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无声
雨，无声
姚雪峰
一
天公不作美，还未拢双河场就下起雨来。他心里犯愁，责备自己看错了期。天在发肿，空中雾蒙蒙。学生们惊叫着跑起来，他也想跑，但头发有点长，一扬一扬的，怪不舒服，怪不雅观，只好紧走慢赶。
过了双河场，沿小公路向朝阳水库。老天爷全变了脸，六亲不认。他和他的学生们只好在公路边的打米房的阶沿上停下来。雨，沙沙沙沙，水田的镜子被砸起颗颗豆大的亮泡。黑黝黝的远山，倾斜的梯田和桔黄的油菜畦，都蒙上了一层迷茫的乳白色沙幔……
摸出手帕揩脸，擦头发，用目光偷偷寻找那件褪了色的粉红色衣裳。(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那儿，最边的阶沿上。粉红的调色盘倒了好多清油。
她舅舅带她来插班那天也是下雨，绵雨，比这小些。他一眯起眼睛便总是看见那泛白的牛仔裤，雪白的网鞋。那黑油枣的大眼睛，像草坪里的深井，秋日的朗空，湛蓝的大海……
雨，还在沙沙沙沙，屋檐水嘀哒嘀哒。他向着粉红衣裳那方，像是在看天，看河边的小柳，看小柳树上的忧愁。
她的嘴唇好像发乌了，衣袖也在风中抖。但还是那样的百灵鸟，脆脆的叫个不休。
大地笼着雾白的梦……
“转来！”
他差点吼出声来。那件粉红衣裳已不知什么时候在前面的田埂上飘拂了，后面跟着三个女生。但是他忍住了，仍然望着远方，两眼空空。
她们是急着要去朝阳洞。
朝阳洞位于乐至县双河场乡和安岳县朝阳乡交界处，但属于安岳县的地盘，朝阳乡和朝阳水库均因此洞而得名。朝阳洞有百年大树和千年天然石洞，在一个倒U字形的山坡上。人只能从倒U字的两边出入，中间是沟壑，长满荆棘，人不敢入，碗口粗的苟马腾像铁索链似的在古树和荆棘中穿织。倒U字的顶是陡然的山坡，拾级而上是破旧的寺庙，跨进寺庙的门坎，迎面而来的就是千年古洞朝阳洞。石洞有三间屋子那么大，没一点人工挖掘的痕迹，洞内有做工精良的佛像和保存完好的庙宇楹联。
双河场、朝阳水库和朝阳洞恰是三角形的三个角。出发前就强调了的，今天是经双河场先游朝阳水库，再游朝阳洞，然后回家，不许乱跑。可带头违反纪律的是她！他有些生气，也暗自高兴，似乎她已经欠下了他的一份厚义，便睁只眼闭只眼，随她们去了。
不时望一眼前方。
粉红衣裳很快消失在竹林里,留给他一节动着的胶卷。
雨又下大了。那两位比他还小一岁的老师正在给学生吹《霍元甲》，他想叫他们走了，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开口。他觉得黄毛草今天都向他睁着一只眼睛！
早晓得该莫叫他们那个班一起来。这个鬼天气！追上去，怕什么！又不是做贼……呵，不行。嗨！
蹲下。
手托下巴，望着雨丝。
二
到水库尽是上坡下坎。前天落雨昨天大太阳，游人早把道路踩得像姑娘的肩膀，走起来是又硬，又斜，又滑。三位老师走在一起，他在最后，暗地里留意着那件粉红的衣裳。
大家都走得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只听得哧嚓哧嚓的脚步声。
天公实在太不作美，刚下完小坡又下起大雨来，沉黙的队伍一下子砸开了锅：奔跑、超前、埋怨、惊叫……
“转来！”他吼了起来，“你们还往那里跑？”
粉红的衣裳正在迅速往坡上窜，后面跟着她的几个小尾巴。他急得由呼喊变成了喝斥，但她还是在山坡尖上消失了，扔给他一把铜铃：
“朝阳洞躲雨！”
三
躲雨的人群挤在孤老头的破旧堂屋里，只有沙沙沙沙的雨声和那个沉醉于武术而无师指导的平时总爱嘣嘣跳跳的“猴子”老师“的“嘿！嗬！哈！”声。
他坐在门前的小木凳上，望着雨丝，把一根金黄的稻草一节节掐断，一节节送进嘴巴，漫无意识地咀着……
大雨足足下了半小时。
“喂，走了不成？”
“莫忙，你看还在落！”他回答，手托着下巴，头也不回。
又等了二十来分钟，她还没下来。他猜想她们可能抄另条小路走了，这才懒洋洋地起身上路。
四
大队伍按既定路线前行。
路比先前滑多了，满是水洼，踩上去泥浆四溅。但还是得谢天谢地，雨全住了，只剩下块块淡淡的灰云。
一路上，他都在留意每个穿红衣服的人，但已到朝阳水库都不见她。一上大坝，他的目光就被三件飘动的红衣服扯了过去。可是，她们不是她！她的衣服没有那么鲜，那么俗艳，只是淡淡的粉红。
他觉得，那件粉红的衣裳仿佛离开了他二十年！
学生一下子又砸开了，又叫又喊，朝他这边涌来，把他推到栏杆上。开船的来了，他们要坐船。坐船，对大多的学生来说都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也一样。在他们浅丘无河的家乡，水库简直就是太平洋。但他连看都没朝这边看一眼。
有人在叫他，要他带领第一班。他饥渴地扫了周围两圈，怏怏上船。
约莫三十分钟过去了，他上了岸，又一船人被载进了碧灰灰的水库。但他这才觉得自己仿佛并没有坐船！
又是漫长难耐的四十分钟左右过去了，学生都整队要向朝阳洞出发了，还不见她的影子。他默默数了他班的女生，少四人。要是往常，这还了得。他的班是有名的“秦始皇班”，以严著称，教学严，纪律更严。只要是他的课，没人敢随便走动和发出一点异样的声音，教室里总是静悄悄的。只要是他当值周老师，平常再调皮的学生放学集合的时候都得跑快点，没人敢嘚儿那个当。学生们都怕他，有背地管他叫“秦始皇”的。但此时此刻，他仿佛不再是他自己，他并没有开腔，好像压根儿就没人离队似的。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马上赶到朝阳洞。
浩荡荡黑压压的人流从水库大坝直铺到山沟，又爬上山坡，一节节陷入竹园、树丛，不久又从远处的山头冒出来，蜿蜒向前。
天空，又下起了蒙蒙细雨。雨像落在梦里，默默地注入绿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