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工人绥惠略夫》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鲁迅全集》━工人绥惠略夫(鲁迅译)
目录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八
七点光景,小贩商人到了。他使他的新橡皮鞋在廊下橐橐的响了许多时,尽心竭力的擦干了他的红脸,于是用了轻的瑟索的脚步跨进阿伦加的房里来。
那边是玛克希摩跋已经准备了撒摩跋尔。一张盘子上搁着烧酒和沙定鱼。阿伦加靠桌子坐着,挺直的像一枝草茎,大的悲痛的眼睛看着门口。
“阿伦加,你看怎样的客人来访我们了!”玛克希摩跋发出不自然的感动的声音说,是人们将此向孩子说的。小贩非常小心的进来,仿佛他穿着很高的漆靴在冰上面走。
“好日子,”他说,并且向伊们伸出一只长着极不灵活的指头的又大又带汗的手来。
沉默,不抬眼,阿伦加也向他伸过伊的细瘦苍白的手指去;伊的低着的脸发热了,伊的胸脯,那还是完全闺女样的,苦闷的呼吸。
“这很好……你们谈谈罢,说些闲话,我看茶去……”玛克希摩跋用了先前一样的不自然的声音说,便出去了。伊随将房门紧紧的阖上。伊站在厨下,沉思而且叹息。在伊干枯的瞎脸上,现出先前一样的阴郁的近于迫胁的同情。
阿伦加靠桌子坐着;伊的手按在桌面上,姿势的曲线又优美又锋利,正如白石琢成一般。小贩坐在伊对面,他将他巨大的面袋似的身子成堆的装在椅子上。向来他只在教堂里见过阿伦加,或者伊到自己的店里来,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此刻他才注意的寻根究底的对伊看,仿佛他要仔细估定一种货色的价钱。阿伦加觉得他的视线在伊胸脯上,在伊的脚和臂膊上;伊的苍白的脸,又为了忧愁和羞耻炽热起来了。
伊是纤长而且娇嫩;这很难相信,伊的脆弱的身体可以侍奉那强烈的兽性的机能。小贩的眼睛里笼上了混浊的润泽,而且他忽然浑身涨大,似乎他更其大也更其胖了。
“你爱做些什么事呢?”他用细声问,费了力才挤出肥胖的喉咙来。“我没有打搅么,怎样?”
“什么?”阿伦加吃惊的反问,一面又暂时抬起了祈求的眼睛。
“看哪,……伊的确聋的!”小贩想。“哪——这更好!一个标致的姑娘!”
他又对那身体,那柔软的娇嫩的一直到细瘦的两腿。在薄衣裳底下看得分明的,又行了从新的检查。
“我问:你爱用什么散闷呢?”
“我?不用什么……”阿伦加惶窘的对付,这时伊全身上都感得,伊被这无耻的细小的眼睛剥下衣服而且舔过了。
小贩商人自足的微笑。
“什么叫——不用什么!标致的姑娘儿所爱的是,散闷!这事我总不能相信,请你不要生气,一个这样出色的姑娘像你似的却整天的在作工上毁了眼睛。你的眼儿是全不是为此创造的!”
阿伦加又对他抬起伊那大的明亮的眼睛来。伊忽然发生了天真的思想,以为他对伊怀着同情。伊又确信,他当真是一个好的,正经的人了。
“我,你看……读书……”伊怯怯的微笑。
“呵呀,什么,什么是……书!……这样,如果我们能够和你再熟识一点,你就会允许我……譬如——上戏园!这该有趣得多了,比那蹲在书背后!”
阿伦加不知不觉的活泼起来了。在伊已经回到本来的苍白色的脸上,涨起了一种新的微红。
“阿,不的,你怎能这么说。有许多很好的书……那么,譬如契诃夫……我,如果我读一点契诃夫,我常常哭……在他书里是一切的人都这么可怜,这么值得同情……”
小贩听着,斜侧了狭脑壳和浑眼睛的头。他于是细细的想。
“似乎都真是这样不幸罢……”他用了甜腻的声音说:“也有幸福的……固然,谁如果没有食吃呢……但是如果一个人……就拿我说……”
他将椅子挨近了阿伦加,睃着伊的膝髁说了一大篇话。他的举动也显露起来了。但阿伦加又复天真的做梦似的,湿了眼睛说:
“阿,不的,人们是全都不幸……便是那些自以为幸福的人,其实也是不幸。我想做看护妇去,为的是帮助一切不幸的人……或者道姑……”
“哪,怎么便是道姑!”小贩用双关的意思将伊打断,这意思在他的顽钝里真是怖人。“难道世界上男人会太少么!”
阿伦加看着他,没有懂。在全生涯中,耳聋给伊挡住了这类的言辞,伊没有懂得。伊的眼睛很平静的看;那两眼是完全的澄明。
“呵,不的……你说什么!”伊舒散着说:“做道姑是很好的……我有一回去访我的姑母,住了两个礼拜,在伏罗纳司(Voronesh)……在庵院里,我的姑母是道姑……很老了……沉默了十四年了……一个得道的!……那地方真好!……教堂里是这样静——静呵,蜡烛点着……人唱的这样美……你不懂也不知道,是在地上呢还到了天国了。或者你在墙壁前面走。庵院是造在山上的,下面是河,后面是田野。人望去很远——很远!草地上闹着鹅儿,燕子是这样的转着叫。我在那里是春天,庵院里满开着苹果花呢……时常有这么好,连呼吸也平静下去了。时常,我仿佛是,我从山上离开了,鸟似的飞去——远远的——远远的!”
阿伦加的声音因为感动有些发抖;静的眼泪,含在大的明亮的眼中,嘴唇也颤动。伊像一个白衣的道姑。
小贩听着,他嘴唇微微拖下,肥而且红的颈子上的头又复公牛似的侧向一边了。
“哼,”他说:“这是,何消说得,理想……实地生活却是……漂亮的姑娘便是没有庵堂也能寻到伊的快活!”
他嘻嘻的笑,又向着阿伦加挑逗的弄眼。伊没有觉得,只是直视着苍空,仿佛伊真看见广远的田野和蔚蓝的天,阔大的河流和白的庵壁。
玛克希摩跋端了撒摩跋尔进来了。小贩呢,完全酥化了而且出汗,宛然是搽了油。
“我爱这个,如果姑娘们有着好看的身段,你一般的,阿尔迦·伊凡诺夫那……女人怎么有一个完:仿佛是,一切你都可以用指头捏住,还有下边呢,你恕我放肆,是这么圆……”
末后的话在他是突然脱口的,他本来要说些别的话,因此红涨了脸,呼吸也顿挫了。他又不知不觉的伸出手来,但看见玛克希摩跋走进,便又缩了回去。于是他作态的揩那额上的油汗。
他和玛克希摩跋喝烧酒,吃沙定鱼并且说俏皮话,说那所有闺女们都梦想着庵院的事。
“但是伊结了婚,那男人才老了或者不中用了,伊便替他,如此说,就掘坟。”
“自然!”老女人不自然的奉承的回答。“在你呢,华希理·斯台派诺微支,人却不能这么说呵……你还能使每人都流汗呢。”
小贩大笑起来,此后便用了显明的秽亵的眼光对着阿伦加看。
“对了!这我能,用不着夸口承认的!我的老婆是不用抱怨的。我的先妻,许多回还发恼!你这公牛,你这不会饱足的你,伊常常说!”
他还只是笑而且牢牢的瞟着阿伦加。
在他的视线底下,那姑娘的苍白的脸只是低下而又低下,而这畜生的满足的得胜的笑则是怕人。
当小贩走出,以及有些兴会的玛克希摩跋送他出去的时候,阿伦加忽然呜咽起来了。伊哭的很长久。伊的金发的头放在膝上,伊的软的肩膀发了抖,垂下的鬈发像绒毳一般动摇。到处还都是沙定鱼,湿皮肤和汗的气味。空气是沉垫垫的,这女子的模样愈显得非常之幺小与脆弱了。
九
亚拉藉夫回家来了。当阿伦加进到他房里的时候,他正坐在桌旁写。全房都散满了淡巴菰的烟。
伊怯怯的一无声息的进来,同平常一样。同平常一样,轻轻的一拉亚拉藉夫的大的柔和的手,也就坐在桌旁,伊的脸落在暗中,只有一双苍白的手被灯火分明的照着。
“这个,你做什么来呢,阿尔迦·伊凡诺夫那?”亚拉藉夫在眼光和声音里都带了谨慎的友情说。
阿伦加沉默着。
“你读了我的书没有呢?”亚拉藉夫又问。“中你的意么?”
“是的。”这句话毫不响亮的出了阿伦加的口唇,于是又沉默,伊的两手无力的安在膝上。
“哪,这好哩!”亚拉藉夫说。“我这里又替你办好了出色的东西了。那人物正像你,又可爱又文静,进了庵,全像你企慕着的。”
阿伦加两肩一耸,似乎伊受了寒。
“我不到庵里去了,”伊才能听取的说;伊的嘴唇很颤动,连亚拉藉夫也警觉了。
“哪,谢上帝,”亚拉藉夫诙谐的说,而且看定这姑娘的脸。“这又为甚么呢?”
