未必很远了罢。我一面想着这些事,一面顺着坡路,走下雪难陀亚之谷那方面去了。

   

  六 滑铁卢的狮子

   

  “的确,纪念塔的顶上有狮子哩。”我和同来的T君说。

  我们是今天从勃吕舍勒,坐着摩托车,一径跑向这里来的。走着家鸭泛水的村路,我对于拿破仑的事,惠灵吞的事,南伊将军的事,什么的事都没有想。单有昨夜在勃吕舍勒所听到的话还留在耳朵里。这听到的话,便是说,那在滑铁卢纪念塔上的狮子,是怒视着法兰西那一面的。但这回的欧洲战争,比利时军却和法兰西军协同作战,以对德意志,所以比利时的众议院里就有人提议,以为滑铁卢的狮子,此后应该另换方向,去怒视德意志了。这是欧洲战争完结后第二年的事。

  我觉得听到了近来少有的有趣的话。于是很想往滑铁卢去,看一看那狮子的怒视的情形。到来一看,岂不是正是一个大狮子,威风凛凛,睥睨着巴黎的天空么?我不觉大高兴了:心里想,诚然,这种睨视的样子,是讨厌的。我想,从这看去象有二百尺高的宏壮的三角式的土塔的绝顶,压了五六十里的平原,这样地凝视着法兰西的天空的样子,是不行的呀。我想,倘将这换一个方向,去怒视柏林那面,那该大有效验的罢。如果又有战事,这回是和遏斯吉摩打仗了,就再换一回方向,去怒视北极。如果此后又有战事,就又去怒视那一个国度去,我想,大约是这模样,每一回团团转,改变位置的办法罢。然而单是滑铁卢这名目,就已经不合式。要而言之,在滑铁卢,是比利时军和德意志军一同打败了法兰西的,所以即使单将狮子来怒视德意志,恐怕也不大有灵验。也许还是将地名也顺便改换了来试试的好罢。我想,那时候,这站在天边的狮子,大约要有些头昏眼花哩。

  但是,那个提议,听说竟没有通过比利时的众议院。恐怕大狮子觉得总算事情过去了,危乎殆哉,现在这才不再提心吊胆了罢。然而这也不只是滑铁卢的狮子。便是比比利时古怪得多的国度,也许还有着呢。将历史、美术、文艺,都用了便宜的一时底的爱国论和近代生活论,弄成滑稽的时代错误的事,不能说在别的国度里就没有。到那时,大家能都想到毛发悚然的滑铁卢的狮子的境遇,那就好了。

   

  七 兑勒孚德的立像

   

  初看见荷兰的风磨的人,常恍忽于淡淡的欣喜中。尤其好的是细雨如烟之日,则眺望所及,可见无边的牧草,和划分着远处水平线的黛色的丛林,和突出在丛林上面的戈谛克风的寺院的尖塔,仿佛沉在一抹淡霞的底里,使人们生出宛然和水彩画相对的心境来。

  我是将游历荷兰街市的事,算作旅行欧洲的兴趣之一的,所以每赴欧洲,即使绕道,也往往一定到荷兰去小住。而旅行荷兰的目的地,倒并非首府的海牙,乃在小小的兑勒孚德的市。这也不是为了从这市输送全世界的那磁器的可爱的蓝色,而却因为在这市的中央,暴露在风雨之中的萧然立着的铜像。

  地居洛泰达谟和海牙之间的这市,无论从那一面走,坐上火车,七八分钟便到了。走出小小的车站,坐了马车,在运河的长流所经过的石路上,颠簸着走约五六分钟,可到市政厅前的广场。就在这市政厅和新教会堂之间的石铺的广场的中央,背向了教堂站着的,便是那凄清的立像。周围都是单层楼,或者至多不过二层楼的中世式的房屋,房顶和墙壁,都黑黑地留着风雨之痕。广场的右手,除了磁器店和画信片店之外,便再也没有象店的店了,终日悄悄然闲静着。在这样的颓唐的情调的环绕之中,这铜像,就凝视着市政厅的屋顶,站立着。

  这是荷兰的作为比磁器,比水彩画,都更加贵重的赠品,送给世界的人类的天才雩俄格罗秀斯(Hugo Grotius,or Huig van Groot)的像。我想,这和在背后的新教会堂里的基石,是他在地上所有的惟二的有形的纪念碑了。

