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叔

潮红色的晚霞缓缓褪去，海平面上飞过几只白鸥。它们停在了岸边的石礁上，拍打着翅膀。偶尔被路过的小孩，喂点吃食；偶尔又被他们恶作剧似的驱逐，还好它们只眷恋大海。

破败的街道两旁，时不时有三三两两的孩子经过，他们嬉皮笑脸地相互追逐。当他们路过这个衣服破破烂烂、有好几个深灰色补丁的男人时，问他：“海叔海叔，今天卖了几条鱼？”

他们挤眉弄眼地问，讥笑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可这个男人像是什么都听不懂一样，只是照着他们问的回答：“5条。”

路旁的那几个孩子得到了这样的回答也不觉惊讶，只是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呀，海叔今天生意可以呀！昨天都才只有3个呢！哈哈哈哈……”面前这个被他们叫海叔的男人，也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他并不想理会眼前这群熊孩子的任何恶趣，照常等他们笑完。

没人过问他的名字，只知道有人叫过他海叔，大家也就跟着叫了。

云层逐渐由明转暗，太阳的潮红早已不在，岸礁上的海鸥也失去了踪影。玫瑰小港的街灯又比昨日晚了3分钟亮起，唯一不变的是灯亮起时还是一样的先眨呀眨，闪呀闪。不知道闪了多久，昏昏暗暗的街灯才趋于正常。只是光线微弱，恰恰照得住灯下的周遭，再往前点就什么也照不到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忽明忽暗的白光灯下，海叔就这么坐在路旁，面前摆着他还未收的小摊。说得好听点是小摊，实际上也就是一个装了几条鱼的箩筐，箩筐旁边摆了几根串好了的草绳，应该是给顾客买鱼准备的。

光照在海叔的脸颊上，脸上显得很沧桑，估计是每天顶着强烈的海风，日晒雨淋打鱼打的。看起来是四十多岁的海叔，眉毛很浓密，眼睛却不是凌厉的那种。海叔的肤色是黄黑色的。海叔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很久都没打理了，好像还有一些岸边的草絮在头上，头发长过了耳朵。连无袖的衣服也是皱皱巴巴的，还有几个深灰色的补丁缝在上面。胳膊不知道是干活的原因，还是吃得少，虽然看得出有点肌肉线条，但还是很瘦。

十几分钟后，一个六七岁大的女孩，走到了海叔的摊前，和海叔说：“阿爹，我回来了。”这个女孩应该是海叔的女儿，只是目前她看起来并不怎么开心。

“阿瑛，今天上学怎么样？有好好吃饭吗？今天上课老师有叫你回答问题吗？”

“今天天气很好，手工课老师带我们做了竹蜻蜓。她还告诉我们，只要有梦想，竹蜻蜓也可以飞得好远。”

今天天气很好，但是今天的海瑛却并不像她对海叔说的那样。

海瑛读的学校，不是在玫瑰小港，而是玫瑰小港旁边一座小镇上的学校。因为玫瑰小港没有学校可以让她上，她只能每天和去打渔的海叔一样早起，早上走着去，下午走回来，所以海叔下午卖完了鱼还要等着放学回来的海瑛。

海叔的文化水平不高，仅仅读完了小学，但是他希望海瑛能读好书，做个有用的人，以后的生活就不会像他一样那么苦了。

夜幕缓缓降临，街道两旁的路灯又忽明忽暗，人影模糊。天空已经布下了几颗星子，它们代替了不那么亮的路灯，零零散散的光晕染着他们的脸。

海叔牵着海瑛的手，他们要回家了。

海叔的家和好几户人家连在一起，他们有的也是打渔的，有的是捡垃圾的，还有一些摆路边摊的。其实这好像另一种的贫民窟，只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是相似地热爱生活。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生活着，与这个对他们不公的世界做着抵抗。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而有些人穷极一生都不知道罗马是什么。

“阿瑛回来啦？今天上学好玩吗？”

隔壁的张婶婶笑眯眯地问海瑛，顺势趁着海叔不注意的功夫给了海瑛一包棉花糖。她避着海叔是怕海叔不让海瑛拿，或是又要给她钱。她哪能要他们的钱呢？只是心疼海瑛这姑娘。

张婶婶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都花白了还卷了一撮在脑后。额头皱纹很深，也许是她太喜欢笑的原因。她开着一个转角小卖部，尽管生意不好，但是还是够糊弄着过她一个人在玫瑰小港的日子。

“张婶婶！”海瑛一看到张婶婶就飞奔到她身旁，她很是喜欢张婶婶。

海瑛从小妈妈就不在她身边，海叔每次说海瑛妈妈外出打工了。但是海瑛在5岁之后就不再相信这番说辞，更偏向听别人说的她妈妈和别的男人跑了这种说法，因为海瑛从没见过她妈妈回来看她一次。

张婶婶对她就很好，小时候犯了错，海叔要打她，张婶婶就帮她挡着。她因为贪玩引来了街道上最凶的大黄狗，差点被咬的时候，也是张婶婶帮她赶走了大黄狗。每年冬至，张婶婶也会给海瑛煮一碗热乎乎的饺子。说冬至吃了饺子不会冻耳朵；海瑛有什么烦恼也会跟张婶婶说，张婶婶是她很好的生活老师，也是很好的朋友。后来上学了，每次回家张婶婶就会偷偷趁海叔不注意给海瑛糖，还告诉海瑛，有时候可以用糖去交朋友，吃糖也会忘掉烦恼。

