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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树听鹈鴂

2021-10-22 00:12 作者:風行極光  | 我要投稿

你到世间来一趟,他们不说原因。一方屋顶一张门。门前有条路,比脚更延伸。

一块石头三不管,你来安下腰身。远离青史与良辰。公元年月日,你是某行人。

——曾少立《临江仙》


他起了个大早。

昨天,骑着单车从市区跑到远郊,几近傍晚,他才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田垄小径旁,杂货铺里挂着昏黄的电灯。

老板找零时顺口问了句:“小伙子,咋没见过呢?”

他倚着柜台,放下电子烟,吐出一口甜腻的雾气:“我家在那边……喏,就那个方向,远得很。昨天去城里办点事儿,刚办完要回去,妈打电话又说地里草在冒芽芽,我们村儿铺子忘了补货卖空了,让我顺路买两瓶。哎,昨天来就骑了大半天,估计待会骑到天黑还见不了屋呢。”

当然,他撒了谎。不管是住处,或是买东西的目的。他最后买了三大罐,虽然实际上只需要一小杯。

电子烟是刚买的,零售店以前上街见过几次,这次忍不住好奇就尝了尝。

第一次抽,味道很怪。

从家中俯瞰,此时,大地的阴影还笼罩在整座城市之上。彻夜的街灯中,刚下班的茕独行人零零散散,稻草的扫帚在地上有节奏地刮擦着,声音有气无力。楼宇死气沉沉,只听见玻璃的倒影中,有早起的鸟儿争辩得狂热,似乎不确信自己是否今天才与春色初逢。

啁啾之中,远际渐渐点亮一线金光。刹那间,人世的嘈杂轰然向他卷来。

手中高脚酒杯摇晃,蓝绿色的液体扭折光线。他思虑良久,权衡利弊,终于确信自己并非冲动。

这一天,他决定从容赴死。


首先,要与房东辞行。

“这就要走?”房东闻言愕然,“那你等会儿,还剩半个月,租金我得退你。”

他无奈的劝阻并没有起作用,不一会,手机便响起到账提示音。

房东是个金边眼镜梳分头的时髦老头儿,姓周。周大爷不属于靠收租吃饭的那些人,他就两套房,就在隔壁,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自己约几个同事合租了那套房,但现在就剩自己一个还没走了。

老头挺实诚,租金总是很公道,租客手里紧的话催得也不勤。后来几个同事走了,他实际上一个人租了整套房,老头也没涨价——人是退休干部,不在乎这个。

今年除夕的时候,他应邀去了周大爷家,一主一客这一对老少爷们儿一人开了瓶啤酒,倒在宽敞的沙发上看春晚。

春晚意思不大,主要还是为了聊,聊来聊去就聊到了家里人,老头手舞酒瓶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与已故老伴儿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虽然他的酒伴听他那套车轱辘话都快听睡着了……

当对方讲到自己大施手腕从单位分配到一间未来黄金地段的婚房后来拆迁款让自己猛赚一笔时,他才终于找着周老头儿的气口,插进一句话来:“所以你后来咋想着买两套新房的?”

老头儿怔了下,喝一口酒:“你住那间本来是给我儿子的婚房。”

“你儿子呢?”他那时挺不识时务地问道。

“死了,”老头说,“都结婚啦,儿子儿媳,全让卡车创死了。那卡车司机也死了,家里赔了点钱给我们两家老的……有啥用呢。”

两人很快扯开了话题,从他啥时候找女朋友聊到未来的中国足球,从球员的身材聊到当今执政之善否,接着又向世界经济形势开始指点江山……

最后喝得有点多,老头从衣柜里扯出一套被子,让他晚上就别费事回隔壁,在沙发凑合一晚。第二天起来他们数了数,昨晚啤酒喝了一整箱。周老头觉得自己从结婚以来就没醉得这么痛快过,虽然另一个人知道绝大多数都是自己喝的……

所以听到他要走,虽然只租住了半年,退完钱,老头儿还是对亲儿子般扶着肩膀叮嘱备至:“东西收拾完了吗?女朋友谈了吗?想过啥时候结婚吗?接下来去哪儿想好了没?对未来的规划还是要有……”

其实他真正带走的东西只有一行李箱那么多,其他的,私人物品已经扔了,大件儿干脆就放在那儿留待后来人。爱情、婚姻?于他从来太过奢侈。至于接下来去哪儿,这倒是很清晰,只是不能告诉这个多事的老头而已。

临行前,他向老头微鞠一躬。

请您,长命百岁。


“辞职?”

