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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坟灯

2012-07-08 12:51 作者:郑江泉  | 6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洁白的夜。一轮圆月嵌在中天,宛如一只硕大肥腴而又浑圆的乳房,溢出浓浓的乳白,将天地间一切黑暗和静谧浸透了,只有那不甘寂寞的礼花冷不丁地蹿出来,刺破粘糊糊的乳色,在旷空里镌了一道斑斓的弧线,转眼也被那无涯的乳白淹没了。

这是一个宁静的乡村元宵之夜。活着的人合家团聚,共享天伦之乐。已躺在墓地里的亲人在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徘徊,我们近在咫尺,而远在千里。元宵夜是上苍真诚的赐福,它在我们与逝者之间打开了一道精神隧道,让我们步履轻轻地向他们走近,给他们送去亲情的温暖。故乡千阳县历来就有在元宵夜挂坟灯的习俗。挂坟灯不能挂五颜六色和奇形怪状的彩灯,只能挂用纯色的大红纸和芦苇篾制作的圆柱形灯笼,远远看去像一个通红的火罐,俗称火罐灯笼。老人们说,只有火罐灯笼最纯真最庄重,才配挂在先人的坟头。

今夜我也要给四位亲人挂上四只红灯。原野上的夜,出奇的静,出奇的亮。繁华街市虚妄的喧嚣声被原野博大的矜持和沉默稀释得无影无踪了。我用一根细竹竿挑着四只通红晶亮的大火罐灯笼,用竹篮提着酒菜、纸钱和香表,向原野上的爷爷和奶奶坟头走去。旷野里,行人三三两两,那阑珊的火罐灯笼像一只只有灵性的尤物,被行人牵着,向田埂地角游曳。有的人已挂好了坟灯,那坟灯则像钉在了夜空中的一颗灿烂的心,厮守着亲人的坟头,他们用闪烁的光华交流对话,用无声的祷告相互祝福。不时有猎猎的火焰从田埂边蹿起来,肆意地舔着乳白的夜色。那是人们挂好了坟灯,慷慨地给亲人们焚烧着香烛和纸钱。现实世界物价飞涨,已令我们捉襟见肘,我们可不能苦了另一个世界的亲人。

挂坟灯这个习俗不知从哪朝哪代兴起,文革破四旧那年月砸了玉皇大帝的神像,而坟灯照挂不误。也许,当官的不怕玉皇大帝,就怕自己的先人。他们怕不挂坟灯会被先人们在冥冥之中念念叨叨,会降罪给自己。因此,大小官员们既是再远,元宵节的下午便备好上好的灯笼和丰盛的酒菜,早早地驱车向先人的墓地赶去。记得村南有位叫吴岁德的孤身老汉,他自幼孤苦伶仃一人,从异乡漂泊而来,终身未娶妻生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先人在何方。每逢元宵夜别人给亲人挂坟灯的时候,他就坐不住了。他提前几个晚上,烧干几灯盏煤油,用自制的梨木模子和买来的黄糙纸,精心赶印出许许多多的纸钱,然后十分庄重地请来村子里的教书先生,用狼毫笔给他工工整整地填制一份地府“存折”。到了元宵夜,他便提着火罐灯笼去自己预先相好的坟地挂好,随之十分虔诚地跪将下来,一边焚烧纸钱和“存折”,一边口中认真地念念有词:“阎王大人在上,小人岁德在下,今有红灯为证,暂存地钞两万,叩请阎王大人当面点清,并暂记账上。待岁德有朝一日入得地府,本息一次结清。叩谢!叩谢!”那肃穆庄严的神态似乎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爷爷和奶奶的坟地在麦裕塬中心的那棵老楸树下。我来到他们老人家的坟前,把两只灯笼小心翼翼地挂在老楸树的树杈上,沿着墓地边线给爷爷和奶奶咕咕噜噜地浇了一圈儿酒,再献上还冒着热气的肉菜,然后双膝跪下,虔诚地在坟前点上三炷香,接着引燃一叠纸钱。哧啦啦的火苗在墓地里欢快地蹿着,舔着朦胧的夜色。一片片灰烬随风飘上天空,四散而去。通红的火罐灯笼给墓地洒下一片光明和温馨,洒下我对爷爷和奶奶的追忆和怀念父亲母亲的坟地在离这里较远的桃树园,桃园已被人挖光,开垦后种了地。我找来两根树枝,插在坟头,然后依次挂上灯笼,献上祭品,点燃纸钱。此时,父亲和母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眼前。坟头的灯笼晶莹透亮,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两颗呼呼跳跃的心。忙碌了一载,终于有机会来看你们了,然而地下的人无语,地上的人无语,我们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望着阑珊的坟灯,我突然感到在漫长的时光河流中,生命竟然是一种易碎品,忽一日躺倒在了地下,什么都没有了,那些金钱财富、功名利禄连一点碎片也带不走了。

挂完坟灯,暮然回首,我简直惊呆了。只见千山万壑到处都蹿出了阑珊的灯笼,宛若天上的星星,煞是灿烂。而那成片的公共墓地,则成了辉煌的银河了。一个坟灯就是一位故人,千千万万的坟灯亮起来了,千千万万的故人今夜同时拥有了一份光明和灿烂。一盏盏红灯在广袤的大地上,在深邃的夜空里,在遥远的时空巷道里加注了醒目的标记,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上百年、几百年消失的灵魂在同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被点亮了。活着的,远去的,昔日的恩恩怨怨、恨情仇均在红灯的照耀下如朦胧的月色一般澄澈平静,心空一如星空辽阔而旷远。人活着的时候,为功名利禄,为吃穿住行,忙忙碌碌一生,而死后便是永远的闲寂和孤独了。也许只有在挂起坟灯的元宵之夜,他们才会在另一重天地里感受到人间的光明和温暖的。(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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