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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睡过我的人

2014-07-01 09:31 作者:棋迷鼠  | 8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一个人不说话,会把人憋疯,那个长着猪腰子脸的人不是说过这样一句话吗?在这样一个月朗星稀、深人静、良宵难度的夜晚,我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不得不承认它还是有些道理的。我静静地仰面躺着,我想努力翻一下我的温热的身体,却像温泉浴后四肢瘫软无力般怎么也做不到。远处碧裙招展的荷田里送过来的带着一阵浓似一阵的清风,让我有些昏昏欲睡。月光悄无声息地漫过来,紧紧地裹住了我温热的而带有清香的身体,没有一丝遗漏,使我的身体有了一种朦胧的如烟如雾的意味,有了一种更加撩拨人的意味。我的敏感而刺激的神经强烈地感受到月光也随着阵阵轻风轻柔地左右晃动着,就像远处荷田微风过处翻起的叠叠碧浪似的轻轻地抚弄着我。老樟兄,在你面前,我用不着害羞,我会大方地跟你说,是的,我喜欢这样抚弄我的感觉。对不起,我累了,我真的要睡了,我想,今晚再不会有别的睡我的人了?

黄昏的时候,村道口的香樟树下的石条上坐着一群吃饱了晚饭没事闲聊的人,那些没位置的人仿佛站着说话不腰疼始终如坐着的人一样精神抖擞地将一天的所见所闻随着唾沫星子和多味瓜壳翻飞出去。据村里的建筑能人高鸣爷爷的当大地主的爷爷说,他很小的时候这棵香樟树就是方圆三十里最高大的树了。枝冠茂密的香樟树像一把巨大的保护伞立在村口,五六个成年汉子才能围过来的如龙鳞斑驳的树干就是这把伞的伞柄,只可惜这伞柄的丈高处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洞口,里面的木质已然腐朽,仰头望去让人生出一种深邃、古老、神秘、苍凉的凛然感觉。这个洞口的形成村里人谁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时候有的,后来听那个看人常乜斜着眼睛、眼角常缀着眼眵、嘴角常挂着两朵白沫、说话常神神道道、一天到晚常在村里四处瞎转悠的无所事事的姚七说,有一条碗口粗的黑色大蛇在一个后清晨正从洞口伸出头来吐着火红的信子,两颗电光一样的眼睛直瞪着他,吓得他脑后毛发直立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逃回村子。姚七后来结结巴巴舌头好像打结向人说起这个事时,依然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村里人向来对神神道道的姚七的话不敢轻信,但愈增加了几分对苍凉、神秘、古老、深邃洞口的敬畏感。虽然有这样一个腐朽的树洞,但丝毫没有影响这棵巨伞一样的香樟树昂然向上地撑出斜斜伞骨似的粗大枝柯,枝叶更加茂盛,树冠覆盖得更加严密,即便下雨,那条离树根六七步远的石凳也少有雨点。十多年前,一次罕见的台风将朝向村道原有两根横斜的虬枝齐齐折断,村里人索性将它锯了,锯断处留了瘢疤,活脱脱像两只庄严肃穆的眼睛,而那下面的洞口恰像一张张口说话的嘴。站在村道上回看香樟树,仿佛一个慈眉善目精神矍铄的老者像说书人一样在不紧不慢地说着神奇动听的故事。这说书老者似的香樟树下,不得不说是一个说话闲聊的好去处,或者也可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村子信息交换集散地。

我刚才说了,一个人不说话,会把人憋疯,同样的,一棵树不说话,也会把树憋疯,更何况这是一棵至少有三百年树龄历尽岁月沧桑的老树呢?他终于张口说话了,而他唯一的听众就是我,因为唯一听得懂他故事的人是我——香樟树下的那条长长的石凳——此刻经了酷日风熏烤的我身体依然温热。当然,我倾吐的对象,也只能是他,至少三百年心心相印的他。此时此刻,像那些抹了过多粉底霜的女人一样惨白的圆月弱不禁风地向西边的山梁靠去,我知道这圆月也想迫不及待地躺到大山怀抱里入睡了。

