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议的故事

弟弟对我说过两天又要回去。我讶然地问他有什么事么？弟弟说，八组的××表哥老两口去世了，原本不想回去的，可死了两个人，寨子里在家的青壮年劳动力少，出殡时劳力紧张，故别人约弟弟一道回去帮忙。

前不久我们组的一个舅娘去世，别人通知弟弟回去帮忙，尽管生意忙，弟弟还是抽身赶回去——现在农村青壮年多在外打工，乡村空巢化严重，村里遇上某户人家有红白喜事，往往请不到人帮忙，故此，今年年初组里几个常年在家的老表合计，提出本组但凡遇上红白喜事，每户人家须出一个劳动力帮忙，即便是在外打工的也得赶回去。我上大学时户口就已迁出，在外生活多年，算不得寨子里的人了，可弟弟虽然也在外生活多年，可毕竟户口还在村里未迁出，故按规矩得赶回去帮忙。

我在乡村生活多年，虽然生老病死半点不由人安排，但两口子同时去世的事毕竟非常少见，莫非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弟弟说，真是不可思议！××老表嫂上坡干活摔死了，然后××老表想不通，就自己喝农药死掉了！我愕然，原来如此，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印象中，××老表也该七十多岁了吧，我们一个大村寨分成四个组，我在六组，他在八组，对于从小不喜欢走村串寨的我，只依稀记得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好像还是个石匠，平时说话不多，性格温和，不怎么起眼。他们一家后来在村寨之所以受人关注，是因为他有一个做工程，据说挣了钱，当大老板的儿子。前些年我回乡，闲谈中有人向我提起过，说他有上千万身家，奔驰、宝马之类豪车有好几辆，平时花钱阔绰，请客通常好烟好酒，茅台酒放开喝。有一年寨子耍龙灯，到他家开财门，别的人家开财门仪式钱不过一二十元，多的给上一百就不错了，他摆的仪式钱是一千，给每个耍龙灯的人发一包几十元的“软遵”烟，买了上千元的鞭炮，龙灯起舞，舞不停，鞭炮不息，热闹非凡。据说他打麻将，一个通宵输上几十万，也毫不在意；后来，还有人闲谈中向我说起，他情妇都有好几个，每个情妇配一辆宝马……

一个小学未毕业的人，在市场经济浪潮中左右逢源，风光无限使他似乎成了当地年轻人的榜样，好多年轻人跟随他，模仿他，期盼能创造他那样的奇迹。他们同一个组的另一个年轻人，就刻意模仿他那样的生活，承包点小工程，装扮成大老板模样，出去随时夹着个名牌皮包，非五星级酒店不住，非高档香烟不抽，非上档次的酒楼不吃，只可惜经济实力不济，最后到处借钱、骗钱，骗尽亲戚朋友，弄到别人要追杀他的地步。

我对这个大老板的印象仅限于小时候一点模糊的印迹，小小的个头，木讷本分的样子，听人说起他的“辉煌”故事，开始我是刮目相看，白手起家，能够闯出一片天地，那是得有真本事。等到别人说起他包养情妇，挥金如土的时候，我又有些替他惋惜，德不配位，必有余殃，其所作为，必不长久。果然，后来有人给我说，他做工程结不了账，亏了本，到处借钱，甚至于到了编造项目骗人交保证金然后玩失踪的地步，现在已是负债累累，据说所欠外债大约上千万之多，可能这辈子难有翻身的机会了。就连前年他儿子结婚，都有不少债主闻讯赶来，守着主人家请的挂礼簿收彩礼的先生“抢”钱，弄得场面失控，乱成一团，成为乡邻的一时笑谈！(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对于他的遭遇，我非但不同情，心里还觉得有点活该的味道。挣了钱，就忘乎所以，骄奢淫逸，肆意挥霍，其示范行为不知带坏了多少年轻人，让村里一些年轻人误入歧途，好逸恶劳，只顾个人享受，上不敬父母，下不抚子女，对人唯利是图，以为人生的成功就是挣钱，吃喝玩乐，恣意妄为！名利之心人皆有之，但要顺应天道，举止符合法度，逆天而行，爬得越高，就会摔得越惨！有钱做点实事不好么？为村里家庭困难的老人提供一点帮助，或是资助上学困难的学子，乃至为村里的发展尽一分力，哪样不是美事，何必胡乱糟蹋钱呢？家乡庇佑我外出求学、工作，尽管我才疏学浅，能力不济，对家乡无以为报，但我也不敢在外胡作非为，让家乡因我而蒙羞；每次回去，财力微薄的我，对相邻的长辈或是年长的表哥，我常备一份薄礼，登门拜访，哪怕是简单的一瓶酒，一份糕点，略表寸心，也算是告慰他们当年对我关心之情。

