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歉意
罹患食道癌的父亲57岁便去世了。23年来，我内心承受的煎熬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去世本身，更多的是为了父亲生前几次向我表示的歉意，而我有几次竟然恶巴巴地责怪父亲，很是伤了父亲的心。
父亲是生产队里一把好手，30岁出头便入了党，后来还当上了生产队队长。但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贫穷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一家。但不管日子怎么紧巴，我作为家中独子，还是一路上了学。中考就在公社所在地，由于借来的手表不准，第一场考试我耽误了20多分钟，狂跑冲进考场，再过1分多钟就进不去了。结果，数学和理化两科在全公社6所戴帽初中竞赛中双双夺冠的我总体成绩并不理想。后来，有一位总分比我低了5分的同学上了中专，我却被拉下了。一打听，人家是城非户口，有照顾，而我是农村户口，只得望之兴叹。那时，上中专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就是跳出农门捧上铁饭碗，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可想而知，我不知轻重地说：“不怪孬儿子，只怪孬父亲！”父亲立即一脸地歉意，对我说：“都是我带累你的，我不争气，是个抠泥巴团子的。”
由于“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的流毒甚深，高考时落榜了。其时已经包产到户，土地少，收入薄。为了让我复读，父亲决定象同村有的人一样，挑着担子去了江苏，用自制的小米饼去换“荒”（破烂），可他在外面碍于面子，常常开不了口，结果弄得连回家的路费也没了，只得一路饱一顿饿一餐地走了回来！
艰难地复读了两年，英语的“剩饭”还是炒不香，而一年10多块钱的复读费，还有一星期1块多钱的伙食费，已经不允许我再炒“剩饭”了。后来，一旦有人为我没有继续复读而惋惜的时候，父亲便一脸内疚地念叨他不会挣钱，连累了我。我呢，好在少年气盛，考不上大学就换条路走走，我选择了当兵，想到老山前线去，结果却没有走成，几年后才得知，因为我家已五代单传了，父亲不想让我上前线，背后找体检的医生说了。我生气了一阵子，代课去了。
两年后深秋的一天，家里托人打来电话，说我的妻子已经生产了。虽然妻子还没有足月，但做爸爸的喜悦冲淡了我的怀疑，而等我兴致冲冲地回到家乡的小镇时，突遇晴天霹雳，我的前妻香桃因为风湿性心脏病突发，带着肚子的孩子离我而去了，而她的风湿性心脏病，因为从来没有体检过，我们此前谁也不知情。香桃与我同村同宗，且比我长一辈，我们是方圆十几里内第一对私奔的主儿。香桃的父母一直不准我们回村，父亲一开始也是反对的，而当我们真的结合了，父亲便转而支持我们，面对香桃父母的棍棒，父亲不顾香桃的极力反对，托中间人协商，借了一笔钱换得了我们回家的权利。我代课的学校离家太远，中间只有七、八里路才有等半天才能等来一辆的三轮车，其余10多里路都得靠步行，只有星期五下午放学后回家一次，星期天下午又得返校。香桃在家待产，我很少能够陪她。香桃去世前后，父亲也没有在家，他是为了挣钱，远到芜湖江外滩帮人割芦苇去了。学校放寒假的第一天，外面凄风夹着苦雨呜呜作响，我在学校宿舍里，心灰意冷，无所适从。忽然，父亲一身湿漉漉地推门而入，未开口说话，两行浊泪便已纵横，我们抱头而嚎啕。父亲哽咽地说：“我对不住你，我要是在家，提前带香检查检查，香桃怎么会死呢？！”由于联系不便，父亲昨天得到香桃的死讯，今天上午才赶到家，又马不停蹄地徒步走了30多里路赶到学校。我一把推开父亲，吼道：“你想发财，这下想的好了！”父亲一下瘫在地上，蒙面无语，但我依稀地看到，泪水正从他指缝里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后来有人几次为我介绍对象，我一一婉拒了。父亲对介绍的人说：“随他去吧，他一时丢不开香桃，心里苦着呢。”再后来，父亲为了摆脱家庭的困顿，由我贷款，与人合伙做起了木材生意，从江南石台、青阳等地的山里人家拆了旧房子的木料，弄回来卖。两年过去，一结帐，父亲只赚了千把块钱，还不是现金，而是以一堆木料相抵，两年打短工也不止赚这么多，而隔壁做同类生意的，一年都有万字号的赚头，父亲说：“我真没有本事。”我说：“也不假，几十年了，除了三间破草房，你攒了什么？