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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小约翰》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10-14 02:52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小约翰(鲁迅译)

目录

十一



  

   

  从此以后,他在树林中和沙阜上,旋儿的旁边,似乎不再那么高兴和自得了。凡有旋儿所讲述和指示的,都不能满足他的思想。他每次必想那小书,但议论却不敢。他所看见的,也不再先前似的美丽和神奇了。云是这样地黑而重,使他恐怖,仿佛就要从头上压下来。倘秋风不歇地摇撼和鞭扑这可怜的疲倦的林木,致使浅绿的叶腹,翻向上边以及黄色的柯叶和枯枝在空气中飘摇时,也使他觉得悲痛。

  旋儿所说的,于他不满足。许多是他不懂,即使提出一个,他所日夜操心的问题来,他也永是得不到圆满分明的答案。他于是又想那一切全都这样清楚和简单地写着的小书,想那将来的永是晴明而沉静的秋日。

  “将知!将知!”

  “约翰,我怕你终于还是一个人,你的友情也正如人类的一样,——在我之后和你说话的第一个,将你的信任全都夺去了。唉,我的母亲一点也不错。”

  “不,旋儿!你却聪明过于将知,你也聪明如同小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切的呢?就看罢!为什么风吹树木,致使它们必须弯而又弯呢?它们不能再,——最美的枝条折断,成百的叶儿纷坠,纵然它们也还碧绿和新鲜。它们都这样地疲乏,也不再能够支撑了,但仍然从这粗野的恶意的风,永是从新的摇动和打击。为什么这样的呢?风要怎样呢?”

  “可怜的约翰!这是人的议论呵!”

  “使它静着罢,旋儿。我要安静和日光。”

  “你的质问和愿望都很象一个人,因此既没有回答,更没有满足。如果你不去学学质问和希望些较好的事,那秋日便将永不为你黎明,而你也将如说起将知的成千的人们一样了。”

  “有这么多的人们么?”

  “是的,成千的!将知做得很秘密,但他仍然是一个永不能沉默他的秘密的胡涂的饶舌者。他希望在人间觅得那小书,且向每个或者能够帮助他的人,宣传他的智慧。他并且已经将许多人们因此弄得不幸了。人们相信他,想自己觅得那书,正如几个试验炼金的一样地热烈。他们牺牲一切,——忘却了所有他们的工作和他们的幸福,而自己监禁在厚的书籍,奇特的工具和装置之间。他们将生活和健康抛在一旁,他们忘却了蔚蓝的天和这温和的慈惠的天然——以及他们的同类。有时他们也觅得紧要和有用的东西,有如从他们的洞穴里,掷上明朗的地面来的金块似的;他们自己和这不相干,让别人去享用,而自己却奋发地无休无息地在黑暗里更向远处掘和挖。他们并非寻金,倒是寻小书,他们沉沦得越深,离花和光就越远,由此他们希望得越多,而他们的期待也越滋长。有几个却因这工作而昏聩了,忘其所以,一直捣乱到苦恼的儿戏。于是那山鬼便将他们变得稚气。人看见,他们怎样地用沙来造小塔,并且计算,到它落成为止,要用多少粒沙;他们做小瀑布,并且细算那水所形成的各个涡和各个浪;他们掘小沟,还应用所有他们的坚忍和才智,为的是将这掘得光滑,而且没有小石头。倘有谁来搅扰了在他们工作上的这昏迷,并且问,他们做着什么事;他们便正经地重要地看定你,还喃喃道:‘将知!将知!’

  “是的,一切都是那幺么的可恶的山鬼的罪!你要小心他,约翰!”

  但约翰却凝视着对面的摇动和呼哨的树木;在他明澈的孩童眼上,嫩皮肤都打起皱来了。他从来没有这样严正地凝视过。

  “而仍然,——你自己说过,——那书儿是存在的!阿,我确实知道,那上面也载着你所不愿意说出名字来的那大光。”

  “可怜的,可怜的约翰!”旋儿说,他的声音如超出于暴风雨声之上的平和的歌颂。“爱我,以你的全存在爱我罢。在我这里,你所觅得的会比你所希望的还要多。凡你所不能想象的,你将了然,凡你所希望知道的,你将是自己。天和地将是你的亲信,群星将是你的同胞,无穷将是你的住所。”

  “爱我,爱我——霍布草蔓之于树似的围抱我,海之于地似的忠于我,——只有在我这里是安宁,约翰!”

  旋儿的话销歇了,然而颂歌似的袅袅着。它从远处飘荡而来,匀整而且庄严,透过了风的吹拂和呼啸,——平和如月色,那从相逐的云间穿射出来的。

  旋儿伸开臂膊,约翰睡在他的胸前,用蓝的小氅衣保护着。

  他夜里却醒来了。沉静是蓦地不知不觉地笼罩了地面,月亮已经沉没在地平线下。不动地垂着疲倦的枝叶,沉默的黑暗掩盖着树林。

  于是问题来了,迅速而阴森地接续着,回到约翰的头里来,并且将还很稚弱的信任驱逐了。为什么人类是这样子的?为什么他应该抛掉他们而且失了他们的爱?为什么要有冬天?为什么叶应该落而花应该死?为什么?为什么?

  于是深深地在丛莽里,又跳着那蓝色的小光。它们来来去去。约翰严密地注视着它们。他看见较大的明亮的小光在黑暗的树干上发亮。旋儿酣睡得很安静。

  “还有一个问,”约翰想,并且溜出了蓝色的小氅衣,去了。

  “你又来了?”将知说,还诚意地点头。“这我很喜欢。你的朋友在那里呢?”

  “那边!我只还想问一下。你肯回答我么?”

  “你曾在人类里,实在的么?你去办我的秘密么?”

  “谁会觅得那书儿呢,将知?”

  “是呵,是呵!这正是那个,这正是!——你愿意帮助我么,倘我告诉了你?”

  “如果我能够,当然!”

  “那就听着,约翰!”将知将眼睛张得可怕地大,还将他的眉毛扬得比平常更其高。于是他伸手向前,小声说:“人类存着金箱子,妖精存着金锁匙,妖敌觅不得,妖友独开之。春夜正其时,红膆鸟深知。”

  “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约翰嚷着,并且想着他的小锁匙。

  “真的!”将知说。

  “为什么还没有人得到呢?有这么多的人们寻觅它。”

  “凡我所托付你的,我没有告诉过一个人,一个也不。”

  “我有着,将知!我能够帮助你!”约翰欢呼起来,并且拍着手。“我去问问旋儿。”

  他从莓苔和枯叶上飞回去。但他颠踬了许多回,他的脚步是沉重了。粗枝在他的脚下索索地响,往常是连小草梗也不弯曲的。

  这里是茂盛的羊齿草丛,他曾在底下睡过觉。这于他显得多么矮小了呵。

  “旋儿!”他呼唤。他就害怕了他自己的声音。

  “旋儿!”这就如一个人类的声音似的发响,一匹胆怯的夜莺叫喊着飞去了。

  羊齿丛下是空的,——约翰看见一无所有。

  蓝色的小光消失了,围绕着他的是寒冷和无底的幽暗。他向前看,只见树梢的黑影,散布在星夜的空中。

  他再叫了一回。于是他不再敢了。他的声音,响出来象是对于安静的天然的亵黩,对于旋儿的名字的讥嘲。

  可怜的小约翰于是仆倒,在绝望的后悔里呜咽起来了。

   

  

   

  早晨是寒冷而黯淡。黑色的光亮的树枝,被暴风雨脱了叶,在雾中哭泣。下垂的湿草上面,慌忙地跑着小约翰,凝视着前面,是树林发亮的地方,似乎那边就摆着他的目的。他的眼睛哭红了,并且因为恐惧和苦恼而僵硬了。他是这样地跑了一整夜,象寻觅着光明似的,——和旋儿在一处,他是安稳地如在故乡的感觉。每一暗处,都坐着抛弃的游魂,他也不敢回顾自己的身后。

  他终于到了一个树林的边际。他望见一片牧场,那上面徐徐下着细微的尘雨。牧场中央的一株秃柳树旁站着一匹马。它不动地弯着颈子,雨水从它发亮的背脊和粘成一片的鬉毛上懒散地滴沥下来。

  约翰还是跑远去,沿着树林。他用了疲乏的恐惧的眼光,看着那孤寂的马和晦暗的雨烟,微微呻吟着。

  “现在是都完了,”他想,“太阳就永不回来了。于我就要永是这样,象这里似的。”

  在他的绝望中,他却不敢静静地站定,——惊人的事就要出现了,他想。

  他在那里看见一株带着淡黄叶子的菩提树下,有一个村舍的大的栅栏门和一间小屋子。

  他穿进门去,走过宽广的树间路,棕色的和黄的菩提叶,厚铺在地面上。草坛旁边生着紫色的翠菊,还随便错杂着几朵彩色的秋花。

  他走近一个池。池旁站着一所全有门户和窗的大屋。蔷薇丛和常春藤生在墙根。半已秃叶的栗树围绕着它,在地上和将落的枝叶之间,约翰还看见闪着光亮的棕色的栗子。

  冰冷的死的感觉,从他这里退避了。他想到他自己的住所,——那地方也有栗树,当这时候他总是去觅光滑的栗子的。蓦地有一个愿望捆住他了,他似乎听得有熟识的声音在呼唤。他就在大屋旁边的板凳上坐下,并且静静地啜泣起来。

  一种特别的气味又引得他抬了头。他近旁站着一个人,系着白色的围裙,还有烟管衔在嘴里。环着腰带有一条菩提树皮,他用它系些花朵。约翰也熟识这气味,他就记起了他在自己的园子里,并且想到那送他美丽的青虫和为他选取鹧鸪蛋的园丁。

  他并不怕,——虽然站在他身边的也是一个人。他对那人说,他是被抛弃,而且迷路了,他还感谢地跟着他,进那黄叶的菩提树下的小屋去。

  那里面坐着园丁的妻,织着黑色的袜子。灶头的煤火上挂一个大的水罐,且煮着。火旁的席子上坐着一匹猫,拳了前爪,正如约翰离家时候坐在那里的西蒙。

  约翰要烘干他的脚,便坐在火旁边。“镝!——镝!——镝!——镝!”——那大的时钟说。约翰看看呼哨着从水罐里纷飞出来的蒸汽,看看活泼而游戏地超过瓦器,跳着的小小的火苗。

