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海棠
草木海棠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每每读到唐朝杜秋娘的这首《金缕衣》便会莫名感慨，那些于明媚的春日阳光下粲然开放的花儿，却原来也是这般的脆弱，花期短暂，转身便凋零，化作流水浮萍一盏，从此，前尘往事俱已成空。更有甚者，一场凄风，一场苦雨，便轻而易举地决定了她凋零的命运，所以杜秋娘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她在深情的告诉世人，花虽美丽，奈何容颜易逝，经不住岁月流年的荒芜，她不是岁月的勇者，付不起光阴的代价。时光遥遥无期，浩渺而宏远，但花开的美丽相依却只在一个瞬间，有时候，只够你我匆匆奔赴；也有时候，你我急急如风地去赶赴那场花开的约定，而她却等不到相约的时刻便香消玉殒，飘散成空。
多少花开的约定，来不及重逢，多少美丽的容颜，被无端的辜负。然而纵算花开短暂，转瞬消逝，依旧有那么多执着如许的人，匆忙的去奔赴一场又一场花开的约定。我想，世人对于花草的喜爱，是最洁净的本真，是最无言的相守。昙花虽美却不够深情，她是最清醒的花朵，那么漫不经心的避开了白日里的热闹喧嚣，只选择在开在最寂静，最淡然的黑夜。她深知，年华易逝，容颜转瞬便是苍老的模样，所以她只愿为世人开放一瞬间的光华，把最深切的黑夜留给了我们。很多时候，刹那的芳华便可凝为永恒，昙花一现，看似短暂，却将那花开的美丽定格在了岁月的深处。
从遥远的洪荒时代，世人便对花草树木情有独钟。旧时庭院，楼台轩亭，几树寒梅，几竿修竹，是为闲情，亦为雅致；或是竹篱茅屋，劈山种花，拓土栽树，秋菊绕篱，寒松挺立，人与草木，朝夕相伴，生生不离。
先秦的乱世风云里，人们钟情于香草，屈子香草美人的吟唱流淌在千年的岁月里，时至今日，他“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冷傲依旧在飘扬在尘世中，高不可攀；风流雅逸的晋代，人们属意于素菊，都说魏晋风骨化沉香，那是一个风流洒脱的朝代，竹林七贤，饮酒作乐，弹琴长啸，他们尚清谈，重玄学，食五石散，饮山间清泉，如悠然的素菊一般，淡然于碌碌尘寰之中；烟雨繁华的大唐盛世里，人们惊艳于牡丹，唐朝虽没有汉的恢宏大气，但是其安定繁华亦如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天姿国色；纸飞墨香的宋朝里，人们则叹服于梅花，那些深情的词客如一树一树盛开在寒风中的寒梅，孤高傲世，各有各的风华。似乎每个朝代都有钟情的草木，这些草木与每个王朝的命运息息相关，无论开放，亦或是凋零，都是在用生命来演绎了一场命运的美丽。
对草木的执着亦是一场人生的守候，多少人，为了心中那株属于自己草木，甘愿在孤寂冷清的喧哗繁华之后，独对一个人的山河盛世，只为了，那一株和自己生死相依、不弃不离的草木。周敦颐钟情于莲花，他说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想，世间再没有比他更爱莲花的人，他的《爱莲说》是莲花的千古绝唱，说尽了他这一生对莲花的爱。当年他挖下一口池塘，全部种上莲花，从此便与莲花结下了不解之缘。莲花与他，或许是前世就相遇的老友，而今生，穿越千年的再度相遇，只是为了那一场花事里的重逢。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莲花的高洁，莲花的孤傲，而莲花亦是知道，世间之人，唯有周敦颐可以愿意为她许下相守一生的誓言，所以她静静地开放在红尘的路口，只是为了等候他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周敦颐晚年每日于池畔赏花品茗，他爱莲花之洁白，感宦海之混沌，写下了这篇脍炙人口的《爱莲说》。《爱莲说》字字珠玑，从不曾在时光里萎落尘埃，时至今日，读至词篇，你我依旧会被莲花的洁净，莲花的冰清玉洁所深深感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北宋“梅妻鹤子”的隐逸诗人林和靖一生挚爱梅花，在梅花的倩影里，他安放了一生的时光，惊艳了此生的韶华。他在西湖孤山，种下百树梅花，写梅花诗，酿造梅花酒，闲来三两友人相约，于梅花树下抚琴弄笛，泼墨弄笔。他对梅花的爱，是为执着，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结庐于西湖孤山，他只要竹篱茅屋，饮酒填词，静坐佛堂，煮茶论道的生活。在那个风烟俱净的孤山上，不知，是他成全了梅花的韶光，还是梅花圆满了他一生刻骨的追随。