  然而他留在地上的无形的纪念碑,却逐年在人类的胸中滋长。在忘恩的荷兰人的国境之外,他的名字,正借了人类不绝的感谢,生长起来。

  他是恰在去今约三百五十年之前,生于这市里的。当战祸糜烂了欧洲的天地的时候,而豫言世界和平的天才,却生在血腥的荷兰,这实在是运命的大的恶作剧。他也如一切天才一样,早慧得可惊的。十岁而作腊丁文的诗,十二岁而入赖甸的大学,十四岁而用腊丁文写了那时为学界的权威的凯培拉《百科全书》的正误,在后年,则将关于航海学和天文学的书出版了。十五岁而作遣法大使的随员,奉使于法国宫廷之际,满朝的注意,全集于他的一身。但当那时,已经显现了他的伟大。他要避空名的无实,便和法国的学者们交游。归国以后,则做律师,虽然颇为成功,而他却看透了为法律的律师生活的空虚,决计将他的一生,献于探究真理和服务人类的大业。二十六岁时,发表了有名的《自由公海论》,将向来海洋锁闭说驳得体无完肤。于是为议员,为官吏,名声且将藉甚,而竟坐了为当时欧洲战乱种子的新旧两教之争,无罪被逮了。幸由爱妻的奇计,脱狱出亡,遂送了流离的半世。在这颠沛困顿之中,他的所作,是不朽的名著《战争与平和的法则》。这是他四十二岁的时候了。这一卷书,不但使后世的国际思想为之一变而已,也更革了当时的实际政治。他详论在战争上,也当有人道底法则,力主调停裁判的创设,造了国际法的基础的事,是永久值得人类的感谢的。他流浪既及十年,一旦归国,而又被放逐于国外,一时虽受瑞典朝廷的礼遇,但终不能忘故国,六十一岁,始遂本怀,乘船由瑞典向荷兰,途中遇暴风,船破,终在德国海岸乐锡托克穷死了。象他那样,爱故国而在故国被迫害,爱人类而为人类所冷遇者,是少有的。待到他之已为死尸,而归兑勒孚德也,市民之投石于他的柩上者如雨云。

  恰如他的豫言一样,调停裁判所在海牙设立,国际联盟在日内瓦成就了。偏狭的国家主义,正在逐日被伟大的国际精神所净化。然而他脑里所描写那样的庄严的世界,却还未在地上出现。将他作为真实的伟人,受全人类巡礼之日,是还远的。

  到那一日止,他就须依旧如现在这样,萧然站在兑勒孚德市政厅的前面。

   

  北京的魅力

   

  一 暴露在五百年的风雨中

   

  “哪,城墙已经望见了。”刘迪德君说。

  一看他所指点的那一面,的确,睽别五年,眷念的北京城的城墙,扑上自己的两眼里来了。

  在这五年之间,我看了马德里的山都,看了威丹的新战场,看了美丽的巴黎的凯旋门后的夕阳的西坠。但是,和那些兴趣不同的眷念,现在却充满了自己的心胸。

  我们坐着的火车,是出奉天后三十小时中,尽走尽走,走穿了没有水也没有树的黄土的荒野;从北京的刘村左近起,这才渐渐的减了速度,走近这大都会去的。行旅的人,当终结了长路的行程,走近他那目的地的大都会时,很感到不寻常的得意。这都会似乎等候着我的豫感,将要打开那美的秘密的宝库一般的好奇心,——但是,这些话,乃是我们后来添上,作为说明的,至于实际上望见了大都会的屋瓦的瞬间,却并不发生那样满身道理的思想。只是觉得孩子似的高兴,仿佛将到故乡时候一般的漂渺的哀愁。我在美国,暂往乡村去旅行,回到纽约来的时候,也总有这样的感觉。尤其是从伦敦回巴黎之际,更为这一种感觉所陶醉了。大概,凡到一个大都会,最好是在傍晚的点灯时分;白天则太明亮,深夜又过于凄清。天地渐为淡烟所笼罩的黄昏,正是走到大都会的理想时候。但北京并不然。

  高的灰色的城墙,现在是越加跑近我们这边来了。澄澈的五月初的阳光,洪水似的在旧都上头泛滥着。交互排列着凸字和凹字一般的城墙的顶,将青空截然分开。那绵延——有二十迈尔——的城墙的四角和中央,站着森严的城楼。而这城墙和城楼之外,则展开着一望无际的旷野。散点着低的黄土筑成的农家屋,就更其增加了城墙的威严。疾走过了高峻的永定门前,通过城墙,火车已经进了北京的外城了。左方便见天坛的雄姿,以压倒一切的威严耸立着。盖着乌黑的瓦的土筑的民家面前,流着浊水,只有落尽了花朵的桃树,正合初夏似的青葱。门前还有几匹白色的鸭,在那里寻食吃。这些光景,只在一眨眼间,眼界便大两样,火车一直线的径逼北京内城东南隅的东便门的脚下,在三丈五尺高的城墙下。向左一回转,便减了速度,悠悠然沿城前进了。

  我走近车窗去,更一审视北京的城墙。暴露在五百年的风雨中,到处缺损。灰色的外皮以外,还露出不干净的黄白色的内部;既不及围绕维尔赛的王宫的砖,单是整齐也不如千代田城的城濠的石块。但是,这荒废的城墙在游子的心中所引起的情调上,却有着无可比类的特异的东西。令人觉得称为支那这一个大国的文化和生活和历史的一切,就渗进在这城墙里。环绕着支那街道的那素朴坚实的城墙的模样,就是最为如实地象征着支那的国度的。

   

  二 皇宫的黄瓦在青天下

   