  “我就在人类里了。”他想。

  然而于他并无不舒服。他觉得完全安宁了。他们都好心而且友爱,还问他怎样是他最心爱的。

  “我最爱留在这里。”他回答说。

  这里给他安全,倘一回家,将就有忧愁和眼泪。他必须不开口,人也将说他做了错事了。一切他就须再看见,一切又须想一回。

  他实在渴慕着他的小房子,他的父亲,普烈斯多,——但比起困苦的愁烦的再见来,他宁可在这里忍受着平静的渴慕。他又觉得,仿佛这里是可以毫无搅扰地怀想着旋儿,在家里便不行了。

  旋儿一定是走掉了。远远地到了椰树高出于碧海之上的晴朗的地方去了。他情愿在这里忏悔,并且坚候他。

  他因此请求这两个好心的人们,许他留在他那里,他愿意帮助养园和花卉。只在这一冬。因为他私自盼望,旋儿是将和春天一同回来的。

  园丁和他的妻以为约翰是在家里受了严刻的待遇,所以逃出来的。他们对他怀着同情,并且许他留下了。

  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留下来,帮助那花卉和园子的养护。他们给他一间小房,有一个蓝板的床位。在那里,他早晨看那潮湿的黄色的菩提树叶子怎样地在窗前轻拂,夜间看那黑暗的树干,后面有星星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怎样地往来动摇。他就给星星们名字,而那最亮的一颗,他称之为旋儿。

  给花卉们呢,那是他在故乡时几乎全都熟识的,他叙述自己的故事,给严正的大的翠菊,给彩色的莘尼亚,给洁白的菊花,那开得很长久,直到凛烈的秋天的,当别的花们全都死去时,菊花还挺立着,待到初雪才下的清晨,约翰一早走来看它们的时候,——它们也还伸着愉快的脸,并且说:“是的,我们还在这里呢!这是你没有想到的罢!”它们自以为勇敢,但三天之后,它们却都死了。

  温室中这时还盛装着木本羊齿和椰树,在润湿的闷热里,并且挂着兰类的奇特的花须。约翰惊异地凝视在这些华美的花托上,一面想着旋儿。但他一到野外,一切是怎样地寒冷而无色呵!带着黑色的足印的雪,索索作响的滴水的秃树。

  倘若雪团沉默着下得很久,树枝因着增长的茸毛而弯曲了,约翰便喜欢走到雪林的紫色的昏黄中去。那是沉静,却不是死。如果那伸开的小枝条的皎洁的白,分布在明蓝的天空中,或者过于负重的丛莽,摇去积雪,使它纷飞成一阵灿烂的云烟的时候,却几乎更美于夏绿。

  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游行中,他走得很远,周围只看见戴雪的枝条,——半黑,半白,——而且各个声响,各个生命,仿佛都在灿烂的蒙茸里消融了,于是使他似乎见有一匹小小的白色的动物在他前面走。他追随它,——这不象是他所认识的动物,——但当他想要捉,这却慌忙消失在一株树干里了。约翰窥探着黑色的穴口,那小动物所伏匿的,并且自问道:“这许是旋儿罢?”

  他不甚想念他。他以他为不好,他也不肯轻减他的忏悔。而在两个好人身边的生活,也使他很少疑问了。他虽然每晚必须读一点大而且黑的书,其中许多是关于上帝的议论,但他却认识那书,也读得很轻率。然而在他游行雪地以后的那一夜,他醒着躺在床上,眺望那地上的寒冷的月光。他蓦地看见一双小手,怎样地伸上床架来试探,并且紧紧地扳住了床沿。于是在两手之间显出一个白的小皮帽的尖来,末后,他看见扬起的眉毛之下,一对严正的小眼。

  “晚上好,约翰!”将知说,“我到你这里来一下,为的是使你记念我们的前约。你不能觅得那书儿,是因为还不是春天。但你却想着那个么?那是怎样地一本厚书呀,那我看见你所读的?那不能是那正当的呵。不要信它罢!”

  “我不信它,将知,”约翰说。他翻一个身,且要睡去了。然而那小锁匙却不肯离开他的心念。从此他每读那本厚书的时候,也就想到那匙儿,于是他看得很清楚,那不是那正当的。

   

  

   

  “他就要来罢!”当积雪初融,松雪草到处成群出现时,约翰想。“他来不来呢?”他问松雪草。然而它们不知道,只将那下垂的小头,尽向地面注视,仿佛它们羞惭着自己的匆遽,也仿佛想要再回地里似的。

  只要它们能!冰冷的东风怒吼起来了,雪积得比那可怜的太早的东西还要高。

  许多星期以后,紫花地丁来到了;它们的甜香突过了丛莽,而当太阳悠长地温暖地照着生苔的地面的时候,那斑斓的莲馨花们也就成千成百地开起来。

  怯弱的紫花地丁和它们的强烈的芳香是将要到来的豪华的秘密的前驱,快活的莲馨花却就是这愉快的现实。醒了的地,将最初的日光紧紧地握住了,还借此给自己做了一种金的装饰。

  “然而现在!他现在却一定来了!”约翰想,他紧张地看着枝上的芽,它们怎样地逐日徐徐涌现,并且挣脱厚皮,直到那最初的淡绿的小尖,在棕色的鳞片之间向外窥探。约翰费了许多时光,看那绿色的小叶:他永是看不出它们如何转动,但倘或他略一转瞬,它们又仿佛就大了一点了。他想:“倘若我看着它们,它们是不敢的。”

  枝柯已经织出阴来。旋儿还没有到,没有鸽子在他这里降下,没有小鼠和他谈天。倘或他对花讲话,它们只是点头,并不回答。“我的罚还没有完罢。”他想。

  在一个晴朗的春日里,他来到池旁和屋子前。几个窗户都畅开了。是人们搬进那里去了罢?

  站在池边的鸟莓的宿丛,已经都用嫩的小叶子遮盖了,所有枝条,都得到精细的小翅子了。在草地上,靠近鸟莓的宿丛,躺着一个女孩子。约翰只看见她浅蓝的衣裳和她金黄的头发。一匹小小的红膆鸟停在她肩上,从她的手里啄东西。她忽而转过脸来向约翰注视着。

  “好天,小孩儿。”她说,并且友爱地点点头。

  约翰从头到脚都震悚了。这是旋儿的眼睛,这是旋儿的声音。

  “你是谁呀?”他问,因为感动,他的嘴唇发着抖。

  “我是荣儿,这里的这个是我的鸟。当你面前它是不害怕的。你可喜欢禽鸟么?”

  那红膆鸟在约翰面前并不怯。它飞到他的臂膊上。这正如先前一样。她应该一定是旋儿了,这蓝东西。

  “告诉我,你叫什么,小孩儿,”旋儿的声音说。

  “你不认识我么?你不知道我叫约翰么?”

  “我怎样会知道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那也还是熟识的甜美的声音,那也还是黑暗的,天一般深的眼睛。

  “你怎么这样对我看呢,约翰?你见过我么?”

  “我以为,是的。”

  “你却一定是做梦了。”

  “做梦了?”约翰想。“我是否一切都是做的梦呢?还是此时正在做梦呢?”

  “你是在那里生的?”他问。

  “离这里很远,在一个大都会里。”

  “在人类里么?”

  荣儿笑了,那是旋儿的笑。“我想,一定。你不是么?”

  “唉,是的,我也是!”

  “这于你难受么?——你不喜欢人们么?”

  “不!谁能喜欢人们呢?”

  “谁?不,约翰。你却是怎样的一个稀奇的小家伙呵!你更爱动物么?”

  “阿,爱得多,和那花儿们!”

  “我早先原也这样的。只有一次。然而这些都不正当。我们应该爱人类,父亲说。”

  “这为什么不正当?我要爱谁,我就爱谁,有什么正当不正当。”

  “呸,约翰!你没有父母,或别的照顾你的谁么?你不爱他们么?”

  “是呵,”约翰沉思地说,“我爱我的父亲。但不是因为正当。也不因为他是一个人。”

  “为什么呢?”

  “这我不知道:因为他不象别的人们那样,因为他也爱花们和鸟们。”

  “我也曾这样,约翰!你看见了罢。”荣儿还将红膆鸟叫回她的手上来,并且友爱地和它说话。

  “这我知道,”约翰说,“我也喜欢你。”

  “现在已经?这却快呀!”女孩笑着。“但你最爱谁呢?”

  “谁?……”约翰迟疑起来了。他须提出旋儿的名字么?对着人们可否提这名字的畏惧,在他的思想上是分不清楚的。然而那蓝衣服的金发东西,却总该就是那个名目了。此外谁还能给他这样的一个安宁而且幸福的感觉呢?

  “你!”他突然说,且将全副眼光看着那深邃的眼睛。他大胆地敢于完全给与了;然而他还担心,紧张地看着对于他的贵重的赠品的接受。

  荣儿又发一阵响亮的笑,但她便拉了他的手,而且她的眼光并不更冷漠,她的声音也没有减少些亲密。

  “阿!约翰,”她说,“我怎么忽然挣得了这个呢?”