阿伦加看着地面:“我要嫁了……”伊几乎不能听到的回答。
“嫁?意外的事!——谁呢?”亚拉藉夫大声的反问。他脸上显出痉挛来。
“华希理·斯台派诺微支……那在我们房子里开店的……”
“这人?”亚拉藉夫更其诧异的问;同情和违愿的恼相都露在脸上了。但他又立刻回复过来,竭力的恳切的说:
“哪,什么——这也好的……愿你幸福……”
阿伦加沉默着。伊微微的动着指头,只向地上看。伊沉思着些事,亚拉藉夫却悲痛的看伊,而且在思想中,架起那动物一样的小贩来,对比这柔弱的优美的女性。一个压迫的感觉——同情,违意,嫉妒——再不能离开他的灵魂了。
阿伦加无意识的动弹了。伊显然要说什么,然而没有竟说。伊的嘴唇发了抖,伊的胸口非常费力的呼吸,死人似的青白色一刻一刻的加到伊的俯着的脸上来了。一种异样的激昂袭着了亚拉藉夫。他觉得有一个一刹那将要到来,这刹那,在他自己还没有分明,已将他的灵魂因为恐怖与喜欢与傲岸而摇动了。
“你要说什么呢?”他用了颤抖的声音问。
阿伦加沉默着,然而很不安,似乎想要突往什么地方,却又不敢往那里去。一瞬间伊抬起头来,亚拉藉夫正遇到伊的大的,有所质问的祈求的眼光。他们眼对眼的看了一分时;在那姑娘的眼中横着显明的恐怖。
但亚拉藉夫寻不出一句言词,没有主张,自己也怀疑而且畏惧。
阿伦加的嘴唇抖得更甚了。在伊的苦痛中伊想要扭捻伊纤柔的两手,然而没有做,只是忽然的立了起来。
“那里去呢?你坐着罢!”亚拉藉夫苍皇的说,但也不由的站起了。
阿伦加对他站着,仍然还没有话;单是垂着的两手的十指,微微的才能觉察的抖着罢了。
“你坐下……”亚拉藉夫重复说,他一面又觉得他没有适当的话,终于惶惑起来。
“不……我要去了……”
“再见……”
亚拉藉夫无法的摊开手。
“你今天多少古怪呵!”他激动的说。
阿伦加还等候。伊略略动弹。有一个可怖的战斗,震撼拘挛了伊的极弱的全身。伊再抬起非常之大的凝视的眼一看亚拉藉夫,便突然回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不带这书去么?”亚拉藉夫机械的问。
阿伦加站住。“不用了——从此。”伊从嘴唇间泄露出来,很勉强的说,也便开了门。
但在门口伊又站住一回,许多时只是想,低了头。伊多半是哭了。至少也已经亚拉藉夫看见,伊的肩膀抖着了。但他的头空虚了,他并没有说话。
阿伦加出去了。
亚拉藉夫已经明白,这是永久的去,伊本也能永久的停留的。他在惊惧的激昂里又感了难以名状的心的迫压,直立在房子的中央。他看出,这女人是抱了垂死的悲痛,所以来求救于他而且也有些明白了,伊从他等候着怎样的言语。
门上起了短短的敲声。
“进来!”亚拉藉夫欢喜的大声说,他相信,阿伦加又来了。
房门一开,走进了绥惠略夫。
亚拉藉夫没有看就知道却是他。
“我可以和你说话么?”绥惠略夫冷冷的问,几乎是官样。
“呵,是你!……请请!……”亚拉藉夫殷勤的回答。——“你请坐!”
“我这来只是一分时,几句话……”绥惠略夫说,他便到桌边,在阿伦加先前坐过的位置上,就了坐。
“你要纸烟么?”
“我不吸。请你说,你替教员将钱付给玛克希摩跋了么?”绥惠略夫急速的问,似乎这问题算是一件重大的事情。
亚拉藉夫惶惑起来,红了脸。
“确的……就只是暂时的……待到他们怎样好一点了为止……”
绥惠略夫用了检查的眼光看定亚拉藉夫。
“你想救一切的苦人和饿人么——一切的?”他问。
“不的,”亚拉藉夫错愕的答,“我没有想到这事……我单是给,因为这机遇……”
“是,对的……但是谁将什么给那些人们呢,那近旁并没有人,像你一流的。这样的很多哩!”绥惠略夫沉痛的说。
“这个,这事是用不着思索的,”亚拉藉夫耸一耸肩:“人应该救助,倘使能够,这就够了……也就谢上帝了!”
“好。你可知道,为甚么那姑娘到你这里来的?”绥惠略夫锋利的说去,仿佛他要取得口供,去并不听什么答话。他正对面的钉住了亚拉藉夫的脸,用了洞察的明亮的眼睛。
亚拉藉夫又红了脸。他渐渐气忿起来了。奇特的声调与奇特的质问呵!
“我不知道。”他游移的说。
“伊来到你这里,因为伊爱你……因为伊有着纯洁的澄澈的灵魂,这就是你将伊唤醒转来的……现在,伊要堕落了,伊到你这里,为的是要寻求正当的东西,就是你教给伊爱的。你能够说给伊什么呢?……没有……你,这梦想家,理想家,你要明白,你将怎样的非人间的苦恼种在伊这里了。你竟不怕,伊在婚姻的喜悦的床上,在这凶暴的淫纵的肉块下面,会当诅咒那向伊絮说些幸福生活的黄金似的好梦的你们哪。你看——这是可怕的!”
绥惠略夫最后的话,是用了非常异样的凄厉的神情大声说,用了这样不可解的力量,至于亚拉藉夫觉得脊梁上起了寒栗了。
“可怕的是,使死骸站立起来,给他能看见自己的腐烂……可怕的是,在人的灵魂中造出些纯洁的宝贵的东西,却只用了这个来细腻他的苦恼,锐敏他的忧愁……”绥惠略夫接续说。看去似乎是凉血的,但还带着无穷的苦痛的迹象。
“你误会了……”亚拉藉夫错乱的,还只对于“因为伊爱你”这一句话,喃喃的答。
“不的,我知道……我整天在我的暗屋子里坐……人在那里一切都听到……是这样的。”
亚拉藉夫默然,下颏压着胸口。
绥惠略夫站起身来。
“你们无休无息的梦想着人类将来的幸福……你们可曾知道,你们可曾当真明白,你们走到这将来,是应该经过多少鲜血的洪流呢……你们诓骗那些人们……你们教他们梦想些什么,是他们永永不会身历的东西……只使他们活着,给猪子做了食料……这猪,是在这里得意到呻吟而且喉鸣,就因为他的牺牲有这样嫩,这样美,感了这样难堪的苦恼!……你们可曾知道,多少不幸的人们,就是你们所诓骗的,没有死也没有杀人,却只向着上帝哀啼,等候些什么,因为在他们再没有别的审判者,也没有正理了……”
绥惠略夫的声音只增出难当的力量来。亚拉藉夫直跳起来了,自己并没有觉得。长着冷峭眼睛的古怪的淡黄色的脸相,仿佛一座大山似的压住了他。
“你们还不明白么,即使你们所有将来的梦,一切都自当真出现了,但与所有这些优美的姑娘们,以及受饿的‘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人们的泪海称量起来,还是不能平衡的……对手在刺刀以及你们的高超的人道说教的保护之下,凡在地上的曾是善,正是善,会是善的,全都打倒的事,他们那气厥的憎恶的记忆还是消不去的!……你们这里,他们寻不出审判者和复仇的人! ”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呢,”亚拉藉间夫吃吃的说。
绥惠略夫没有便答。
“你来,”他说,并且走出房去。
亚拉藉夫受了催眠术似的跟着他。
全家都睡觉了。廊下是昏暗而且寂静,在浑浊的病的空气里,呼吸也觉得艰难。绥惠略夫开了自己的房门,招呼亚拉藉夫,进到里面。
“你听!”绥惠略夫轻轻的,却非常强迫的说。
亚拉藉夫侧着耳朵听,最初是除了他自己的心脏的鼓动以外,一无所闻。在昏暗中辨不出事物。只有模胡的绥惠略夫这两眼在暗地里闪闪的生光。
但亚拉藉夫忽然听出一种异样的微细的声音了。有谁哭着。一种幽静的,捺住的,绝望的悲啼,利刃一般的贯通了寂静。这中间含着许多难堪的痛苦。是说不出的苦恼,无希望的企念,气厥的投地的哀鸣。
“阿伦加在这里哭!”亚拉藉夫明白了,但现在他又分辨得,并非一个声音了,却是两个,那在这里哭着的……黑暗覆压着,在他耳朵里响的好象是沉痛的钟声,而且仿佛不止两个了,却是三个……十二个,一千个声音,周围的全黑暗似乎一同啼哭起来了,他错愕的问道:
“这是什么?”
然而绥惠略夫没有答,他突然粗莽的抓住了亚拉藉夫的手。
“你出来……”他急速的说,向过道走去。
在黑暗和不可捉摸的哭声之后,进到点灯的屋子里,觉得很是明亮简洁了,绥惠略夫才放下亚拉藉夫的手来,锋利的看定他眼睛,问说:
“你听到了么?……我是不能听了!你们将那黄金时代,豫约给他们的后人,但你们却别有什么给这些人们呢?……你们……将来的人间界的豫言者,……当得诅咒哩!”
“你容我说……你呢?你又给什么呢,这样问人的你?”亚拉藉夫愤愤的捏了硕大的农夫手,叫喊说。
“我?”绥惠略夫的声音里大半带着揶揄了。
“正是,你……给我这问题的你——这古怪的……你有怎样的权利,用这样声调说话呢?”
“我——不给。我大概只是教他们将忘却的事,记忆起来……是的,而且这——还不够哩!”
“这是什么事!你说甚么?”亚拉藉夫带着突发的不安,追问说。
绥惠略夫注视着亚拉藉夫。他就不意的微笑起来,似乎他对于这追问的稚气觉得惊奇,于是慢慢的走向门口。
“那里去?你停一会!”亚拉藉夫叫喊说。
绥惠略夫回过脸来,和气的点一点头,便出去了。
“但是……你……你简直是发狂了!”亚拉藉夫在迷惘的愤懑中,大声说。
他相信听到,绥惠略夫失了笑。然而房门合上键了。
暂时之间,亚拉藉夫惘惘的立在自己的屋子里。他头痛了,颞颥跳动起来,心脏乱撞得像一个病人,不整而且频数。他机械的放开眼光去,遍看他房中,他的堆满了书籍和纸张的桌子,挂在壁上的画图,突然间一种病的说不出的嫌恶的发作,从他头顶上一直震荡到脚跟来。各思想,各工作,便是将来的日子,他也绝顶的憎厌了。一个愿望捉住了他,愿有一双巨掌抓住这全世界,高高的一摇荡,一切屋,人,思想,事业,都尘埃似的散在空中。
“大约这真算最好哩!”