  北京内城之南,中央的大门是正阳门,左右有奉天来车和汉口来车的两个停车站。我们的火车沿墙而进,终于停在这前门的车站了。

  于是坐了汽车,我们从中华门大街向着北走。每见一回,总使人吃惊的,是正阳门的建筑。这是明的成祖从南京迁都于此的时候,特造起几个这样壮丽的楼门,以见大帝国首都的威仪的。但这前门却遭过一回兵燹,现今留存的乃是十几年前的再造的东西。然而仰观于几十尺的石壁之上的楼门的朱和青和金的色调,也还足够想象出明朝全盛时代的荣华。而且那配搭,无论从那一面看来,总觉得美。这也可以推见建造当时的支那人的文化生活的高的水准的。

  凡是第一次想看北京的旅行者,必须从这前门的楼上去一瞥往北的全市的光景。从楼的直下向北是中华门大街,尽头就是宫殿。这宫殿,是被许多门环绕着的。进了正面的平安门,才到宫殿的外部。后方的端门的那边,是午门,里面是紫禁城。紫禁城中都铺着石板,那中间高一点的是太和门,其中有太和殿、乾清宫。这太和门前的石灯、石床、石栏之宏大,我以为欧洲无论那一国的王宫都未必比得上。就是维尔赛的宫殿,克伦林的王宫,也到底不及这太和门的满铺石板的广庭的光景的。在五年以前,在这一次,我都从西华门进,看了武英殿的宝物,穿过庭园的树木,走出这太和门前的广庭来。当通过一个门,看见这广庭在脚下展开的时候,无论是谁,总要发一声惊叹。耸立在周围的宫殿和楼,全涂了朱和青,加上金色的文饰;那屋顶,都是帝王之色,黄瓦的。而前面的广庭的周围,都有大理石的柱子和桥为界,前面则满铺着很大的白石。明朝全盛之日,曳着绮罗的美女和伶人,踏了这石庭而入朝的光景,还可以使人推见。而且,那天空的颜色呵,除了北京的灰尘漫天的日子以外,太空总在干透了的空气底下,辉作碧玉色。这和楼门的朱,屋瓦的黄,大理石柱的白,交映得更其动目。自己常常想,能想出那么雄大的构想的明朝的人们,那一定是伟大的人罢。

  这紫禁城之后,就是有名的景山。这些门和山的左方的一部,则是所谓三海的区域。南海、中海、北海这三个池子,湛了漫漫的清水,泛着太空和浮云。三个池子中有小岛:南海的小岛上有曾经禁锢过光绪帝的宫殿;中海的小岛上原有太后所住的宫殿,现在做了大总统府了。

  围环了这些宫殿,北京全市的民家就密密层层地排比着。从正阳门上一看,即可见黄瓦、青瓦、黛瓦参差相连,终于融合在远山的翠微里。看过雄浑的都市和皇城之后,旅行者就该立在地上,凝视那生息于此的几百万北京人的生活和感情了。这样子,就会感到一见便该谩骂似的支那人的生活之中,却有我们日本人所难于企及的“大”和“深”在。

   

  三 驴儿摇着长耳朵

   

  早上五点半钟前后,忽然醒来了。

  许多旅行者,对于初宿在纽约旅馆中的翌朝的感觉,即使经过许多年之后,也还成为难忘的记忆,回想起来。这并不是说在上迫天河的高楼的一室中醒来的好奇心,也不是轰轰地震耳欲聋的下面的吵闹,自然更不是初宿在世界第一都会里的虚荣心。这是在明朗的都市中,只在初醒时可以感到的官能的愉快。外面是明亮的;天空是青的。伸出手来,试一摸床上的白色垫布,很滑溜;干燥的两腕,就在这冷冰冰的布上滑过去。和东京的梅雨天的早上,张开沉重的眼睑,摸着流汗的额上时候,是完全正反对的感觉。这样感觉,旅行者就在北京的旅馆里尝到的。

  下了床,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直走到窗下,我将南窗拉开了。凉风便一齐拥进来。门外是天空脱了底似的晴天。我是住在北京饭店的四层楼上。恰恰两年前,也是五月的初头,夜间从圣舍拔斯丁启行,翌朝六点,到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寓在列芝旅馆里,即刻打开窗门,眺望外面的时候,也就起了这样的感觉。那时,我犹自叫道:——

  “就像到了北京似的!”