我本淡泊之人，此生亦是与人间草木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对草木的喜爱，胜过了对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喜爱。风雪枝头上睥睨万物的寒梅，山林空谷里悠然独开的兰花，旧时庭院里随风摇曳、潇洒挺立的修竹，林间小径、南山竹篱的素菊，这些花木，都是我所执着的风华。雨夜芭蕉、石砌落红、风雪古松、禅林菩提，是无言的诗情；碧池青莲、河畔浮萍、长亭杨柳、秋日木樨，是古意的流淌，就连那种叫做独活和将离的植物，我亦是心生爱慕，愿意为了她们山一程，水一程的去追寻。始终相信，人间的那些草木，才是我最真实的容颜，而我今生，亦是愿意将自己活成一株随缘的草木，随缘开放，随缘凋零，无论遇到怎样的风景，我都深信，那是命中注定。
是什么时候与海棠结缘的，已记不清楚。只是隐约知晓，海棠与我的相遇亦是命中注定。幼时读张爱玲的小说，便觉惊艳，后来知道，她说过这么一句话：人生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海棠艳丽，却清淡无香，张爱玲对此纠结一生，甚至认为那是人生的遗恨。我想，那个盛开在民国的乱世风云里的女子就是那一株海棠花，她生于落没的旧式贵族，是簪缨世家，出生高贵的她却决然的走出封建腐朽的家园。那个极尽富贵荣华的家庭，似乎与她毫无瓜葛，她冷艳、孤寂、傲然的绽放在民国的高空，让群星黯淡，日月失色。这样的女子是无香的，正如那朵朵开的艳丽的海棠花。她将悲欢离合看透，将世事人情写绝，于生活，她始终冷眼旁观，带着那份脱离世俗的孤傲，带着那份与人世渐行渐远的冷淡疏离。
胡兰成曾说她是民国临水照花人，张爱玲就是那朵海棠，那一朵低到尘埃里的海棠。她为他萎落到尘埃里，可心中还是欢喜的，在尘埃里开出花朵，可是他却无端的辜负了花期，将她穷尽一生的绽放随意抛掷。她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这样决绝的女子，带着疏离的背影，带着孤傲的姿态，带着倾世的才华，如一朵无香的海棠，低温，冷淡。
曾经，在婚书上，他写下：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可是后来他却道世景荒凉，时代给不了安稳，他也给不了她岁月静好。这个无情却又多情的男子，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将一切的责任推给了时代。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说：“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城市倾覆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也许不会知道，她和胡兰成之间亦是这样，也许时局的变换，也正是为了成全张爱玲和胡兰成，成全张爱玲痴心的守望，成全胡兰成的无情的辜负。
后来才知道，在时光的无涯里，有一个词语叫做一语成谶。《红楼梦》中的西府海棠本应在三月盛开，可是怡红院的那株海棠却在寒冬时节，万木凋零的季节里再度盛开。看似枯木逢春，柳暗花明，实则并非吉兆。王熙凤知这不是寻常，亦绝非吉祥之意，唯恐遭遇不测，于是她让人在那海棠树上缠上红丝带，可是依旧没能避免悲剧的发生。枯树海棠开花后不久，元妃死去，宝玉失玉，最终那昔日里繁盛的贾府也被满门查封，再不复当日的风光无限，连同那大观园里的群芳众艳，亦落地成尘，赋于苍烟夕照。
那素日里平淡无奇的海棠花，亦有着宿命之说，预示了人的兴衰荣辱。一株植物，提前将人的宿命看透，并用自身的开落惊醒人们那未知的命运，早已写好，不容篡改。