  约翰并不回答,还是用了滋长的信任,对着她的眼睛看。荣儿站了起来,将臂膊围了约翰的肩头。她比他年纪大一点。

  他们在树林里走,一面采撷些大簇的莲馨花,直至能够全然爬出,到了玲珑的花卉的山下。红膆鸟和他们一起,从这枝飞到那枝,还用了闪闪的漆黑的小眼睛,向他们窥伺。

  他们谈得并不多,却屡次向旁边互视。两个都惊讶于这相遇,且不知道彼此应该如何。然而荣儿就须回家了——这使他难受。

  “我该去了,约翰。但你还愿意和我同走一回么?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她在分离的时候说。

  “唯!唯!”红膆鸟说,并且在她后面飞。

  当她已去,只留下她的影像时,他不再疑惑她是谁了。她和他是一个,对于那他,他是送给了一切自己的友爱的;旋儿这名字,在他这里逐渐响得微弱下去了,而且和荣儿混杂了。

  他的周围也又如先前一样。花卉们高兴地点头,它们的芳香,则将他对于感动和养育他至今的家乡的愁思,全都驱逐了。在嫩绿中间,在微温的柔软的春气里,他觉得忽然如在故乡,正如一只觅得了它的窠巢的禽鸟。他应该伸开臂膊来,并且深深地呼吸。他太幸福了。在归途中,是嫩蓝衣的金发,飘泛在他眼前,总在他眼前,无论他向那一方面看。那是,仿佛他看了太阳,又仿佛日轮总是和他的眼光一同迁徙似的。

  从那一日起,每一清晨,约翰便到池边去。他去得早,只要是垂在窗外的常春藤间的麻雀的争闹,或者在屋檐上鼓翼和初日光中喧嚷着的白头翁的咭或曼声的啾啾来叫醒他,他便慌忙走过湿草,来到房屋的近旁,还在紫丁香丛后等候,直到他听得玻璃门怎样地被推开了,并且看见一个明朗的风姿的临近。

  他们于是经过树林和为树林作界的沙冈。他们闲谈着凡有他们所见的一切,谈树木和花草,谈沙冈。倘和她一同走,约翰就有一种奇特的昏迷的感觉:他每又来得这样地轻,似乎能够飞向空中了。但这却没有实现。他叙述花卉和动物的故事,就是从旋儿那里知道的。然而他已经忘却了如何学得那故事,而且旋儿也不再为他存在了,只有荣儿。倘或她对他微笑,或在她眼里看出友情,或和她谈心,纵意所如,毫无迟疑和畏怯,一如先前对着普烈斯多说话的时候,在他是一种享用。倘不相见,他便想她,每作一事,也必自问道,荣儿是否以为好或美呢。

  她也显得很高兴;一相见,她便微笑,并且走得更快了。她也曾对他说,她的喜欢和他散步,是和谁也比不上的。

  “然而约翰,”有一回,她问,“你从何知道,金虫想什么,嗌雀唱什么,兔洞里和水底里是怎样的呢?”

  “它们对我说过,”约翰答道,“而且我自己曾到过兔洞和水底的。”

  荣儿蹙了精美的双眉,半是嘲弄地向他看。但她在他那里寻不出虚伪来。

  他们坐在丁香丛下,满丛垂着紫色的花。横在他们脚下的是池子带着睡莲和芦苇。他们看见黑色的小甲虫怎样地打着圈子滑过水面,红色的小蜘蛛怎样忙碌地上下泅水。这里是扰动着旋风般的生活。约翰沉在回忆中,看着深处并且说:

  “我曾经没入那里去过的,我顺着一枝荻梗滑下去,到了水底。地面全铺着枯叶子,走起来很软,也很轻。在那里永远是黄昏,绿色的黄昏,因为光线的透入是经过了绿的浮萍的。并且在我头上,看见垂着长而白的浮萍的小根。鲵鱼近来,而且绕着我游泳,它是很好奇的。这是奇特的,假如一个这么大的动物,从上面游来。——我也不能远望前面,那里是黑暗的,却也绿。就从那幽暗里,动物们都象黑色的影子一般走过来。生着桨爪的水甲虫和光滑的水蜘蛛,——往往也有一条小小的鱼儿。我走得很远。我觉得有几小时之远,在那中央,是一座水草的大森林,其间有蜗牛向上爬着,水蜘蛛们做些光亮的小窠。刺鱼们飞射过去,并且时时张着嘴抖着鬐向我注视,它们是这样地惊疑。我在那里,和我几乎踏着它的尾巴了的一条鳗鱼,成了相识。它给我叙述它的旅行;它是一直到过海里的,它说。因此大家便将它当作池子的王了,因为谁也不及它游行得这么远。它却永是躺在泥泞里而且睡觉,除了它得到别个给它弄来的什么吃的东西的时候。它吃得非常之多。这就因为它是王;大家喜欢一个胖王,这是格外的体面。唉,在池子里是太好看了!”

  “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再到那里去了呢?”

  “现在?”约翰问,并且用了睁大的沉思的眼睛对她看。“现在?我不再能够了,我会在那里淹死。然而现在也无须了。我愿意在这里,傍着丁香和你。”

  荣儿骇异地摇着金发的头,并且抚摩约翰的头发。她于是去看那在池边象是寻觅种种食饵的红膆鸟。它忽然抬起头,用了它的明亮的小眼睛,向两人凝眺了一瞬息。

  “你可有些懂得么,小鸟儿?”

  那小鸟儿很狡猾地向里一看,就又去寻觅和玩耍了。

  “给我讲下去,约翰,讲那凡你所看见的。”

  这是约翰极愿照办的,荣儿听着他,相信而且凝神地。

  “然而为什么全都停止了呢?为什么你现在不能同我——到那边的各处去走呢?那我也很喜欢。”

  约翰督促起他的记忆来,然而一幅他曾在那上面走过的晴朗的轻纱,却掩覆着深处。他已经不很知道,他怎样地失掉了那先前的幸福了。

  “那我不很明白,你不必再问这些罢。一个可恶的小小的东西,将一切都毁掉了。但现在是一切都已回来。比先前还要好。”

  紫丁香花香从丛里在他们上面飘泛下来,飞蝇在水面上营营地叫,还有平静的日光,用了甘美的迷醉,将他们沁透了。直到家里的一口钟开始敲打,发出响亮的震动来,才和荣儿迅速地慌忙走去。

  这一晚约翰到了他的小屋子里,看着溜过窗玻璃去的常春藤叶的月影的时候,似乎听得叩窗声。约翰以为这许是在风中颤动的一片常春叶。然而叩得很分明,总是一叩三下,使约翰只能轻轻地开了窗,而且谨慎地四顾。小屋边的藤叶子在蓝色的照映里发光,这之下,是一个满是秘密的世界。在那里有窠和洞,月光只投下一点小小的蓝色的星火来,这却使幽暗更加深邃。

  许多时光,约翰凝视着那奇异的阴影世界的时候,他终于极清楚地,在高高地挨着窗,一片大的常春藤叶下面,看见藏着一个小小的小男人的轮廓。他从那轩起的眉毛下的睁大的骇诧的眼,即刻认出是将知了。在将知的长的鼻子的尖端,月亮画上了一点细小的星火。

  “你忘掉我了么,约翰?为什么你不想想那个呢?这正是正当的时候了。你还没有向红膆鸟问路么?”

  “唉,将知,我须问什么呢?凡我能希望的,我都有了。我有荣儿。”

  “但这却不会经久的。你还能更幸福,——荣儿一定也如此。那匙儿就须放在那里么?想一想吧,多么出色呵,如果你们俩觅得那书儿。问问红膝鸟去;我愿意帮助你,倘若我能够。”

  “我可以问一问。”约翰说。

  将知点点头,火速地爬下去了。

  约翰在睡倒以前,还向着黑暗的阴影和发亮的常春藤叶看了许多时。第二天,他问红膆鸟,是否知道向那小箱的路径。荣儿惊异地听着。约翰看见,那红膆鸟怎样地点头,并且从旁向荣儿窥。

  “不是这里!不是这里!”小鸟啾唧着。

  “你想着什么,约翰?”荣儿问。

  “你不知道什么缘故么,荣儿?你不知道在那里寻觅这个么?你不等候着金匙儿么?”

  “不,不!告诉我,这是怎的?”

  约翰叙述出他所知道的关于小书的事来。

  “而且我存着匙儿;我想,你有着金箧。不是这样的么,小鸟儿?”

  但那小鸟却装作似乎没有听到,只在嫩的碧绿的山毛榉树的枝柯里翩跹。

  他们坐在一个冈坡上,这地方生长着幼小的山毛榉和枞树。一条绿色的道路斜引上去,他们便坐在这些的边缘,在沙冈上,在繁密的浓绿的莓苔上。他们可以从最小的树木的梢头,望见绿色的海带着明明暗暗的著色的波浪。

  “我已经相信了,约翰,”荣儿深思地说,“你在寻觅的,我能够给你觅得。但你怎么对付那匙儿呢?你怎么想到这里的呢?”

  “是呵,这是怎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约翰喃喃着,从树海上望着远方。

  他们刚走出晴明的蔚蓝里,在他们的望中忽然浮起了两只白胡蝶。它们搅乱着,颤动着,而且在日光下闪烁着,无定地轻浮地飞舞。但它们却近来了。

  “旋儿,旋儿。”约翰轻轻地说,蓦地沉在忆念里了。

  “旋儿是谁?”荣儿问。

  红膆鸟啾唧着飞了起来,约翰还觉得那就在他面前草里的雏菊们,突然用了它们的大睁的白的小眼睛,非常可怕地对他看。

  “他给你那匙儿么?”女孩往下问,——约翰点点头,沉默着,然而她还要知道得多一点,——“这是谁呢?一切都是他教给你的么?他在那里呢?”

  “现在是不再有他了。现在是荣儿,单是荣儿,只还有荣儿。”他捏住她的臂膊,靠上自己的头去。

  “胡涂孩子!”她说,且笑着。“我要使你觅得那书儿,——我知道,这在那里。”

  “那我就得走,去取匙儿,那是很远呢。”

  “不,不,这不必。我不用匙儿觅得它,——明早,明早呵,我准许你。”

  当他们回家时,胡蝶们在他们前面翩跹着。

  约翰在那夜,梦见他的父亲,梦见荣儿,还梦见许多另外的。那一切都是好朋友,站在他周围,而且亲密地信任地对他看。但忽然面目都改变了,他们的眼光是寒冷而且讥嘲,——他恐怖地四顾,——到处是惨淡的仇视的面目。他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并且哭着醒来了。

   

  

   

  约翰坐得很长久,而且等候着。空气是冷冷的,大的云接近了地面,不断的无穷的连续着飘浮。它们展开了暗灰色的,波纹无际的氅衣,还在清朗的光中卷起它们的傲慢的峰头,即在那光中发亮。树上的日光和阴影变换得出奇地迅疾,如永有烈焰飞腾的火。约翰于是觉得恐惧了;他思索着那书儿,难于相信,而还希望着,他今天将要觅得。云的中间,很高,奇怪的高,他看见清朗的凝固的蔚蓝,那上面是和平地扩张在不动的宁静中的,柔嫩的洁白的小云,精妙地蒙茸着。

  “这得是这样,”他想,“这样高,这样明,这样静。”

  于是荣儿来到了。然而红膆鸟却不同来。“正好,约翰,”她大声叫,“你可以来,并且看那书去。”

  “红膆鸟在那里呢?”约翰迟疑着问。

  “没有带来,我们并不是散步呵。”

