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这段时间，几乎每个夜晚我都会在梦中惊醒或在熟睡中自然醒来，想再度入眠十分困难，我常常瞪大眼睛，看着窗外漆黑无边的暗夜，在隐隐不安中等待天亮，会不会出什么事？我在喑暗揣度着，直到前天开会时，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我拒接后短信接踵而至：奶奶病危，速回。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般击得我顿时大脑一片空白，我一连看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又打电话问爸爸，才得知奶奶因清早摔了一跤，被人发现时已昏迷不醒，半天不醒且呼吸微弱，恐怕危在旦夕。一时间我真想有对翅膀可以马上飞回奶奶身边，因为我是长孙，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女啊！我用不停颤抖的手拨通单位领导的电话，请假时一度哽噎的说不清楚，我从来没这样失态过。请完假，我坐上从襄阳赶回的幺姑的车。看她满脸泪痕，无比憔悴的样子，我忍住眼泪，故作镇定的安慰她没事没事，奶奶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回忆起奶奶60岁、70岁时各有一次有惊无险的经历，两次医生都断言奶奶命不久矣，但在儿孙们的精心照料与虔诚祈祷下，竟奇迹般的活了过来。我们彼此安慰，奶奶肯定跟前两次一样，一定能逢凶化吉，再创造一次生命的奇迹。可我心里总还是忐忑不安，莫名的恐慌。

车在崇山峻岭间飞驰，我坐在副驾驶座，惨白而毒辣的日光照的我几乎不敢睁开双眼，车窗外的树木郁郁葱葱，一派春意渐浓的景象，浓郁的青草与野花的气息不时飘散过来，我不敢看，我也无心去闻，一想到病床上的奶奶承受的痛苦，心痛得都要裂开了。我就那样无力的靠着靠背，闭着双眼，任眼泪如两条小河般肆意流淌，偶一睁眼，瞥见太阳钻进了一团乌黑的云中，几缕乌金般的光线射出来，那样苍白，我的心变得更沉重了。想催促年轻的司机开快些，又怕不熟悉山区路况的他开快发生意外。只好什么也不说，只是不停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奶奶平安无事。

终于在下午3点多赶回了老家，我跑进门，一眼便看见被六个姑姑还有爸爸和幺爹围在病床中间的奶奶，只见她双眼紧紧的闭着，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流着泪大声的喊道；奶奶！我回来看你了，你醒醒啊！姑姑们也哭着说：妈，你睁开眼，看看你的榕儿回来了！我多希望奶奶突然睁开双眼，像往常一样慈祥的微笑着说；哦！我的榕儿回来了！可是奶奶不睁开眼，也不回答，我拉着她的手，无声的哭了，突然，我清楚地看见奶奶的眼角滑下了一大滴眼泪，旁边的五姑说；你奶奶现在头脑清醒得很，只是不能睁开眼，不能说话，每一个来看她的亲人一喊她，她就会落泪。她什么都知道……五姑已哽咽得说不下去了，我握着奶奶的手，这双我从小到大无数次为我擦泪，帮我梳头，给我做好吃的，抚摸我的大手还是那样温暖，手背上的青筋条条凸显着，那是因为太瘦的缘故；手指微微弯曲，那是因为长年劳作造成的；手心十分粗糙，布满老茧，指甲缝中还隐约可见泥土，那是奶奶一生勤劳的见证啊，姑姑们说，奶奶摔倒前正坐在清晨寒气袭人的道场，削四个土豆的皮，准备她和爷爷的早饭，谁也不知道她怎么会摔倒，被爷爷发现时，奶奶身体右侧和脸颊全是灰，她一定是挣扎了好久，我不敢想象在那样清冷的早晨，奶奶轻轻刨着自己收获的土豆的表皮，或许正在想是切成片还是切成丝，或许在想她的孙女怎么这么久没给他们打个电话，一瞬间，就那样毫无征兆的骤然倒地……我默默推算时间，奶奶倒地的时候说不定我正走在上早自习的路上，走在桥上，我有一个瞬间的确突然想到了奶奶的，为什么那时不给她打个电话？后悔与自责如虫子般噬咬着我的心……我又突然想起了古语‘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当时还认为都是‘亲不在’，现在才知道是年事已高的亲人不可能等待着我们去尽孝，他们等不住啊。