  这并非因为在有“欧洲的支那”之称的西班牙,所以觉得这样。乃是展开在脚下的马德里的街市,那情调,总很象北京的缘故。而现在,我却在二年后的今日,来到北京,叫着:——

  “就像到了马德里似的!”了。马德里和北京,在我,都是心爱的都市。

  强烈的日光,正注在覆着新绿的干燥的街市上。——这就是北京。当初夏的风中,驴儿摇着长耳朵,——读者曾经见过驴儿摇着长耳朵走路的光景么?这是非常可笑,而且可爱的——那么,再说驴儿摇着长耳朵,辘辘地拉了支那车——那没有弹机的笨重的支那车——走。挂在颈上的铃铎,丁丁当当响着。驴儿听着那声音,大概是得意的;还偷眼看看两旁的风景。驴儿大概一定是颇有点潇洒的动物罢。在英国话里,一说donkey,也当作钝物的代名词。这与其以为在小觑驴儿,倒不如说是在表白着存着这样意见的英语国民的无趣味。驴儿那边,一定干笑着英、美国人的罢。无论那一国,都有特别的动物,作为这国度的象征的。印度的动物似乎是象;我可不知道。飞律滨的名物不是麻,也不是科科和椰子,我以为是水牛。水牛,西班牙话叫“吉拉包;”倒是声音很好的一个字。这吉拉包就在各处的水田里,遍身污泥,摇着大犄角耕作着。看惯之后,我对于这一见似乎狞恶愚钝的动物,竟感到一种不可遏抑的亲密了。水牛决不是外观似的愚笨的东西,有过这样的事:我所认识美国妇人,曾经将她旅行南美的巴西时候的事情告诉我,“有一回,街的中间,一头水牛在木桩上,眼睛被货物的草遮住了,很窘急。我自己便轻轻走近去,除去了那装着可怕的脸的水牛的眼睛上的障碍物。过了两三天,又在这街上遇见了这水牛。好不奇怪呵,那水牛不是向我这边注视着么?的确,那是记得我的恩惠的。”

  且慢,这是和北京毫无关系的话。我的意思。以为飞律滨是吉拉包的国度;在一样的意义上,也以为支那是驴儿的国度。那心情,倘不是在支那从南到北旅行过,目睹那驴儿在山隈水边急走着的情景的人,是领略不到的。

  于是又将说话回到北京饭店的窗下去。这响着铃铛的驴儿所走的大街,叫作东长安街,是经过外交团区域以外的大道。这大道和旅馆之间是大空地,满种着洋槐。街的那面的砖墙是环绕外交团区域的护壁;那区域里,有着嫩绿的林。嫩绿中间,时露着洋楼的红砖的屋顶。洋楼和嫩绿尽处,就是那很大的城墙。那高的灰色的城墙的左右,正阳门和崇文门屹然耸立在天空里。那门楼后面,远远地在淡霞的摇曳处,天坛则俨然坐着,象一个镇纸。更远的后面,嫩绿和支那房屋的波纹的那边,埋着似的依稀可见的是永定门的楼顶。

  倾耳一听,时时,听到轰轰的声音。正是大炮的声音。现在战争正在开手了。是长辛店的争夺战。北京以南,三十多里的地方,有京汉铁路的长辛店驿。张作霖所率的奉天军,正据了这丘陵,和吴佩孚所率的直隶军战斗。奉直战争的运命,说得大,就是支那南北统一的运命所关的战争,就在那永定门南三十多里的地方交手了。

  驴儿和水牛,都从我的脑里消失了。各式各样地想起混沌的现代支那的实相来。但是,对了这平和的古城,欲滴的嫩绿,却是过于矛盾的情状。说有十数万的军队,正在奔马一般驰驱,在相离几十里的那边战斗,是万万想不到的。这是极其悠长的心情的战争。我的心情,仿佛从二十世纪的旅馆中,一跳就回到二千年前的《三国志》里去了。

   

  四 到死为止在北京

   

  我的朋友一个美国人,是在飞律滨做官吏的,当了支那政府的顾问,要到北京去了。是大正五年(译者注:一九一七年)的事。临行,寄信给我,说,“到北京去。大约住一年的样子。不来玩玩么?”第二年我一到,他很喜欢。带着各处玩;还说,“并没有什么事情做,还是早点结束,到南美去罢。”两年之后,我从巴黎寄给他信,问道,“还在北京么?”那回信是,“还在。什么时候离开支那,有点不能定。”回到日本之后,我又问他“什么时候到南美去呢?”至于他丝毫没有要往南美那些地方的意思,自己自然是明明知道的。回信道,“不到南美去了,始终在北京。”今年五月我到北京去一看,他依然在大栅栏的住家的大门上,挂着用汉字刻出自己的姓名的白铜牌子,悠然的住在北京。

  “唉唉,竟在北京生了根,”他一半给自己解嘲似的,将帽子放在桌上,笑着说。

  “摩理孙的到死为止在北京,也就如此的呀。”我也笑着回答。又问道,“那厨子怎么了呢?”