  他一同走,不住地暗想着:那是不能,——那不能是这样的,——一切都应该是另外的样子。

  然而他跟随着在他前面放光的灿烂的金发。

  唉!从此以后,小约翰就悲哀了。我希望他的故事在这里就完结。你可曾讨厌地梦见过一个魔幻的园,其中有着爱你而且和你谈天的花卉们和动物们的没有?于是你在梦里就有了那知觉,知道你就要醒来,并且将一切的华美都失掉了?于是你徒然费力于坚留它,而且你也不愿看那冰冷的晓色。

  当他一同进去的时候,约翰就潜藏着这样的感觉。

  他走到一所住房,那边一条进路,反响着他的脚步。他齅到衣服和食物的气味,他想到他该在家里时的悠长的日子,——想到学校的功课,想到一切,凡是在他生活上幽暗而且冰冷的。

  他到了一间有人的房间。人有几多,他没有看。他们在闲谈,但他一进去,便寂静了。他注视地毯,有着很大的不能有的花纹带些刺目的色彩。色彩都很特别和异样,正如家乡的在他小屋子里的一般。

  “这是园丁孩子么?”一个正对着他的声音说。“进来就是,小朋友,你用不着害怕的。”

  一个别的声音在他近旁突然发响:“唔,小荣,你有一个好宝贝儿哩。”

  这都是什么意义呢?在约翰的乌黑的孩子眼上,又迭起深深的皱来,他并且惑乱地惊骇地四顾。

  那边坐着一个穿黑的男人,用了冷冷的严厉的眼睛看着他。

  “你要学习书中之书么?我很诧异,你的父亲,那园丁,那我以为是一个虔诚人的,竟还没有将这给了你。”

  “他不是我的父亲,——他远得很。”

  “唔,那也一样。——看罢,我的孩子!常常读着这一本,那就要到你的生活道上了。……”

  约翰却已认得了这书。他也不能这样地得到那一本,那应该是全然各别的。他摇摇头。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所想的那一本。我知道,这不是那一本!”

  他听到了惊讶的声音,他也觉得了从四面刺他的眼光。

  “什么?你想着什么呢,小男人?”

  “我知道那本书儿,那是人类的书。这本却是还不够,否则人类就安宁和太平了。这并不是。我想着的是一些各别的,人一看,谁也不能怀疑。那里面记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的,象现状的这样,又清楚,又分明。”

  “这能么?这孩子的话是那里来的?”

  “谁教你的,小朋友?”

  “我相信,你看了邪书了,孩子,照它胡说出来罢。”

  几个声音这样地发响,约翰觉得他面庞炽热起来,——他快要晕眩了,——房屋旋转着,地毯上的大花朵一上一下地飘浮。前些日子在学校里这样忠诚地劝戒他的小鼠在那里呢?他现在用得着它了。

  “我没有照书胡说,那教给我的,也比你们全班的价值要高些。我知道花卉们和动物们的话,我是它们的亲信。我明白人类是什么,以及他们怎样地生活着。我知道妖精们和小鬼头们的一切秘密,因为它们比人类更爱我。”

  约翰听得自己的周围和后面,有窃笑和喧笑。在他的耳朵里,吟唱并且骚鸣起来了。

  “他象是读过安兑生   了。”

  “他是不很了了的。”

  正对着他的男人说:

  “如果你知道安兑生,孩子,你就得多有些他对于上帝的敬畏和他的话。”

  “上帝!”这个字他识得的,而且他想到旋儿的所说。

  “我对于上帝没有敬畏。上帝是一盏大煤油灯,由此成千的迷误了,毁灭了。”

  没有喧笑,却是可怕的沉静,其中混杂着嫌恶和惊怖。约翰在背上觉得钻刺的眼光。那是,就如在昨夜的他的梦里。

  那黑衣男人立起身来,抓住了他的臂膊。他痛楚,而且几乎挫折了勇气。

  “听着罢,我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否不甚了了,还是全毁了,——这样的毁谤上帝在我这里却不能容忍。——滚出去,也不要再到我的眼前来,我说。懂么?”

  一切的眼光是寒冷和仇视,就如在那一夜。

  约翰恐怖地四顾。

  “荣儿!——荣儿在那里?”

  “是了,我的孩子要毁了!——你当心着,你永不准和她说话!”

  “不,让我到她那里!我不愿意离开她。荣儿,荣儿!”约翰哭着。

  她却恐怖地坐在屋角里,并不抬起眼来。

  “滚开,你这坏种!你不听,你不配再来!”

  而且那痛楚的紧握,带着他走过反响的路,玻璃门砰然阖上了。——约翰站在外面的黑暗的低垂的云物下。

  他不再哭了,当他徐徐地前行的时候,沉静地凝视着前面。在他眼睛上面的阴郁的皱纹也更其深,而且永不失却了。

  红膆鸟坐在一座菩提树林中,并且向他窥看。他静静地站住,沉默地报答以眼光。但在它胆怯的侦察的小眼睛里,已不再见信任,当他更近一步的时候,那敏捷的小动物便鼓翼而去了。

  “走罢!走罢!一个人!”同坐在园路上的麻雀们啾唧着,并且四散地飞开。

  盛开的花们也不再微笑,它们却严正而淡漠地凝视,就如对于一切的生人。

  但约翰并不注意这些事,他只想着那人们给他的侮辱;在他是,仿佛有冰冷的坚硬的手,污了他的最深处了。“他们得相信我,”他想,“我要取我的匙儿,并且指示给他们。”

  “约翰!约翰!”一个脆的小声音叫道。那地方有一个小窠在一株冬青树里,将知的大眼睛正从窠边上望出来。“你往那里去?”

  “一切都是你的罪,将知!”约翰说。“让我安静着罢。”

  “你怎么也同人类去说呢,人类是不懂你的呵。你为什么将这样的事情去讲给人类的?这真是呆气!”

  “他们笑骂我,又给我痛楚。那都是下贱东西;我憎恶他们。”

  “不然,约翰,你爱他们。”

  “不然!不然!”

  “他们不象你这样,于你就少一些痛苦了,——他们的话,于你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对于人类,你须少介意一点。”

  “我要我的匙儿。我要将这示给他们。”

  “这你不必做,他们还是不信你的,这有什么用呢?”

  “我要蔷薇丛下的我的匙儿。你知道怎么寻觅它么?”

  “是呀!——在池边,是么?是的,我知道它。”

  “那就带领我去罢,将知!”

  将知腾上了约翰的肩头,告诉他道路。他们奔走了一整天,——发风,有时下狂雨,但到晚上,云却平静了,并且伸成金色和灰色的长条。

  他们来到约翰所认识的沙冈时,他的心情柔软了,他每次细语着:“旋儿,旋儿。”

  这里是兔窟——以及沙冈,在这上面他曾经睡过一回的。灰色的鹿苔软而且湿,并不在他的脚下挫折作响。蔷薇开完了,黄色的月下香带着它们的迷醉的微香,成百地伸出花萼来。那长的傲兀的王烛花伸得更高,和它们的厚实的毛叶。

  约翰细看那冈蔷薇的精细的淡褐色的枝柯。

  “它在那里呢,将知?我看不见它。”

  “那我不知道,”将知说,“是你藏了匙儿的,不是我。”

  蔷薇曾经开过的地方,已是满是淡漠地向上望着的黄色的月下香的田野了。约翰询问它们,也问王烛;然而它们太傲慢,因为它们的长花是高过他,——约翰还去问沙地上的三色地丁花。

  却没有一个知道一点蔷薇的事。它们一切都是这一夏天的。不但那这么高的自负的王烛。

  “唉,它在那里呢?它在那里呢?”

  “那么,你也骗了我了?”将知说,“这我早想到,人类总是这样的。”

  他从约翰的肩头溜下,在冈草间跑掉了。

  约翰在绝望中四顾,——那里站着一窠小小的冈蔷薇丛。

  “那大蔷薇在那里呢?”约翰问,“那大的,那先前站在这里的?”

  “我们不和人类说话,”那小丛说。这是他所听到的末一回,——四围的一切生物都沉静地缄默了,只有芦叶在轻微的晚风中瑟瑟地作响。

  “我是一个人么,”约翰想。“不,这不能是,不能是。我不愿意是人,我憎恶人类。”

  他疲乏,他的精神也迟钝了。他坐在小草地边的,散布着湿而强烈的气息的,柔软的苍苔上。

  “我不能回去了,我也不能再见荣儿了。我的匙儿在那里呢?旋儿在那里呢?为什么我也须离开荣儿呢?我不能缺掉她,如果少了她,我不会死么?我总须生活着,且是一个人,——象其他的,那笑骂我的一个人么?”

  于是他忽又看见那两个白胡蝶;那是从阳光方面向他飞来的。他紧张着跟在它们的飞舞之后,看它们是否指给他道路。它们在他的头上飞,彼此接近了,于是又分开了,在愉快的游戏中盘旋着。它们慢慢地离开阳光,终于飘过冈沿,到了树林里。那树林是只还有最高的尖,在从长的云列下面通红而鲜艳地闪射出来的夕照中发亮。

  约翰跟定它们。但当它们飞过最前排的树木的时候,他便觉察出,怎样地有一个黑影追蹑着有声的鼓翼,并且将它们擒拿。一转瞬间,它们便消失了。那黑影却迅速地向他射过来,他恐怖地用手掩了脸。

  “唉,小孩子!你为什么坐在这里哭?”帖近他响着一个锋利的嘲笑的声音。约翰先曾看见,象是一只大的黑蝙蝠奔向他,待到他抬头去看的时候,却站着一个黑的小男人,比他自己大得很有限。他有一个大头带着大耳朵,黑暗地翘在明朗的暮天中,瘦的身躯和细细的腿。从他脸上,约翰只看见细小的闪烁的眼睛。

  “你失掉了一点什么,小孩子?那我愿意帮你寻。”他说。

  但约翰沉默着摇摇头。

  “看罢,你要我的这个么?”他又开始了,并且摊开手。约翰在那上面看见一点白东西,时时动弹着。那便是白色的胡蝶儿,快要死了,颤动着撕破的和拗断的小翅子。约翰觉到一个寒栗,似乎有人从后面在吹他,并且恐惧地仰看那奇特的家伙。“你是谁?”他问。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么,小孩子?那么,你就只称我穿凿,   简直穿凿。我虽然还有较美的名字,然而你是不懂的。”

  “你是一个人么?”

