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发，久发

久发，久发

文:吕奎（漂泊）

久发毕业四年了，我时常想起他。

久发姓张，弓长张，我教过的一个学生。三年初中，后两年我是他的班主任。

久发国字脸，浓眉大眼，憨厚的样子。细看去，眼睛纯真无邪，眼角含一丝笑意。有事找我时，只一句话，也常常词不达意，再问，只是笑。我只好去问他的同桌，问他的左邻右舍，才能弄清楚什么事。

据说，久发父五十余岁尚未讨到老婆。直到“捡”回来一个流浪的疯女人。我能想象出久发出生时久发父的喜悦。老年得子，后继有人。起名，久发！一个年过半百的庄稼汉，给儿子起个久发的名字，即使想笑话土和俗的人，静心一想，也会明白一个父亲的美好用心。(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久发父六十多岁，个子不高，看样貌，已妥妥一个农村老头了。久发父农闲时理发，一个邋遢汉子，只有附近年龄大的老人，图个便宜和方便，一元两元去他那理发。后来又给农村办丧事的放炮仗，挣个仨瓜俩枣。久发父每次去学校，都开着他那辆旧三轮摩托，轰隆隆的发动机声，一到校门，我在办公室就听到了。忙出门去迎，老远，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我很同情他，也理解他。家里一个疯婆娘要照顾，还有这个未成年的憨儿子要整日操心，每天不喝点酒，不靠点酒精，怎么熬得下去？

久发这样的孩子会被一些调皮的孩子欺负。我明白这一点，在初二刚接过班的第一次班会，我把久发支到我办公室去，便对全班同学讲：“任何同学不准和久发闹矛盾，更不准欺负他，即使是久发的错，我会原谅他，但不会原谅你。我们是一个集体，是一家人，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关心他，爱护他！”我讲的很严厉，但久发被欺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天午休，我开班主任会，随手打开了手机上安装的教室监控。学生都伏在课桌上午睡。久发的同桌没睡，在卷一个纸筒，突然，同桌一把抓起久发，久发还一脸懵时，他把纸筒直接塞进了久发的嘴里。我的火蹭的窜了上来，起身，蹬蹬蹬的跑上三楼，揪出来，在办公室批评教育，写检讨，回去后又把他俩调开了座位。

说来，久发同桌也是个可怜的孩子。高大帅气的样子，飘忽的眼神掩饰不住深深地自卑。他母亲在他十岁时扔下他父子俩，跟一个外地来收货的老板走了。他父亲去外地打工，他跟着老人生活。他常被同学欺负，现在又欺负更弱小的同学。

我上班二十余年，见过很多可怜的孩子。记得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还收学杂费，每次收费时候，班里都有一些家庭困难的孩子，交的晚，皱皱巴巴的角票，看着心酸，又很无奈。现在条件好了，再差的学生，也是衣食无忧，政府把一切费用都包了，每年还有寄宿生补助。但留守儿童、单亲或孤儿等问题家庭的问题孩子却日渐多起来。如今的可怜，更多的是缺乏关爱，是精神层面的孤独、无助和自卑。

当老师，当班主任，只能尽力的多关照这样的孩子，呵护他们脆弱的自尊，努力让他们乐观自信自强起来。可有时真的感到自己力不从心，很无奈。

年级那几个调皮的孩子不敢明目张胆欺负久发了，却又变了花样。他们对久发说，某班那个女生（也和久发一样的女孩）喜欢你，你给她写信追她啊！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久发真给那个女孩写信了。青春期之于每个孩子都是一样的。久发会写字，只会写几个字。久发曾有一段时间，经常写个字条送给我，字条上反复就是几个字：老师，家走（回家）。许是孤单，许是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懂，我每次都好言安慰。这次，在那几个孩子的“教导”下，久发写了“我爱你”之类的话，字数不超过十个。真的送去了，引来大家的哄笑。久发是当真的，后来，久发经常跑到那个女孩教室门口，看着那个女孩傻笑。

那几个调皮的孩子成绩不好，枯燥的学习中，把调笑久发当成了自己快乐的法子。批评教育，有时候在这些孩子身上显得无力而苍白。好在久发没认识到那些孩子是取笑他。反而也感到很快乐。有人愿意和他玩，不孤单冷落了。

久发“偷”东西，我开始是不信的。一次，有个女生的书本跑到了久发的桌洞里。又一次，一个女生的眼镜前一天晚上还戴着，第二天早上进教室就没了。我打开教室视频回放，只见久发晚自习后最后一个离开，临走时，去那女生桌洞拿了眼镜，打开眼镜盒，拿出来眼镜戴一下后，就放在了自己衣袋里，随手把眼镜盒扔到了窗外。我把久发偷偷喊过来，他一脸茫然，眼神天真无邪。我问他，你拿某某眼镜了吗？他马上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了我，笑了笑。我不理解他的世界，只能温和地交代他，以后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他又郑重的点点头。

如果只是这样智力上的欠缺，也算是幸福了。对于他，对于他日益苍老的父亲，情况没有不好，只有更糟。

初三上半学期，天转凉，秋衣秋裤穿上身了。有一天，久发来我办公室找我，也不说话，只是笑，浑身弥散着尿骚味。我低头一看，一条裤子已经湿透了。忙给久发父打电话带回家换衣服。好在久发家距离学校不远，十几分钟就来到了。久发父一直抱怨责备久发：“这可怎么弄？憨死你就完了！”久发只是笑。

我去久发家家访过几次。第一次去，就见一个瘦弱脏兮兮的女人蜷缩在堂屋一角，见到我们，怯怯的，还想伸头看看，久发父不断的呵斥着。一家三口都有低保，生活还不愁，政府又给建了这三间亮堂堂的瓦房。久发这个样子，只是可怜久发父了。我对久发父说，去给孩子做个检查吧！久发父也是明白人，说，查过了，和他娘一样，吃着药呢。我虽然不感到意外，却无语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久发经常尿裤子，一次次站到我面前笑。久发父每次领回去，也不愿到专门医院去，第二天就又送学校来，让学校帮着看孩子。用他的话说，要是久发在家和他娘一起，他是真没法过了。

但久发的病情发展越来越快了。有一天晚自习后查寝，室长报告说久发不见了。校门紧闭，高高的院墙翻过去是不可能的。我和值班老师领着学生在诺大的校园里寻找，在垃圾池里找到了久发。 没啥原因，他说就想睡这。

久发还是回去了，去了专门医院住院了。那年因为疫情没开学，我给久发父打了几次电话，都说在医院住着。到了五月份开学后，知道久发出院了，我和同事又去久发家看他。久发坐在电视前看网课，见到我们仍是笑，问他什么也只是笑。半年未见，久发长得壮实高大了。家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久发父愈发苍老了，额头还有些伤痕，我们也不好去问。出门后，问了街口的邻居。邻居说，久发出院后，经常发火，一次把热水瓶摔了，好在没伤人，他爹说他，久发把他爹的头打的挂彩了。人老了，没有久发的力气大了。

我心一沉，又一次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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