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盆而歌”之我见

庄师母去世了，她的先生，也就是倍受我们尊敬的庄周老师，“箕踞”“鼓盆”而歌。据他辩称，斯乃其心理伤悲的行为表达，哲学物化。一段时间，我曾为之感动，以为哲人就是智慧，情感的宣泄都罕见希闻，与众不同。

可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在自家阳台上皱着眉头逡巡时，我突然发觉“鼓盆而歌”这件事似乎并不如庄老师说的那么简单，或曰动听、美好；反而，倘若深究过去，必能裸露庄老师内心深处的阴鸷与冷酷来——因为“歌以鼓盆”就是源自他的喜悦。我们可以斗胆地说，庄师母与世长辞，庄老师如释重负。

请你相信，我的这种想法不是空穴来风，更非哗众取宠，而是基于对他们夫妻关系紧张而作的推断。众所周知，我从不是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人，在庄老师和庄师母家庭生活的意见上，最是出语谨慎。试想，古往今来，女性求偶，标准千千万万，原则万万千千，其实最坚硬的那条似乎一以贯之，亘古未变，那就是经济安全。虽然，平素生活中，常听大妈们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一脸焦急状：“我家那闺女条件不高，只要男娃人好就行”。这话语简单，可内涵却是复杂，单一个“好”字就耐人寻味：其意所在，不仅相貌，不仅职业，不仅性格，不仅品德，更在经济，换言之，就是钱多。君不见，这世界迫不得已孑孓相吊的男人，都是没钱的，而非没德的、没貌的、没才的。我老家很多鳏夫，就是因为年轻时家境贫寒，无力娶妻。同样作为女性，庄师母亦不例外，她也希望嫁给庄老师后生活是花前月下，相夫教子，心灵安宁，经济富足，尤在春秋战国那样“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环境下。

可是，庄师母失望了——我们的庄老师“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可见他穿着，破旧之至。通过他的朋友曹商之口，“处穷闾阨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可知庄老师的住宅，盖为棚户区之类；职业，打草鞋，也是无产者；颜值，也早已饿得枯黄干瘦。我们知道，庄老师曾因贫穷至极，无奈之下，“故往贷粟于监河侯”。最可惜，庄老师借而不得。个中原因，我曾琢磨过，估计还是因为他没有偿还能力。肉包子打狗的事，监河侯不会干的。

其实，在我看来，庄老师令庄师母伤心的不仅是他的处于穷，更是他的安于穷：读庄老师的文章，就知道他是才华横溢不可多得的天才。在春秋战国那样一个求贤若渴的环境下，庄老师谋个编内工作，养家糊口，吃香喝辣，应该不成问题。事实也是这样。据《史记》载，“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可是面对这在俗人看来千载难逢的发达机遇，庄老师看成是无聊的打扰，不经意地推掉了，仍然执意从事他的鞋匠职业，翻过来覆过去、风里来雨里去。

于是乎，我们可想像庄师母对庄老师的不满，抱怨，喋喋不休，夜以继日。是的，即便今日，找了这样一个老公，让一个女人在娘家人面前也是情何以堪？在闺蜜面前也是如何是好？由此，我们还可以想象庄老师和庄师母的家庭纷争，三日一吵，五日一架。透过千年的岁月尘雾，我隐约看见，庄师母来往奔波于娘教与婆家的路上，哭哭啼啼，花容失色。不难推测，她悔不当初，她气急败坏，她河东狮吼，她恶语相向……为改变庄老师，她吃尽万般苦，发尽万种誓，无所不用其极！一个人忍耐是有限度的，这个人，不仅男人、女人，不仅凡人、伟人，不仅俗人、哲人。整日价聒噪不已，令庄老师不再面如死灰，心似枯木，平静如砥，安逸若梦。一个大哲乞求的生活，完全失却；享受的境界，完全破碎。我们可以想象庄老师内心的失望，痛苦与愤怒。他希望与庄师母的婚姻早早完毕，以回到那个曾经令他心仪的静谧世界，诗意逍遥，剑琴娱乐，来慢慢体会他所迷醉的“道”。(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请原谅我邪恶的猜测吧，但我不得不如此，因为我必须尊重事实。在我看来，过于聪明的人与资质平常的人完婚，往往龃龉，甚至不得善终，尤在后者抢班夺权意欲主持家政的时候。前者往往先知先觉，对事物有高度的敏感，有深刻的见解，而后者茫然无视，随波逐流，不明就里。这样一来，认知的高下造成思维的差距，进而引起言行的分歧，婚姻经营的困难。譬如先秦，不仅庄子老师的失去夫妻相处之道，就是仲尼先生和孟轲先生两位卓越的大师亦有家庭问题。他俩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涛惊浪骇。鲍鹏山先生就曾在《美文》1997年第9期上撰文指出，“即便是在人伦最高等级的孔孟圣人，也是没有齐好家的，至少他们的夫妇关系就不和，甚至要离婚休妻”。

不知什么原因，庄师母绝尘而去。我们可以想象庄老师的心情，但我们却不能幸灾乐祸跟着起哄，用现代词汇将其描述出来。那样，显得我们这些后学缺乏人道主义，缺乏对生命的基本尊重，也是对庄师母苦难一生的忽视与蔑视。现在坐在桌前，读着庄老师一番为“鼓盆而歌”强作辩解的堂皇之词，我觉得除却表层的深奥和自我快慰外，更有丝丝凄凉，因为我似乎看见庄师母在杳不见底的九泉之下泪如泉涌，欲辩无言。

首发散文网：https://www.sanwenwang.com/subject/37997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