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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徒王刚裕

2017-03-05 14:26 作者:外河园  | 9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囚徒王刚裕

寒生变。正月尾上二十八这天晚上7点多钟,收到一条短信:“2017年2月24日,父亲大人王刚裕与世长辞!遗体告别仪式定于2月25日在公墓举行。”落款是两个儿子的名。

王刚裕?用微信上那些“打死也不删”之类极端语式来表述我当时的反应,是“打死也不信”——他小我几岁不说,而且风流倜傥,精力过剩,吃得喝得玩得累得。但这毕竟是事实!

我同刚裕是多年的朋友和酒伴。是,呆坐半宿,取酒孤饮,慢慢回忆这位江湖囚徒。

说他是囚徒,是源于他的“知青”时代。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他以十七八岁的年华响应国家号召,在元驿场落户。这里重重青山重重雾,终年云雾缭绕。注意,不是现在的雾霾,而是自然界中的水气形成的。像薄薄的轻纱,弥漫在整个林场,一卷一卷的朦胧诗折叠起来又放开去,袅袅飘逸裁剪不尽,烟波浩渺里没有边际;雾气越重越是婀娜多变,白的波涛,乳白色的云朵,起伏翻滚,如同千军万马在空中逐鹿。快到晌午,云雾慢慢收去,绿的山林,黄的坡土和黑瓦白墙的农舍或者木板草棚才逐渐显露出来,依稀可见山民耕作,鸡飞狗走。我曾在这些地方采访过,在利川福宝山、甘溪山、恩施铜盆水、鹤峰走马、来凤三胡等好多林场住过呆过,置身于此,心灵一次次净化和升华。我那些大学同学,特别是几个杰出女流如今年年都要出国旅游好几趟,我如果身体好一些,不把你们拖到这林海里住几天,那才叫怪呢!(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林场,有两大任务,那就是防火防野猪,这里的社会秩序和政治生态,直到后来分田单干,都没有“防盗”一说。

下乡知青和当地林农一样,把这两大任务当了自己的天职。白天砍防火隔离带,开垦山田;夜晚,男子汉轮流住木棚,只要听见野猪来拱庄稼的声音,便点燃火把,敲起铜锣或者吹响牛角号驱赶。我八十年代曾在一首诗中写道:砍荒的畲刀/放不倒太多的荆棘/每一个枯黄的秋天/都埋伏着惊心的拼搏/在牛角号乌亮的呼唤中/会走出一个古式武装的家庭/同横行的野兽争夺收获。

王刚裕当年就常住在木棚里。只是他从小喜欢吹拉弹唱,落户时带了把二胡和一管笛子。所以他的木棚里通常有悠扬的乐声飘出。一些知青女孩,远离城市远离父母,接受“再教育”,日出而作,到哪里去寻找欢乐?木棚里的乐声很自然的吸引了她们。耐不住寂寞的少男少女在一起,年龄上又是高危易燃时段,不擦出点星星火火才是怪事。日久生情,异性汗水粘湿的衣衫,散发出令人陶醉的少女的体香,刚裕本是才情中人,不免心驰神往。

以后的事情,就是男人和女人故事了。据说不止一个。在他的“犯罪”档案里,有名有姓的是两三个,其中一个长辫子已经有孕在身。这在当时,不仅是天大的丑事,更是犯法的刑事。女方家里拿起斧头追得他漫山遍野逃窜,后来告上了公安。

一个阴绵绵的下午,王刚裕被五花大绑,以破坏“知青”罪逮捕入狱。

虽然是牢狱之灾,但并未受到皮肉之苦。劳改队的管教说了句粗话:“年轻人嘛,吃了x巴亏。”从不对他气使颐指。教导员说既然判了,来了,就好好学习好好改造,我这里也是大学呢!

在这所“大学”里,他发挥文体特长,不多久就把那些偷鸡摸狗、打砸抢吃的五马六猴教得有点知书达理。教导员很是高兴:我这队里风气变了,文明了!还即兴对他讲,要他教大家跳忠字舞。这个王刚裕,说好也好,说拐也拐。他思考一会儿,老老实实的说“报告政府!这个我不敢。”“为啥?”刚裕有理有据,又一声“报告政府”后,两脚立正:跳忠字舞,就要放音乐,“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要对你讲。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劳改犯呀,哪敢说毛主席是劳改犯心中的红太阳!”教导员原是个北方大兵,很爽快:“那就算了!”

劳改队有个农场,麦熟季节总要派人看护。王刚裕是管教们信得过的人,出门护场总带上他。入夜,附近农田蛙鸣声此起彼伏,如器乐合奏。刚裕说吵得烦人,何不去捉些来改善生活?管教是不能去的,有群众纪律,于是刚裕便在他们的监视下独自大显身手。贼不走空,个把时辰就是满袋子田鸡和黄鳝,在棚子里杀了剐了,烧出一锅美味。刚裕后来说每次杀田鸡,都是活活地剐下皮来,看那鲜活的生命还在跳跃,再狠心撕下头来。他说他烹制生灵,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同样被烹制?

囚徒中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在这里,刚裕不仅学会了烧砖烧瓦,还学会了建筑施工,设计绘图。六年大狱出来,那真是上了一个本科还读了一年研究生呀!