作为石凳形状的我的资历,当然比不上他资历老——哦,对不起,我指的是村口的老樟树,请允许我用“他”来称呼他,因为这表示我对这位说书老者和作为我唯一的听众的尊重。其实,我们之间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在成为玉体横陈的石凳之前,我其实是屹立在曾经辉煌一时的高家门楼左边伟岸俊拔的青石门柱。但是若论成为石头的履历,那我的上亿年的经历这区区三百年简直不值一提,可我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对他轻视怠慢。当然我的道行比他更高,凡是坐在我身上的人屁股稍稍一动,我就知道在琢磨什么念头,而一旦睡了我的人,我可以毫无障碍地走入睡我之人的内心情感世界,自己仿佛就是他们,如火炙,如水浴,如风熏,如香染,感同身受他们的喜怒哀乐与恨情仇。

我刚才的确说了,一棵树不说话,会把树憋疯,同样地,一块石不说话,也会把石憋疯,更何况这是一块至少有上亿年已经具备了通灵顽石般慧根但世人如何能知晓的青石呢?世人终是世人,总是对像今天这样皎白如银的十六圆月寄予有加,不吝赞美之词,不舍追求之心。他们虽然知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但终是着了魔似的纠缠着、拼命攥着那个“盈”字、“满”字,情亦如此,欲亦如此,物亦如此……老樟兄,这些都是你我看透的,但除了这些,我们又能说些什么打发这清廓寂寥的圆月之夜呢?今天你就先歇一歇吧,明天再听你说,容我来说一说那些睡了我的人的故事吧,当然你或许知道一些,但你的感受一定没有我深吧?村口的香樟树在这样夤夜时分,从宽阔的胸腔里发出几声吭吭哧哧,又把满头的树叶摇得沙沙作响,我知道老樟兄点头赞许了。

乡村的夏夜是迷人的,山脚处村庄里灯光明亮,远处山脊在过分明亮有月色中清晰可见。近处是绿色的稻田,在月光下是看不出绿色的,但在我的意识中我知道那一大片清绿的叶片上肯定缀满了细密的盈盈发亮的露珠。再远处是穿着绿裙舞动的荷田了,月光中初绽的荷花的香气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懂得欣赏这静谧夜景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宁可窝在新建的高楼大厦中迷恋电视,他们宁可在村小店的棋牌室里勾心斗角,他们宁可在城市拥挤嘈杂的酒店里觥筹交错,他们宁可在灯光昏暗的包厢里搂着唇如樱桃血红、肩似汉白玉色的美女声嘶力竭,他们宁可在幽密的山庄协会里“人约黄昏后”……(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在这银色的月光下,在这荷香阵阵的夏夜里,在我的周围却有一股子烟的异味和酸臭的酒味,还有一种神秘的香水味,村子里的女人从来没人使用过的一种奇特的香水味。月光下,几片西瓜皮丢在我身边,砸烂的西瓜瓤洒了一地,一块如枣粒大小的西瓜瓤粘在一缕长长的头发上,我的心里不禁掠过一阵痛楚和悲伤,我理了理思绪,开始了我月夜下的叙说。

黄昏的时候,那些吃饱了尚有些闲心欣赏黄昏之景的人三三两两地来到村口的香樟树下,来得早的抢占了我的位置,他们很舒服地坐在我身上天高海阔地闲聊开去。来得迟的,只能站着、蹲着或靠着老樟树。姚七自然是来得最早的,他是属于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极力为世界人口控制作出卓越贡献的人。他跷着个二郎腿得意地晃着,两个熏得焦黄的手指夹着烟眯着眼沉浸在吞云吐雾的惬意中。穿金戴银踩着高跟水晶凉鞋的老罗媳妇小兰左手摊着一把瓜子,右手捏成跳孔雀舞的手指状如喙啄豆般飞快地拈起一粒瓜子,丢入涂着鲜血样口红的嘴里,咔咔两声,瓜壳带着愤怒的余恨在肥胖两腮的鼓动下冲口飞出。老实巴交面色黝黑的老罗像个闷葫芦似的跟有后面,他是去看看他种的西瓜的。瓜田在稻田过去树林边的一块斜坡地上,为看管方便,老罗还搭了一个简易的茅棚。有一个皮肤细嫩、身材匀停、素手纤纤、神情高贵的黑色长裙女子牵着一条白的名犬出来遛狗回来时经过香樟树下,似乎被这名犬扯得急了,白净的脸庞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脸有些微红,声音微微气喘。小兰停住了鸟喙啄豆,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嘴角撇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轻蔑。正眯着眼吞云吐雾的姚七,眼睛突然亮了,狠命地在青石凳上——也就是我身上按了按掐来了烟头,痛得我浑身打颤,真想朝他屁股踹上一脚让他长个记性。他满脸挤着笑,正想说一句,高鸣嫂你来遛狗啊,瞥见那冷酷的细眉下的怒视和迅即转身回去的背影,我看见姚七的喉结快速地抖动了下,仿佛咽了一口很大的唾沫又摸出一根烟来点燃了。姚七深吸一口,咧开嘴喷出一团烟气,扭头问正瓜子壳口舌翻飞的小兰,兰妹子,你的瓜什么时候让俺也尝尝?尝你娘个头!一粒瓜壳疾如闪电非常准确地唾在了姚七焦黄的牙齿上。大家一阵哄堂大笑。

