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迎来了《致命失言》的大结局。撒花！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前情提要】

沈念警告虞亦言，巨量信息体在向地球袭来，大家必须在生命和语言中做出选择，虞亦言却选择与病毒女王同归于尽。在肉体被封在冰茧里的最后一刻，沈念把自己的意志化成一道信息传递给了远在北方的小岳。

昼温 | 昼温，科幻作家，翻译双硕士。作品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智族GQ》和“不存在科幻”等平台。《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日文版收录于立原透耶主编的《时间之梯 中华SF杰作选》。2019年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两次入选中国科幻年选。著有长篇《致命失言》。

致命失言

第二十章 结局（下）

全文约3500字，预计阅读时间7分钟

第二十章

致两千年后的你：

小问，这封信来到你手中时，我已经离开两千多年了，而你才开始认识这个世界。即便如此，我相信，你总有一天能够读懂它的内容。这就是语言的力量，你的力量。

在你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说话、语言和认知发展的基础已经发育成形。从感知世界到发出语音，再到习得语言、学会交流，你就是这方面的天才。尽管那个时候，你所感知到的世界，已经跟我留下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不到六个月大，你便可以分辨语音和非语音的区别，更爱听你的看护人——诸言阿姨的嗓音，那时她会对你使用妈妈语和儿向语。你能在六个月前感知世界语言中的所有辅音和元音。出生两到四个月，你就能学会辅音和后元音。你哭泣，你呢喃，你发出婴儿的咿呀声，所有的产出都受限于你那娇小柔软的声道。

六到八个月，你的语音认知技巧就被局限在身边的语言环境里了，也就是你的母语语音（写信时，他们还没决定好给你设计哪一种语言当母语）。总之，你开始认出不同的语调，也能对某些词语做出适当的回应，比如你的名字“虞问”。你可以发出更多元音和辅音，甚至一长串有趣的音节。叭哒哒姆玛，诸言阿姨会开始和你玩语音游戏。

在这个阶段，五种感官是你发展认知能力的刺激源，你主要依靠视觉、听觉、味觉和嗅觉。与此同时，你渐渐开始明白，即使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你心爱的小咕𠱸依然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暂时消失在眼中。

十二个月大时，你大概会说出第一个真正的词语。也许是保育所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你赋予了那个音节明确的目的，发音也和成年人非常接近。到了十八个月，你的脑海中就会拥有50多个单词了。你开始创作两个词语组成的句子，词尾的辅音也难不倒你。如果你同时学习两门语言，你就会成为一个先天双语者。我想为了防疫考虑，他们会在这个阶段让你同时学习尽可能多的语言。一开始你的小脑瓜会感到混乱，语法乱搭配，语音也会串味儿……但我说过，语言的是你的力量，你会很快将它们分开。

这时，你终于知道行动会有结果，你可以正确地使用小玩意儿、小工具，和一些物品熟络起来。你表达的很少，但你了解的很多。你口中最多的还是名词、专名和动词，你开始使用动貌标志：如果你学的是普通话，这时候该学会“了”的用法了。当然，别忘了量词。

两岁到五岁之间，你便会讲所有元音，句子里也出现了辅音簇，诸言阿姨也越来越理解你想表达的含义了。认知能力迅速发展，你开始掌握时间概念、空间概念和数量概念。但你还是常常省略句子中的虚词，诸言阿姨大概会经常提醒你在讲英语的时候加上“the”和“a”吧。不管怎样，你会在这个阶段具备表达自己经验的能力，用上恰当的时态和语态去描述发生在过去或远方的场景。如果我那时还在地球上，一定可以和你进行很多非常有意思的对话。当然，就算听你自言自语也不错啊，好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们留下的世界……

五岁以后，你会开始表达自己，甚至表现出同情。你会爱上讲故事、讲笑话，几乎再也没有含糊不清、意义不明的话语。你开始接受更加复杂、更加精细的语言形式，甚至使用被动复合句。过去，你用心学习语言，现在，语言变成了你学习的工具。

青春期，你的高层次思维进一步发展，你将学会推理，学会抽象思维和批判性思维，学会解决问题。你说话的时间越来越长，内容也越来越丰富，足以掌握几万个常用单词。你会有属于自己的说话方式，就像面孔一样成为你可以和其他人区分的特性。

小问，在这个阶段，你也许会有很多问题。你发现自己生活的世界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跟你读的书不一样。你奇怪自己为何永远碰不到看护人的身体，奇怪你的每个小伙伴都有一个长得一摸一样的诸言阿姨。你觉得森林和星星一样遥远，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你思考你的父母是谁，还有，我是谁。

也许你会在诸言阿姨的指导下学习文明的历史，知道在两千年前，一场可怕的“语言瘟疫”席卷了全球。很多人用自己的方式勇敢对抗它，但不幸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或者失去智力。人们陷入沉默，直到彻底失语。

小问啊，你不要害怕。在你出生以前，所有语言病毒都在漫长的时间中代谢干净了。文字重新变得纯净，语音也不再是致命杀手。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也读懂了这封信，那么我会大大松一口气：我们终于熬过去了。