我和刚裕是85年还是86年认识的,已经记得不太准确了。那时报社修建职工宿舍,湖北财大毕业的小廖,是我的年轻朋友,懂经济,会办事,被抽出来管基建;刚裕则是承包方的经理。从此我们也算是有了酒肉之交。我后来修私宅,也就找的他。

酒来酒往,我对刚裕的过去和性情等了解也就多了。这厮当年出狱后,居然找到法院要平反,要找政府讨回老婆。原来他与那怀了孩子的长辫子,是悄悄领了结婚证的!法官还真愣了半歇。“这个,我们一直都不晓得呀,你也一直没申辩呀。”翻了翻档案,法官又说“你不冤呀,好几个,这些女孩都是按了手印的。”一番晓之以理之后,再动之以情:“算了算了,那些都不追究了,过去的事情也不提了,再说人家已经嫁人当妈了,你各另外找个女的接了,好好过日子。”木已成舟,刚裕也只有作罢。法官则一身轻松,那段时间要求平反冤假错案的把门都挤爆了,缠得你昏头昏脑,这刚裕还真是个明事理的!

后来刚裕结婚了,得了儿子,双方家里还有父母大人,他要扛起一大家的生计。昼无为则夜难寐,被生活绑架得疲塌嘴歪,更无精力去麻烦政府了。

刚裕也算是江湖中人,江湖义气和穷骨硬气他都有一点。他在街道办事处做建筑公司经理,除了自己的本事,还全靠领导提携。他知恩必报 ,上下左右都有打点。后来上面纪委找他,要调查书记、主任。纪委问“你给书记、主任借过钱没有?”王刚裕是何等聪明绝顶之人!他不假思索回答:“借过,他们有时在街上买菜卖肉,找我借个几角块把。”还不忘补充一句:“也是的,没法呀,你们共产党工资又低。”纪委伤神,干脆摊牌:“你给他们送过钱没有?”这家伙还真诡滑,故意气得站起来拍胸膛“我一个劳改犯,你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给共产党的干部送钱!我要找死呀?”纪委无奈,遂罢。他后来对我说,我的衣食饭碗都是他们给的,我感谢还来不及,哪敢害人家?所以各级各部门官员都喜欢他。

但这厮秉性不移,从来不是吃素的,看见漂亮女子打几个飘飘眼。搞建筑当包头到处走,艳遇不少,春花映月的有,秋水惊鸿的也有 。其实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经过性压抑的人们,在青春期排解荷尔蒙的本能特别强烈,况且“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这些,他酒后都向我津津乐道地“坦白”。譬如,在离城老远八远的高山区板桥施工时,街上有一小商铺女老板,姿色不凡,他常常借故去买烟买酒,双方的眼睛都拨云撩雨;后来他便安排一车木料,要她丈夫连夜押运进城,他这里则同女老板一整夜颠鸾倒凤。

当然这些事情是知者自知,只是大多国人难以启齿。而诸如山姆大叔那样先进的国度,公然打出的口号就是“要做爱,不要战争”!

1997年,王刚裕和长辫子各自与家里的另一半离了婚,重新结合。他说今年香港回归祖国,我老婆也要回归了!他在简陋的新房大门上贴了副对联,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好像有一句是“夫妻双双把家还”。

复婚这天,他在餐馆里办了十几席,来的居然不少公检法朋友,有头有脸有面子。他还特意请我做主持人和证婚人,说是要个比他们级别高点的,免得他们小瞧了。在他们的仪式上,我大概讲有这么几句:“他们是苦难中煎熬出来的人生伴侣,不舍不弃的追求,他们的两颗心,从来没有分开过,今天终于结束了长长的相思和等待,这是人世间永恒爱情!”话毕,大家一同站起来,闪烁的泪花中酒杯碰得啪啪响!

那段日子,正是刚裕捉襟见肘一夜愁老的日子。我给他们送5百元,那时虽然算是大礼,但救不了他们的困境。我便对他说,你干脆以你的人脉去给我拉广告,我给你提成搞高一点。没多久他果真拉了一笔3万的赞助,我大笔一挥,批给他40/100的提成,高其他人一倍。

刚裕拿了1万2,转身就去给妻子买了养老保险。好义气的男子汉!往后,他又四处打工,最终有了份相对安稳的差事。千回百转,对于家庭,他承担的责任义务总算快熬出头了。

可恰恰这个时候,他走了,走得那么突然。他还在为儿子装修房子,一手拿手机,一手拿卷尺,倒地5分钟就再没起来。我们去告别时,没一个不“骂”他:“你好狠心,招呼都不打一下就走了!”忆起过往的交情,都说他一辈子都是囚徒,时代的囚徒,生活的囚徒,女人的囚徒!一位派出所长朋友说现在解脱了,在那个世界没人管他了。

后来大家说不呀,他葬的方家坝那地方,还有中共两个著名烈士——何功伟和刘惠馨。1942年6月7日,中共中央在延安八路军大礼堂为他两举行过隆重的追悼大会。所以王刚裕这囚徒,注定生死都要由革命的共产党人看着管着,连灵魂都不让逃出来!

(张永柱2017,3,3于湖北外河园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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