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领小爸爸的精气神
我奶奶生了十四个孩子，活下来七个，二男五女，父亲是男丁中的老大，小爸爸是男丁中的老二。
在七兄妹中，父亲排行老四，小爸爸排行老六。按照旧时婚俗，父亲的三个姐姐都是在今天看来还远未成年时就相继出嫁了，父亲因是家中长子，自然是爷爷奶奶的掌上宝，尽管条件有限，家庭也还是尽力创造了一切可能，供其读书，拜师学了艺。小爸爸则在尚不应承担劳动责任的年纪时就成了家庭中的主要劳动力——当然，这样的选择与爱的亲疏无关，而是条件资源极度匮乏时的无奈。
对小爸爸的记忆是从我十岁左右才开始的。隐约记得某一天忽然来了一群白白净净、花花绿绿的城里人，这些后来被称作知识青年的人与和父亲一起搞社教或搞计划生育工作的城里人截然不同，他们很吵、很闹、很年轻，他们总穿没补丁的、很干净的衣服，他们会唱歌、会乐器、会演戏，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与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里人完全不一样，比如有人可以白天晚上连续地睡觉，有人在黑夜里坐在房顶的麦草垛上对着月亮或星星整夜吹笛子、甚至只是发呆，等等。彼时，乡里人的青年小爸爸与这些城里人的知识青年很快混到了一起，也很快学会了城里青年人的时尚：开始刷牙，开始学乐器。从此，我家院子里总会飘起或抒情、或奔腾、或沧桑的二胡声。拉拉二胡，似乎是青年小爸爸寄托精神、消解苦累的一种好方式。
逃不出时代潮流的熏洗，在印象已很模糊的一场又一场运动的裹挟中，较为深的记忆是青年小爸爸曾加入了一个“青年突击队”的组织，在“农业学大寨”的标语里和口号中，没日没夜地翻地拉土，搞平田整地——他们的青春和汗水，留下的是家乡今日能机械化耕种的平整田地。以至于现在，每每到城南、城西的乡镇，看到高低不平、地块间地势落差很大的农田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些地方要不就在农业学大寨时做了假：只喊了口号而没有真正行动，要不就是那儿根本就没有像小爸爸那样的一群青年人。
后来的记忆是，在笃信晚婚晚育光荣的宣传中，青年小爸爸成了大龄青年，成了真正的“剩男”，有一段时间，家里似乎络绎不绝地总来介绍人，相亲却每每遇挫。直到有一天，小爸爸被招工去酒钢，身份变成了工人时，一个彼时的介绍对象才走进了我家，成了我的婶婶。
再后来，小爸爸的家就安顿在了酒钢所在地的嘉峪关，他们兄弟姊妹间的你来我往也就基本限于电话联系再加遇有婚丧嫁娶大事时在不同地方的匆匆一面。但或长或短，每隔一年或几年，小爸爸就会抽空回到这儿来——回到安放爷爷奶奶的地方，待上或长或短的几天或十几天。(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今年“五一”前夕，父亲身体小恙动了个手术，已经退休赋闲在家的小爸爸在间隔6年之后又得以回来一趟。
到家第一天，平时家里总横卧在洗手池上控水的拖布，就被小爸爸在把儿上合适的位置打了孔、系了绳，挂到了卫生间不碍人的墙面上；第二天，积了些污垢的各个摇控器已被擦拭的干干净净，还穿上了保鲜膜的衣服；第三天，很久关不上的柜门已变得严丝合缝；再接下来，老家里包括老家左邻右舍家中久窝草棚或仡佬间的一辆辆坏的或破的自行车就变成了好的新的－－－
看着，听着，突然生出一种被无名的感动、感慨、感念、感想包围的情绪。太多，关于小爸爸，关于小爸爸辈的亲人，关于作为侄辈的我们，关于孙辈的我们的下一代－－－－－
从农民出来又变成蓝领的小爸爸和我们既相同又很不同。就像除夕摆在家里的那桌年夜饭，虽可称为我氏手艺，但盘盘总有不同。难分，又可区分。小爸爸的味道是村人的质朴，工人的灵巧；是总有孜孜不倦的小追求，又有随遇而安的知足；是对寻常生活的不将就，又对人生百态的不苛求----这种味道是保留了该保留的、接纳了该接纳的，是保留的与接纳的皆能自自然然地和平共处，在他人看来，是不作，于自己，是活得舒展不纠结。
想到了“勤劳”。今天，为了生活，为了生活的更好些，我辈也都奔波在或加班熬夜、或朝九晚五的工作里，奔波在或真情或假意的人情里，奔波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烟火里，不可谓不勤劳，但与小爸爸相比，我们勤劳的内涵似乎苍白了些许，而形式也单调了不少。小爸爸的勤勉、勤奋，是在生活的一切方面，不仅仅是劳动；小爸爸的勤快，是几乎从不休息的身影，不仅仅是工作；小爸爸的辛苦、辛劳，是起早贪黑挣几个养家的小钱，却活得无怨而坦然。在小爸爸的三观里，活着的意义之一，就是永远也要干活，有活干的生活才是充实的。所以，对他而言，干活、劳动、工作是渗入其灵魂的生活习惯。不知道他干活的动力来自哪里，他似乎天生有一种发现活儿，且把干活中的“苦”干成“乐”、把“累”干成“趣”的能力。