我知道高鸣的这位遛狗的夫人,是不屑和村里人说话,或者是她不愿意和村里人说,她的精致小巧的面庞和她的眉宇间不易察觉的孤寂忧伤,让我这样的铁石心肠都不能做到坐怀不乱。我实在猜不准她的心思,因为她从来没有到我的身上来坐过,哪怕只坐一小会;我实在摸不透她的想法,因为她从来没有到我的身上来睡过,哪怕只睡一小会。老樟树发出一阵抖动,月夜下满树的细叶又沙沙沙地响个不停,我知道老樟兄这是在笑话我。果然,他吭吭哧哧了几声收住了笑慢条斯理地说,石兄,你也至于此?世人的事,看看,听听,就够了。我感谢他听得这样仔细,当然,我还是知道我只不过是块石头罢了,但睡在我身上的人多了,感受世人的情感多了,常常会控制不住自己。我回笑了老樟兄一句,习惯的力量是多么可怕呀!

村人的信息交换热烈而畅快地进行着,其中夹杂着些许兴奋,添入了少许吹嘘,更掺杂了偷窥隐私般的好奇和刺激,就像运转自如的航船漫无目的地随波驶去:刘一赌博输掉了内裤,陈二酒驾撞伤了老妇,张三工程赚了百万,李四老婆小三大战,王五他弟升了局长,赵六他哥拆迁不让,孙七女儿网恋拐跑,周八儿子考上名校……高经理事业步步高升,痴情人祸后萌生旧情……老樟兄,这是我为了叙说方便,整成个村人爱唱的戏曲韵文,编得不好,你将就着听吧。

正说着,一辆路虎沿着新建的水泥路缓缓开下来。大家都知道这是高总的车,高总,就是那个高鸣,那个广厦建筑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高鸣。水泥路自然是他出资建设的,路修得宽宽大大,一直修到他的山岙深处的别墅。那座别墅的位置正是他爷爷的爷爷曾经辉煌一时豪门宅院的原址。当时显赫一时,震动乡野,后来说衰败了,现在的别墅又是方圆十里首屈一指的。这不正是我前面所说的月盈则亏吗,现在月亏又盈了,以后呢?以后的事,不好说,我也不想说。

车子晃晃悠悠开下来,虽然作为一个享有盛誉的市里知名的企业老总,虽然回村的次数很少,但高鸣对待乡里乡亲始终笑脸相迎,无论男女老少都爱打个招呼,开个玩笑,在村里的口碑一直不错,但最近一两年还是有了些小小的变化。车子开到村口,正准备拐上大道时,突然熄火了。车里戴着墨镜的高总,又发动了几次,发动机声嘶力竭地吼了几次生还机会渺茫。你一定会问这样高级的车,怎么会熄火,到底出了什么毛病?这我哪知道,我又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想车跟人一样,无论高低贵贱,总会生病的,可这病生得不是时候啊。高鸣摘下眼镜,愤愤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打开车门伸出一只擦得锃亮的皮鞋来,鞋面在晚霞的映衬下光亮可鉴,就是心仪已久的灰尘主动亲上去也会不由自主地滑下来。他穿着银灰色西服,扎着一条金黄的领带,高大挺拔,风度翩翩,像一棵临风的玉树,一面掏出手机打电话,一面对大伙点头打招呼。他很快打完了两个电话,脸上一副亲和的笑容,掏出中华烟递了一圈,说:

“大家这么热闹,说什么呢?有没有说我啊?”

