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思念

只有到了清明节的时侯，我才确切地感到了母亲已离我们而去了。平日里我总觉得她还活着，她依旧住在农村家乡的小院里，忙碌的身影。花白的头发。忧郁的眼神，这些情景都不时从我眼前掠过。我经常会在梦里回家乡看望她，我会一边拉着风箱。给灶膛添着柴，一边给她讲述发生在城里的事情。她则默默地听着，一边用力的擀着一大案面条。晚上我会躺在温暖的热炕上，伴着母亲手摇纺车的嗡嗡声沉沉的睡去

母亲原本是不会纺线的，她的父亲在国民党军队的测绘局工作，住在西安的大莲花池街，与杨虎城的公馆为邻。母亲与杨的女儿杨拯坤是要好的学友，那时她们同在西安女子中学读书，从相册里那几张发黄的旧照片中便可看出母亲年轻时的风采：齐耳的短发，瘦削的面孔上一双忧郁的大眼睛，浅色上衣，深色裙子，孱弱的身姿倚着一棵高大的树身，与同时代的女作家萧红颇为相似。母亲出生于1918年，五四运动那阵清新的风并没有带给她更多的自由，而是与中国大多数妇女一样，听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给了父亲。

自从嫁给了父亲，母亲便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在那个战火纷飞。兵荒马乱的年代，日本轰炸机经常会把她们驱赶进防空洞，接着又是内战，早晨推开大门，房檐下躺着的节节败退或是正在走向胜利的士兵会把她们吓一大跳。解放后这种胆战心惊的日子就更多了，政治运动一场接一场，父亲最终还是没能躲过文革那场灭绝人性的灾难，我们像二战时的犹太人一样被驱赶出城市，回到了原籍

在父亲离去的日子里，母亲更加不愿说话，她白天所干的那些农活挣不了几个工分，为了生计，她借了个纺车每天晚上纺线。我坐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昏暗的灯光把母亲的身影映在墙壁上，随着她手臂有节奏的伸缩，一根根棉花捻子从她手中吐出无尽的细线。她全神贯注，目光紧盯着手中的棉线，仿佛把对父亲的思念对我的期望都寄托在这绵长的线中了。有时，我学习困了，早早睡下，一觉醒来，那悠扬的纺车声仍在嗡嗡地响着。冬日里窗外北风呼啸，有时还夹杂着几声狼嚎，但一听到那嗡嗡的纺车声，我的心里便会安稳许多

冬天烧炕需要很多柴火，我不得不在积雪覆盖的田野里刨棉花根和玉米根，每当我提着一担笼柴火回到家里，母亲便会捂着我冻红的双手泪流不止。接着她会从灶膛里取出一个热腾腾的烤馒头，会从锅里盛一碗冒着热气的玉米粥，有时桌上还会有一小碟用萝卜叶子腌的酸菜，在那些岁月里能有这样的饭食是我最大的幸福，也是我得以茁壮成长的根本保证

夏夜里，门前铺一张芦席，母亲与邻居大嫂坐着说闲话，我则头枕着母亲的腿数着夜空中的星星，不时还要打断她们的谈话，问母亲那个星座的名称。浩瀚的夜空，繁星点点，我认识了银河和河两岸的牛郎。织女，还认识了北斗星，每个星座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在那个夏季，在那门前的凉席上，母亲一边手摇扇子给我驱赶蚊子，一边给我讲了很多故事。孔融让梨。孟母三迁。曹冲称象。司马光砸缸等都是从她口中听到的。夜，静悄悄的，村北水库里的蛙鸣会一阵阵随风飘来。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已不再艰难了，母亲的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容(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段日子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文革最恐怖的三年已过去了，一些以前不敢来往的亲戚也开始走动了，过年时我们也可以买菜买肉了。腊月二十三这天，母亲会用黄土加水把厨房的墙和灶台涂刷一遍，第二天便开始蒸馍蒸包子，这一天我要老老实实坐在灶台前拉风箱烧火。母亲蒸的包子馅有八种原料，分别是：大肉。葱。生姜。粉条。豆腐。红萝卜。白菜。菠菜。蒸好的包子放在一个大磁缸里，可以吃到正月十五。可往往不到正月十五就被我吃完了，我实在无法打消对那个包子的贪欲，在村里与伙伴玩一会便要匆匆回家，手伸进缸里抓出一个包子，一天总要这样往返十几次。母亲看见了也不阻拦，她要让我充分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时候，我可以整日坐在高高的洋槐树上钩槐花；可以在村北的水库里游泳；（尽管水库里已淹死过人）可以在雪地里追野兔；可以在晚上爬着梯子掏鸟窝。对于读书和前途母亲从未要求过我，她早已吓怕了，早已看透了。现在看来她那时候的生活态度完全就是道家的处世哲学；一切顺其自然。不争。柔弱。生活简单。俭朴

1978年那位矮个子巨人扭转了乾坤，把春风送进了我们家。母亲本该从此过上好日子了，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却得病了。她行走开始困难，思维也日趋迟缓，大姐。二姐。哥哥轮流把母亲接到家中，照顾她的生活。每逢休息我去看望她时，却见她目光呆滞，更加寡言了，有时候只会紧紧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松开。分别时她会手扶门框站起身目送我离去，我匆匆与她道别，不敢回头张望，我不敢看见她那风中飘动的白发，我分明知道她那浑浊的眼睛里已流出了两行泪水

母亲去了，她最终也没有得到她这个最喜爱的小儿子的照顾。我恨自己，恨自己整日如动物一样追逐所谓的美好生活，如动物一样关心自己的下一代。可我们什么时候能像人一样关注一下养育自己的先人呢？一切都在向前看，当下的国人实在是太实际了，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回过头去看看，看看那些花白的头发。不便的身躯。殷切的目光和为我们付出了一辈子操劳的心呢？每想到此，我的心就会震颤。痉挛，我只能在清明到来的时候，跪拜在母亲的坟前轻轻说一声：妈，你在那边好好过吧，我一定会来陪你的，到时候我还是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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