  这是因为这么一回事。他初到北京时,依着生在新的美洲的人们照例的癖气,对于古的事物是怀着热烈的仰慕的。他首先就寻觅红漆门的支那房子;于是又以为房门口应该排列着石头凿出的两条龙;又以为屋子里该点灯笼,仆役该戴那清朝的藤笠似的帽子上缀着蓬蓬松松的红毛的东西。后来,那一切,都照了他的理想实现了。于是他雇起支那的厨子来;六千年文化生活的产物的支那食品,也上了他的食膳了。衙门里很闲空。他学支那语;并且用了可笑的讹误的支那语到各处搜古董。莫名其妙的磁器和书箱和宝玉,摆满了他一屋。他是年青而独身的。他只化一角钱的车钱,穿了便服赴夜会去。他是极其幸福的。

  但是,无论怎样奢侈,以物价便宜的北京而论,每月的食物的价钱也太贵了。有一天,他就叫了厨子来,要检点月底的帐目。他于是发见了一件事:那帐上的算计,他是每天吃着七十三个鸡蛋的。他诘责那厨子。厨子不动神色的回答道:——

  “那么,鸡蛋就少用点罢。”

  果然,到第二月,鸡蛋钱减少了;但总数依然和先前一样。他再查帐簿;这回却每天吃着一斤奶油。因为这故事很有趣,所以我每一会见他,总要问问这聪明厨子的安否的。

  “那人,”他不禁笑着说,“终于换掉了。”

  此后两三天,总请我到他家里去吃夜饭。照例是清朝跟丁式的仆人提着祭礼时候用的灯笼一般的东西,从门口引到屋里去。在那里的已有“支那病”不相上下的诸公六七人。当介绍给一个叫作白克的美国人的时候,我几乎要笑出来。这并非因为“白克”这姓可笑;乃是因为想到了原来这就是白克君。想到了这白克君已经久在支那,以为支那好得不堪;那些事情,就载在前公使芮恩施博士的《驻华外交官故事》里的缘故。

  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etariat呀那些事,就象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五 骆驼好象贵族

   

  在北京的街上走着的时候,我们就完全从时间的观念脱离。这并非仅仅是能否赶上七点半钟夜饭的前约的程度;乃是我们从二十世纪的现代脱离了。眼前目睹着悠久的人文发达的旧迹,生息于六千年的文化的消长中,一面就醒过来,觉得这是人生。十年百年,是不成其为问题的,而况一年二年之小焉者乎。

  支那人的镇静,纡缓的心情,于是将外国人的性急征服了。而且,北京的街路,无论走几回,也还是览之不尽的。且勿说四面耸立的楼门的高峻,且勿说遥望中的宫殿的屋顶的绿和黄,即在狭窄的小路中,即在热闹的市街中,也都有无穷的人间味洋溢着。

  牵引我们的,第一是北京的颜色。支那的家屋,都是灰色的;是既无生气,也无变化的灰色的浓淡,——无论是屋瓦,是墙垣。但在一切灰色这天然色中,门和柱都涂了大胆的朱红,周围用黑,点缀些紫和青;那右侧,则是金色的门牌上,用黑色肥肥的记着“张寓”之类,却使我们吃惊。正与闲步伦敦街上,看见那煤烟熏染的砖造人家的窗户上,简直挂着大红的窗帘时,有相类的感觉。还有,就在门内的避魔屏,也很惹眼。据说,恶魔是没有眼睛的,一径跳进门来,撞着这屏,便死了。有眼睛的支那的从人,就擎着来客的名片,从这屏的右手引进去。门的两旁又常常列着石狮子等类。

  然而,惊人的光景,却是活的人和动物。尤其是从日本似的,人和动物之间并不相亲的国度里来到的人们,总被动心于在支那的大都会中,愉快地和人类平等走着的各种动物的姿态的。

  先是骆驼,凡有游览北京的,定要驻足一回,目送这庄严的后影的罢。那骆驼,昂了头,下颚凹陷似的微微向后,整了步调,悠悠然走来的模样,无论如何,总是动物中的贵族。而且无论在怎样杂沓的隘巷里,只有它,是独拔一头地,冷冷然以流盼俯察下界的光景的。那无关心的,超然的态度,几乎镇静到使人生气。人类的焦急,豚犬的喧骚,它一定以为多事的罢。仗着蓬松的褐色毛,安全地凌了冬季的严寒的它,即使立在淅沥的朔风中,也不慌,也不怯,昂昂然耸立着,动物之中,自尊心最强的,一定要算骆驼了。它是柏拉图似的贵族主义者。

  那旁边,骑驴的支那人经过了。一个农夫赶了几十只鸭走过去。猪从小路里纷纷跑出。骡车中现出满洲妇人的发饰来。卖东西的支那人石破天惊地大叫。看见一个客,二十个车夫都将车靶塞给他。作为这混杂和不统一的压卷的,是黑帽黄线的支那巡警茫然的站在街道的中心。

   

  六 珠帘后流光的眸子

   

  吴闿生先生的请柬送到了:——

   

   

  是印在白的纸上的。

  这是前一回,招待他的时候,曾经有过希冀的话,说我愿意在这时候见一见他的有名的小姐,并且得了允可的。

  那天,是炎热的日曜日。格外要好,穿了礼服去。在不知道怎样转弯抹角之间,已经到了他的邸宅了。照例是进大门,过二门,到客厅,吴闿生先生已经穿了支那的正服等候着。他是清朝的硕儒吴汝纶先生的儿子,也有人以为是当今第一的学者的。曾经做过教育次长,现在是大总统的秘书官。传着旧学的衣钵,家里设有讲坛,听说及门的弟子很不少。