大家相视一笑,接了烟的姚七巴结地说道:“我们吃得空,瞎聊聊。”

“聊天好啊,”高鸣解开西服,两手叉在腰上,“一个人不说话,会把人憋疯,那个长着猪腰子脸的人不是说过这样一句话吗?大家说是不是?”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兰一眼,又把烟递到小兰面前,“罗嫂,来一根?”

脑后束着金黄头发的小兰,白了高鸣一眼,说:“你的烟哄你的那群嫂子去吧。”才说完,脖子和脸便红了,像极了刚生了蛋的母鸡。

高总仿佛没看见似的,哈哈一笑,脸上的笑像化了的糖饧,随时都要流下来一样:“无论谁的嫂子,都要哄好,老罗,你说对不对啊?什么时候瓜熟了,让小兰打声招呼,销路的事包在我身上。”可怜的老罗咳咳地干笑了几声,答不上来,只一个劲地说“那太谢谢高总了”。

姚七鄙夷地看了一眼手脚不自然的老罗和装模作样的小兰,向高总谄媚道:“什么时候能像高总这样晚上天天有事办,就不枉做人了!”高鸣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晚霞渐渐淡去,没先前那么炽烈了。没多时,村道上一辆白色的奥迪A6如白鹭般飞过来,司机是个红衣姑娘。车子在村道口调了个头停住了,拉下半扇车窗,红衣姑娘也戴着副墨镜,让人看不清她的脸。高鸣拉开车门和大家挥了挥手坐在了副驾位上,车窗马上落下来,车子轻轻吼了一声,宛如一骑绝尘飞驰而去。嗑完瓜子的小兰,朝着腾起的烟尘皱起了眉,左手无名指、中指戴着戒指的肥胖短小的手在鼻尖来回摆动,仿佛这腾起的烟尘严重侵害了她的身心,她觉得不解气,噘起嘴吐了大大一口唾沫,又指挥着老罗快去看瓜,说不定有人在偷了。闷声不响的老罗看了看小兰,垂着个脑袋向瓜田走去。不多时,又来了一辆面包车,跳下几个人汽车修理工,将停在村口的路虎鼓捣了一个多小时,开回高总村后的别墅去了。大家的谈兴渐渐地散了,一个个拍拍屁股该回哪儿的仍回哪儿去。

圆圆的月亮终于升起来了,脸色很憔悴,像个病了的黄脸婆。黄脸婆已然叫人叹惜,何况是病了的黄脸婆呢?虽然脸盘拉得大大的,却是一副让人厌倦的毫无生气的脸。石兄,你说漏了吧?那汽车修理工哪里来的路虎的钥匙。听兴很浓的老樟树突然插了一句。可能是高总把钥匙插在车上没拔下来,也可能是乘奥迪车去的路上给他们的,可能我太关注其他了,这些细节我没怎么注意,好在这无关我叙说的进展。关于那缕乌黑细长的头发,我实在是不忍触及,一说起它就让心生悲凉,我想只有我才能读懂之份沉重的凄凉。这件事,我想你也是亲眼目睹的,唉——既然说开了头,索性说个痛快吧。老樟树又发出一连串表示认可的树叶沙沙声。

这个女人眼睛很大,乌黑的双眼就像她的一对长长的辫子油亮油亮的,只是现在这双眼睛已经毫无神采,再也现不出那份俏丽的活泼和大胆的热情了。她每天早晨都来我这儿坐坐,累了就睡在我身上。你也尽可能地伸出臂膀,不让酷热的阳光从树叶缝中落下来照在她鸭蛋形的脸上。她睡熟了,细长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好像中惊恐的画面让她紧张不安。我真想把她从噩梦中叫醒,但已经喊得很大声,可惜她一点儿也没有听见,我又不忍心把她叫醒,希望她好好睡上一觉,她的身体太虚弱了,一阵轻微的风都会把她吹去的。她不睡的时候,静静地坐在石凳上,眼睛空洞地盯着一个地方,嘴巴里喃喃自语,好像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虽然喊得很含糊,但我听得很真切,她在喊一个叫“柳生”的名字。