还是老老实实种田吧。”突然，我看到父亲的脸涨得通红，我才意识到我的话太犯浑了，任何一个父亲都不想在儿子面前“跌份”，儿子是父亲自尊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一个儿子伤了父亲的自尊心，不管多轻多重，那都是对父亲最沉重的打击啊，而作为儿子的我恰恰戳痛了他心里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经！好半天，父亲无奈地说：“我听你的。”但他执意倾尽所有赚来的木头为我换来了我期盼已久的一只书橱、一只书桌和一只衣柜。(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香桃去世后第六个年头的春天，父亲对我说他近来的一两个月吃饭时经常哽住，我带他到附近农场医院一查，竟是食道癌！我向父亲隐瞒了这一信息。第二天早起后，我见到父亲正在与我的房东交谈，父亲背朝着我，我便没有惊动他。忽然听父亲说：“我50多岁了，死并没有什么，只是对不住我儿，没有供他上大学，也没有保护好他的妻儿，没有能够看到第三代，我是前生作了孽，有愧呀！”我赶紧跑回宿舍里，任凭泪水往肚里淌！父亲，我的世事洞明的父亲啊，你竟然猜到了自己的病情？父亲，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来，就是天大的恩情，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呢？我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带父亲去省城开刀，并抓紧找一个对象结婚，力争让父亲在去世前看到孙儿，因为没有成为三代以上的人死了，会被乡人愚昧地认为前辈没有做好事。
我对父亲说，我们去省城吧。父亲说，我没有什么病，不要花那个冤枉钱。我劝道，前两天那个医院设备不行，医生建议我们去省城看一看，要是没有什么，就当是旅游一趟嘛。父亲经不住我再三相劝，我们终于启程了。在省城的一家大医院，父亲“听信”了我关于他是胃溃疡的说法，接受了手术。从上午九点推进手术室，我便和我的一位远房兄弟一起守候，饭打来了，我哪有心思吃下去？下午一点多，父亲全身捆着纱布、嘴里插着氧气、脚上扎着吊水、腰部接着导尿管出来了，身材强壮的父亲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晚上十点多，父亲终于“哎”了一声，我欣喜若狂！第三天上午，父亲可以喝水了。从此，我每天天一亮便赶到一里多路以外的菜市场买来活泥鳅，在医院提供的煤炉上炖好，九点以前医生查房，不准家属进入，九点以后，我便一勺一勺地喂着父亲。一天，父亲有气无力地说：“花了不少的钱吧？”我说：“钱是人搞人用的，不要担心，何况只花了千把块。”父亲又断断续续地说：“不要瞒我了，病房里其他人告诉我了，没有四、五千块是打不住的。你一个月才拿一百多块，到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我的嗓子突然酸楚无比，我强忍泪水，故作轻松地一笑，说：“我还能骗你吗？你安心修养比什么都好。”可是，刚过了两天，我上午来到病房时，却发现父亲不见了，听到附近的洗漱房里有水声，我赶紧跑了过去，我看到了一幕，便一下子冲父亲火了起来：“你不要命了？这么做，这钱不是白花了？”原来，父亲正在费力地洗着自己的长裤！我将父亲搀到病床上，父亲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刚才我拉到了裤子里，我带累你不少了，就自己洗了洗。”我哭了，“你万一摔了怎么办？”我说：“我是你儿子啊，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这么做，在外人看来不是打我的脸吗？”父亲说：“我没有考虑别人怎么看，让你不好做人了。”哎，我这番话怎么说的？虽有对父亲的关心，却也暴露出我的自私与虚荣了。
这年年底，我第二次结婚了。可是，由于我的结婚时间没有抓紧，由于父亲病情复发，第二年秋天，我的儿子在娘肚里只有八个月的时候，父亲终至于没有成为三代以上的人去世了，成了我们全家永久的遗憾！
父亲去世前，以深沉和博大的父爱竟然几次向我表示歉意，每每想起这些，我便无地自容。
父亲，我是你的儿子，应该道歉的是我啊！
可是，父亲早已听不见我的忏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