我胡乱擦擦不停涌出的泪水，问姑姑：爷爷在哪儿？她们抬起头，一脸的茫然，大家只在操心观察奶奶的病情，这会儿大概没太注意。我走出去，一间房一间房的挨着找爷爷，边找边想；奶奶现在这个样子，谁伤心难过都比不上相伴一生的爷爷吧。终于在爷爷的卧房，我找到了坐在床上抹眼泪的爷爷，爷爷一听见我叫他，站起身扑向我，我用全身的力气扶起他，见他浑浊的眼睛满是血丝，布满皱纹的脸上尽是泪痕，我扶他坐下，安慰他说：爷爷，别难过，奶奶很快就好了，肯定跟前两次一样，最后会没事的。爷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不该到田里去啊，只要我在她身边，她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见他如此自责，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安慰他：别怪自己了，谁知道会这样呢？爷爷接着说：你奶奶跟我结婚时15岁，我们一起过了六十多年，从没红过脸，你不知道当年老先生看过我和她的八字后对你奶奶的爹说，他算卦多年，从没见过如此般配的，他们成亲了，一定和和美美，儿孙旺相。就因为这番话，她那个当地主的爹爹才将她许配给我，他说儿孙旺相，不正是这样的吗？是啊！爷爷跟奶奶相伴整整65个春秋，养育了9个子女，孙子孙女14个，其中好多又是他们精心照料长大的，如今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又相继结婚生子，这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家族树，而两位老人就是贡献最大的根啊。我正想着，爷爷又老泪纵横的说：这么多年，你奶奶照顾我，一天三顿饭的菜从不重样，好吃的一定留给我，我出坡干活，她总是不忘泡两杯茶，她一杯，我一杯。她知道我喜欢喝凉的，总是凉好放在哪儿等我回来喝……我以后再也喝不到了……话没说完，他又泣不成声了。

安慰了爷爷，待他稍稍平静了些，我再去看奶奶，我坐在她身边把手放在奶奶的手心里，轻声对她说：奶奶，你快醒醒啊，爷爷在那边屋子里哭，你不好起来，他怎么办？身边的姑姑们已小声抽噎起来，这时我明显的感觉到，奶奶的手微微的握紧了我的手，一下，又一下。我知道这奶奶是在告诉我：好好照顾你爷爷。

晚上，我们守在奶奶床边，我趴在奶奶枕头边，额头挨着她的额头，只要触碰到她微热的脸颊，摸到她没有全白的头发，听到她均匀的呼吸，我便对自己说：奶奶没事，奶奶一定能挺过去的。我们轮流用棉签蘸白开水润湿她的嘴唇，一见她像个孩子般开始吮吸，我激动的几乎要跳起来，我大声安慰姑姑们，奶奶一定没事。快凌晨一点时，奶奶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像是要呕吐，我们忙准备卫生纸放在枕边，突然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瞬间从她的嘴里鼻子流出了褐色的液体，那么多，源源不断的流出来，我们惊异于一天水米未进的奶奶怎么会吐出那么多的液体，虽然准备了不少纸，可我们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帮她擦拭完后，奶奶呼吸平稳了许多。仔细回想，奶奶吐出的褐色液体是因为一小时前，我询问爸爸后，喂了她十粒速效救心丸，后来又喂了她少许水，加上她一直挂着吊针补充能量，看来奶奶不能吸收药物了，我的心猛地一沉。(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不久，小姑父进来说，奶奶出生在子时，就是晚上十一点到凌晨一点，这段时间没事，奶奶就化险为夷了。看着她呕吐后那样平静安详的脸色，听她和往常睡觉一样发出扑扑的鼾声，我们又互相安慰：谢天谢地，终于没事了。

凌晨两点，奶奶的脸上不停渗出汗珠，擦了又冒出来，大小便开始失禁，我不停帮她擦汗，姑姑们则忙着给她换被褥，擦洗。小姑说，不知道瘦弱的奶奶怎么这么沉，她一个人托起奶奶的腿，五姑和四姑给她擦洗，完毕后小姑大汗淋漓，擦洗的姑姑往往会有作呕的反应，但我看她们硬是忍住了。六姑说，我们这么多孩子，妈一个个辛苦带大，不知多脏多累，我们为她做的这点儿算什么呢。姑姑们纷纷赞同。我看奶奶的表情仍是那样平静，也许她在心里欣慰的笑了。

后来，姑姑们困得都趴在奶奶床边睡着了，我坐在距床不远的地方，目不转睛的盯着奶奶，在心里默默祈祷：奶奶，您睡一觉就醒过来啊，千万要醒过来。就像是十年前，您犯病昏迷的那个夜晚，我让姑姑们都去睡觉，一个人睡在您旁边，握着您的手，隔一会轻轻的呼唤一声，您呻吟一下，我稍稍放心的躺下，过一会又呼唤……那一夜，我没睡，第二天一早，您奇迹般的睁开了双眼，开始进食，身体慢慢恢复，后来您逢人便说是您的孙女救了你一命。其实哪是我救了你，是你有活过来的意念，是你有顽强的生命力，孙女不过是深深相信奶奶定会大难不死而已。想想从小到大您为我做的一切，我陪您一夜这件小事何足挂齿呢？

至今记得小时候正月初一因为闹着不停地换新衣挨爸爸的打，是您护着我，后来护不住，劝不开，您在后面生气的打爸爸。

至今记得小时候每次回去看您，您都把姑姑给您买的点心给我留一些，我不要，您笑着嗔怪：你这个傻孩子。

至今记得我把在学校获得的奖状递给您看时，不识字的您拿着奖状看了又看，脸上绽开了菊花，比我还要高兴。

至今记得我上班后每次回去看您，您都会远远地迎出来，慈祥的笑着说：我的榕儿回来了！递去为您买的东西，您都会说，别乱花钱，我和你爷爷什么都不缺。

至今记得每次看望你和爷爷，要离开时，您都会一路小跑着为我收拾很多好吃的：您腌制的色香味俱全的香椿与蒜薹、您亲自晾晒的上霜的柿饼与红薯干、您和爷爷辛苦采摘晒干的木耳、您亲自切片，焯水、晒干的土豆片、还有您一个个积攒下来的鸡蛋……每次我带走的都比给您带回去的还多，每次我心疼的说不要不要了时，您都会装出很生气的样子，说：你怎么这么憨哪？