他走到卧床,将脸靠在枕上,毫不动弹的躺着。
在黑暗中,他的合着的眼的周围,现出一个分明的脸,长着一双大的,有所寻问,又有所哭泣的眼睛,漂过他面前了。于是又有谁来到近旁,漆黑的,怪异的,发着动物的笑声,而且消去了光明喜悦的人生的梦想。
十
这是夜间了,全家都睡着。没有声响从外面进来,一切都是死一般静而且凝成黯淡的靖定。只有无形的黑暗默默的遍历各房,视察睡人的脸。绥惠略夫的房里,那开着的窗户在朦胧青色中,微微发亮。
绥惠略夫忽而寒噤起来,睁开眼。
有人傍他站着。他抬起头来。
就当他前面,在床的后头,站着,两只手掩了脸,一个女性的形象。有些非常的秘密横在伊优美的隐约的轮廓里。还在从这半已遗忘的形状叫回记忆之前,绥惠略夫已经认识了伊,由一种奇异的内部的感触,这感触便贯透他的脑髓而且抽缩了他的心脏:这是那女人,是他曾经爱过而已经去了的,去的地方,如他所想,又是再不归来的所在了。
“理莎(Lisa)!”绥惠略夫即刻叫唤说,极惊奇又极恐怖,那时他仿佛觉得,心要拉到胸膛之外去了。
这形象先前一般站着,用手掩了脸;伊只是隐约的在烟雾里,那烟雾是在他眼前的波浪里浮沉。
“理莎!你那里来的?……你怎么了?……”绥惠略夫还是绝望的叫。
他觉得他的叫唤响彻了全家。但绥惠略夫忽而悟出了这事:伊来,是因为伊豫知了一切,而且用了超人间的爱——比死更强的爱——要在他一生中的这末一夜,为他哭泣的。
“理莎,不要哭!”绥惠略夫央求说,他虽然也感得,这言语并无功效,伊不答话也不能答话,因为伊在实际并不生存:“看哪,我愿意这样了,这是我一生的梦想,从你死了的这一日以来的……为这压住我的憎恶,那是唯一的出路呵!……这不是计算,也不是理论,这是我自己……你知道罢!”
他向伊痉挛的伸出手去,只是抓着空中。
伊往后退,两手没有离开伊悲凉的垂着的脸来。而且在不意中,伊向一旁溜去了,伊绝无声息像一个阴影似的移过他头的前边,消失在由他看去正是黑暗的屋角里。然而他还有少许时光,可以辨认那深黑的粗衣,这衣,便是他末次见伊的时候穿着的,纤细的手指和头发,也还是先前一样的可爱的鬟式。
绥惠略夫赤着脚,慌忙跳到冰冷的地上。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窗间的青色微微发亮,在那蛛网一般颤动的微光中,屋子的冷壁冷冷的看着。他走近窗去。他的对面立着又高又广的墙垣。这上面是苍白色的夜的天空,像乌黑的有力的臂膊似的,向他伸着几支铁的烟突。
——“一个幻觉!”绥惠略夫想;他又觉得,他的心跳得怎样的沉重;有很大的一团塞上喉咙来。
他走向房门,去摸,似乎他对于他的悟性,都不相信了。
——“我病了……我也许还要发狂……人对这应该奋斗。我要发狂了!我的全部思想岂只是有病的脑的产物么!”
忽然之间,冷冷的不出声的笑着,他用了稳实的脚步走到床边,并且躺下。在他自己,仿佛是全没有合上眼睛,仍如先前一般,看着微微透亮的窗户,冷的白墙壁和黑暗的房门。但其时有谁用了没有响的单调的声音对他说:
“你的憎恶,你的狂乱的计画,也仍不外乎你所骂詈的这广大的,牺牲一切的爱……”
“这并不是真的!”绥惠略夫用了非常的努力反对转去,像有一个过度的重负压在胸上似的。“这不是爱……我不要爱!……”
那谁却只是固执的单调的接续说,用了仿佛从绥惠略夫头盖里发出的声音:
“是的,这是真的……你是尽了你天职的全力爱着人类,你不能忍受那恶,不正,苦痛的大众,于是你的明亮的感情,对于最后的胜利,对于你所供献的各个可怕的牺牲的真理,都有确信的感情,昏暗而且生病了……你憎,就因为你心里有太多的爱!而且你的憎恶,便只是你的最高的牺牲!……因为再没有更高的爱,可以比得有一个人将他自己的灵魂……并非生命,却将灵魂给他的切近的人了!……你记得这个么?你记得么?”
这声音活泼起来了,但已经不像最初,从他头盖里面发出,却在近旁什么地方了。又生疏又活泼,而且真有谁和他说。绥惠略夫骤然辨认出来,在他卧榻的后头,昏暗中间仅能识别的,坐着一个人。隐约的显得一个瘦削的侧脸,弯曲的背,又长又细的颈子。
绥惠略夫睁大了眼睛,一躬身起来坐着。
“谁在这里?”
那模胡的形象没有动……在一瞬间,绥惠略夫觉得——这使他异常的高兴的轻松——他只是瞥见了一个偶然的阴影,并不在床沿上,却分明更远,紧靠在门旁罢了。黑暗迷人;近的显得远而远的却近。便是房子也放大了又复缩小,并且用他的冰冷的窗户迫压他,仿佛一座高山。黑暗也默默的,似乎为要侧耳来听,弯了腰盘据着。
绥惠略夫想要起来点灯,但在他动作之前他先觉得被一个沉重的身躯压住了他的盖被,而且实在有谁坐在他卧榻的后头。怕要发狂这一个细致的,闪过的思想,穿透了他的脑里了。
“但谁在这里?……甚么事?”他费力的说。
那人默着。
“谁放你进来的?”他又轻轻的叫唤。
那人缓缓回过头来,在微弱的昏黄中,绥惠略夫看见黑瘦的脸,带着两个黑窟窿,在那在黑暗里辨不分明的眼睛的地方。
“谁么?”应出一个诧异而近于嘲笑的声音。“你自己!”
“你怎么说诳!”绥惠略夫叫喊说,其时他觉得发狂的恐怖只是从下方涌上头来。“我不准人进来!”
“可是你自己……”夜的来客回答说。
绥惠略夫沉默着,用了他闪闪的眼光迷惘的注在这奇怪的影子上。
“你究竟为甚么这样诧异呢?”来客加添说,现在是用了显然的嘲笑了。
“呵……这又只是一个幻觉……我真应该振刷才是!”绥惠略夫忽然想到,微笑起来。
但是这恐怖忽而被那愤激,几乎是憎恶,所驱逐了。这形象,对他冷静的坐着的,似乎在实际上,并非专出于他生病的脑,他不快到了绝端。绥惠略夫在天然的反感的坌涌中,咬住了牙关,并且说:
“好,随便罢。根本只是——呆气!你要怎样?”
他相信,幽灵不来答应了;他便快意的等着,然而幽灵却用了全无音响的,但又非常清楚的语调说出话来:
“没有别的。我们只将会话再讲下去……你应该将你的思想说个分明。”
“你停止罢。我没有什么应该,而且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掉你,”绥惠略夫傲岸的说,其时他又万分惊慌,觉到他正与幽灵周旋,仿佛他对于幽魂的存在要相信了。不知什么的一种权力支使着他,使他反背了他的意志做出言语。
“你究竟是谁?”绥惠略夫侮慢的问,他觉得,他的揶揄反中了他自己了。
“你当真不认识我么?”
“哦是了!”绥惠略夫突然记忆上来,这细脖子和黑脸是属于谁的了。“你就是铁匠,我在茶店里和他说话的……”
“你停止,在梦里还装假罢,”客人懊恼的说,“我并非铁匠,正如你并非绥惠略夫,你吩咐我通名么,我的大学生多凯略夫(Tokarjov)先生?……”
“不必……已经知道……我记得了……”绥惠略夫勉力的答。
他并没有识得名姓和形容,但当他忽然知道那在黑暗中到他这里来的,并不是一个人,简直是一面镜子和自己的形象在里面,他便安静起来了。
这时恐怖完全消灭了,他只觉得异常的疲劳,以及想要摆脱那重负的一个制不住的愿望。
“我要和你说一回最后的话……大概总也是全然无用的……你想罢!……你要知道你的策略的可怕……你是回到非常的错误上去了,憎恶却是引导‘爱’的事实呵……你,多凯略夫!”
绥惠略夫兜上了嘴唇微微的笑。
“你还只是说这事!我不想到爱,……我不要听这个……我只有憎!为什么,我应该爱你们人类呢?因为他们猪一般的互相吞噬,或者因为他们有这样不幸,怯弱,昏迷,自己千千万万的听人赶到桌子底下去,给那凶残的棍徒们来嚼吃他们的肉么?我不愿意爱他们,我憎恶他们,他们压制我一生之久,凡是我所爱,凡是我所信的,都夺了我的去了……我报仇……你都明白了罢!……我对于你们不幸者,倘他们还没有非常惨苦或者还没有自己殒灭的时候,在别一方面也正如幸福者一般的糟蹋生活的,一样的报仇……我不能活下去,但我死也记忆着,他们入了迷,只要对于解放那先入之见很有胆略和理解的,他们便奉作第一等的权威……我要指示你们,有一种权力,比爱更要强——就是拚命的,不解的,究竟的憎……已经够了……”
“但是你想要——一个人做甚么呢?”客人驳诘的问。
绥惠略夫奇怪的短的一笑。
“第一,凡是我一个人所不能做的我便简直不做。还有第二,你相信,将来就只是我一个么?……我们便等候……等候!”
绥惠略夫用了确信的坚定的声调,将这末后的话连说几回。他的眼睛非常专注的锋利的在黑暗里看,似乎他看见正如他一般的人们的一列,已经决绝了人间,在他的足迹上不屈不挠的前进。
“上帝呵!在这五年中你的思想走了怎样的弯曲呵,自从你还是青年充满着勇气和确信,进到工厂以来,那时是对于最后的胜利满抱着热烈的自信的……你失了这勇气了,乏力了!”
“我们不说这些罢,”绥惠略夫不高兴的说。“你还不如告诉我……我那时并不是一个人——我们是许多人……他们都那里去了?”
“他们都为了共同事业跑到死里去了!”客人肃然的回答说。
“连理莎?”绥惠略夫缓声的问。
“是的……连伊。”
“但你知道——我刚才正见到伊了……伊哭……然而这只是一个狂乱的幻觉,没有关系的。你可知道,将一生中最宝贵的去做牺牲,是甚么意义呢……一个天工,这样的娇嫩和脆弱,使我常常担心,怕看见伊受着一点极小的粗暴的——却委弃在死里,污秽的绞索里,绞架里,绞刑吏的嘲弄里……你知道这意义么?……不知道!那我……我知道了!”