小爸爸是个很“能”的人。他当过农民，工作时做的是井下矿工，企业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时在街角摆摊修过自行车，在内退后还应聘做过门卫。 当农民，他能当的顶呱呱好。俗语说，三十年可学成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但三十年难成一个农把式。但印象里，青年时的小爸爸干农活就已几乎是没得挑。犁地，无论多大地块，他总能使犁线笔直，翻地，每一锨土他都能靠目测精准地放到一个水平面上。当工人，虽然干的是技术含量低、劳动强度大、危险指数高的工种，但他也干的兢兢业业、不留瑕疵。当个门卫，他都能把护院的狗训得灵性大增。可是，这些都不算什么，他最“能”的是在修理、改装诸如此类活计上的极高悟性，也许是对生活方方面面的有心，使他拥有了一种似无师自通的天赋。
一块厚厚的黑胶皮，是每年冬天农村家家必备的一个实用物件。主要用来铺在靠进炉子的炕沿或床沿，以防生炉子的灰尘或做饭时的油水落溅到床单上。但在他的手里，裁下四方一块，用白漆画上楚河汉界九宫，就成了送给父亲、也是父亲最爱的一块精致棋盘。不用时卷起，既方便存放又无折痕，用时展开，既平整又可有效抑制对弈者在或攻城掠地、或损兵折将、或有争议却互不妥协时容易在棋盘上制出的噪音。老家里至今还用着一只黑胶皮桶，装水，洗拖布，日日在用，使用率极高，寿命不知拼过了购买的几多塑料桶。那同样也是小爸爸的胶皮作品之一。
就连做饭，他也能兴趣盎然地做出独有的境界。退休后才抄起炒勺的小爸爸，据说厨技也是进步的惊人。这次回老家，仅仅是包饺子，无论速度还是饺子品相，就不动声色地把自诩是包了一辈子饺子、且包得又快又好的姑爹比了下去。
小爸爸是个“有趣”的人。人，生在世间活一遭，除了衣食冷暖，或许都该有适合自己的心灵寄托方式，或高雅或拙俗，或虚幻或现实，无所谓优劣贵贱高低。平凡的小爸爸也有让他很自我陶醉的平凡的小情趣。跟知识青年学会的拉二胡曾陪伴了他的整个青春岁月，也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别样的意义。至今记得小学时参加学校叫“长征组歌”的合唱，那节目被选中到公社去汇演。那也是我第一次走上一个叫戏台的地方，第一次“见世面”的经历使我紧张到了极点，直到看见在戏台一侧拿着二胡坐着准备伴奏的小爸爸才稍微镇静下来。在我的内心，那是因身份人们惯常会认为难免有些粗糙的小爸爸很精致的一面。
而对下象棋的醉心，是小爸爸平凡情趣的又一件。下棋，据说是战略家斗智斗勇的战场，是出世者悟道冶情的必选。而对小爸爸来说，没有那么多的目的，他下棋，仅仅是因为喜欢，陶醉对弈的过程。与是否算计、是否有淋漓的感觉关系不大。所以，他对弈的对象，可以是长辈、手足、晚辈，可以是亲戚、朋友甚至街上的陌生人。一盘棋，也许映不出生活中的种种，但对一盘棋的态度，从棋品映出的则是人品。对弈中不分对象，反映的正是其平等待人，不在人际交往中将人分为三六九类且区别对待的秉性，是把卑微过出了风骨；不计较于输赢，则是对平凡清淡生活的知足，是蹉跎岁月里从容了的脚步；不在悔棋中纠缠，则是经历几多坎坷不顺，仍把日子过成了称心如意的豁达。
小爸爸的有趣，是对庸常生活的安然兴趣、幽默处理。在小爸爸身上，你难见愁眉苦脸、忧心忡忡，也听不到唉声叹气、喋喋抱怨。他讲的见闻是有趣的，他说的家长里短也是有趣的，连严肃的评论都是有趣的。他开玩笑，能使老人受用，使朋友展眉，使幼儿开怀。他能风淡云清地化解尴尬，也能不露痕迹地调节气氛。有趣，使他到哪儿，哪儿就热闹，连有他在的酒场上，酒都会莫名其妙地象加高了度数。和他相处，你会觉得世界变的有趣，生活变的有趣，连内向矜持的自己也会有趣起来。
小爸爸是个“不将就”的人。对他言，不将就，就是尽力把生活过的有滋味。不管生活多艰难，不会萎靡地活。不管日子多不如意，不会自弃地混。不管条件多艰苦，不会邋遢地过。穿衣，不管多廉价，哪怕是已经被洗得褪了色、衣领袖口起了毛边，还是要穿得干干净净、展展挂挂。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个用白牦牛尾巴做成的掸尘掸子，是被小爸爸每天都会用到的用品。当农民时的小爸爸，虽然干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成天只与泥土打着交道，但劳动完下班回家，进屋前，他首先必要用那个掸子全身上下打一边，进屋后，用湿着的洗脸毛巾再擦一遍。成天只在泥地和尘土里被骑的自行车，出门前进院后，也必先接受那个掸子的一番洗礼。
小爸爸住到哪儿，你会感到哪儿总会有所不同。记得老房子里的泥土地，总会被他洒的湿漉漉的；土厕旁的土都要比别家备的足一些，堆的整齐一些；圈里的粪土也会被清理的勤一些。他用的各种工具，不管是劳动用的，还是家里修理干活用的，都会被擦拭的干干净净，摆放的整整齐齐。真的，时间长了，你会感到，居所，无管大小，干净了，你会觉得有几份禅静在周围；家具，无关新旧，整齐了，你会觉得有几份乐活在里面。最近下乡“双联”，一些所谓的贫困户，人，多蓬头垢面，家，多脏乱不堪，生活，多应付凑合。让我更深切地体会到，相同的生活，有人可能过成卑微，有人却可能过出诗意、活成远方。扶贫确实需要先扶信念，先激发对生活的希望。
小爸爸的一生，注定是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平凡又不失精彩。花木有情，注定到处都会留有其气息和痕迹，值得我们后辈揣在心底，滋养各自人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