  那小姐的芳纪今年十七,据说已经蔚然成为一家了,所以我切请见一见。吴先生的年纪大约四十五六罢,但脸上还是年青的书生模样。他交给我先前托写的字;又给我小姐亲笔的诗稿,有十二行的格子笺上,满写着小字。虽说是“鹤见先生教正”,但那里是“教正”的事,署名道“中华女史吴劼君”,还规规矩矩打了印章哩。写的是《谦六吉轩诗稿自序》,有很长的议论,曰:——

   

  “诗之为道也,当以声调动人,以其词义见作者之心胸。故太白之诗,豪放满纸,百趣横生,狂士之态可见;杜甫之诗,忠言贯日,志向高远,忧思不忘,故终身不免于困穷。”

   

  中途又有答人以为旧学不适于时世,劝就新学的话:——

   

  “余曰,不然。新旧两学,并立于当今之时,固未易知其轩轾也。余幸生旧学尚未尽灭之时,仰承累世之余泽,而又有好古之心。云云。”(译者注:以上两节是我从日译重译回来的,原文或不如此。)

   

  简直不象是十七岁的姑娘的大见识。以后是诗七首,其一曰:

   

  十刹海观荷

   

  初夏微炎景物鲜,连云翠盖映红莲,霑衣细雨迎斜日,吹帽轻风送晚烟。

   

  其次,吴先生又给我两张长的纸,这是八岁的叫作吴防的哥儿所写的。写的是“小松已负干霄志”,还有“鹤见先生大鉴”之类。那手腕,倒要使“鹤见先生”这一边非常脸红。

  于是厢房的帘子掀开,两个小姐和一个少年带着从者出来了。梳着支那式的下垂的头发的少女,就是写这诗集的吴劼君小姐。我谈起各样的——单检了能懂的——话来,正如支那的女子一般,不过始终微笑着。记得那上衣是水绿色的。

  食事开头了。坐在我的邻位的客,是肃亲王的令弟叫作奕的一位。饭后,走出后院去,在槐、楸、枣、柏、桑等类生得很是繁茂的园里闲步。偶然走近一间屋子去,帘后就发了轻笑声;隔帘闪铄着的四个眸子,于是映在我的回顾的眼里了。这是当招饮外宾的那天,长育在深窗下的少女的好奇心,成了生辉的四个眸子,在珠帘的隙间窥伺着。

   

  (一九二二年八月八日。)

   

  说旅行

   

  

   

  前几天,有一个美国的朋友,在前往澳洲的途中,从木曜岛寄给我一封信,里面还附着一篇去年死掉的诺思克理夫卿的纪行文。这是他从澳洲到日本来,途次巡游这南太平洋群岛那时的感兴记。我在简短的文章里,眺着横溢的诗情,一面想,这真不愧是出于一世的天才之笔的了。

  虽是伦敦郊外的职员生活,他也非给做成一个神奇故事不可的。那美丽的南国的风光,真不知用了多么大的魅力,来进迫了他的官能哩。他离开硗确的澳洲的海岸,穿插着驶过接近赤道的群岛。海上阒无微风,望中的大洋,静得宛如泉水。但时有小小的飞鱼跃出,激起水花,聊破了这海的平静。而且这海,是蓝到可以染手一般。他便在这上面,无昼无夜地驶过去。夕照捉住了他的心魂了。那颜色,是惟有曾经旅行南国的人们能够想象的深的大胆的色调。赤、紫、蓝、绀和灰色的一切,凡有水天之处,无不染满。倘使泰那(W. Turner)见了这颜色,他怕要折断画笔,掷入海中了罢。诺思克理夫这样地写着。

  船也时时到一小岛,是无人岛。船长使水手肩了帐篷运到陆地上。将这支起来,于是汲水,造石头灶;船客们便肩了船长的猎枪,到树林和小山的那边去寻小鸟。在寂静的大洋的小岛上,枪声轰然一响,仅惯于太古的寥寂的小鸟之群,便烟云似的霍然舞上天半。当夕照未蘸水天时,石灶中火,已经熊熊生焰,帐篷里的毡毯上,香着小鸟的肉了。星星出来,熏风徐起,坐在小船上的船客,回向本船里去的时候,则幸福的旅人的唇上,就有歌声。

  一面度着这样的日子,诺思克理夫是从木曜岛,到纽几尼亚之南;从纽几尼亚的航路,绕过绥累培司之东,由婆罗洲,飞律滨,渐次来到日本的诸岛的。他一到香港,一定便将和鲁意乔治的争吵,将帝国主义,全都忘却,浸在南海的风和色里了。在这地方,便有大英帝国的大的现在。

  使英国伟大者,是旅行。约给英国的长久的将来的繁荣者,是旅行。诺思克理夫虽然生于爱尔兰,却是道地的英国人。他和英国人一样地呼吸,一样地脉搏。而那报章,则风靡全英国了。为什么呢?就因为他将全英国的想象力俘获了。正如在政界上,鲁意乔治拘囚了选举民的想象力一样,他将全英国的读者的空想捉住了。格兰斯敦死,张伯伦亡,绥希尔罗士也去了的英国的政界上,惟这两个,是作为英国的明星,为民众的期待和好奇心所会萃的。而他两人,也都在小政客和小思想家之间,穿了红礼服,大踏步尽自走。不,还有一个人。这是小说家威尔士。他将六十卷的力作,掷在英国民众上面,做着新的运动的头目。这三个人死了一个,英国的今日,就见得凄清。