绥惠略夫声音里带着呜咽,说出这话来。
“你不要这样愤激,亲爱的,”客人很关心的说。“这委实可怕呵……但怎么办呢!……没有牺牲做不成事……而且牺牲愈大,那意义也便愈纯洁愈神圣了……”
“哦?”绥惠略夫异样的问。
“你相信罢!……牺牲,牺牲!……将‘百牛’ 献给人类,而且我们的全历史也只是不断的屠戮罢了……但进步是不虚的。从那边,从光明的将来里,已经向我们伸出感谢和祝福的手来,这手便是幸福的和自由的人间界的,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事业的!我的上帝呵!我们这短促可怜的生涯,对于建筑在我们死骸上的这伟大的将来,能算什么呢……”
“呸,多么讨厌!你岂不怕,你的庄严的将来太有尸气么?”绥惠略夫问,又冲出短短的笑来。
——我和自己争!坏够了!他想。
“你岂不知道”,客人往下说,仿佛他没有听到抗议似的。“我们为要突进向前,怎样的在一步一步的挖通那‘恶’的多年的大势呢……而你真还能疑惑这真理的凯旋么?你记起来了罢,对于恶的战斗是不能用恶的……”
绥惠略夫沉默而且听着。他仿佛觉得,正在一所大教堂中,站在许多群众的最后排列里,远远地听到一个说教的依稣忒教徒的严肃甘美的声音。
“是了,还有我们自己呢?……我们,将凡是我们所有的最宝贵的东西——生命和幸福——全都舍了的;我们又怎样呢?”他低声的问。
“我们就当作肥料,肥沃那地土的……这地土,从这里便迸出新生活的萌芽来!”
“然而又有谁来,将这些喝我们的血,乐我们的痛苦,乐着在我们……照你说,便是在肥料上,跳舞的这些,加以报复呢?……”绥惠略夫尤其低声的问,用了非常异样的声调。
“这和我们什么相干呢……历史,或者如果你愿意,便是上帝会来处治他们的!”
绥惠略夫大怒着捏住他的喉头。
“哈,这就完了么?……这就完了么?……”
于是他忽而锐利的狞野的叫喊起来:
“你诳!你是教士……黑教士……依稣忒教士!你来,就为要欺骗我!我扼死你!”
他叫喊,他自己的身体因为愤恕和嫌恶发着抖,摇动这人的喉咙。他将客人向墙壁只一推,至于那头在壁灰上撞出一种钝声,而且挤紧了又长又细的颈子。于是他觉得,似乎亮起一道光,似乎有谁刺了他的心,他便醒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撞击,仿佛要跳裂了。眼前旋转着红的和金色的圈,他全身都流满了热的黏汗。他仰面躺着,盖被一直裹到颈边,并且看着他空屋里苍白色的晨光,载着暗黑的一堆衣服的椅子和现在已经向明的窗门,但不如意的固执的重担这一种感觉还只是留在他脚上。
绥惠略夫努了力,坐起身。
在他脚上放着他的外套,是从床栏上滑下来的。
“没有别的!”他冷冷的微笑,又想躺下了,但突然停住而且直坐起来。
十一
在下面的什么地方,住宅里面,他听得小心的步声。他高仰了头,轻轻的迅速的坐起。有谁走上楼梯来,愈来愈近了,用那沉重的靴子极谨慎的踏着石级。
绥惠略夫坐在床上屏息的听。
有谁站在大门外边,似乎也正在屏息的听。静了许多时;绥惠略夫终于相信,以为只是他颞颥部的血脉的跳动了。一切都平静,但有黑暗在他眼前轻轻地彷徨。
“只是自己疑心罢了,”绥惠略夫放了心将头靠在枕上的时候,他想。
然而这一刹那间他睁大了眼睛,仿佛被谁摔出了卧榻似的,忽而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在房子的中央。从钝滞的寂静里,透出一个小心的,仅能听到的声音:是铁的发响,便又沉默了。有人极谨慎的想弄开住宅的门。绥惠略夫像影子一般动作,整理起东西来。他恰在穿靴的时候,他又听到一种新的响声。他凝了神,几件衣服提在手里,更加屏息的听去;于是他便更加迅速的穿了衣裳。此刻又添上几个人,用心的蹭着,走上楼梯来了。
“这是他们!”
绥惠略夫游移的立了片时,便急速的穿起外套,戴上帽子,开了房门向廊下望去。
一个闪电似的想象通过他脑里了;他记得,他昨日走到厨房里喝水的时候,曾在窗间很近的看见邻家的火墙;那窗门也没有两层的格子。用了迅捷的举动,阒静的像一匹猫,绕过了行李和帐幔,他向着廊下,在重浊的空气里直溜过去。到转角处,那两个老人睡着的所在,他又站住了一瞬时,帐后的低微的鼾声忽然停止了。绥惠略夫挺然的立着,而且屏息的听;于是又轻轻走去,开了厨房的门立定了。厨房里已经很明。有些不分明的什么器具在灶上发光,一个冷定了的撒摩跋尔立在桌子上象是瞌睡。一匹猫从灶面跳到地上,竖起尾巴向绥惠略夫念着呼卢,跑走了。满是冷熄了的煤烟和酸菜汤气息。绥惠略夫走近窗前,向外面凝神的看出去。
从昏浊的尘封的玻璃里,仅能看见一点东西;只有一道云闪的通明以及一座挺直的灰色的墙垣一直通到深处。
他周围一看,便轻轻的想要除下窗上的横闩来。窗门微微作响,开开了,一道寒冷新鲜的空气注在他的脸上。他探出身子去向底下看。
一直下面,雪白的闪着石路;这显出这印象,似乎在地面有一个险恶的深渊。冷与死的嘘息,从那里直冲到他这里来。在火墙的灰色线的上边,展开着单调的早晨的天空;他的无限的空虚,吐纳着自由与寒冷。
绥惠略夫回头向着家中留神的听。
这瞬间骚然的响出铃声来,仿佛活的一般而且促着警醒,于是全世界的寂静和睡眠似乎都因此动摇了。
绥惠略夫小心的敏捷的攀上了窗门的铁叶,向下边闪闪的石路这可怕的深渊里只一瞥,便直跳下去——这一刹时他觉着一种感觉,是自己的身体在空气里,在深渊上的可怕的落下,悬空,脆弱,沉重……于是那冷的石造的火墙便很重的撞着了他的胸脯。
在非常的紧张里,痉挛弯曲了的手指紧紧的抓住了弓形的铁叶,那铁是盖在墙上的,因为重量,便戛戛的响而且弯折下来了。两脚痉挛的滑在墙上,膝盖支拄着仍然止不住的向下划。绥惠略夫觉得他的身体意外的沉重了。他蟠屈起来,像一匹坠下的猫,当他使出最后的死力,两只手紧捏住弯折的边缘。松了,便又紧紧捏住,将一只肘膊支在铁叶上面的时候,他已经闭了眼睛。他于是又抽搐的蟠屈着,两脚抓着墙壁,将那肘膊支起自己来,便又用另一只手扳到那边,用前胸移上了屋顶。
不少时光,他一半失神的躺在又冷又湿的铁叶上,只在他跳跃的心头觉得剧痛;一个可怕的落下的感觉,也仍然留在他肢节的中间。
从院子里起上一种喧哗来;这便催起了他。有谁说话,在什么地方远远的,在那深处。
绥惠略夫匍匐着,在斜面上缓缓的滑到屋顶窗的左近。
那地方,是斜面屋顶的那一面,他从这上头看见一所陌生的巨宅,关闭的窗户的排列,枯树的顶,以及平坦的绿的草场。一个黑的小人儿,看去好似一个滑稽的扁平的小虫,从头部已经生出脚来的一般,在这家里的白的石路上走。他的一迭连的脚步,响得可笑的分明。
绥惠略夫溜过了屋脊,再向周围一看,便消失在阔大的尘封的屋顶门的黑暗里了。
天空冷冷的向下看。屋顶和烟突的大海远展开去,在这后面,地平线的极边,远海显出青蓝,当早晨的阳光中,已经徐徐的转成青白了。
十二
亚拉藉夫被尖利的铃声,那宛然就在他房里发响的似的,惊觉了。他照例的先取纸烟,但这瞬间又有什么压住了他的心,他去摸火柴的时候,便仰着头屏息的听。玛克希摩跋在伊房里动弹了。人听得,伊怎样呵欠,裙子的响声,又撞在什么东西上,于是赤着脚,沿着廊蹭去了。
“谁在那里呢?”亚拉藉夫听到伊的渴睡的不高兴的声音。
“电报么?给谁的电报?”玛克希摩跋问。
大约伊得了答话的,然而很低,至于辨别不得。
亚拉藉夫急忙仰上而且坐起身。
“那里!”这像电光一般的穿过他的脑中,各种想象和观念合成的一个旋涡便在他头里面旋转。那小包裹和纸片,老鹰脸的小男人留在他这里的,忽然现在他眼前而且长成一个怖人的巨物了。他几乎想要叫喊,教人不必去开门;他跳起,便奔到廊下,——但已经确切的分明,听得抽开门闩的铁的声响,以及沉重的,穿着铁钉底的长靴的,许多人们的脚的悄悄的踏步了。
这回似乎全世界都已觉醒过来,并且闪出了可怖的夺目的颜色,叫唤和呼哨的声音。
只穿了小衫,又长,又瘦,长着硕大的手脚,亚拉藉夫痉挛的在屋子里盘旋起来了。屋子里忽而一切都明亮。片时之前,他相信,还是全藏在昏暗里的;然而现在照着破晓的青白微光了,一切都分明识得:桌子载着未完的著作,上面是纸烟,靴子在床底下,图像在墙上,一切都这样简单,稔熟,这样平常而且可爱。
“但你们要到谁这里去呢?”惴惴的问着玛克希摩跋的发抖的声音。
他们回答什么,没有听到,单是那老女人发出一声短的叫喊,将手只一拍。沉重的脚步声的雹子便立刻在廊下腾沸起来。
亚拉藉夫闯向门口,自己也没有计算是什么缘故,只是轻轻的锁了门。
于是他跳到桌旁,拿起包裹,在他似乎是十万磅重的石头,他暂时捏在手中,便又拿着这奔到窗下。
“——炸掉——都一样……”他想,站在开着的半窗面前,从这里进来柔软的新鲜的朝风,迎面的吹着。“——都一样——后来可以否认的……”
他的错乱的思想如同发热一般的回旋,他将包裹擎出了眺望窗,炸弹便暂时挂在这院子的四层楼的深渊上。亚拉藉夫几乎已经要放手了,在突然又有一个别的思想闪出他脑里的时候;这思想是非常恐惧而且无法,亚拉藉夫竟至于像负伤的野兽似的呻吟起来了。
“我怎么办呢……这纸片……这姓名住址?他们一定会在院子里检齐的!……烧么?……没有工夫了……”
“那就这样的……为要救出别人,毁了自己么?……但是,我已经对他们说过!我恳求过他们,他们应该给我安稳才对……现在他们还有什么权利,可以仰仗我呢!……”
全家都醒了,什么地方有孩子啼哭了,有谁吃了惊;有的叹着气。在邻室里,那绥惠略夫所住的,有大声的说话,家具的翻倒,骂人。
“的确逃走了;还有什么……许是逃到邻室去了罢,大人……这里是一个大学生……鬼捉的——将枪拿在旁边罢,撒但,我们不要伤人!”冰冷的,愤怒的声音拥到亚拉藉夫这里来了。
忽然有人叩他的门。是一种很稳当而且规矩的叩法,以致亚拉藉夫隔了关着的门也似乎看见这叩门的人来;是一个和气的懂事的警官,带着圆滑的派头和无所假借的洞察的眼。
他于是一跳,竭力的使没有响。离开了窗门,将炸弹搁在桌上,重行拿起,险要掷下去了,却又塞在褥子的底下。他又更向下面推,于是便站着,无力的挂下了长的强壮的臂膊。
在房门上又敲着了。
“劳你驾,你只要开一下就是了!”叫着一个没有听到过的声音,柔媚的但又非常凶险的响。
亚拉藉夫没有答。对于这类人们的,和母乳一同吸进去的旧日的憎恶,以及全生涯中发达起来的憎恶,汩没了他了。他自己也说不出决心的缘由来,便向那漆黑的炉门,跪了下去,这里面向他吹出一阵冷灰的气息。他非常迅速的拉断了捆着包裹的绳索,将纸片便撕。铁门的火炉戛戛有声,纸片声也似乎传遍全家了。
“你开罢,否则我们要砸门了!”一个冷酷的气忿的声音叫唤说。
现在确乎已经有许多人站在门前;而且忽然用全力的敲打起来了。
“他们走了先着哩!”这思想透过了亚拉藉夫的脑中。于是他宛然看见了一切的,凡那运命和性命,全系在他可能将纸片消灭与否的人们;还是献出他们呢或者竟牺牲了自己呢。全部的大事业,这里面包含着几百个少壮纯洁的灵魂的,光明的奋不顾身的大事业,忽地现在他眼前,他在灵魂里,仿佛看见十多个熟识的面貌,正对他满抱了希望。他自己觉得渺小而轻微了。
“现在,怎么好呢?”从他灵魂的深处,涌上一种温暖的声音来,充满着热泪和激动。“即使这样……宁可我……”
人们拥挤在门外,简直不象是人,却是一群野兽了。
“总得开!这是甚么!你遵照,”那声音威吓说。
亚拉藉夫突然发出狞猛的冷酷的愤怒来。他有这心愿,对他们要咆哮,歌唱,呼哨,要送给他们以秽恶的暴戾的骂声。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有一柄沉重的手枪在他手里了。大约他从桌上取那纸片的时候,他也就抓起这东西来。
“你遵照!……呸!什么,砸门罢!推!”
