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斗

故乡的月光把梦照亮，家里的物件把时光收藏。

退伍回到老家后，等待分配工作的那段日子，闲来无事就去清理些老物件。打开父亲那只尘封已久的木工柜，锯子、斧头、刨子，钻子等静静地躺在那里。曾经锃亮的铁家伙早已生锈，唯有角落里那个墨斗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但斗中的海绵也在岁月里早已干涸。这些老物件和家乡逐渐消逝的旧貌一样，只剩下那些记忆中零碎的老片段，温情地陪着我们穿越时间的长河。

作为木匠之家，我最喜欢玩的就是父亲的墨斗。相传宋朝诗人秦少游，曾出一谜语给苏轼：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要是射出一条线，天下邪魔不敢挡。谜底就是墨斗。这首谜语非常生动和形象。

细看墨斗，前端是一个圆斗，内垫一块海绵或是棉絮。身子呈井字格，中间横着一个六边形像纺车样的摇臂，上面缠绕着满滚筒的棉纱线。通过一个滑轴把棉线从圆斗的小洞，穿到前面系着一个用铁丝弯成的葫芦形状的坠子，尖端锋利无比。纺缍肚子上挂着一个像刷子样的竹签笔，尾部和斗身雕刻着精美的图案，造型美观。把玩时一不小心手上会弄得满手墨汁，有时会沾在衣服上，留下一个个洗不去的印记。

今年春节回家时，经过邻村小商店给女儿购买烟花。商店老板听我是本地口音，问我何方人氏，我如实作答。老板竟说我是谁家木匠师傅的儿子。我有些诧异，随着科技进步，这个相对有些落后的传统木匠行业，已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想不到若干年后，十里八乡的老人们都还记得，看来父亲的手艺并未完全消逝在岁月中。

记得五六岁时，父亲就告诉我，墨斗是鲁班大师发明制造的，他是个了不起的木工祖师爷。父亲每每说起，眼里满是光亮。那时，木匠手艺人在乡下很受欢迎，他们凭借精湛技艺和勤劳走村串户，赢得他人的尊重。(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因为家庭贫困，父亲在私塾读完小学后，辍学去了后面的水府村拜师学木匠，希望有个立身之本。出师后就在乡下东荆河畔开始了斧头锯子生涯。他用汗水和灵性制造出许多精美的手工制品，为乡下百姓打造着温暖的日常，也努力地维持一家人的营生。父亲爱惜那些锯子、斧头、刨子……晚上回家，再累他都要就着媒油灯，细细地一一擦拭，然后规整放在箱柜才会去安心睡觉。父亲知道，日子清贫，家里的日常开销都靠着这些物件支撑着呢，而墨斗就是父亲讨生活的主要工具。

父亲忙活时，我喜欢在一边看。父亲弹线时样子最为神气，微眯双眼，心沉气静。左手略微收紧墨线，使之有一定的弹性，如拉弓开弦一般。右手提起墨线，左手将墨线压在木头的另一端，把墨线往上一弹，像是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颤悠悠的轻脆声音，一根笔直的黑线就出现在木头上。有时，我趁父亲忙其他活时，学着他的样子在木板上弹线。先在墨斗里加点水，用墨签把墨调匀。再从墨斗前头的小洞里拽着坠子把线牵出来，拉到另一头往下使劲一扎固定好，还没弹线，手上就沾满了墨汁。父亲笑着打趣我，说艺不到家。

长大后，我从军后又转业，在其他工作岗位上一干几十年。虽然我没有子承父业，但至今还能记住一些要领。用锯子：拉锯不要慌，只要拉得长。推刨子：前要弓，后要绷，肩膀用力往前冲。每每忆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如在昨天。

后来，父亲收了许多徒弟。每个徒弟出师之日的谢师宴上，父亲送给他们的都是一个墨斗。父亲说，墨斗是鲁班祖师爷留下来的准绳，准就是水平，绳就是铅垂。师傅选材下料，锯直刨平，小到装个门窗，桌椅板凳，家具农具，靠的是墨斗打线。大到建房上梁，选椽立柱，靠的是铅垂定直。木要成器，人要成材，学习手艺，学的是技术，而艺，也就是要守义。好好记住，今后做人也要有个准绳！

曲尺量成方圆器，墨斗弹出栋梁材。一个小小的墨斗，深藏着中华传统文化，蕴含着要讲规矩，明底线，守红线的处世原则。虽然小时的我不明就里，但那笔直的墨线划出来的生活哲理，永远地铭记在我心里。

从部队回到家乡后，前些年交通单位改革，我在铝合金门窗厂工作，从铝锭到挤压，锯料，剪板，折弯，喷漆，组装等一系列流程天天相伴，都是先进的机器设备进行操作。做了一辈子木匠的父亲，心中总有遗憾，没能用上现代化工具。每每问起我，现在做门窗是怎样操作，我要是看看，也会做的。我明白父亲的心思，说，木工师傅手艺精，眼观心算量得清。曲尺墨斗线弹准，材料榫卯分寸明。父亲听了，乐呵呵地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在我们心里，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一生并没有用斧头劈开多大天地，用钉锤敲出多少成就，但他用最简单的墨斗和斧头锯子撑起了全家的希望。一锯子、一凿子把一日三餐的日子，打造得温暖又实在。

如今父亲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视力大不如前，腿上常受痛风袭扰，因而早就放下了他的木工活。这些墨斗等老伙计，也就只能躺在那个工具柜里享受闲适时光，与父亲一样，再也不用操劳忙碌。

岁月悠悠，时光荏苒，传统手工木匠手艺逐渐湮没在岁月深处，墨斗再难一见。父亲用墨斗弹了大半辈子精彩岁月的画面，也终将远去。墨斗，或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历史。

但在我心里，父亲就是那个墨斗，为儿女们弹出人生道路上的准线。不管在家乡，还是在行走他乡的日子里，只要忆起或看到这些老物件，这个小小的旧墨斗时，心底就升腾起一股温暖情意，镌刻在岁月，不敢忘却，也无法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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