她叫庄枣花,柳冬生是她的初恋。二十年前的七月高考已经结束,柳冬生回到了村里等候大学录取通知书。庄枣花是多么地高兴啊,她的两条乌黑油亮的辫子在走路时甩得欢快活泼,像一对颉颃而舞的比翼鸟。她的高高挺起的胸脯,有着挡不住的青的热情和魅力,仿佛两只鼓动翅膀的白鸽欲振翅抚养翱翔,她多么渴望有一双温柔有力的手帮她安抚两只躁动不安的白鸽。她希望这个人就是小学、初中与她同班并时时鼓励她、指导她的冬生哥啊。很小就失去了双亲的她描画着美好的未来,她将永远地离开懦弱的哥与势利的嫂,她要与冬生哥共筑一个温暖的爱的小屋。青涩的柳冬生被这爱的热火灼灼地燃烧着,吞噬着,热烈起来。

事情总是这样巧合,这两位被爱情之火灼伤的人最后一次两人并肩坐在石凳上,竟然也是一个月圆之夜,那是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同样的月圆夏夜。那一夜不是偶然,也不是祝愿,这是上天对重逢的安排!可惜这短暂的重逢竟成了痛楚离别的开端。那一夜,皎月当空,时而钻入丝丝轻云,似乎需要这层薄薄的面纱来掩饰一下欣喜的娇羞,时而又勇敢地钻出来偷看你的脸。终于,柔和的月光大大方方地倾泻在生意盎然的土地上。绿油油的禾苗长得快有尺把高了,在月光下泛着黑油油的亮光。小路旁水沟里的水欢快地汩汩流淌。月亮的倒影一忽儿在禾苗中隐没,一忽儿又从水沟里轻盈地跳出来。看完邻村电影回来的枣花扯着冬生的手,故意磨磨蹭蹭走得很慢,勿庸置疑的他们走在了最后。村路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俩;月夜里阒然无声,只有两颗年轻热恋之心的怦怦乱跳。他们终于手牵手走到了村口的樟树下,枣花兴奋地说:

“冬生哥,今晚的月亮多美!——我们,坐会吧。”

柳冬生“嗯”了一声,灼热的目光盯着她,猛然一把将枣花拥在怀里,滚烫的热唇贴了上去,四片火热的红唇缠在了一起,气息猛烈。枣花整个身子软了下去,身子斜睡在石凳上,头枕入柳冬生的怀里。她闭上眼,含糊地仿佛是呓语般地念叨着:“哥,亲我,抱紧我……”

而今晚的皎月当空之夜,香樟树下同样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身着银灰西服扎着金黄领带的高鸣,一个金丝头发盘顶、上着红袖波点镂边雪纺小褂、下穿时尚短裙、两腿修长晃眼的奥迪A6司机,正是黄昏时分来接高总的红衣姑娘。红衣姑娘的裙子短得徒有裙子之名,稍一活动,就露出缀着蕾丝花边的内裤。两条修长如玉柱般的腿白得让让牛乳似的月光都黯然失色。老樟兄,孔圣人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这后两条我都做到了,但这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在这样亲密接触的情境下,我想即便是孔夫子本人也是难以做到的。

高鸣佝偻着背,呕出一大堆散发着作腐作酸作臭的秽物,弓起背呕一阵,又直起背喘息一会儿,弓起背呕一阵,又直起背喘息一会儿,然后一只手搭在奥迪女郎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奥迪女郎腾出一只轻轻地捶高鸣的后背,一边埋怨高鸣在晚宴上喝那么多的酒。

“谢谢你帮我,我想拿下那块地的开发权不成问题。”高鸣手向下用力一摆,不无豪迈地说,“只是我看到钱局长的那只爪子紧握着你手的时候,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老色鬼,要不是为了那块众人眼红的地,我一定给他个好看。”

“瞧你,我这不好好的。”