“鬼捉你们,我用过你们的娘!”亚拉藉夫转脸向了房门,发狂似的咆哮说;一面将那纸张,虽然也只是出于本能的,却还在不住的撕成碎片。
房门突然发了声,一条黑的阔大的裂缝裂开在白的门板上了。木屑坠落下来,钥匙铿锵的落在地上。许多声音怒吼起来了,一个黑影,他前面先闪着一个枪柄的,从裂缝里径挤进来。
亚拉藉夫开枪。
黄的短的电光只一闪,有人狂叫着,沉垫垫的向后倒在廊下了。
“捉住他!捉住他!开枪!”许多声音咆哮说。
亚拉藉夫用脚尖蹲着,蓬乱的头发,只一件小衫,他的眼发狂似的晃耀,伸开他长臂膊,向房门的裂缝里一枪又一枪的放。他再不知道什么,也再不感到什么了,除了那狞野的原始的愤恨与震颤的憎恶,这种非人间的憎恶,便是用在踏杀毒物,歼灭仇敌,绞杀牺牲的。忽然从房门这乌黑的裂缝里对他开了枪。火炉的小门戛的一声关上了,又从钉子上掉落一面图像来,墙上便飞下了白色的屑粉。
亚拉藉夫跳在旁边,贴着墙壁,迂回着,这样的挨到门口去。射击的弹火似乎也打在他脸上了,但是,一跳到了门,他便从裂缝中伸出手枪,对着人身只两发,那身体几乎要触着兵器了。
一声喊震得他耳聋。射击停止了;有人发出裂帛似的难辨的呻吟。
“嗳哈!”亚拉藉夫在意外的娱乐里大叫起来,全身是洋溢的喜欢,准备了,无限的射击和杀戳。
“且住!他拒捕……到别的屋子里去罢……”许多声音叫喊说。
亚拉藉夫竭全力抓住一个沉重的衣橱,移来塞了打破的门。于是他闯回炉边,将撕碎的揉掉的纸片点了火。火便高高兴兴的延烧起来,用了浮动的颤抖的焰光照着这损坏的糜烂的屋子。
亚拉藉夫将背脊靠在屋角里,四顾他的周围。
这其间,已经完全明亮了。他原来的愉快的屋子显得特别的悲凉。灯盏跌倒了躺在油洼中间;托尔斯泰的肖像歪挂着,穿过了一颗弹丸;壁粉的白屑积在屋角里,青烟升起他绕缭的一缕,正逸出那摧破的窗门。
亚拉藉夫仿佛觉到,他许是发了狂;这并非真实的事。在昨日,在一二小时之前,他还坐在写字桌前写,而且他平时环境的各件,书,图像,纸,也都活泼泼地绕在他的周围的。说不出的悲痛,装满着结末的凄苦的眼泪,穿透他的灵魂了。他注视他的桌子,他的书……于是绝望的搔着头发。他所有将来的生活,可以极有兴味,又远大又光明,充满着可爱的工作,可爱的人们,充满着难以形容的兴奋的,愉快的日子与爱的生活,掠过了他的眼前。这生活,是应该到来而不会到来了。
“死,”绝望的声音在他这里模胡的说。
“为什么呢?出了什么事呢?只是一件胡涂的偶然的事!……”他还有工夫想。
沉重的打击的急霰从邻室落在门上了。有一件重的东西拖到廊下。于是又忽然发出射击,灰尘从顶篷上摇落下来,门的碎片打着亚拉藉夫的脸,脸上便立刻流满了热血。
“嗳,哦!”他用了异样的死灭的镇静说,“……要是这样罢!……”
畅快的,复仇的憎恶,无可按捺的冲上他的喉咙来了,他嘶嗄的嚷出了不知怎样的一句话,便只一跃,猫似的跳到床边,向炸弹伸着手。
“开枪!这边!”有人叫喊,仿佛是,便在他的耳边。
亚拉藉夫没有听到枪声。有什么在他眼前眩目的烧着了,全屋子便都不知所往的飞向一旁,亚拉藉夫很重的仰倒在地上。
立刻寂静了,是紧张的可怕的寂静。
脸色青白的宪兵向房里面窥探,手里捏着枪。
青烟升作绕缭的一缕,还只是逸出打破的窗门去,这背后映着东上的阳光,亚拉藉夫倒在他房子中央,脸向着上面,撒开了臂膊,挺着僵了的长腿的膝盖。他的惨淡的鼻子,乌青而且血漉漉的,正向顶篷看。他的头旁,在地面上迸流着一点黑色的东西。
十三
绥惠略夫提高了外套的领,两手深埋在衣袋中间,在明亮的街道上走。所有路角上都有卖日报的人售卖报纸,大声的嚷,似乎是颂扬他的货色。
“摩何跋耶(Mokhovaja)的惨剧呀!同无政府党人的开枪呀!”
绥惠略夫买了一张报,到益加德林(Yekaterin)公园里坐定,看那详细的报告,其时正喧闹着环绕游戏的孩子们的声音。
“从窗间逃走之无政府党人,借农民尼古拉·耶戈洛夫(Nikolaj Yegorov)绥惠略夫出名之护照而生活者,据警察之探明,实即官厅访拿已久之由烈夫(Yurejv)大学生来阿尼特·尼古拉微支(Leonid Nikolajevitsh)多凯略夫也。彼已经判决死刑,在由法庭赴监狱之途中,乘监押官之隙而逸去,对于彼之逮捕,业已定有方略矣。”
绥惠略夫的脸完全冷静。只是看到那地方,那访事员利用了许多惊叹符号(!),使出夸大的悲剧笔法,描写那寻到亚拉藉夫的尸首的地方,绥惠略夫的眼睛有些痉挛,这似乎是苦恼的同情,也许是狂乱的愤怒。
他于是起立,从蠕动着的孩子群上头瞥出随便的眼光去,便走出了公园。
他经过了异样的紧张。有一种韧性的不能抵抗的东西只引他“到那边去”。他自己很明白,所有的遭遇都已说明了,他要被特伏耳涅克认识而且擒拿。他夹在不措意的憧憧往来的大众中间,已经觉得有一只无形的手,慢慢的无可引避的向他套下一个死的圈子来。这显然是,他早已不能离开这都会,也不能闯出这街道了;况且他既然肚饥,又冷得寒战如一匹无主的狗。但这捉狗一般的穷追的感得,却呼起他的嘲笑和犷悍来。
“都一样,”他想,其时他机械的而且外貌上很镇静的向前看。他又仰着头缓缓走去,一个不可解的迫压,便是愤怒和绝望和同情集合起来的,引他到那里去了。
远远的早见到在熟识的房子旁边有一大堆乌黑的激动的群集,又有两个骑马警察的暗黑形相,突出在一群好奇的人的头上面。
绥惠略夫混入群众里,这群众都拥在大门左右立着,又挤满了对面的石路,要听人们怎么说。
大多数只是默默的等候,也竭力向那宅子里探头,这里面是密排着警察的黑形相和灰色外套的区长。车道上停着一辆赤十字会的马车,那通红的苦痛的象征,正在不著语言而说明这里演过了可怕的悲剧。
一个画匠伙计,头上戴一顶涂满了白和绿颜色的帽子,正在一堆人里面说些话;大家便奔向他,从背脊和肩膀缝里,伸上那因为好奇而发亮的脸来。
“那是这样,想要擒拿一个人,那正在察访的,那人却不消说早已跑走了。哪,这才是搜查屋子,但是那一个,那不相干的,放了枪……打死两个人,一个宪兵穿通了肚子……哪,这样子,所有住户便都退出,开起枪来了……”
“但是那一个人于这事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很像样的胖绅士绵密的问,那模样,仿佛他受有恢复秩序的委托,而且这小工也应该严加详细的审问似的。
那画匠伙计,非常有兴,自己很觉得,他是通达情形的人物了,便大快活的从这边转到那边,格外赶快的说下去。
“那一个与这事是不相干的……在他这里,听说,寻出了一个炸弹……”
“你怎么说——搜出了炸弹——还不相干?你胡说,胡涂小子!”