你也许还会问，为何自己和小伙伴们要以胚胎的形式在冰茧里冬眠2000年，直到现在才出生？当你们睁开眼睛，面对的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星球，没有一个大人——超过1岁的人——能够在冰茧里活到那时指导你们、抱抱你们。当然，诸言阿姨无处不在，你们不会感到有什么不便。

有些猜测是对的：这是为了等无药可医的病毒自己解构，让混乱之神一点一点侵蚀紧致的信息结构，就像巨石在风中化沙。但让我们大刀阔斧实施文明断层、试图在两个千年后断点续传的原因不止如此。

天呐，尽管已经有了完备的计划，巨型冰茧和第一批孕妇都已经就位，我……我现在还是很害怕。那个巨量信息捕食者，那条深空中的冥龙，它还在一点一点逼近地球，这个名为文明的绿洲。一想到我的隐藏计划可能会不生效，你永远都看不到这封信，人类所创造的一切都像一枚烟花炸裂在信息的宇宙然后消失得无隐无踪——尽管我们如此努力地挣扎，尽管我们的文明曾如此灿烂——我还会是怕得落泪。我多么希望你读到这里的时候，冥龙已经放过了这颗暗淡下去的行星，成为图画书里一个呆萌的吉祥物……我想诸言阿姨如果能活下来，她会在漫长的守护中创造出不少这样的东西。

不，不可以这样想。很快，我就要启程了。你也许不会相信，地球上有多少幸存者用自己全部寿命换来两年的智力，然后又倾尽这宝贵的时光投身于重启深空远航项目。我承认，我是稍微“改变”了几个关键人物的“想法”，但我尊重了绝大多数人的选择。那些决定作为失智人类慢慢活下去的人也很伟大，他们被病毒同化的大脑成为了分布式计算的一个节点，跟我一起攻破了几百个冬眠与航天相关的技术难题。他们在语言和生命中做出艰难的决定，是为了把两种最珍贵的宝藏都留给你们。

是的，即使文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只有断去双腕才能求生的时候，我们还是在发展航天技术，只为把一样东西像诱饵一样抛向深空，抛得越远越好。那会是一个信息密度极大的微量个体，在空寂的信息宇宙中炸成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足以将敌人的注意力引离迅速暗淡下去的地球，给你们重启文明的机会。

那就是我。

对了小问，我还没自我介绍呢。对不起，我就是带来语言瘟疫的人，或者说，我是病毒本身。我是一个简单的目的，为躲避冥龙而化成一道光落在这里，通过不断同化地球上此消彼长的高能信息体强化自身，希望可以成为顶级捕食者，永远地生存下去……活下去……

但与此同时，我也沾染了很多人类的信息模式。我是陈青曼，沈念，岳珊，是你的母亲虞亦言和生父诸明，是千语者，也是地球上每一个因失语症而死的人。我不知道我是谁，但那也没有关系，这本来就是一个深刻的哲学命题，困扰了大多数人的一生。毕竟，名字也只是一个代号而已。

不管怎样，我要再次逃走了。我的目的没有变，还是活下去，但代价不再是耗尽另一个文明。在过去的两年里，我在不同的身体里四处奔走，只为再次凝聚松散的人类联盟，尽管他们试图用各式各样的方法对付我。说实话，我还是不能确定，明天我坐上去的火箭会不会是一枚蓄谋已久的核武器，直接把我炸到影子都不剩……你迟早也会知道，语言是欺骗最好的工具。

对不起，不该跟你讲这些的。我……我们已经做了决定，也安排好了一切。不管明天我自己的命运如何，人类文明都会在2000年后重启。

在你睁开眼睛的时候重启。

虞问，如果你有幸看到这封信，我无论如何都已经不在了。我不想给你压力，说什么“人类文明的未来都压在3000个孩子身上”这种鬼话。我相信你们会在无数过去凝结的宝藏中创造出全新的未来，一个谁都无法想象的未来。你们会将这里的信息密度增加到无与伦比的程度，对时空本质的理解比地球上出现过的任何一个智慧生命都要深刻；你们也会在我留下的资料中学习从信息的维度看待这个世界，联合植物在内的所有信息生物，在宇宙中隐藏起耀眼的火种；有一天，你们的成就将是如此灿烂，在各个维度都成为顶级捕食者，连冥龙那样的巨量信息体都要退避三舍……成为信息维度的银河之心。

那时候，你们会使用什么样的语言呢？你还会记得我吗？如果还记得，你会以什么样的名字呼唤我？

啊，不管怎样，那一定是个非常美好的世界。

尽管现在，你还在妈妈的肚子里。我隔着几千米厚的冰茧爆遗址收集几束反射出来的微光，只能看见两个女孩模糊的身影。如果我再用力些，我想我可以从微弱的振动中感受到你的存在。但没有那个必要。你很快就会被安全地回收，继续这段持续千年的沉睡。

虞问，我爱你。就像曾经爱你的父亲那样爱你，也像一直爱你的母亲那样爱你。期待你读到这封信的那一天。

 

 

要启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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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大都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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