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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纪事(二)

2012-01-02 09:16 作者:长围巾  | 5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现在,城里的狗是越来越多了,这些个宠物们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内心都是那样的寂寞。贵妇人们象伺候bebi一样精心养育着狗儿,狗儿则摇着尾巴。围着主人。摩肩蹭膝。表示顺从。这些相互慰籍。相依为命的生灵们,谁也离不开谁,一个需要生活上的照顾;一个需要精神上的呵护。人与狗的关系愈加亲密。情感愈加浓厚,愈显示出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尽管这些宠物们被打扮的干净漂亮,在每天定点的放风时迈着优雅从容的步伐,显示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可我却从来不喜欢它们。在我的眼里它们是被商业化的。是被人类改造过的。是失去生存能力的。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的心里早已装有另外一只狗的影子。那是一只乡野间常见的土狗,外貌极平凡。素朴,三十年了,时光的流水也没能将其冲淡

看见它的时候,它便骨瘦如柴。我去村东头的瓜客家借锄头,不偏不倚,它正卧在瓜客那间低矮的草房门口。那时候刚回农村,在城里已被红卫兵吓破了胆的我,看见农村一只只又大又凶的狗时,早已颤颤巍巍了。可它却没有对我吼叫,更没有露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只是悄悄的起身,卧到一侧的墙角下了。我顺利地拿到了锄头,从此也对它有了印象

以后的日子里,经常会看到它穿行于秋实累累的田间和银装素裹的原。同家乡的农人们一样,忙碌着每日的饭食。秋日里肥硕的田鼠。雪地上奔逐的野兔,都成为它的大餐。实在找不着大餐,也不会空腹而归。它会不厌其烦地用前爪按住一只只蹦跳的蚂蚱。蟋蟀,把它们吞入口中,细细嚼碎,那种美滋滋的感觉,仿佛现在的小孩在街头撕咬着一串炸牛排。但是它依旧骨瘦如柴,全身那灰黄的皮毛也不曾泛出亮光。因为指望瓜客用饭食喂它是不可能的,在那个岁月里,一年四季有三季吃的是玉米。红薯,另一季是没啥吃,到处借粮

瓜客是山东人,几年前来此种西瓜。(在我们那里将外省来种西瓜的人简称瓜客。)他被这平展展的黄土地深深吸引住了,给村长说了很多央求的话,他说父母早已过世,只有孤身一人,四十岁了,却在外漂泊了十几年,他不想再回到那个盐碱地上喝苦涩的海风了。村长留下了他,给了他一间闲置的草房。瓜客没有名字,也许有吧,可大家认为那并不重要,都叫他瓜客。他的狗也一样,叫瓜客的狗

三伏天的瓜田里,瓜客在辣毒的阳光下翻瓜蔓,黑瘦的脊背上早已没有了汗水,只能隐约看见一道道淡白的痕迹,那是汗水蒸发后的盐分。他从早到晚除了吃饭就是不停歇的劳动,他想用这种方式报答这片黄土地和土地的主人。瓜客的狗此刻会静静地卧在地边的树荫下,注视着田里这个劳作的躯体。他们都习惯于沉默,很少听见瓜客招呼他的狗,他们的交流很简单,只要瓜客看一眼地头盛水的瓦罐,那只狗便知道主人渴了,它会轻轻咬住瓦罐上的绳子,一溜小跑将水送到主人面前。瓜客吃饭时,它从不在他面前停留,它不像别的狗那样用期盼的目光注视着主人手里的食物,它好像知道主人的心思,干脆在饭时就没有了踪影。有时它会整外出捕猎,黎明时分,它便扛着圆滚滚的肚子和沾着满身露水的皮毛匆匆跑回村里,静静地卧在小草房门前,舔着嘴角残留的血迹。