张婶婶也有个儿子，他跟着他爸爸在一个更发达的小镇上生活，他也只是比海瑛大了三四岁的样子，每次放假就回张婶婶这。他和张婶婶一样，喜欢住在海边的生活，但是他爸爸希望他以后不要拘泥于这样的小天地，于是带他走了。

他叫许嘉，但是在玫瑰小港，他是沩生。

沩生小时候特别喜欢和海瑛去海边，等退潮的时候一起去捡贝壳和抓小螃蟹。他觉得，他更像是大海的孩子，他真的很喜欢做他的沩生，而不是一个只知道待在书桌上写题目的许嘉。

第二天一早，阳光铺满街道，云层稀稀疏疏的挂在天边，远山处有一抹红正半弓着身子。小海瑛背着书包，独自踏着小步子向小镇走去。

海瑛进了教室，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鸡蛋花开得很好。窗子的绿漆被阳光照得发亮。

过不多久，一群孩子也陆陆续续地进来。海瑛上学晚了一年，所以这个学期刚好是学前班。一下子，不知道是谁大声喊了一句：“好臭啊！”

马上又有人喊道“真的好臭啊，还有一股腥味！”

“天哪，谁一大早吃鱼了？”

周围议论声不绝于耳，海瑛感受到那些眼神又在她身上打量。

终于，在他们吵闹的最高峰时，有一个老师来了。老师让大家坐回自己的座位，但是这管不住流言蜚语，很快有人说到了海瑛。

“肯定是海瑛啊！她身上总是这个味道。”

“什么玫瑰小港啊？不就是个破渔港？”

“真的好臭啊，一股鱼腥味。”

“妈妈说过不要我和不爱干净的人做朋友。”

“以后我们都别和她玩。”

海瑛顿时觉得无地自容，只想回家，她再也不想来这里上学了。她已经忍受不了同学们对她时不时的窃窃私语和不怀好意打量的眼神，更不想听到那些难听但又是事实的话。

年少的海瑛不知道该怎么办？终于，一根紧绷的弦断了。

泪水像是决堤了一样爆发，她死死地把小脸埋在胳膊肘里。脑海中飞速闪过好多好多片段，最后她只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海叔晚上卖剩了的鱼虾。那些鱼虾被孤零零地放在箩筐里，没有人想要它们，还有一股臭烘烘的放久了不新鲜的味道。

老师来了，看到海瑛哭了，便先领着其他孩子出去做活动课，又回来安慰海瑛。但是此时此刻的海瑛还记着别的孩子说她臭的事，所以一心只想让老师带她回家。老师也没有办法，小小的海瑛很执拗，老师一直带海瑛到了张婶婶的小卖部后才走。

“哎呦阿瑛怎么了？怎么伤心成这样？”

张婶婶一看到海瑛皱着的小脸，心也跟着揪着疼。海瑛本来在路上快要止住了的眼泪，在见到亲近的张婶婶后又开始哗啦哗啦地流了。海瑛和张婶婶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事。

“我就是不懂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我是臭臭的鱼腥味。”海瑛边哭边抽噎地说。

“什么鱼腥味啊？明明就是大海的味道。”张婶婶一边给海瑛抹着眼泪，一边安慰说。

“可是，可是我觉得大海的味道一点也不好闻！为什么别的女孩子可以是草莓味、桃子味、葡萄味、西瓜味？而只有我是大海的味道。别的女孩子可以是香香的，只有我是臭臭的。莉莉说樱桃特别好吃又特别好看，我还以为是说我名字的那个瑛呢。她说肯定不是，还说我的那个瑛土死了。”说到这里，海瑛更伤心了。

“我也好想知道樱桃长什么样子，也想知道它是什么味，但是莉莉说我可能永远也吃不到。”

“阿瑛怎么会土呢？我们阿瑛这么可爱，好了。看！这是张婶婶刚买的一个樱桃味的棒棒糖。阿瑛想不想吃呀？”

“想吃！”

“想吃那还哭不哭呀？”

“不哭了！”张婶婶带着哄好的海瑛回家了。

这天，巧的是沩生也回来了，他正在海叔家看海叔这么编渔网，他想学会下次也去打渔玩。海叔看到海瑛一双红通通的杏眼，忙问张婶婶怎么了，张婶婶只好和海叔长话短说。海叔听后蹲在海瑛身边，告诉海瑛：“阿瑛，樱桃怎么样阿爹不知道，但是阿爹知道，我们阿瑛更好。阿瑛是大海的孩子，当然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不信问问你沩生哥哥，是不是？”

沩生在一旁直点头，说：“阿瑛，明天我们又可以去赶海啦！”

海瑛终于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这一刻在学校的事已经困扰不了她了，因为今天她也知道了樱桃的味道，知道了她是大海的味道，知道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厌恶大海的味道。

晚上，海瑛和沩生都心心念念明天的赶海。

他们和海叔坐在一张草席上，他们正对着大海。月光的清辉落在他们的肩头，几颗星子依旧闪烁在天边，远远近近，忽明忽暗。

“海叔，你说海的那边还会是海吗？”

“会不会是山呢？”

“明年我们就去海的那一边看看吧！”

……

明天的太阳还是会越过海平面。

太阳会照常升起，我们也照样生活。

作者：邱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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