“正不是糊涂!但是,早说过,他本来没有被搜,警察并不知道他,到后来才明白的。”
“借问你,这是一个何等样人呢?”一位太太大声的羼杂说。
“哦,我不知道,”那伙计怅然的答。
伊那描画过的眼睛因为好奇发了光,温柔的面庞转了苍白了。
“那便简直是误杀了?”
“正是哩,现在才晓得了……怎样的错。”讲演者将两手一摊,并且放出眼光去,带了一副似乎这事件于他很有兴味的神情,微笑着遍看那些听讲人的脸。
“但这实在怕人呵!”这太太大声的说,也向周围看,仿佛访求赞成的人。
“哪,你知道……在他这里也发见了一个炸弹,”一个少年军官通知说,略看着这标致女人,微笑着。“这总是扫荡一回了!”
那太太的黑眼珠立刻瞥到他,但人不能知道,在他们中间是甚么一种表象:献媚呢或是反对呢。
“是的,然而总还是怕人哩!”伊说。
绥惠略夫默默的听着,他那冰冷的明亮的眼睛只是慢慢的几乎不能分辨的从这一个脸上移到别个的看。而且他愈是四处看,便愈加紧闭了他的嘴唇,他深藏在衣袋里的手的指头也愈加颤抖起来了。
“很好,他们枪毙了他!别人也可以小心些,竟成了时风了,放炸弹。”
“鬼知道,……这太过,”有人紧接着绥惠略夫的肩头低声说。
他急忙转过脸去,看见了一双年青的眼睛,正含着激昂与轻蔑向那众人看;一个青年的姑娘立在他后面。
“然而这样最好,”和伊同伴的一个大学生回答说。
“你说什么!”
“那么,他倒是绞死好么?”大学生苦恼的说,低下了眼光。
绥惠略夫注意的向他看。
但是这瞬间,当那大学生觉到这注意的时候,他也已经自己省悟了,他一触那姑娘的臂膊并且说:
“我们走罢,玛卢莎(Marusja)……我们何必在这里呢。”
“搬他来了,搬他来了!”人堆里发出这呼声;全体便起了动摇,都向大门拥挤过去。
最先现出警察的头来,其中有两人去了帽,其次是一个宪兵的牦头,他们抬着一件东西,不能辨别是什么;只在布袱底下露着长的褐色的头发,当着微风徐徐的动摇,以及一点又高又瘦的前额。
“爱也是,自己牺牲也是,同情也是!”绥惠略夫在耳朵里响着亚拉藉夫的激昂的喉音,他脸上便发出刹那间的痉挛来。
人堆遮蔽了死尸,人只看见,搬运病人车的绿车顶怎样在那停着的地方动,摇摆着,缓缓的前行,和他那可怜的赤十字怎样在乌黑的路人中间,一高一低的起伏。
众人渐渐走散了。
只有一小堆还留着。那画匠伙计还只是讲,划着臂膊,道上空虚起来,马车也又通行了,人们走过,都用了不知所以的好奇心向门口看。
绥惠略夫叹一口气,但即刻忍住,两只手深埋在衣袋里,用了稳当的步调往前走。沉重的思想仿佛一条无穷的黑线,穿透了他的头颅。
他想,在那一回,当他所爱的那女人,被绞的时候,或是他知己的谁,去就那自愿牺牲的死的时候,也没有人嚷出苦痛和恐怖来,也没有人离开了他自己的营业。人们并不互相关联,来分担那些可怕的可悲的消息。照旧的是走着街道电车,照旧的店铺都开着,照旧的如在镜中,盛服的女人悠悠的散步,庄严的有事的男人坐车经过了。他那被凄惨和绝望的无声的叫唤抽作一团的心,已给碎裂了的那可怕的苦痛,全没有相关的人。
他这沉重的思想似乎使他和外界都隔绝了,但他练就的能够细听的耳朵却觉着一种异样的足音,只是跟他走。
在那房子前面的人丛里,绥惠略夫早觉到有诡谲的严酷的眼光,躲在别人的背脊后面,正对着他看。他回顾几次,却并不能觉察出什么来。他到处只看见同是单调的紧张的生脸。然而他那异样的感觉却是强盛起来了;他的心隐隐的纷乱的跳。
大路的尽头是一条大河,碧绿的水波,上面罩着汽船的烟,尖利的汽笛声一直响到远处。远去,在那一岸,包在烟云似的灰白里的,是房屋,园圃,工厂的烟通;这些上面沉垫垫的横亘着一缕乌黑的安静的煤烟,污染了高朗的天空的边际。
绥惠略夫略一思索,便向桥转了弯,他无意的向周围看。
两只眼睛吓人的钉着他的脸。一个通黄胡须的男人,高领子和端严的高帽子的,几乎正踏着他的脚跟。他们眼光相遇的一瞬息间,在可怕的彼此的理会里,他们都冰一般冷了。但这只是暂时的事,绥惠略夫便转过脸去,仿佛无事似的,依旧向前走,高帽子男人急急忙忙的赶上他,毫不停留,径自前去了。
一切事都经过得迅速而且依稀,绥惠略夫的初意,以为他自己想错了。但他的心钝滞的跳,似乎要警告他。他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警察的黑形象,非常从容的用白手套擦着鼻子。高帽子男人安详的一直走,一步也不缓的,追上了那警察。仿佛他正在办一件忙迫的事。但那警察却一耸,垂下手去,诧异的看他,又苍皇的向周围看。
绥惠略夫立刻实行,又神速又精细,仿佛他早经想到似的,转过身去,混在迎面走来的一队泥水匠里,又向埠头转了弯。远地里横着夏公园和通到一无草木的战神场 的路。他用了电光般迅捷的分明来估计了距离,他看来,夏公园是走不到的了;但埠头却开展坦平,仿佛一片沙漠。在来来往往的人们的大群中间,他也仍然是无可隐蔽而且孤单,宛然在荒凉的雪野上。
“现在,怎么办呢?……都是一样……”他想,冷淡的站在芬兰公司的船桥面前,汽船正叫着开行的汽笛。一个机器的精确运动似的,几乎没有盘算,绥惠略夫直蹿上那动摇的跳板去,只一跃便上了汽船的舱面,混入了那些正在忙着向黄色椅上寻坐位的,各色人们的中间。他这才转向后面看。
颇远的地方,在船桥的进口,他看见三个人形相,仿佛与全世界上隔绝了的一般。
这是一个侦探,一个警察和一个兵骑着马。他们互相商量,脸对着汽船,而且无意识的在那里来回的走动。十分确凿的绥惠略夫识得他们那游移的缘故了;他们不知道,到汽船开走为止,是否还有追上的时间,所以他们无端的忽而向前,忽而向后的奔走。但当那警察终于定下决心,一手按着佩刀,向绥惠略夫走进一两步来的时候,汽船却刚刚发一声叫,喘息着,威风凛凛的离开了船桥。那兵便突然拨转马头,用了全速步从那地方驰出船桥去,同时侦探和警察也都向别方面跑去了。
“打电话……报告分署的!”绥惠略夫想,似乎早有人对他豫告的一般。
于是他又迅速而且精密的,一个机器似的跳上舱舷,只一瞥估定了船桥和船身之间的短距离,往下便跳。几个人吓得发喊,但他竟到了船桥,一滑,几乎掉下水里去了,然而还保住,跑过跳板,转身向夏公园这面走。
他愈走愈快了,其时他也用了全力的防止,不使成为飞跑。但这样也已经惹眼,许多人诧异的对他看。一种很可怕的力量难以忍受的冲着他的脊梁。他想要回头去看,又不敢竟看。他觉得,他仿佛已经被擒,仿佛四面八方都向他伸出许多的手来了。
美观的高墙,树木,黄叶和花坛,贵妇人,军官和孩子,全是梦境似的飞过了他的面前;并不转入公园,绥惠略夫这时已经是飞奔了,来到丰檀加 上面那险峻艰难的浮桥上。他隐约看见小艇子平顶篷,弯着腰的农夫,拿了长杆子搅些什么,朦胧的远地里还现出道路和人家;他已经不能自制那狂乱的压迫了,径奔下桥去。一个在值的警察,魁梧的红脸东西长着花白胡子的,向他喊些什么话,但绥惠略夫已经隐在马车的那边,当面看见一个诧异着的女人脸,头上戴一顶异乎寻常的亮蓝帽子,仍是窜,绕出了两辆别的马车,来到一条空巷里。
此时听得在远处有许多声音的叫喊,但他并不回头去看,只是跑,自己全然不知所以的,进了第一个开着的大门。他到一个院子里,四面高得像矿洞一般的;一个保姆和两个孩子戴着亮蓝帽,正和他当头遇见。
“你怎么这样跑,疯子似的!险些闯倒了孩子!”保姆大声说,但绥惠略夫赶快的,没有答话,飞跑过去,进了别的门,类乎一个污秽潮湿的地窖似的,到了第二个院子里。
他以为听得,那保姆怎样的嚷:
“这一个门便是他跑进去的……这一个!”
许多窗户和门现出在他眼前了;几个陌生脸的人都立定了将眼光跟住他看。到处都荒凉而且明亮像一片沙漠;一切都拒绝他好象一个仇人。
他站住向后面看。在黑暗的门框间,他分明看见一群人,是追着他过了第一个院子的,很像一幅图画,最先跑着的是一个胖警察穿了黑外套,这时绊住他的腿;绥惠略夫自己相信,知道他怎样的一面走,一面又用手枪瞄定了他。但这也只是一刹那的事,仿佛一个幻视罢了;第二刹那他便瞥见旁边有一个别的门,由此通到侧屋,他便闯,喘着,胸间带着剧痛,进去了。
一个面生的人,看来是全没有用意的对他走来的,站住了,向各处看,刚从绥惠略夫的肩膀上射出视线去,那脸便忽然变了野兽似的凶相,伸开臂膊,拦住了去路。
“站住……你站住,你站住一会儿!”他叫唤说,几乎是高兴似的。
“放走!”绥惠略夫声嘶的答:“与你甚么相干!”