“嗯,萍,你永远是我的。”高鸣的话才强压着酒劲挤出口,紧随的又是“哗”地一下,吐了一大片。作为石凳的我又怎么可能躲避,星星点点的污渍溅到了我身上,让我恶心不已,我的胸腔恶浪滔天,却怎么也咳不出一点东西,我才意识到我只是块石头,即使能感受到人类的情感,也不过是块世人眼里沉默不语没有生命迹象的岩石矿物罢了。高鸣停歇了好久,顿了顿,说:“没办法,我今天只能回来,我答应她的今晚回家住——只是让你受委屈了,今生今世,只怕不能给你什么名分了,除非——”

红衣姑娘用那双曾经让秃了顶需要用右边稀疏的鬓发横跨大西洋般才能勉强遮盖住头顶空白处的钱局长握过的纤纤玉手,及时堵住了高鸣董事长的嘴,也及时堵住了下面的话,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在乎,只要你心里有我。”高董事长忽然有些感伤,在月光下眼睛亮亮的闪动,有两颗裹挟着月光的泪珠沿着腮边直淌下去。

两人都有些感伤,默然相对,没有一句话,只有惨白的月光无声无息地洒在我的那位老樟兄的树冠上,叶片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抖动声。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怪腔怪调的歌声:我像只鱼儿在你的荷塘,只为和你守候那皎白月光。游过了四季荷花依然香,等你宛在水中央……我敏锐的听觉神经早在高鸣和红衣姑娘听到歌声前,我就知道是姚七摇着身体晃来了,我对他的脚步声早已了如指掌,其实对每一个村里的脚步声我都也了然于胸,步幅,跨度,频率,力度,压力,路线……都在我用了上亿年时间修炼而成的异能中。

高鸣向红衣姑娘拉了一下,轻声果断地让她先走。红衣姑娘交待了句“回去多吃些西瓜酒醒得快”匆匆发动车子,白色的奥迪A6车尾冲出一缕青烟,转眼融合在皎白的荷塘月色中了。

姚七捧着个大西瓜,趿拉着一双沾满泥浆的鞋,得意地哼着曲不成调的歌来到了樟树下,一屁股坐在我身上。他屁股上不知哪儿蹭来的泥毫不客气地涂到了我的脸上,几乎让我窒息。西瓜摆在石凳上,泛着森森冷光。

“哼,我以为是谁呢?想不到是他!”姚七一拳敲开了西瓜,瓜汁四溅像刚才高鸣嘴里的污物一样溅到了我的脸上,因为是西瓜我还是忍不住尝了一下,想不到老罗种的西瓜真甜。我当然知道他是从老罗的瓜田里偷来的瓜。但像个夜游神晃荡的姚七知道我所不知道的秘密,但是他的屁股一沾到我身上,我就知道了——那就是老罗去守瓜田的时候,小兰家当然也就是老罗家的屋门一定是虚掩的。

姚七捧起半块西瓜,刷地咬了一大口,嘴里不忘骂着:“这傻瓜一样的老罗,管个什么瓜田哟,连自己老婆的一亩三分地瓜田都管不牢,让人偷摘了瓜!”说着,又恨恨地嚼了一大口,仿佛自己也有老婆,并且自己的老婆的瓜田也被人偷摘了瓜一样。姚七嚼了大半个瓜,捧着个肚子就仰面躺在了我这张石凳上,点燃一支烟,眯起眼回味着他半夜里在小兰家院屋角落晃荡的让他血脉贲张的经历:他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只是没有人和他分享。趁着今天的大好月色,趁着今天的大好心情,趁着黄昏时看到小兰脸红脖子红的那份妖娆,姚七突然决定今晚无论如何要去碰碰运气。别看姚七一副邋遢模样,却是鬼头鬼脑,他选择了午夜时分。他来到小兰家院子里,隐在一棵桔树背后正思索如何下一步的行动。只听二楼的卧房门喀地一声开了,探出一个男人的头来,他紧走几步就出了院门。随后,灯亮了,穿着个睡衣下来关门。在灯光下,姚七发现小兰脸色绯红,目光迷离,一副力倦神疲的样子。锁了门,灯随即就黑了,只剩下姚七一个人在桔树后发愣。这是谁,虽有月色,但西边高楼将院子里的院色遮住了一大半,所以看得不太真切。好像是穿着件西服,是谁呢?不会是……但听脚步声又不像。姚七有些遗憾地离开了院子,又有些不甘心,偷偷溜到老罗瓜田里摸了一个大瓜,回来时脚一滑踩在田塍另一侧的稻田里,一只鞋子成了泥鞋。