  “听罢!我有着臂膊和腿和一个头,——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头罢!——那孩子却问我,我是否一个人哩!但是,约翰,约翰!”那小男人还用咿咿哑哑的声音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呢?”约翰问。

  “唉,这在我是容易的。我知道的还多得很。我也知道你从那里来以及你在这里做什么。我知道得怪气的多,几乎一切。”

  “唉,穿凿先生……”

  “穿凿,穿凿,不要客气。”

  “你可也知道……?”但约翰骤然沉默了。“他是一个人。”他想。

  “你想你的匙儿罢?一定是!”

  “我却自己想着,人类是不能知道那个的。”

  “胡涂孩子!将知已经泄漏了很多了。”

  “那么你也和将知认识的?”

  “呵,是的!他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之一,——这样的我还很多。但这却不用将知我早知道了。我所知道的比将知还要广。一个好小子,然而胡涂,出格地胡涂。我不然!全不然。”穿凿并且用了瘦小的手,自慰地敲他的大头。

  “你知道么,约翰,”他说下去,“什么是将知的大缺点?但你千万永不可告诉他,否则他要大大地恼怒的。”

  “那么,是什么呢?”约翰问。

  “他完全不存在。这是一个大缺点,他却不肯赞成,而且他还说过我,我是不存在的。然而那是他说诳。我是否在这里!还有一千回!”

  穿凿将胡蝶塞在衣袋里,并且突然在约翰面前倒立起来。于是他可厌地装着怪相笑,还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约翰是,时当傍晚,和这样的一个奇特东西在沙冈上,心情本已愁惨了的,现在却因恐怖而发抖了。

  “观察世界,这是一个很适宜的方法,”穿凿说,还总是倒立着。“如果你愿意,我也肯教给你。看一切都更清楚,更自然。”

  他还将那细腿在空中开阖着,并且用手向四面旋转。当红色的夕光落在颠倒的脸上时,约翰觉得这很可厌——小眼睛在光中瞟着,还露出寻常看不见的眼白来。

  “你看,这样是云彩如地面,而这地有如世界的屋顶。相反也一样地很可以站得住的。既没有上,也没有下。云那里许是一片更美的游步场。”

  约翰仰视那连绵的云。他想,这颇象有着涌血的红畦的生翼的田野。在海上,灿烂着云的洞府的高门。

  “人能够到那里去,并且进去么?”他问。

  “无意识!”穿凿说,而使约翰很安心的,是忽然又用两脚来站立了。“无意识!倘你在那里,那完全同这里一模一样,——那就许是仿佛那华美再远一点儿。在那美丽的云里,是冥濛的,灰色而且寒冷的。”

  “我不信你,”约翰说,“我这才看清楚,你是一个人。”

  “去罢!你不信我,可爱的孩子,因为我是一个人么?而你——你或者是别的什么么?”

  “唉,穿凿,我也是一个人么?”

  “你怎么想,一个妖精么?妖精们是不被爱的。”穿凿便交叉着腿坐在约翰的面前,而且含着怪笑目不转睛地对他看。约翰在这眼光之下,觉得不可名言地失措和不安,想要潜藏或隐去。然而他不复能够转眼了。“只有人类被爱,约翰,你听着!而且这是完全正当的,否则他们也许早已不存在了。你虽然还太年青,却一直被爱到耳朵之上。你正想着谁呢?”

  “想荣儿,”约翰小声说,几乎听不见地。

  “你对谁最仰慕呢?”

  “对荣儿。”

  “你以为没有谁便不能生活呢?”

  约翰的嘴唇轻轻地说:“荣儿。”

  “唉,哪,小子,”穿凿忍着笑,“你怎么自己想象,是一个妖精呢?妖们是并不痴爱人类的孩子的。”

  “然而她是旋儿……”约翰在慌张中含胡地说。

  于是穿凿便嫌忌地做作地注视,并且用他骨立的手捏住了约翰的耳朵。“这是怎样的无意识呢?你要用那蠢物来吓我么?他比将知还胡涂得远——胡涂得远。他一点不懂。那最坏的是,他其实就没有存在着,而且也没有存在过。只有我存在着,你懂么?——如果你不信我,我就要使你觉得,我就在这里。”

  他还用力摇撼那可怜的约翰的耳朵。约翰叫道:“我却认识他很长久,还和他巡游得很远的!”

  “你做了梦,我说。你的蔷薇丛和你的匙儿在那里呢,说?——但你现在不要做梦了,你明白么?”

  “噢!”约翰叫喊,因为穿凿在掐他。

  天已经昏黑了,蝙蝠在他们的头边纷飞,还叫得刺耳。天空是黑而且重,——没有一片叶在树林里作声。

  “我可以回家去么?”约翰恳求着,“向我的父亲?”

  “你的父亲?你要在那里做什么?”穿凿问,“在你这样久远地出外之后,人将亲爱地对你叫欢迎。”

  “我念家,”约翰说,他一面想着那明亮地照耀着的住室,他在那里常常挨近他父亲坐,并且倾听着他的笔锋声的。那里是平和而且舒畅。

  “是呵,因为爱那并不存在的蠢才,你就无须走开和出外了。现在已经太迟。而这也不算什么,我早就要照管你了。我来做呢,或是你的父亲来做呢,本来总归是一件事。这样的一个父亲却不过是想象。你大概是为自己选定了他的罢?你以为再没有一个别的,会一样好,一样明白的么?我就一样好,而且明白得多,明白得多。”

  约翰没有勇气回答了;他合了眼,疲乏地点头。

  “而且对于这荣儿,你也不必寻觅了。”穿凿接下去。他将手放在约翰的肩头,紧接着他的耳朵说:“那孩子也如别个一样,领你去上痴子索。当人们笑骂你的时候,你没有见她怎样地坐在屋角里,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么?她并不比别人好。她看得你好,同你游嬉,就正如她和一个金虫玩耍。你的走开与否,她不在意,她也毫不知道那书儿。然而我却是——我知道那书在那里,还要帮你去寻觅。我几乎知道一切。”

  约翰相信他起来了。

  “你同我去么?你愿意同我寻觅么?”

  “我很困倦,”约翰说,“给我在无论什么地方睡觉罢。”

  “我向来不喜欢这睡觉,”穿凿说,“这一层我是太活泼了。一个人应该永远醒着,并且思想着。但我要给你安静一会儿。——明晨见!”

  于是他做出友爱的姿态,这是他刚才懂得做法的。约翰凝视着闪烁的小眼睛,直至他此外一无所见。他的头沉重了,他倚在生苔的冈坡上。似乎那小眼睛越闪越远,后来就象星星在黑暗的天空。他仿佛听到远处的声音发响,地面也从他底下远远地离开……于是他的思想停止了。

   

  

   

  当他有些微知觉,觉得在他的睡眠中起了一点特别事情的时候,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但他不希望知道,也不愿意四顾。他要再回到宛如懒散的烟雾,正在徐徐消失着的那梦中,——其中是荣儿又来访他了,而且一如从前,抚摩他的头发,——其中他又曾在有池的园子里,看见了他的父亲和普烈斯多。

  “噢!这好痛!是谁干的?”约翰睁开眼,在黎明中,他就在左近看见一个小小的形体,还觉出一只正在拉他头发的手来。他躺在床上,晨光是微薄而平均,如在一间屋子里。

  然而那俯向着他的脸,却将他昨日的一切困苦和一切忧郁都叫醒了。这是穿凿的脸,鬼样较少,人样较多,但还如昨晚一样的可憎和可怕。

  “唉,不!让我做梦。”他恳求道。

  然而穿凿摇撼他:“你疯了么,懒货?梦是痴呆,你在那里走不通的。人须工作,思想,寻觅,——因此,他才是一个人!”

  “我情愿不是人,我要做梦!”

  “那你就无法可救。你应该。现在你在我的守护之下了,你须和我一同工作并且思想。只有和我,你能够觅得你所希望的东西。而且直到觅得了那个为止,我也不愿意离开你。”

  约翰从这外观上,感到了无限的忧惧。然而他却仿佛被一种不能抵御的威力,压制和强迫了。他不知不觉地降伏了。

  冈阜,树木和花卉是过去了。他在一间狭窄的微明的小屋里,——他望见外面,凡目力所及,是房屋又房屋,作成长长的一式的排列,黯淡而且模胡。

  烟气到处升作沉重的环,并且淡棕色雾似的,降到街道上。街上是人们忙乱地往来,正如大的黑色的蚂蚁。骚乱的轰闹,混沌而不绝地从那人堆里升腾起来。

  “看呀,约翰!”穿凿说,“这岂不有点好看么?这就是一切人们和一切房子们,一如你所望见的那样远,——比那蓝的塔还远些,——也满是人们,从底下塞到上面。这不值得注意么?比起蚂蚁堆来,这是完全两样的。”

  约翰怀着恐怖的好奇心倾听,似乎人示给了他一条伟大的可怕的大怪物。他仿佛就站在这大怪物的背上,又仿佛看见黑血在厚的血管中流过,以及昏暗的呼吸从百数鼻孔里升腾。当那骇人的声音将要兆凶的怒吼之前,就使他恐怖。

  “看哪,人们都怎样地跑着呵,约翰,”穿凿往下说。“你可以看出,他们有所奔忙,并且有所寻觅,对不对?那却好玩,他自己正在寻觅什么,却谁都不大知道。倘若他们寻觅了一会儿,他们便遇见一个谁,那名叫永终的……”

  “那是什么人呢?”约翰问。

  “我的好相识之一,我早要给他绍介你了。那永终便说:‘你在寻觅我么?’大多数大概回答道:‘阿,不,我没有想到你!’但永终却又反驳道:‘除了我,你却不能觅得别的。’于是他们就只得和永终满足了。”

  约翰懂得,他是说着死。

  “而且这永是,永是这么下去么?”

  “一定,永是。然而每日又来一堆新的人,即刻又寻觅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而寻觅又寻觅,直到他们终于觅得永终,——这已经这样地经过了好一会儿了,也还要这样地经过好一会儿的。”

  “我也觅不到别的东西么,穿凿,除了……”

  “是呵,永终是你一定会觅得一回的,然而这不算什么;只是寻觅罢!不断地寻觅!”

  “但是那书儿,穿凿,你曾要使我觅得的那书儿。”

  “唔,谁知道呢!我没有说谎。我们应该寻觅,寻觅。我们寻觅什么,我们还知道得很少。这是将知教给我们的。也有这样的人,他们一生中寻觅着,只为要知道他们正在寻觅着什么。这是哲学家,约翰。然而倘若永终一到,那也就和他们的寻觅都去了。”

  “这可怕,穿凿!”