“唉不的……你等一等!……帮忙呵!”他忽地咆哮起来,抓住了绥惠略夫。
“拿住他!”后面大叫,助着威。
一瞬息间,绥惠略夫凝视着这黑胡子和无意识的狂怒的眼睛的生脸,于是他便在这脸上,用了死力挥给他一个拳头。
“呃!……”这男人发一声很短的悲鸣,滚在一旁如一个装满了的口袋。
“拿拿住他!”喊声满了空际,警笛的悠扬的翻啭,钻到耳朵里来。
然而绥惠略夫转了弯;在昏暗的墙壁上,他瞥见一个明亮的大门,这便通到街上。那些人们的黑形相便都从那门奔迸出去了。
十四
四近都凄凉到象是怖人的冢地。嗅着是潮湿的黏土和碎砖的气息;绥惠略夫蜷伏着的隅角里的,百余年的尘埃似的气味,也混在这中间。
两三小时之前他便站在这里了。在一所正要改修的屋角里,碎料堆子的后边。这地方,是颓败的墙垣和苍黄的土块,伤口一般开着的,华美的旧痕还未全消的所在,还挂着高贵的古壁衣的残片,金彩和雕纹的装饰的零星。这里住过那别样的,往昔的涂饰的人。在这一室里,或是还睡过娇惰的豪华的贵女,遍身裹着花縠与麻绸,——这是美与享用的大观了,这只能在剥削那吸血餐尸的黑土的制度,那多年的似乎不可动摇的制度这一片地面上,才能够发荣滋长起来。但现在却给新主人的贪暴的手所毁坏了,而在浅蓝色的屋角间,又漆黑的站着一个捏了手枪的狞野的人,后面衬着黯澹的描金的百合。
绥惠略夫进到这里,是在他诓迷了追迹的人们之后,穿出一所木院,又攀过了一重板墙。他当初很担心,这藏身地不能安稳,因为不住人的建筑里,人大抵首先会来搜寻的;远走么,他已经乏了力,于是就这样停下了。许多时他只能声嘶的呼吸,又用那松懈的手痉挛的捏着手枪,准备定,对大众的第一个就放,只要是出现到这颓败的门的破口来的。他耳朵里还响着喊声。许多脚的踏步,在白石阶级的陈迹上沉重的腾跳过去。他的胸脯发了吹哨样的声音起落着,他的眼睛闪闪的野到如一匹穷追垂死的狼。但是分,时,都经过了,一切都空虚而且寂静了,只有嗡嗡的杂音,间或从街头送到他这里。
绥惠略夫早不能想了;四面什么情形,也几于不能懂得了。他只是自然的等候着黄昏,而且常常要合眼,极顶的衰弱,使他全身不灵,又发生难当的战栗,他已经不能振作了。他合上眼睛,便看见街上的群众,人脸浮出,人手向他伸来。又有人射击他两回;但这事几乎并没有铸在他记忆上,也许是想象罢了。一个别的印象非常怖人,却于他总是忘怀不得。当他在或死或生的追逐里,凡所遇见的一切,个个都是仇雠,没有一人肯想隐匿他,阻住追捕的人,或者至少也让给他一条路。倘没有脸上现出暴怒,倘没有挡住去路而且伸手要捉住他,那就确凿还只是无关心或好奇的人,不过观看那猎取人类罢了。
对于这些事的回忆,是最锋利的,而且烧着他的灵魂,较之记起那追捕的人的脸来,尤为苦痛,他于那些人们是全不加什么想象的了。这只是非人格而且盲从,跟在他后面如一群练就的猎狗。
绥惠略夫不再深究了,离死亡有怎样的近和得救的希望又怎样的微;他单是想,他能否竟做到他的伟大的计画,这计画,便是他挟了很多的憎和爱,规划出来的。他记起一个漂亮的军官,从鞘里拔出刀来,几乎要劈,他记起一个威严的老绅士,伸出他散步的手杖,想拦住他,他记起了各种别的事而且因为愤怒与轻蔑,全身都发抖了。他早没有出路了。他自己知道,他到了尽头了,其时那些人们便只要活在安闲中,静候着日报的记事里,登出他这徐徐的死灭来。
时候过去了,他心脏的痉挛的鼓动渐渐和缓下来。胸间停止了喘鸣,拗捩的两手也在疲劳里自行松散了。这仿佛是,他将一样东西紧张到了绝顶,忽而断了,他的思想和感情也正是这样的一时弛解,像一条绷断的弦。他忽然安静了,这沉重的寂灭的安静,只有人已经有绞索套在颈上,早不是神力或人力所能救得的时候,才会到来。他是完全的无关心了,倘使追捕的人在这一刻里欢呼着直闯进来,他一定不会做出什么反抗了。
他的身体衰弱了。白的烟雾绕着他升腾起来,包住他仿佛一件尸衣,给他隔开了全世界。轻微的铃声在他耳朵里响,他只还有一个心愿:合了眼,连头都浸在黑暗,寂静,不动的中间。
“我睡不得!”他自己说,但那沉沉的烟雾,莫可抵御的拥住了他的脑,一切便都从他意识上消去了,这其间他时时睁着眼睛入了几分时的睡。
他也时时惊觉转来,记起一切的事,发抖,锋利的看了周围,于是又假寐。其时他也觉得,那潮土的湿味,怎样的冰进他的身中。
紧接他眼前,盘着蔷薇式雕饰的蜿蜒的花样;这使他苦恼至于非常。他也好几次看得分明,知道这不过是碎白石的一块,还能显出怎样的一个植物的花纹。但这植物又被烟霭包笼;他便生长起来,浮动起来,成了怖人的形象,忽而长,忽而阔,或者又散成一个阴森的人头的形迹来。
然而绥惠略夫究竟大约是睡着了;因为他张开那自以为只合了一瞬间的眼睛来的时候,四面已都是深蓝的夜色了。夜色攀上了颓败的墙垣,蟠在角落里,从空虚的屋子的门间向外看。阴影无声的动摇,仿佛是昔日的居人的精灵,那曾在这里爱恋,烦恼,享用,而且在他不幸的难逃的时节死去的,重行出现了。
绥惠略夫似乎遇到可怕的一击,醒了睡。有一样非常的事出现了:他瞬息间全不明白,他在那里,他是如何;狂热的大欢喜的侵袭,主宰了他,他的心仿佛是一个容易破碎的,脆的玻璃的器皿了。
他记起一个强烈的幻景来。这是幻觉呢,是半已遗忘的记忆,还是他的错乱的脑做了梦呢?……”
“这是什么?我见了什么了?”他愕然的自己问。
“是可怖的东西,重要的东西,这东西,是全生命都从此开端,像滴水之在大海似的……那只是什么呢?……我应该记忆……应该记忆……”
他脑上似乎罩上了一张铁幕。那后面还闪着未曾见过的光明,响着声音。又有许多面貌的模胡的轮廓,是可以识得的,但总不能唤回记忆来而且只使他难堪的苦恼。
他做了梦,梦见他爬上壁立的悬崖去,是一个被追的,零落的,渺小的男人。人的大群像乌黑的怒涛的涛头一般紧逼上来,要捉住他,撕碎他:向他伸出万千的手,抓住他的脚,他的衣裾,剥下他的衣服;然而他却愈爬愈高远了。他们都留在一直底下,不很看得分明了,独有他立在眩人的高处,天风吹绕着他的头。再高,在山崖的绝顶,他看见两个黑色的形象,凝视着全世界,独在不可测的青空。他觉得,在他们这里便藏着他全生涯的谜,而且他也一切便要明白和理解了:他为什么要爬到这可怕的寂寞的高处来,为什么那黑色的波涛,准备着,为要毁灭了他,这样愤怒的追赶。这形象远远地如在梦中,但他生长起来接近起来了。绥惠略夫用了惊人的速率飞向他们。大秘密的接近,这于他便要揭开,他的心充满了无量的狂喜了。
“人说,人当失掉了他的理解力之先,他就感着这无可比方的大安乐,我知道的!”绥惠略夫想,而且感得,一切都是梦。但他不能离开这梦,他使了超人的努力,要把住他,要看他的涯际:峥嵘的耸在高处的山崖,远远的黄金色的太阳,沉在深渊里的无际的远方,浮在烟霭中的,远处的金闪闪的都市的景色,远海的青苍。还有两个可怖的形象下临着全世界。
一个是寂寞的立着,两手叉在胸前,骨出的手指抓在皮肉中间,晴空的风搅着他蓬飞的头发。眼是合的,嘴唇是紧闭的,但在他精妙的颓败的筋肉线上,现出逾量的狂喜来,而那细瘦的埋在胸中的指头发着抖。他只是一条弦,周围的空气都在这上面发了颤,因为精魂的可怖的紧张而起震动了。
在半坏的平坦处的边上,躺着别的一个形象:丰腴,裸露而且淫纵的,在坚硬的石上帖着伊华美的身驱,一个隆起的,精赤的,无耻的身躯挺着情趣的胸脯,悬空的呼吸。忍了笑宛转伊玫瑰色的身体,在玫瑰的双膝全不含羞的张在石上的,白的圆的两腿之间,天风吹拂着纤毛。伊的两手紧握了崖边;伊的一直底下是日光中的晃耀的平野。
“我是世界的恶!”在紧张的寂静中,伊的声音说,——“是生命的诱惑,是在黑暗的恐怖的欢娱中的地,是将永久的苦恼付给一切生物的恶!你成了人了,神的精神呵!我看见你的思想,而且看见你在将来里,见到多少苦闷和比死还苦的无谓的努力呵!你苦恼着!……而且人们要将你钉上十字架去,因为我比你更其美,更其明白。在这一瞬间,全世界没有留意中,可要揭晓了:我是世界的恶!你想要成人,为的是要用了他们的话和他们说……我的成人,就因为要对你战争。和他们说去罢,但我总要将他们引到我这里来,教他们昏迷在我这两膝的摇篮上,而且将你,你这奇特的,不明白的禁欲家,送到死亡里去!……在这一瞬间是我们两个都能死的……推我下去!灭了世界的恶,你做去罢,因为你这来,是为了救世,你要独自统治世界的……推我下去罢!”
那裸体毫无愧色的移到深渊的旁边。黑发直垂的挂下峭壁去,两手离了崖边,又垂下一条玫瑰色的腿,圆的胸脯下临着无地,软软的动摇。全体都因为兴奋发了抖,只等候开首的一推,便沉没在埋伏的深处。
“推我下去!你就独自留着了!推我下去!你就永远祝福了!你这来,是为了救世的!……你踌躇什么呢?看哪——我下去了!”