海棠是美丽富贵之花。《红楼梦》中的史湘云醉卧茵时便如一株风情万种的海棠花。那日湘云饮酒行令，醉酒之后卧于石凳，香梦沉酣之时，芍药飞落，将湘云掩于落花之中，满身衣襟尽是红香散乱，连同手中的扇子，亦是深埋花中。众人见了湘云这般艳溢香浓的女儿姿态，又爱又笑。她鲛帕包着一包芍药花瓣枕于头下，梦中半醒半醉的说着酒令：泉香而酒冽，玉盏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之后她又掣得一签，签上画着一枝海棠，题了“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只恐夜深花睡去”，黛玉打趣道“夜深”两字该改为“石凉”。
在我心中，湘云便是那大观园中的海棠花。她醉卧石畔，那女儿情态，被落花掩埋在深处，虽历经风雨，但风韵犹存，情态依旧。
海棠虽然无香，但是海棠花花姿潇洒，国色天香，素有“花贵妃”之称。宋释惠洪《冷斋夜话》中记载：唐明皇登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待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日：“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这是“海棠春睡”典故的由来。唐明皇将杨贵妃比作春日里的沉睡海棠，可见海棠艳丽国色，非比寻常。杨贵妃娇俏妩媚，花容月貌，高贵典雅，这样的一枝海棠在那个似海深宫里注定要灿然的绽放。海棠如杨贵妃，是那富贵妩媚的花朵，就是这样的一朵春日海棠，生生的掩映了也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梅妃，从此，唐明皇的生命里，就只剩下这样的一朵海棠，开在了他一生的时光中，从不曾凋谢。
历史上以海棠为题材的名画亦不胜枚举，多年前看过一位友人临摹的海棠图，后来得知那是宋代佚名的《海棠蛱蝶图》。阳春三月，蛱蝶翩翩起舞于海棠花枝间，蛱蝶生动而情趣盎然，海棠春风招展，摇曳生姿。花瓣淡墨氤氲，外加一点胭脂红，一层白粉，更添几分清简之姿，清如水碧，洁如霜露。宋代著名花鸟画家林椿所画《海棠图》及现代国画大师张大千晚年画的《海棠春睡图》亦是各有千秋，姿态风雅。
我与海棠的相遇至今已有十几载春秋，幼时身居乡村，偏爱宁静的风物，古朴寂静的山中寺庙是我风雨无阻的归途。犹记那时，山中古寺被山林掩映，通往寺庙的山石小径长满各种花草，那其中，便有一种叫做海棠的植物。山野海棠，随意生长，落在何处，皆由缘分，想来，她长在我必经的路口，亦是前世今生的约定。
那般年岁里，独自一人虔诚的去往寺庙，只是为了那一树菩提的简净光阴。那段看似遥远的石径，因了海棠的开放，落花的深意，倒也不再那么的遥远。那几株姿色艳丽的海棠，开在深山野林里，却一直从容自守，从未因为艳丽的姿容便心生傲娇，亦未曾因为山野的荒凉，而心生厌弃。无论岁月老去多少年华，她都只是旧时容颜，从容姿态，不喧哗，亦不热闹。
深山虽僻，却静到极致，野林虽荒，却淡到优雅。那几株海棠花，一直守望在宁静的山间小道，无论是否有人观赏，依旧如约开放。她的姿态，如梅般冷傲，如兰般幽静，如竹般潇洒，早已不是艳溢香浓的模样。正因如此，我对这艳丽的花朵心生依恋，她虽有国色天姿，却依旧从容度日，简洁安宁。
想这人间草木，便是如此，古朴典雅，从不肯随世逐流，纵有天资，亦愿意清简淡泊，安然处世。海棠是一种极致的植物，妖到极致，却也静到极致，世间少有这般的植物，正如那生长在山石小径的海棠，妖娆到极致，却也淡泊到极致，让那些喧嚣绮丽的花朵自惭形秽。
又是阳春三月，不知故乡山林深处的那几株海棠已经开放到如何模样。时光如沧海，横流不止，转瞬间，我离开儿时乡村已有多年，此后，云海漂泊，天涯逐尘，再不曾见过山林中寂静的海棠。此后所见，皆是繁华的模样，在人潮如水的园林，亦或是热闹繁盛的街头，也曾见过很多种类的海棠，她们皆是富丽雍容的模样，太过招摇，太过艳丽，从热闹的街到繁盛的城，从不曾安静地停留。这些海棠，与我而言，都只是过客，不是归人。我心中的牵念依旧只是旧时乡村中，山林掩映里，花木深处，悠然小径，淡然开放，无怨无悔的海棠。
世间之人，皆是因了性情，才有了那么多的抉择。我说过，人间草木才是我最真实的模样，愿与草木，随缘而安，便是我穷尽一生最执着的风景。岁月飞沙走石，时光滔浪依旧，我只愿意，在寂静的时光里，循规蹈矩的过日子，将自己活成一株草木的姿态，风雪中的寒梅，亦或是山径里的海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