   

  

   

  豪华的诺思克理夫,将旅行弄成热闹了。寂寞的人,是踽踽凉凉地独行。心的广大的人,一面旅行,一面开拓着自己的世界。寂寞的人,却紧抱着孤独的精魂,一面旅行,一面沉潜于自己的内心里。所以旅行开拓眼界的谚,和旅行使人心狭窄的谚,两者悬殊而同时也都算作真理,存立于这世界上。我们说起旅行,常联想到走着深山鸟道的孤寂的俳人的姿态。这是蝉蜕了世间的旅行。也想起跨着马,在烈日下前行的斯坦来(H.M. Stanley),将他们当作旅人。这是要征服人间和自然的旅行。这是人们各从所好的人生观的差别。

   

  

   

  小说家威尔士所描写的旅行,是全然两样的。那是抱着不安之情的青年,因为本国的小纠葛,奔窜而求真理于广大的世界的行旅。古之圣人曾经说是“道在近”的。但威尔士却总使那小说的主人公去求在远的真理去。这是什么缘故呢?能就近求得真理者,是天才。惟有在远的真理,是虽属凡才,也能够把握的平易的东西。而许多英国人,是旅行着,把握了真理的。康德从自家的书斋的窗间,望着邻院的苹果树,思索哲学。邻人一砍去那苹果树,思索力的集中便很困难了。而达尔文则旅行全世界,完成了他的进化论。所以威尔士在他的《近代乌托邦》中喝破,以为乌托邦者,乃是我们可以自由自在,旅行全世界的境地云。

   

  

   

  嘉勒尔将人们分为三种,说,第三流的人物,是诵读者(Reader);第二流的人物,是思索者(Thinker),第一流的最伟大的人物,是阅历者(Seer)。在建筑我们的智识这事情之中,从书籍得来的智识,是最容易,最低级的智识。而由看见而知道的智识,则比思索而得的思想,贵重得多。这就因为阅历的事,是极其困难的事。

  旅行者,是阅历的机会。古之人旅行着思索,今之人旅行着诵读。惟有少数的人,旅行而观宇宙的大文章。

   

  (一九二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纽约的美术村

   

  亚美利加是刺戟的国度。

  从欧洲回来,站在霍特生河畔的埠头上,那干燥透顶的冷的空气,便将满身的筋肉抽紧了。摩托车所留下的汽油味,纷然扑鼻。到了亚美利加了的一种情绪,涌上心头来。耳朵边上夹着铅笔的税关的人员,鼻子尖尖地忙着各处走。黑奴的卧车侍役嚼着橡皮糖(chewing gum),辘辘地推了大的车,瞬息间将行李搬去了。全身便充满了所谓“活动的欢喜”一类的东西。一到旅馆,是二十层楼的建筑里,有二千个旅客憧憧往来。大厅里面,每天继续着祭祝似的喧扰。

  在曼哈丹南端的事务所区域里,是仅仅方圆二里的处所,就有五十万人象马蚁一般作工。无论怎样的雨天,从旅馆到五六迈尔以南的事务所去,也可以不带一把伞,全走地下铁道。亚美利加人在这里运用着世界唯一的巨大的金钱,营着世界唯一的活动,度着世界唯一的奢侈的生活。一切旅客,都被吞到那旋涡里去了。

  但一到三个月,至多半年,大概的人就厌倦。从纽约到芝加各,从芝加各到圣路易,于是到旧金山,无论提着皮包走到那里去,总是坐着一式的火车,住着一式的旅馆,吃着一式的菜单的饭菜。一式的国语无远弗屈,连语音的讹别也没有。无论住在那里的旅馆里,总是屋子里有暖房,床边的桌上有电话,小桌子上放着一本《圣经》。无论看那里的报纸,总是用了大大的黑字,揭载着商业会议所的会长的演说,制鞋公司的本年度的付息,电影女明星的恋爱故事和妇女协会的国际联盟论。而且无论那里的街,街角上一定有药材店,帖着冰忌廉和绰古辣的广告,并标明代洗照相的干片。这真是要命。大抵的人,便饱于这亚美利加的生活的单调了。当这些时候,日本人就眷念西京的街路,法兰西人则记得赛因河。