  “阿,不然,全不然,永终是一个实在忠厚的人。他被看错了。”

  有人在门前的梯子上踬着脚。橐橐!橐橐!在木梯上面响。于是有人叩门了,仿佛是铁敲着木似的。

  一个长的,瘦的男人进来了。他有深陷的眼睛和长而瘦的手。一阵冷风透过了那小屋。

  “哦,这样!”穿凿说,“你来了,坐下罢!我们正谈到你。你好么?”

  “工作!许多工作!”那长人说,一面拭着自己的骨出的灰白的额上的冷汗。

  不动而胆怯地约翰看着那僵视着他的深陷的眼睛。睛眼是严正而且黑暗,然而并不残忍,也无敌意。几瞬息之后,他又呼吸得较为自由,他的心也跳得不大剧烈了。

  “这是约翰,”穿凿说,“他曾经听说有那么一本书儿,里面记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象这似的,而且我们还要一同去寻觅,是么?”穿凿一面别有许多用意地微笑着。

  “唉,这样——唔,这是正当的!”死亲爱地说,且向约翰点头。

  “他怕觅不到那个呢,——但我告诉他,他首先须要实在勤恳地寻觅。”

  “诚然,”死说,“勤恳地寻觅那是正当的。”

  “他以为你许是很残忍;但你看罢,约翰,你错了,对不对?”

  “唉,是呵!”死亲爱地说,“人说我许多坏处。我没有胜人的外观,——但我以为这也还好。”

  他疲乏地微笑,如一个忙碌于一件正在议论的严重事情的人。于是他的黑暗的眼光从约翰弯到远方,并且在大都市上沉思地恍忽着。

  约翰长久不敢说话,终于他低声说:

  “你现在要带着我么?”

  “你想什么,我的孩子?”死说,从他的梦幻中仰视着。“不,现在还不。你应该长大,且成一个好人。”

  “我不愿意是一个人,如同其他那样的。”

  “去罢,去罢!”死说,“这无从办起。”

  人可以听出他来,这是他的一种常用的语气。他接续着:

  “人怎地能成一个好人,我的朋友穿凿可以教你的。这也有各样的方法;但穿凿教得最出色。成一个好人,实在是很好看,很值得期望的事。你不可以低廉地估计它,年青小子!”

  “寻觅,思想,观察。”穿凿说。

  “诚然,诚然,”死说;——于是对着穿凿道:“你想领他到谁那里去呢?”

  “到号码博士那里,我的老学生。”

  “唉,是呀,那是一个好学生,人的模范。在他这一类里,几乎完备了。”

  “我会再见荣儿么?”约翰抖着问。

  “那孩子想谁呀?”死问。

  “唉,他曾经被爱了,至今还在幻想,成一个妖精,嘻嘻嘻。”穿凿阴险地微笑着。

  “不然,我的孩子,这不相干,”死说,“这样的事情,你在号码博士那里便没有了。谁要寻觅你所寻觅的,他应该将所有别的都忘掉。一切或全无。    ”

  “我要以一铸将他造成一个人,我要指示他什么是恋爱,他就早要想穿了。”

  穿凿又复高兴地笑起来,——死又将他的黑眼睛放在可怜的约翰上,那竭力忍住他的呜咽的。因为他在死面前羞愧。

  死骤然起立。“我应该去了,”他说,“我谈过了我的时间。这里还有许多事情做。好天,约翰,我们要再见了。你只不可在我面前有害怕。”

  “我在你面前没有害怕,——我情愿你带着我。请!带我去罢!”

  死却温和地拒绝了他,这一类的请求,他是听惯了的。

  “不,约翰,你现在去工作,寻觅和观察罢。不要再请求我。我只招呼一次,而且够是时候的。”

  他一消失,穿凿又完全恣肆了。他跳过椅子,顺着地面滑走,爬上柜子和烟突去,还在开着的窗间,耍出许多可以折断颈子的技艺。

  “这就是那永终呵,我的好朋友永终!”他大声说,——“你看不出他好来么?他确也见得有点儿可憎,而且很阴惨。但倘在他的工作上有了他的欢喜,他也能很高兴的,然而这工作常常使他无聊。这事也单调一点。”

  “他该到那里去,是谁告诉他的呢,穿凿?”

  穿凿猜疑地,侦察地用一目斜睨着约翰。

  “你为什么问这个?他走他自己的路。他一得来,他就带着。”

  后来,约翰别有见地了。但现在他却没有知道得更分明,且相信穿凿所说的总该是真实的。

  他们在街道上走,辗转着穿过蠕动的人堆。黑色的人们交错奔波着,笑着,喋喋着,显得这样地高兴而且无愁,不免使约翰诧异。他看见穿凿向许多人们点头,却没有一个人回礼,大家都看着自己的前面,仿佛他们一无所见似的。

  “现在他们走着,笑着,似乎他们之中没有一个认识我。但这不过是景象。倘或我单独和他们在一处,他们就不再能够否认我,而且他们也就失却了兴趣了。”

  在路上,约翰觉得有人跟在他后面走。他一回顾,他看出是那用了不可闻的大踏步,在人们中间往来的,长的苍白的人。他向约翰点头。

  “人们也看见他么?”约翰问穿凿。

  “一定,他们个个,然而他们连他也不愿意认识。唔,我喜欢让他们高傲。”

  那混乱和喧闹使约翰昏聩了,这即刻又使他忘却了他的忧愁。狭窄的街道和将天的蔚蓝分成长条的高的房屋,沿屋走着的人们,脚步的橐橐和车子的隆隆,扰乱了那夜的旧的幻觉和梦境,正如暴风之于水镜上的影象一般。这在他,仿佛是人们之外更无别物存在,——仿佛他应该在无休无歇的绝息的扰乱里,一同做,一同跑。

  于是他们到了沉静的都市的一部分,那地方站着一所大房屋,有着大而素朴的窗门。这显得无情而且严厉。里面是静静的,约翰还觉到一种不熟悉的刺鼻的气味夹着钝浊的地窖气作为底子的混合。一间小屋,里面是奇异的家具,还坐着一个孤寂的人,他被许多书籍,玻璃杯和铜的器具围绕着,那些也都是约翰所不熟悉的。一道寂寞的日光从他头上照入屋中,并且在盛着美色液体的玻璃杯间闪烁。那人努力地在一个黄铜管里注视,也并不抬头。

  当约翰走得较近时,他听到他怎样地喃喃着:

  “将知!将知!”

  那人旁边,在一个长的黑架子上,躺着一点他所不很能够辨别的白东西。

  “好早晨,博士先生。”穿凿说,然而那博士还是不抬头。

  于是约翰吃惊了,因为他在竭力探视的那白东西,突然起了痉挛的颤抖的运动。他所见的是一只兔身上的白茸皮。有那动着的鼻子的小头,向下缚在铁架上,四条脚是在身上紧紧地绑起来。那想要摆脱的绝望的试验,只经过了一瞬息,这小动物便又静静地躺着了,只是那流血的颈子的急速的颤动,还在显示它没有死。

  约翰还看见那圆圆的仁厚的眼睛,圆睁在它的无力的恐怖中,并且他仿佛有些熟识。唉,当那最初的有幸的妖夜里,在这柔软的,而现在是带着急速的恐怖的喘息而颤动着的小身体上,他曾经枕过自己的头。他的过去生活的一切记念,用了威力逼起他来了。他并不想,他却直闯到那小动物面前去:

  “等一等!等一等!可怜的小兔,我要帮助你。”他并且急急地想解开那紧缚着嫩脚的绳子来。

  但他的手同时也被紧紧地捏住了,耳边还响着尖利的笑声。

  “这是什么意思,约翰?你还是这样孩子气么?那博士对你得怎样想呢?”

  “那孩子要怎样?他在这里干什么?”那博士惊讶地问。

  “他要成一个人,因此我带他到你这里来的。然而他还太小,也太孩子气。要寻觅你所寻觅的。这样可不是那条路呵,约翰!”

  “是的,那样的路不是那正当的。”博士说。

  “博士先生,放掉那小兔罢!”——

  穿凿掐住了他的两手,致使他发起抖来。

  “我们怎样约定的,小孩子?”他向他附耳说。“我们须寻觅,是不是?我们在这里并非在沙冈上旋儿身边和无理性的畜类里面。我们要是人类——人类!你懂得么?倘或你愿意止于一个小孩子,倘或你不够强,来帮助我,我就使你走,那就独自去寻觅!”

  约翰默然,并且相信了,他愿意强。他闭了眼睛,想看不见那小兔。

  “可爱的孩子!”博士说,“你在开初似乎还有一点仁厚。那是的确,第一回是看去很有些不舒服的。我本身就永不愿意看,我只要能避开就避开。然而这是不能免的,你还应该懂得:我们正是人类而非动物,而且人类的和科学的尊荣,是远出于几匹小兔的尊荣之上的。”

  “你听到么?”穿凿说,“科学和人类!”

  “科学的人,”博士接着说,“高于一切此外的人们。然而他也就应该将平常人的小感触,为了那大事业,科学,作为牺牲。你愿意做一个这样的人么?你觉得这是你的本分么,我的小孩子?”

  约翰迟疑着,他不大懂得“本分”这一个字,正如那金虫一样。

  “我要觅得那书儿,”他说,“那将知说过的。”——

  博士惊讶了,并且问:“将知?”