至今记得上次我们一家三口回去看您，因为临时有事没过夜，坐了一会儿就不得不走，您眼中满是不舍，我们骑车走了好远，回头还见您伫立在田野边上，远远的向我们挥手，在夕阳的余辉中，随风扬起的白发被镀上金色，谁会想到那一次和平常一样的分别竟成了今生今世的永别？

至今记得每次偶尔抽空打个电话给您，嘘寒问暖过后，您都不忘问我的女儿、公公婆婆好不好，要挂电话时还不忘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呀！我嘴上怪您跟我这个亲孙女客套，心里却最清楚您多希望我常打电话给您。

……

想起这些，我的眼泪又不停涌出，如冲开闸门的潮水。我在心里又反复祈祷，这一夜，我没睡。后来听窗外传来阵阵鸡鸣，才知道天快亮了，姑姑们醒来，催我快去躺一会儿。我看奶奶情况还稳定，呼吸均匀，不再出汗，才去睡了。

睡得并不安稳，大概是夜里久坐冻着了，睡的那一会儿老是咳嗽。7点多，我醒来后急忙起床，看见奶奶的吊瓶已经挂起，旁边的六姑说医生看过了，说奶奶脉象平稳，可能没什么大碍了。我一听，无比喜悦，忙出去找坐在外面的医生，这位医生是爷爷最小的妹妹的丈夫，我喊幺姑爷，远近闻名的乡村医生。我很恭敬的向他咨询，奶奶的病需不需要转到医院去观察，他告诉我，没那个必要，一是奶奶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二是今天的脉象比昨天好，大概不久会醒来。我一听，欣喜若狂，医生都这么说了，奶奶真是没事了。

然后爸爸叫我去吃早饭，吃完饭，我找了一包感冒药，喝了下去。坐在渐渐升起的阳光里，困意渐浓，我索性趴在椅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屋里姑姑歇斯底里的叫道：妈！我浑身一颤，一个箭步冲进屋，楼上打扫卫生的几个姑姑，在厨房收拾的幺妈，在外面的幺爹和爸爸也都慌忙冲进屋，我们围在奶奶周围大声喊着她，只见奶奶睁开了两眼，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床里侧的五姑，又扭过头环视我们一眼，那一瞬间，我都要相信奶奶好了，奇迹出现了。我连喊奶奶奶奶，声音发颤，有点儿激动。姑姑们使劲喊着妈，此起彼伏。突然，奶奶缓缓闭上了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前一秒我还以为奶奶会和十年前一样，缓缓的醒过来啊！那一刻满屋子的空气骤然凝固了，姑姑她们扑上去，哭声震天，边哭边撕心裂肺地喊妈，好像要把奶奶从死神手里抢回来，我一把拽着爸爸的衣角，大哭着问爸爸：幺姑爷不说没事吗？快打电话叫他回来看看，给奶奶打针！一向冷静刚强的爸爸竟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说：没用了，奶奶不行了！我转向流着泪的幺爹，对他说：打电话呀！快快，快找幺姑爷，他还没走多远！见他松开奶奶的手，用近乎绝望的口气对我说：奶奶脉搏没有了。我发疯似地对爸爸哀求：告诉我号码，我打！爸爸哭的泪如雨下，什么也不说，我知道真的没有希望了，那一刻，心痛得几乎要窒息……

后来，小姑父冷静的走进来，将一张火纸盖在奶奶脸上，姑姑们发疯似的扔掉，大声斥责；妈没死！你干什么要这样！小姑哭着打他，小姑父只好出去了。再后来，我们苦累了，一个个都在抽噎，掉泪，几乎哭不出声音，四奶奶走进来，哭着呵斥我们：不能哭！眼泪落在她身上，她到那边会受苦的。我们拼命忍住，不让泪水落下来。我跑出屋子，面对外面空旷的田野，惨淡的日光，放声大哭起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慈祥的奶奶而哭，为在这我们众人都无法逆转的命运面前无能为力而哭……

后来的穿衣、入殓、守灵、下葬，每一个场面我都平身第一次经历了，过目难忘。最难忘记帮奶奶穿寿衣时，姑姑们声泪俱下的反复念叨：妈，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妈，下辈子你还是我们的妈，我们还要做你的女儿……

两天后，在阵阵凄婉的哀乐声与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我看着血红的棺木被埋入土中，在朦胧的泪光中，看它成为一个小小的坟包，我和峰悄然离去，一路上，我已哭不出眼泪，只是在心里流泪，为爱我疼我的奶奶祈福：奶奶，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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