  然而,即使在这单调的亚美利加中,最为代表底的忙碌的纽约市上,也还不是一无足取。纽约之南,有地方叫作华盛顿广场,这周围有称为格里涅区村的一处。许多故事,就和这地方缠绵着的。到现在,此地也还是冲破纽约的单调的林泉。从古以来,就说倘若三个美术家相聚,即一定有放旷的事(Bohemia)的。在纽约,从事美术文艺者既然号称二万五千人,则什么地方,总该有放旷的适意的处所。那中心地,便是这格里涅区村。自十四路以南,华盛顿广场以西的一境,是这村的领地。先前是很有些知名的文艺专家的住家,富豪的邸宅的,现在却成为穷画工和学生的巢窟,发挥着巴黎的“腊丁小屋”似的特长了。旧房子的屋顶里,有许多画室(Studio),画画也好,不画也好,都在这里做窠,营着任意的生活。一到夜间,便各自跑进附近的咖啡店去,发些任意的高谈。在叫作“海盗的窠”这啡咖店里,是侍者装作海盗模样,腰悬获物和飞跃器具,有时也放手枪之类,使来客高兴的。有称为“下阶三级”的小饭店,有称为“糟了的冒险事业”的咖啡店,有称为“屋顶中”的咖啡店。此外,起着“黑猫,”“白鼠,”“松鼠的窠,”“痛快的乞丐”那样毫不客气的名目的小饮食店,还很不少。而这些却又都是不惹人眼,莫名其妙的门,一进里面,则蒙蒙然弥漫着烟卷的烟雾。在厌倦了亚美利加生活的人,寻求一种野趣生活之处,是有趣的。

   

  推开仓库一般的不干净的灰黑色的门,在昏暗的廊下的尽头,有几乎要破了的梯子。走上十步去,便到二楼似的地方。向右一转,是厨房;左边是这咖啡店的惟一的大厅。在目下的进步的世界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电灯一盏也没有,只点着三四枝摇曳风中的蜡烛。暖房设备,是当然不会有的;屋角的火炉里,也从来不曾见过火气。要有客人的嘱咐,主妇格莱斯这才用报纸点火,烧起破箱子的木片来。在熊熊而起的火光前面,辘辘地拖过木头椅子去,七八个人便开始高谈阔论了。

  火炉上头的墙面上,画着一只很大的靴子;那旁边,站一个拿着搬酒菜的盘子的女人。靴的里面,满满地塞着五个小孩子。这是熟客的画工,要嘲笑这店里的主妇虽然穷,却有五个小孩子。便取了故事里所讲的先前的穷家的主妇,没有地方放孩子,就装在靴里面了的事,画在这里的。右手是一丈多宽的壁上,满画着许多人们的聚集着的情形。这就是格里涅区村的放旷的情形。那旁边,有从乡下出来的老夫妇,好象说是见了什么奇特的东西似的,恍忽地凝眺着。这所画的是指对于这里的画工和乐人的放旷的生活,以为有趣,从各处跑来的看客的事;那趣旨,大约是在讥刺倒是看客那一面,可笑得多罢。

  主妇的格莱斯,也并非什么美女,但总是颇有趣致的女人,和来客发议论,有时也使客人受窘,而这些地方又正使人觉得有兴味;许多熟客,就以和她相见为乐,到这里来消闲。英国人的雕刻家安克耳哈黎,就常来这里,喝得烂醉,唠叨着酒话的。

  年青的美人碧里尼珂勒司也常来喝咖啡,一来,便取了这里的弦子,一面唱小曲,一面弹。我也曾经常和现在做着意大利大使的小说家却耳特(Richard W. Child)君夫妇去玩耍,在粗桌上,吃着这家出卖的唯一的肴馔烙鸡蛋,讲些空话,消遣时光的。(译者注:看这里,可知《人生的转向》那篇里的主人便是这却耳特。)

   

  再前一点叫作威培黎区的地方,就是我很为崇拜的拉孚和其主人所住的地方;再前一点的显理街上,先前是有名的妥玛司培因终日喝着勃兰地,将通红的鼻子,突出窗外去,看着街头的。这记在“Sketch Book”里,日本人也知道。伊尔文似乎也就住在这近边,他批评华盛顿广场周围的红砖的房屋道:“红,是我所喜欢的颜色。为什么呢?因为自己的鞋的颜色是红的,大统领哲斐生的头发是红的,妥玛司培因的鼻尖是红的。”也便是这些地方的事。

  这些年青的文学者和音乐家们,一有名,便搬到纽约的山麓去了。所以目前住在这四近的,大抵全是青年的艺术家。我一坐在叫作“格莱士喀烈得”这咖啡店里,就常有一个学意大利装束的二十三四岁的青年,显着美术家似的不拘仪节模样,来卖绰古辣。有一天,来到我面前,因为又开始了照例的那演说,我便说,“又是和前回一样的广告呀。若是美术家,时时说点不同的话,不好么?”那位先生夷然的行了一个礼,答道,“我很表敬意于你的记忆力。记忆力是文艺美术的源泉,而引起那记忆力者,实莫过于香味。只要你的记忆力和绰古辣合并起来,则无论怎样的美术,就会即刻发生的。”毫没有什么惶窘。

  寒冷的北风一发的时候,向北的这二楼的破窗孔里,往往吹进割肤似的风来。然而年青的美术家们,却仍然常是拉起外套的领子,直到耳边,喝着一杯咖啡,不管和谁,交换着随意的谈话。

 

 


179《思想·山水·人物》③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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