姚七躺在我渐渐凉下去的身体上,下体突然发胀,一个西瓜立马显出了功效。他站在石凳上,把那条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裤子前面的拉链解开,掏出双腿间的那根恶棍,对准了路边的几丛小草来了一个扫射,使小草当然还有我蒙受了巨大的耻辱。可恶的姚七撒完尿,得意洋洋地收拾起裆间的恶棍,一脚踢飞了没吃完的小半个瓜,鼻孔里哼哼唧唧着听不清的歌总算走远了,不知道他又到哪家去探索人间的秘密去了。

突然,老樟兄发出了特别大的沙沙声,这么长时间他没有插话,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摇了摇头说,青石兄,你还是不要说这个让人生厌让你我受辱的姚七吧,你还是接着说说痴情女庄枣花的故事吧。好的,我说,该把它说完了,我揉了揉枯涩沉重的眼皮,再次理了理思绪,接着往下说。

庄枣花就这样睡在我身上,我这回才真正知道她沉浸在二十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圆月之夜的梦境里。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她一定觉得很甜蜜。可怜的人,你快醒醒吧,痴情的人,你快眨开眼吧,一群怒气冲冲的人已经向你急冲冲地走过来。带头的壮汉抬手就给了睡梦中的枣花一个响亮的嘴巴,枣花醒过来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一个尖下巴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把扯住了枣花的两根依然是油亮油亮的大辫子,一边斥骂:“再让你骚,再让你浪,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枣花因为抓着辫子巨痛,乱舞着手也抓住了老妇人的头发。两个女人扯着头发,抓着面皮扭打在一起,两个步履踉跄,坐在地上,滚作一团,发出哭天嚎地的杀猪般的声音。我真想冲入当中,帮一把枣花,老樟兄你当时气得浑身发抖,我都看在眼里,你当时一定恨不得甩下满树的枝条责罚这些粗鲁野蛮的人。对方人多势众,势单力孤的枣花又如何敌得过,神情恍惚的她只有拼命护住头在地上翻滚。蛮横的壮汉一把抓住枣花额前散乱的头发,揪了下来,枣花的额上渗出一大片血来,疼得在地上打滚:“你们杀了我吧…”真是作孽啊,围观的村人越聚越多,只是劝不要再打了,但对这样凶蛮的丈夫公婆家,村里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这不由地让我恨起那个柳冬生来,恨得我的石牙嘎嘣嘎嘣响。柳冬生随后如愿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由于他勤学努力通过考研又获取了出国留学的机会,终于定居在了异国并结了婚。回报给十年间痴情等候的枣花只是几封简短的冷漠的只言片语。最后一封分别的信,就像一支沾了爱情毒药的利箭终于将活泼热情俏丽大方的枣花重重击倒了。她扯碎了那些充满谎言的文字,她烧掉了那些冰冷无情的字眼,她撕去了爱情伪善自私的面纱。爱情的幻梦无情地粉碎,她被重重击倒了,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的她再不与人言语,目光呆滞,神情涣散,老实的哥在她势利的嫂子作主下,将枣花嫁给了那个我不愿提及名字的蛮汉,像他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名字。这难道上天的一个作弄,冬天的柳树已然萎缩退却,如何懂得夏日热烈真情枣花的绽放?虽然那细碎的枣花是那样不起眼,但她终是执著地开过了……

老樟树一阵震颤,石兄,请你不要再说了。他的苍老的声音有点哽咽,他激动地有些不能自持,头顶的树叶发出一阵又一阵沙沙的响声。我分明看见那暗色的老眼中,在明月西斜坠入山冈的时刻,在我诉说完最后一个故事时,闪动着浑浊的老泪。老樟兄,对不起,我累了,我真的要睡了,我想,今晚再不会有别的睡我的人了?

东方的天际,启明星正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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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睡过我的人的评论 (共 8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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