夜,当燥热难耐的瓜客铺一张席子在门前乘凉时,他的狗便会悄悄卧在他身旁。两个黑影就像两尊泥塑一样,一晚上没有任何声响,路过的人只能看见瓜客一明一灭的烟袋锅和两个绿荧荧的狗的眼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尽管很懂主人的心思,从没给瓜客惹过麻烦,但有一年的天,它却差点送了命,为此还让瓜客损失了一斗玉米。那天晚上,它照例出村捕猎,田野上洒满了月光,微风把浓郁的苜蓿花香也撒遍了田野。它精神抖擞,正在一个土壕里搜寻野兔的踪迹。一阵风儿吹过,忽然,它嗅到了一种特殊的气味,这是一种从未嗅过的气味,既熟悉又陌生,让它的身体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躁动。它已无心捕猎,登上崖畔,这气味更加明显,它不由自主跑向了飘来气味的村庄。它很快就找到了拴着那只母狗的后院,从高高的土墙里传出的呜咽声,说明了这只母狗也急于见到它。它一纵身便翻过了土墙,院里的椿树上拴着一只没有一根杂毛的黑狗,毛色光亮,体态匀称,那种特殊的气味就是从它的身体里发出的。瓜客的狗早已被这浓烈的气味陶醉了,它匆匆扑向了母狗的身体……往日的谨慎。矜持。低调统统没有了,瓜客那佝偻的脊梁。忧郁的目光也被暂时抛却了。哪怕黑暗的墙角处那几个险恶的家伙现在就把绳圈套向脖颈;哪怕院内灶膛煮肉的锅里沸水翻滚,瓜客的狗已无所顾忌了

瓜客是在睡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那是一个赌搏的男人,他去邻村打牌,听主家说他儿子套住了一个公狗,打完牌就有狗肉吃。他去后院方便时看见了那只即将成为下酒菜的公狗,尾巴拖地,眼中露出畏惧和哀怜,脖子上紧套的绳索一头搭在高高的树杈上。这不是瓜客的狗吗,赌徒编个瞎话就急忙奔回村里

等瓜客连颠带跑的赶来时,几个险恶的家伙已把搭在树上的绳索拉紧了,那只灰黄干瘦的躯体随即也离开了地面,它叫不出声,因为脖子被紧紧套住了,只能用腿在空中挣扎,以示反抗。它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人类的险恶和异性的无情,因为那只漂亮的母狗早已没有了踪影。它被勒的喘不上气,嘴越张越大,一瓢凉水端过来了,只要这瓢凉水倒进张大的嘴里,它就会一命呜呼。人类的聪明才智在此又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不动一刀一枪,不见一滴血,不闻一声哀叫,便会解决一条生命。瓜客的狗现在后悔了,它后悔为了追求自由和情爱不该付出如此的代价。一滴泪水从它眼里流了出来,它在等待死亡

可那只端着水瓢的手却迟迟没有动作,因为那只瓢早已被瓜客打翻了,拉紧的绳索也放松了。通过交涉瓜客需要赔付一斗玉米,来抵消他的公狗在深夜越墙侵犯异性所犯的罪过

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季节,瓜客整月整月地吃着苜蓿和野菜,仅存的一斗玉米送给了邻村那只黑狗的主人

瓜客的狗连白天也很少露面了,它愧于见到主人,象一只野狗一样整日穿梭于沟坎。田间,只有在夜半它才会回村,在瓜客的草房前徘徊,或是走近窗下嗅那熟悉的汗味,听那如雷的鼾声,然后匆匆离去

瓜客的真实身份终于暴露了,原来他是在家乡杀了人逃离出来的。警车的啸叫也唤回了田野上瓜客的狗,它闪电般跑回村里,一改往日那蔫不溜球的面貌,对着陌生人狂吠起来。村长让民兵拿着木棍。铁锨打它,它仍然疯了似的向警车扑去。最终警车还是驶离了村庄,瓜客的狗跟在警车掀起的尘土里,一路猛追,一路吠叫,直至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此后这只狗便一直守在那间小草房门前,不让任何人进去。有人走近,它便翻起上唇,露出犬牙,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吼叫,背上的杂毛也一簇簇竖起,仿佛要跟谁拼命。它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卧着,一会儿来回走着,就是不离开这小草房。即便在夜半偶尔路过,也会看见那只狗的影子。它吃什么呢?难道它不捕猎了吗

我离开家乡的时候,瓜客已被带走了整整七年,他的印象却没被村民们淡忘,其主要原因,便是那只每日都在人们眼前晃悠的狗。特别是在日的夜里,雪花悄悄落下,那只狗卧在小草房前,全身的杂毛被雪片染成纯白,很是庄严。它更瘦弱了,干瘪的肚皮下根根肋骨依稀可见,叫声也不再凶恶了,只有那略带忧郁的眼神还熠熠发光

近日,与一个进城闲逛的乡党坐在饭馆里喝酒,突然聊到那只狗,他说:“瓜客的小草房早已倒塌了,村里人嫌那块庄基地太窄,都不愿在那儿盖新房。小院一直空闲着,那只狗也不见了。唯有一些晚归的赌徒偶尔路过,会看见小草房的废墟上有只白色的影子,那影子很像狼,有时会伸长脖子向着夜空嗥叫,叫声很瘆人。这可能也是没人在那儿盖新房的一个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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