孤寂者的嘴唇忽然动弹了。贴在唇上的短须颤抖着,他又睁开了眼睛。
两眼是冷静明亮而且眺着远方,似乎这透彻的眼光通过了虚空和永久。
“世上的一切幸福和一切欢乐我以为都不是有罪的行为!在我这里恶不能得胜!离开我罢,恶魔!”
悬崖间的小男人的灵魂被恐怖抓住了,他用了绝望和愤怒和苦痛的咆哮,大叫起来,伸了孱弱的手:
“你错了……错了……错了……?”
他想要到他那里,想要消灭他那不祥的言辞,尽了全力向他喊。但这可怜的人声只是徒然的灭在空中,达不到绝顶。孱弱的人手滑下石壁来。他用了超人的努力,想要支持住,然而岩石是冰冷,不动而且坚顽,于是这渺小的张开四肢的身体转着圆圈直坠向深渊里……
可怕的“死”的恐怖,烧着了他的精神;绥惠略夫醒了。
黑暗锁住周围,而且守着大秘密。
“我见了什么?……是死么?……不是么?……我就要死或者就要发狂么?……那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他仿佛觉得,只要一些努力,用了最后的挣扎,他便一切都知道。不确实的言语在他的脑里回旋。这言语长成起来,接近起来,分明起来了……他的全灵魂紧张起来……然而忽然一切都消失了。
绥惠略夫苍白而且惊惧,用那发抖的萎靡的腿站立起来,两手扶着墙壁。
“我要发狂了……我支持不住了!”他想,含着失败的微笑;又大声说,用了异常的凄厉的声音:
“如果已经到了尽头呵!”
一声响震动了空房的四壁,绥惠略夫清醒了。
掉下的手枪,从地面上又捏在他摸索的手里。
冰冷的钢的接触,使他爽神,他震悚了,聚起所有的力量,展伸了全身。依然是挺拔,沉着而且冷静。
“我应该去了!……绞架,发狂,或生活,这是否一样的事!或迟或早……”
他疲倦的四顾,将手枪塞在衣袋中间,跨下那模胡的白石的阶级去。
他已经走到门口,望见街上灯火的红光了,他突然立定,掏出手枪来。在出口处,当了他的路,站着一个长的黑影。在黑暗中,那按着胸膛的两手,纷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全都看不分明,只是祈求似的向他。
“谁在这里!”绥惠略夫叫喊说;他又立刻失笑了。
只是一枝简单的木桩,带着一些乱麻的屑片,在黑暗和他的慌乱时候,成了一个凛然的殉教者的形象了。
他走近这东西,轻蔑的将他用脚踢在一旁,便跨出院子里去。
几个砖堆,木材和石灰片,看去凄凉的象是墓场。修屋的围墙的出口正是大开,外面闪着街石的依稀的白色。绥惠略夫横过院子,极小心的向外望。
正对大门,只离一两步远,在空虚的街上屹立着三个人的形相。那是警察,肩膀上搁着枪。
绥惠略夫一跳向后,将自己贴在墙上。
警察并没有觉得。他们低声的谈论,但绥惠略夫能够听出话来:
“这有什么意思呢,无端的使人成一个残废的人……这是你对的……”
绥惠略夫的心大跳起来了,但他的思想依旧非常之锐利。他用了没有声音的举动,抽身退回,跑出木料堆的后面,轻轻跳上围墙,又向着材料场,那他曾经走过一次的,跳了下去。
旁边高高的堆着木片;还有木料和潮湿气息。空虚的看守屋的窗中全都昏暗,一切寂静而且平安。开着的门外面便是大路,溜过行人的黑色的轮廓,得得的响着马蹄;斜对面照耀着一家店铺的通黄的灯火。
“我现在如果能够走到街上,我便混入人丛里去。我再穿出芬兰铁路的停车场,沿着铁轨走到国界去……” 这极迅速的闪过了他的脑中。“我们还要大家战斗哩,”他傲岸的对那看不见的仇敌说,于是决然的走出了大门。
街上的灯火,喧嚷,动摇,闹得他耳聋了。他前进了一二步,又忽然反跳回来:各各地点,巷口和路弯,都站着一样的黑的警察肩着枪,那刺刀在夜色里闪闪的发亮。
“包围了,”绥惠略夫省悟过来,抱着一种无关紧要的绝望的感觉。
在明晃晃的大道上终于不被觉察,是不能设想的,一切都已到了尽头,但他在发狂似的崛强中,不肯便就降伏。其时他自己明明知道,人会看出他来,他却横过了街道,几乎在四面袭来的警察的手底下,跑到那地方去了。
十五
漆黑的天空,映着万千灯火的夜红,挂在都市上。步道上头,每个路角上虽然都点着眩眼的街灯,但与内部湛着火海似的大戏园比较起来,街路却象是昏暗的甬道。各方面都发出马夫的悠扬的呼声;大众仿佛流水一般,从夜色里泻向非常明亮的进口去。在乌黑的人丛里,涌出了绥惠略夫,消失了,又出现在空寂的地方,而且鳝鱼似的蜿蜒着尽走。他被那追蹑的人跟定了。从四面兜围上来,他虽然时常似乎脱逃,也不过一种最后的昏瞀的狂暴的游戏罢了。
正在戏园进口的前面合了围。径向着喧嚷和拥挤里奔来的戏园督察宪兵们,都冲进正在惊愕的人堆里去,众人是全不知道什么事。只有几个大学生,知道的,这在做甚么,虽然无补,却想弄大了骚扰,救出这被追的非常的人来。
“你进戏园去!”
出于自然的依了这年青的声音,绥惠略夫夹入人丛,挤进大戏园去了。
他上楼梯的第一级上撞了一个人。身穿金红制服的戏园工役想要拦住他,但被一双狞野的眼睛的眼光弹了回去,又给一群别的人们挤在旁边了。绥惠略夫竟走到一条狭窄的廊下来;经过了衣服室,红衣工役,盛装的太太们的前面,跳进一间空的边厢里,这地方全绷着天鹅绒而且摆满了镶金的交椅。他几乎无意识的关了门,又抵上一把安乐椅,便垂下手去。这就是尽头了。
人听得,有人怎样的在廊下发了不自然的兴奋的声音叫:
“上了楼厢了!……我看见他的!上了楼厢!那边,那边。”
有人想要开门,但这瞬间忽然熄了灯,微微有声的开了幕,现出一座亮到夺目的碧绿的花园,和一群人都是梦幻似的,金的,红的,明蓝的服饰。
以后接连着什么,便是狂暴狼藉的仿佛一阵旋风。
最初是绥惠略夫除了一片头颅和坐位的大海,沉浮在烟霭中间,和几处昏暗的地方以外,辨不出甚么来,他也没有便悟,他是在戏园里,戏剧已经开场,以及这奇特的姿态,在舞台上跑来跑去而且动着两手的,是演戏的伶人。
他带着很可怕的惊惶,被追的狼似的向各处看。一切事,凡是这日里所经历的:奔逃,追赶,濒死的危机,逼近的无可逃的死,竟全不相通于这兴致勃勃的瞻仰的头颅,袒露的肩头,梦幻一般的装饰和杂色的光辉的大海。
他起了狞野的思想快要狂乱了,这里的事竟是真事,对于这些,正是他无可诉说的愁惨,和他的苦恼的全般。就是这样,没事似的开了幕,就是这样的乐队长摆着两只手,就是这样的走出圆裙红鬘的歌女来,撑开了臂膊,张口便唱——轻微,美妙,严肃,如在宫殿中。
人正在搜寻他,立刻要寻到他,拿住他,到天明便绞了,在这里却只是一时中止之后,一切便又安静如常,音乐又开奏了,含笑的人们又复俨然的振作了精神,许多头颅低垂下去,响着妖艳的声调,在感动中抖着袒露的苍白的女人的肩头,于是起了雷一般的喝采。
一刹那间,有一种东西在绥惠略夫的烈火似的脑里长得非常之大了,而且紧张起来,但即刻迸断了。于是狞野的披着纷乱的头发,带着不干净的凶险的脸和闪闪的眼睛,绥惠略夫倚向厢房外面,痉挛的伸着手,便直接的开枪,并不瞄准,射到平安的毫没有料到的头颅的海里去。
答词是一阵可怖的悲号,高亢的乐音忽地歇绝了,大众惊跳起来。同时响着异样的枪声和许多声音的震耳的叫唤。绥惠略夫瞥见了许多回顾的惊怖到几于发狂的脸,于是又抱了不可想象的愉快,从新的开枪,但这次却有了计算,瞄着密集的大众的中央了。
射击的不绝的音响压倒了狂野的喊声。从勃朗宁(Browning)的平滑的枪膛里奔电似的射向坐位的排列上,人头上,在狼狈的恐怖中蜷曲着的脊梁上,逃走的人的腿上,这叫唤的混沌中,也透出女人的歇斯迭里的锐叫来。一个胖绅士嵌在紧接厢房的路上,野兽似的发了稀薄的裂帛似的怪声呻吟着。人们在门里面互相抵排,装饰的花縠和天鹅绒都撕成碎片了,修饰的娇嫩的女人们倒在地上,而且用了拳头任意的乱打,不问是脸,是脖子或是脊梁。
但超出了一切,超出一切的响着,是绥惠略夫的勃朗宁枪的不断的连珠,他抱了凉血的残暴的欢喜,施行复仇了,为了那许多他自己时常遇见的,损害,苦恼和被毁的生活。
门外来了突击,撞破了门,绥惠略夫被抓住了,摔在地面上。
他打败了,被沃珂罗陀契尼 的手枪逼到回廊的角上的时光,他便站定,而他眼睛里耀着不可移易的胜利的确信。
从远处,从大房间和廊下,迸出雪崩似的声响来。凡眼光所及的地方,都蠢动着人堆,个个失了人样子。
人抬过一个胖绅士去,鲜血淋漓的礼服的衣角扫着地面;一个明蓝打扮的女人,伊的白蜡似的脸垂在胸前,支着肩膀,扶出去了;在伊蓬乱的红金色髻子的鬈曲中间,挂着一朵折了茎的雪白的百合。
绥惠略夫从那些正指着他胸膛的乌黑的枪膛上头,从愤怒的人脸上头,射出眼光,去看这折了的百合花,看这从优美的享用而长成的女性胸脯的缎子似的皮肤里,流出来的鲜血。
人叱咤他,人摇他的肩头,但他的眼睛只是坚定而且冷静,而且含了不可捉摸的神情径向前面看,似乎他注视着一种别人决不能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