老板兼人事抓了抓所剩无几的头发,叹气。

“小伙子啊,公司这些日子没亏待过你吧?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就是喜欢刺激图求发展,这份精神很好嘛!但是人要有恒心,你不坚持怎么能有成就呢?公司现在体量确实不大、不稳定,可就是因为这样现在才是上升期啊,这是你们年轻人大展拳脚的最好……”

他微笑着,无可挑剔地敷衍着。

眼前这个男人,曾经也一定有过梦想吧。

建立一个商业帝国,或者像某些大商人一样竭尽全力聚敛再竭尽全力施舍,或者只是单纯地想为自己为后代多攒些钱……

他还记得两三年前,自己刚刚入职时,这个男人在狭窄会场中来回走动,兴奋地拍动所有人的肩膀,宣讲自己能改变这个世界的蓝图,眼中是理想主义者特有的火光。

但命运给每个人的礼物并不公平。

春与秋其代序,一些人渐渐得到一切,而他们的阴影之下,当年意气风发要打下江山的另一些青年却一个个死去,躯壳中只剩下中年人的困倦,谩说理想,连抱守剩水残山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了。

“非走不可?”

老板眨眨眼:“也好,你们年轻人有追求是好事,当年我也跟你们一样嘛!趁年轻一定要多吃苦、多做事,现在多犯错误,比以后犯错误强!不过现在公司……”

他机械地点着头。

对方不想发自己这半个月的工资,所以在“不过”之后用半个小时论证了不发工资这件事多么合理。自己攒了些钱,应付接下来的开销没问题,本想说自己固不想要这笔钱,在古怪的热情气氛中,他却实在开不了口。

算了,再听听吧。


中午本想吃顿好的,但没有胃口。买了袋面包应付过去,他看了眼时间。

十二点二十三分。

去趟博物馆吧。

走进地铁站,汹涌人潮中随波逐流,他忽然觉得此处是一只饥肠辘辘的巨兽。路牌是缰绳,自己是血肉。

喧闹之中,巨兽却诡异地沉默,仿佛站台上只有手机、广告、脚步、广播,在无休止地吟诵墨丘利的圣诗。

远方传来钢铁缥缈的咆哮与呻吟,大地的颤抖一寸寸靠近,有寒光自隧道深处乍现。于是车来了,他看见阻断黄泉的轨道上,冰冷的怪物驯服地为人类奔走。车门张开,饥肠辘辘的血肉霎时崩溃,一张张人的面容重新清晰,欢声笑语重新响起,蜂蛹而入。

他第一次发现,地铁竟是如此浪漫的造物。

在博物馆前一站,他想起这站有一所道观,改了主意。去烧柱香也不错。

到了道观门口,却被一个老太太拦下了。

“小伙子,你面相很好啊,”她抓着他的袖子,对他的脸指指点点,“你是个大善人啊!我给你仔细看一下吧,不看你要后悔终生的呀!一般人的面相我都不给他看的!你人生中有三件事,我不给你说你这辈子都不知道的呀!……”

他昏头昏脑地辨认着老太太外地口音中模糊的字句,被拉到一边坐下:“不,老奶奶我真的不是什么善人,恶人还差不多……”

“你不要这么说,你是个善人的啊,”老太太抓着他的手,“我看看你的手相……哦,看相六十块,就用那个手机转账,一会儿抽到签还要加钱的啊……”

他一个激灵:还要收钱?



【一段被告知不适宜的内容,请自行想象。】




废话,按照婚姻法,男性在二十二岁之前不样结婚的。他默默吐槽。

“抽个签吧,”老太太最后从挎包里取出一摞塑封纸,“签上面有标价,好签就贵,抽到多少给多少。”

毫不犹豫地伸手,他已经打定主意最后不管她怎么要价也只给最开始说好的六十。

去小园子听相声都还要买票呢,难为她说这么久,当润口费了。

他这么安慰自己。

不知庄家出了什么千,小伙子抽了张六百六十六元的“顺”字签。当然,他没给。

在道观左摸摸右看看逛了一下午,他出门转道打算去书店。老太太还在门口探头探脑,似乎打算今天一定要开个张,看见他还打了个招呼。

再见。他默默道。


拉着行李箱,抱着一套大部头,溜溜哒哒的,他去了医院。

随便挂了个号,他慢慢坐电梯上楼,走进屋子,放下东西。

病人很少,等了两分钟,到他了。

“哪里不舒服?”老医生微笑和蔼,看着他坐下。

“其实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报以微笑,答道,“稍微有点恶心吧。我大概知道是什么病。”

医生垂目,填了两笔:“那……你觉得是什么病?哦,有没有遗传史?”

“有的。”

“嗯……什么病?”

“死亡。”

两人的白衣落满余晖,人间已被祂的倒影切碎。

今天天气很好,风云沉稳。

窗外城市尽头,青山隐隐。

三月三,玉兰花应该刚开吧。

车马的回响里,一只归鸟盘旋,逝然徐鸣。

他看见医生困惑地抬头,看见对方不自觉按动笔帽。

微笑。

“死亡。”他说。



《采薇》2021年第一期

发点老早就发过的玩意儿免得你们当我死了(

憋不出东西,难受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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