  但穿凿却迅速地说道:“他要这个,博士,我很明白的。他要寻觅那最高的智慧,他要给万有立一个根基。”

  约翰点头。——“是的!”他对于这话所懂得的那些,即是他的目的。

  “唉,那你就应该强,约翰,不要小气以及软心。那么我就要帮助你了。然而你打算打算罢:一切或全无。”——

  于是约翰用着发抖的手,又将那解开的绳帮同捆在小兔的四爪上。

   

  十一

   

  “我们要试一试,”穿凿说,“我可能旋儿似的示给你许多美。”

  他们向博士告了别,且约定当即回来之后,他便领着约翰到大城的一切角落巡行,他指示它,这大怪物怎样地生活,呼吸和滋养,它怎样地吸收自己并且从自己重行生长起来。

  但他偏爱这人们紧挤着,一切灰色而干枯,空气沉重而潮湿的,阴郁的困苦区域。

  他领他走进大建筑中之一,烟气从那里面升腾,这是约翰第一天就见过的。那地方主宰着一个震聋耳朵的喧闹,——到处鸣吼着,格磔着,撞击着,隆隆着,——大的轮子嗡嗡有声,长带蜿蜒着拖过去,黑的是墙和地面,窗玻璃破碎或则尘昏。雄伟的烟突高高地伸起,超过黑的建筑物,还喷出浓厚的旋转的烟柱来。在这轮子和机器的杂沓中,约翰看见无数人们带着苍白的脸,黑的手和衣服,默默地不住地工作着。

  “这是什么?”他问。

  “轮子,也是轮子,”穿凿笑着,“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说是人。他们经营着什么,他们便终年的经营,一天又一天。在这种样子上,人也能是一个人。”

  他们走到污秽的巷中,天的蔚蓝的条,见得狭如一指,还被悬挂出来的衣服遮暗了。人们在那里蠢动着,他们互相挨挤,叫喊,喧笑,有时也还唱歌。房屋里是小屋子,这样小,这样黑暗而且昏沉,至使约翰不大敢呼吸。他看见在赤地上爬着的相打的孩子,蓬着头发给消瘦的乳儿哼着小曲的年青姑娘。他听到争闹和呵斥,凡在他周围的一切面目,也显得疲乏,鲁钝,或漠不相关。

  无名的苦痛侵入约翰了。这和他现以为愧的先前的苦痛,是不一样的。

  “穿凿,”他问,“在这里活着的人们,永是这么苦恼和艰难么?也比我……”他不敢接下去了。

  “固然,——而他们称这为幸福。他们活得全不艰难,他们已经习惯,也不知道别的了。那是一匹胡涂的不识好歹的畜生。看那两个坐在她门口的女人罢。她们满足地眺望着污秽的巷,正如你先前眺望你的沙冈。为这人们你无须颦蹙。否则你也须为那永不看见日光的土拨鼠颦蹙了。”

  约翰不知道回答,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还要哭。

  而且在喧扰的操作和旋转中间,他总看见那苍白的空眼的人,怎样地用了无声的脚步走动。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是一个好人,对不对,他从这里将人们带走,但这里他们也一样地怕他。”

  已经是深夜,小光的百数在风中动摇,并且将长的波动的影象投到黑暗的水上的时候,这两个顺着寂静的街道趱行。古旧的高的房屋似乎因为疲劳,互相倚靠起来,并且睡着了。大部分已经合了眼。有几处却还有一个窗户透出黯淡的黄光。

  穿凿给约翰讲那住在后面的许多故事,讲到在那里受着的苦楚,讲到在那里争斗着的困苦和生趣之间的争斗。他不给它省去最阴郁的;还偏爱选取最下贱和最难堪的事,倘若约翰因为他的惨酷的叙述而失色,沉默了,他便愉快得歪着嘴笑。

  “穿凿,”约翰忽然问,“你知道一点那大光么?”

  他以为这问题可以将他从沉重而可怕地压迫着他的幽暗里解放出来。

  “空话!旋儿的空话!”穿凿说,“幻想和梦境。人们和我自己之外,没有东西。你以为有一个上帝或相类的东西,乐于在这里似的地上,来主宰这样的废物们么?而且这样的大光,也决不在这黑暗里放出这许多来的。”

  “还有星星们呢,星星们?”约翰问,似乎他希望这分明的伟大,能够来抬高他面前的卑贱。

  “那星星们么?你可知道你说了什么了,小孩子?那上面并不是小光,象你在这里四面看见的灯烛似的。那一切都是世界们。比起这带着千数的城镇的世界来,都大得多,我们就如一粒微尘,在它们之间飘浮着,而且那是既无所谓上,也无所谓下,到处都有世界们,永是世界们,而且这是永没,永没有穷尽。”

  “不然!不然!”约翰恐惧地叫喊,“不要说这个,不要说这个罢!在广大的黑暗的田野上,我看见小光们在我上面。”

  “是呀,你看去不过是小光们。你也向上面呆望一辈子,只能看见黑暗的田野里在你上面的小光们。然而你能,你应该知道,那是世界们,既无上,也无下,在那里,那球儿是带着那些什么都不算,并且不算什么地消失了去的,可怜的蠕动着的人堆儿。那么,就不要向我再说‘星星们’了,仿佛那是二三十个似的,这是无意识。”

  约翰沉默着。这会将卑贱提高的伟大,将卑贱压碎了。

  “来罢,”穿凿说,“我们要看一点有趣的。”对他们传来了可爱的响亮的音乐。在黑暗的街道之一角,立着一所高大的房屋,从许多高窗内,明朗地透出些光辉。前面停着一大排车。马匹的顿足空洞地在夜静中发响,它们的头还点着。哦!哦!闪光在车件的银钉上和车子的漆光上闪烁。

  里面是明亮的光。约翰半被迷眩地看着百数抖着的火焰的,夺目的,颜色的镜子和花的光彩。鲜明的姿态溜过窗前,他们都用了微笑的仪容和友爱的态度互相亲近着。直到大厅的最后面,都转动着盛装的人们,或是舒徐的步伐,或是迅速的旋风一般的回旋。那大声的喧嚣和欢喜的声音,磨擦的脚步和的长衣,都夹在约翰曾在远处听到过的柔媚的音乐的悠扬中,成为一个交错,传到街道上。在外面,接近窗边,是两个黑暗的形体,只有那面目,被他们正在贪看的光辉,照得不一律而且鲜明。

  “这美呵!这堂皇呵!”约翰叫喊。他耽溺于这么多的色采,光辉和花朵的观览了。“出了什么事?我们可以进去么?”

  “哦,这你却称为美呀?或者你也许先选一个兔洞罢?但是看罢?人们怎样地微笑,辉煌,并且鞠躬呵。看哪,男人们怎么这样地体面和漂亮,女人们怎么这样地艳丽和打扮呵。跳舞起来又多么郑重,象是世界上的最重要事件似的!”

  约翰回想到兔洞里的跳舞,也看出了几样使他记忆起来的事。然而这却一切盛大得远,灿烂得远了。那些盛装的年青女子们,倘若伸高了她们的长的洁白的臂膊,当活泼的跳舞中侧着脸,他看来也美得正如妖精一般。侍役们是整肃地往来,并且用了恭敬的鞠躬,献上那贵重的饮料。

  “多么华美!多么华美!”约翰大声说。

  “很美观,你不这样想么?”穿凿说。“但你也须比在你鼻子跟前的看得远一点。你现在只看见可爱的微笑的脸,是不是?唔,这微笑,大部分却是诓骗和作伪呵。那坐在厅壁下的和蔼的老太太们就如围着池子的渔人;年青的女人们是钓饵,先生们是那鱼。他们虽然这么亲爱地一同闲谈,——他们却嫉妒地不乐意于各人的钓得。倘若其中的一个年青女人高兴了,那是因为她穿得比别人美,或者招致的先生们比别人多,而先生们的特别的享乐是精光的脖子和臂膊。在一切微笑的眼睛和亲爱的嘴唇之后,藏着的全是另外一件事。而且那恭敬的侍役们,思想得全不恭敬。倘将他们正在想着的事骤然泄露出来,那就即刻和这美观的盛会都完了。”

  当穿凿将一切指给他的时候,约翰便分明地看见仪容和态度中的作伪,以及从微笑的假面里,怎样地露出虚浮,嫉妒和无聊,或则倘将这假面暂置一旁,便忽然见了分晓。

  “唉,”穿凿说,“应该让他们随意。人们也应该高兴高兴。用别样的方法,他们是全不懂得的。”

  约翰觉得,仿佛有人站在他后面似的。他向后看:那是熟识的,长的形体。苍白的脸被夺目的光彩所照耀,致使眼睛形成了两个大黑点。他低声自己喃喃着,还用手指直指向华美的厅中。

  “看呵!”穿凿说,“他又在寻出来了。”

  约翰向那手指所指的处所看。他看见一个年老的太太怎样地在交谈中骤然合了眼,以及美丽的年青的姑娘怎样地打一个寒噤,因此站住并且凝视着前方。

  “到什么时候呢?”穿凿问死。

  “这是我的事。”死说。

  “我还要将这一样的社会给约翰看一回,”穿凿说。他于是歪着嘴笑而且起眼睛来。“可以么?”

  “今天晚上么?”死问。

  “为什么不呢?”穿凿说,“那地方既无时间,又无时候。现在是,凡有永是如此的,以及凡有将要如此的,已经永在那里了。”

  “我不能同去,”死说,“我有太多的工作。然而用了那名字,叫我们俩所认识的那个罢,而且没有我,你们也可以觅得道路的。”

  于是他们穿过寂寞的街,走了一段路,煤气灯焰在夜风中闪烁,黑暗的寒冷的水拍着河堤。柔媚的音乐逐渐低微,终于在横亘大都市上的大安静里绝响了。

  忽然从高处发出一种全是金属的声音,一片清朗而严肃的歌曲。

  这都从高的塔里蓦地落到沉睡的都市上——到小约翰的沉郁昏暗的魂灵上。他惊异着向上看。那钟声挟了欢呼着升腾起来,而强有力地撕裂了死寂的,响亮的调子悠然而去了。这在沉静的睡眠和黑暗的悲戚中间的高兴的声音,典礼的歌唱,他听得很生疏。

  “这是时钟,”穿凿说,“这永是这样地高兴,一年去,一年来。每一小时,他总用了同等的气力和兴致唱那同一的歌曲。在夜里,就比白天响得更有趣,——似乎是钟在欢呼它的无须睡觉,它下面是千数的忧愁和啼哭,而它却能够接续着一样地幸福地歌吟。然而倘若有谁死掉了,它便更其有趣地发响。”

  又升腾了一次欢呼的声音。

  “有一天,约翰,”穿凿接续着,“在一间寂静的屋子中的窗后面,将照着一颗微弱的小光。是一颗沉思着发抖,且使墙上的影子跳舞的,沉郁的小光。除了低微的梗塞的呜咽之外,屋子里更无声音作响。其中站着一张白幔的床,还有打皱的阴影。床上躺着一点东西,也是白而且静。这将是小约翰了。——阿,于是这歌便高声地高兴地响进屋里来,而且在歌声中,在他死后的最初时间中行礼。”——