弟弟不理解××表哥为什么在老伴去世后会选择自杀，以我的猜度，大约不外乎有两种原因：一是平时子女都不在身边，老两口相依为命，一旦老伴去世，就担心自己今后的生活没了依靠——农村传统是男主外，女主内，大多数男子不会洗衣做饭，老伴去世后，子女不在身边的生活过得很窘迫——我就亲耳听过一位老伴去世的舅爷对说活着没什么意思，不如早点死了少遭罪的话；况且，邻近的村寨，也确实发生过几起独身老人在家去世，尸体发臭了都没人知道的悲剧。二是××老表的儿子常年在外混，老伴去世自然得回来料理丧事，他可能担心又会出现上次接孙媳妇时债主纷纷上门“抢钱”让人难堪的局面，觉得太没面子，不如一死了之——当然这不过是我的个人猜度，不过，事实上，弟弟回去帮忙回来给我说当天确实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几个债主为争抢主人家收的礼金，争吵不休，差点动手打架——当然，××老表服毒自杀的真实原因，只有他本人清楚，不过已将答案带到坟墓中去，留给旁人的只有无尽的叹息，感叹一个家庭从辉煌到殒落，像烟花一样转瞬即逝的浮华。

其实，我与××老表这个当大老板的儿子，包括他们组里另一个做工程的所谓老板差点有过交集，他们多次到贵阳，有几次搞不清楚什么原因，居然想请我在颇有档次的酒楼吃饭，约了好几次，每次我都借故推脱，最后，对方大约也觉得没趣，不再相约。并非我有什么架子，我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只不过是闻听了他们“辉煌”的故事，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之后，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为避免见面时无话可说或者话不投机的尴尬，还是不见为好。

离乡多年，尽管从情感上我对家乡一如既往地亲近，可事实上，由于所受的教育及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的不同，我已经感到与家乡的隔膜，对村里很多年轻人也感到非常陌生。记得几年前我回乡，在城里一个寨邻的酒宴上，我们组里一个几年没有见过面的晚辈，一见面听说我前一晚是在城里开宾馆住，马上就对我说：“表叔，你住宾馆，他们带你去嫖娼没有？”听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如此无礼的话，我勃然大怒，斥责他，说亏他父亲还是个教师，怎么教的儿子，一点家教都没有！他却责问我，怎么能说他没有家教，不就开个玩笑而已，这年头嫖娼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对他说，他认为不稀奇的事，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如果他觉得这很光荣，我这个当表叔的虽穷，也愿意个人出钱为他们树碑立传，在老家村口立一口石碑，请他们把自己嫖娼之类光辉事迹刻在碑上，昭示天下，让子孙万代瞻仰。他没想到我如此声厉词严，悻悻地借故溜走。旁边的长辈劝我别和他一般见识，怕我和他发生冲突我会吃亏，因为这小子是杀过人，坐过几年牢的！我对那位长辈说，之所以地方风气不正，就是你们这些当长辈的纵容、和稀泥迁就的结果！年轻人三观不正，胡作非为，难道不该教训，帮他们改正？坐牢也成了资本，值得炫耀？

记忆中，我所在的村寨确实有好几个人蹲过牢房，或偷或抢，打架斗殴，坑蒙拐骗，这些几乎都是改革开放后发生的事。改革开放，解放了人的思想，打开了人的视野，村里的年青人纷纷外出打工，感受到外面的繁华，增长了对物质的欲望。记得有些年，每到春节，打工回来的人常穿着时新的衣服，走村窜寨，相互攀比，谁抽的烟好，谁喝的酒贵，到处打麻将，花钱如流水，互相摆谈在外的见闻，挣钱的诀窍，热闹非凡，直到过完正月，把身上的抖干净，才又纷纷涌出去打工，村子也恢复了沉寂。

市场经济改变一切，经济基础决定人的地位，那些昔日受人尊重的教书先生、乡下郎中、技艺高超的手艺人或是德行高尚的老人，这些在宴席中常被人请坐八仙桌上首的人，他们逐渐被市场淘汰，让位于有经济实力的人——谁有钱谁就会受人追捧，受人尊重，哪怕这钱来路不正，巧取豪夺，沾着血腥与暴力。村人的纯朴善良忠诚勇敢责任担当一点点地被金钱腐蚀殆尽。个别年轻人为了钱铤而走险，不惜以身试法，陷身囚牢，甚至于丢掉性命。让我意外的是，坐过牢居然也会成为值得炫耀的资本，成为让别人惧怕的本钱——对乡村的世风日下我感到深深的忧虑，却又无可奈何！

我怀念那个曾经宁静和谐的村子，可时间之河滚滚奔流，永远向前，不可停留。随着打工浪潮的兴起，大量青壮年劳力外流，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寨日渐凋零，一两百户人家的村寨十室九空，只剩下老弱病残之辈，炊烟不起，鸡犬之声难闻，只有芳草碧树，葳蕤当庭，清风明月，自在来往。

振兴乡村不是一句空话，乡村的根与魂在哪里？乡村未来的路怎么走？值得我们认真地思索。空巢只是乡村的表象，它的根是农耕文明的衰落，是城市虹吸效应的结果，是市场经济浪潮下人严重物化的产物。不可思议的故事背后有着多少光怪陆离的故事，上演着多少人间传奇——在这传奇里有你，也有我，只是谁的故事更精彩，谁的故事更会长久流传，那只有让历史去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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