  十二下沉重的敲打,迟延着在空中吼动了。当末一击时,约翰仿佛便如入梦,他不再走动了,在街道上飘浮了一段,凭着穿凿的手的提携。在火速的飞行中,房屋和街灯都从旁溜过去了。死消失了。现在是房屋较为稀疏。它们排成简单的行列,其间是黑暗的满是秘密的洞穴,有沟,有水洼,有废址和木料,偶然照着煤气的灯光。终于来了一个大的门带着沉重的柱子和高的栅栏。一刹那间他们便飘浮过去,并且落在大沙堆旁的湿草上了。约翰以为在一个园子里了,因为他听得周围有树木瑟瑟地响。

  “那么,留神罢,约翰!还要以为我知道得比旋儿不更多。”

  于是穿凿用了大声喊出一个短而黑暗的,使约翰战栗的名字来。幽暗从各方面反应这声响,风以呼啸的旋转举起它,——直到它在高天中绝响。

  约翰看见,野草怎样地高到他的头,而刚才还在他脚下的小石子,怎样地已将他的眺望遮住了。穿凿在他旁边,也同他一样小,用两手抓住那小石,使出全身的力量在转它。细而高的声音的一种纷乱的叫唤,从荒芜了的地面腾起。

  “喂,谁在这里?这是什么意思?野东西!”这即刻发作了。

  约翰看见黑色的形相忙乱着穿插奔跑。他认识那敏捷的黑色的马陆虫,发光的棕色的蠼螋带着它的细巧的铗子,鼠妇虫有着圆背脊,以及蛇一流的蜈蚣。其中有一条长的蚯蚓,电一般快缩回它的洞里去了。

  穿凿斜穿过这活动的吵闹的群,走向蚯蚓的洞口。

  “喂,你这长的裸体的坏种。——出来,带着你的红的尖鼻子!”穿凿大声说。

  “得怎样呢?”那虫从深处问。

  “你得出来,因为我要进去,你懂么,精光的嚼沙者!”

  蚯蚓四顾着从洞口伸出它的尖头来,又向各处触探几回,这才慢慢地将那长的裸露的身子稍稍拖近地面去。

  穿凿遍看那些因为好奇而奔集的别的动物。

  “你们里面的一个得同去,并且在我们前面照着亮。不,黑马陆,你太胖,而且你带着你的千数条爪子会使我头昏眼花。喂,你,蠼螋!你的外观中我的意。同走,并且在你的铗子上带着光!马陆,跑,去寻一个迷光,或者给我拿一个烂木头的小灯来。”

  他的出令的声音挥动了动物们,它们奉行了。

  他们走下虫路去。他们前面是蠼螋带着发光的木头,于是穿凿,于是约翰,那下面是狭窄而黑暗。约翰看见沙粒微弱地照在淡薄的蓝色的微光中。沙粒都显得石一般大,半透明,由蚯蚓的身子磨成紧密的光滑的墙了。蚯蚓是好奇地跟随着。约翰向后看,只见它的尖头有时前伸,有时却等待着它的身子的拖近。

  他们沉默着往下,——长而且深。在约翰过于峻峭的路,穿凿便搀扶他。那似乎没有穷尽!永是新的沙粒,永是那蠼螋接着向下爬,随着道路的转弯,转着绕着。终于道路宽一点了,墙壁也彼此离远了。沙粒是黑而且潮,在上面成为一个轩洞,洞面有水点引成光亮的条痕,树根穿入轩洞中,象僵了的蛇一样。

  于是在约翰的眼前忽然竖着一道挺直的墙,黑而高,将他们之前的全空间都遮断了。蠼螋转了过来。

  “好,那就同到了后面了,蚯蚓已经知道。这是它的家。”

  “来,指给我们路!”穿凿说。

  蚯蚓慢慢地将那环节的身子拖到黑墙根,并且触探着。约翰看出,墙是木头。到处散落成淡棕色的尘土了。那虫便往里钻,将长的柔软的身子滑过孔穴去。

  “那么,你,”穿凿说,便将约翰推进那小的潮湿的孔里。一刹那间,他在软而湿的尘芥里吓得要气绝了,于是他觉得他的头已经自由,并且竭全力将自己从那小孔中弄出。周围似乎一片大空间。地面硬且潮,空气浓厚而且不可忍受地郁闷。约翰几乎不敢呼吸,只在无名的恐怖中等待着。

  他听到穿凿的声音空洞地发响,如在一个地窖里似的。

  “这里,约翰,跟着我!”——

  他觉得,他前面的地,怎样地隆起成山,——由穿凿引导着,他在浓密的幽暗中踏着这地面。他似乎走在一件衣服上,这随着脚步而高低。他在沟洼和丘冈上磕碰着,其时他追随着穿凿,直到一处平地上,紧紧地抓住了一枝长的梗,象是柔软的管子。

  “我们站在这里好!灯来!”穿凿叫喊。

  于是从远处显出微弱的小光,和那拿着的虫一同低昂着。光移得越近,惨淡的光亮照得空间越满,约翰的窘迫便也越大了。

  他踏过的那山,是长而且白,捏在他手里的管子,是棕色的,还向下引成灿烂的波线。

  他辨出一个人的颀长僵直的身体,以及他所立的冰冷的地方,是前额。

  他面前就现出两个深的黑洞,是陷下的眼睛,那淡蓝的光还照出瘦削的鼻子和那灰色的,因了怖人的僵硬的死笑而张开的唇吻。

  从穿凿的嘴里发一声尖利的笑,这又即刻在潮湿的木壁间断气了。

  “这是一个惊奇,约翰!”

  那长的虫从尸衣的折迭间爬出;它四顾着,将自己拖到下颚上,经过僵直的嘴唇,滑进那乌黑的嘴洞里去了。

  “这就是跳舞会中的最美的,——你以为比妖精还美的。那时候,她的衣服和蜷发喷溢着甜香,那时候,眼睛是流盼而口唇是微笑,——现在固然是变了一点了。”

  在他所有的震慑中,约翰的眼里却藏着不信。这样快么?——方才是那么华美,而现在却已经……?

  “你不信我么?”穿凿歪了嘴笑着说。“那时和现在之间,已经是半世纪了。那里是既无时候,也无时间。凡已经过去的,将要是永久,凡将要来的,已经是过去了。这你不能想,然而应该信。这里一切都是真实,凡我所指示你的一切,是真的,真的!这是旋儿所不能主张的!”

  穿凿嘻笑着跳到死尸的脸上往来,还开了一个极可恶的玩笑。他坐在眉毛上,牵着那长的睫毛拉开眼睑来。那眼睛,那约翰曾见它高兴地闪耀的,是疲乏地凝固了,而且在昏黄的小光中,皱蹙地白。

  “那么,再下去!”穿凿大呼,“还有别的可看哩!”

  蚯蚓慢慢地从右嘴角间爬出,而这可怕的游行便接下去了。

  不是回转,——却是向一条新的,也这么长而且幽暗的道路。

  “一个老的来了,”当又有一道黑墙阻住去路的时候,蚯蚓说。“他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这比起前一回来,稍不讨厌。除了一个不成形的堆,从中露着白骨之外,约翰什么也看不见。成百的虫豸们和昆虫们正在默默地忙着做工。那光惹起了惊动。

  “你们从那里来?谁拿光到这里来?我们用不着这个!”

  它们并且赶快向沟里洞里钻进去了。但它们认出了一个同种。

  “你曾在这里过么?”虫们问,“木头还硬哩。”

  首先的虫否认了。

  他们再往远走,穿凿当作解释者,将他所知道的指给小约翰。来了一个不成样子的脸带着狞视的圆眼,膨胀的黑的嘴唇和面庞。

  “这曾是一位优雅的先生,”他于是高兴地说,“你也许曾经见过他,这样地富,这样地阔,而且这样地高傲。他保住了他的尊大了。”

  这样地进行。也有瘦损的,消蚀了的形体,在映着微光而淡蓝地发亮的白发之间,也有小孩子带着大头颅,也有中年的沉思的面目。

  “看哪,这是在他们死后才变老的。”穿凿说。

  他们走近了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高吊着嘴唇,白色的牙齿在发亮。当前额中间,有一个圆的,乌黑的小洞。

  “这人被永终用手艺草草完事了。为什么不忍耐一点呢?无论如何他大概总得到这里来的。”

  而且又是道路,而且是新的道路,而且又是伸开的身体带着僵硬的丑怪的脸,和不动的,交叉着迭起来的手。

  “我不往下走了,”蠼螋说,“这里我不大熟悉了。”

  “我们回转罢。”蚯蚓说。

  “前去,只要前去!”穿凿大叫起来。

  这一行又前进。

  “一切,凡你所见的,存在着,”穿凿进行着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有一件东西不真。那便是你自己,约翰。你没有在这里,而且你也不能在这里。”

  他看见约翰因了他的话,露出恐怖的僵直的眼光,便发了一通响亮的哗笑。

  “这是一条绝路,我不前进了。”蠼螋烦躁着说。

  “我却偏要前进,”穿凿说,而且一到道路的尽头,他便用两手挖掘起来了。“帮我,约翰!”

  约翰在困苦中,不由自主地服从了,挖去那潮湿的微细的泥土。

  他们浴着汗水默默地继续着工作,直到他们撞在黑色的木头上。

  蚯蚓缩回了环节的头,并且向后面消失了。蠼螋也放下它的光,走了回去。

  “你们进不去的,这木头太新。”它临走时说。

  “我要!”穿凿说,并且用爪甲从那木头上撕下长而白的木屑来。

  一种可怕的窘迫侵袭了约翰。然而他必得,他不能别的。

  黑暗的空隙终于开开了。穿凿取了光,慌忙爬进去。

  “这里,这里!”他叫着,一面跑往头那边。

  但当约翰到了那静静地交叉着迭在胸脯上面的手那里的时候,他必须休息了。他见有瘦的,苍白的,在耳朵旁边半明半暗的手指,正在他前面。他忽然认得了,他认识手指的切痕和皱襞,长的,现在是染成深蓝了的指甲的形状。他在示指上看出一个棕色的小点来。这是他自己的手。

  “这里,这里!”穿凿的声音从头那边叫喊过来。“看一下子罢,你可认识他么?”

  可怜的约翰还想重行起来,走向那向他闪烁着的光去。然而他不再能够了。那小光消成完全的幽暗,他也失神地跌倒了。

   

 


181《小约翰》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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