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头牛
总是想起那头牛，那头给我们全家带来收获的黄牛。
土地承包到户那年，一生都在为吃穿精打细算的父亲退休在家闲居，这是把粮食打个翻身仗的绝好机会，父亲同母亲商量承包了九亩责任田。九亩地可不是个小数目，种得好坏生产组不管，收获的时候得给那些拉车甩砖拍瓦的副业人员分粮食。弄不好白忙乎一年还得倒贴，六口之家只有两个劳力。听说生产组要把20多头牛也分配到户，父亲高兴的不得了。考虑再三，决定由我到生产组抓阄。
终于盼到开会分牛的那一天了，全组32户只有大小25头牛，这就意味着7户要轮空，父亲的愿望是要抓头母牛，这样就可以繁殖了，不几年会发展成一圈牛的。对我的手气就更是充满着期盼。先是给我洗个温水澡，换上为过年缝制的新衣裳。又让我的手放在点燃的升起袅袅烟雾的那柱香上薰了好大一阵儿，就连为我一个人做的那碗青菜拌汤里放的油都是在一向持斋的对门二表婶家借的一勺大麻籽油，我猛然感觉到我肩上的担子的神圣了。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我是在一家人的簇拥下步入会场的，听组长宣布完规则，记工员端了半簸箕大小相等的牛皮纸揉成的纸团。我晓得那纸团中装载着我全家的梦想。在开始抓阄的时候，父亲怕我受到影响，悄地里退出会场，我木然地站在簸箕前看一只只布满老茧的手和一双双游离不定的眼神。临我抓的时候，只剩那一个纸团了，没有选择，只有悬念。我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团，上面赫然写着25号。就是那头还没有断奶的母牛犊。父亲先是抱起我然后放下，又抱起小牛回家的，小黄牛被放逐在我家的四合院里，肆无忌惮地到处游走，现在基本是家中的一员了。
那次抓到小黄，我在家中的地位是大大提升了，先是来了客人可以坐桌子，再是过年分鞭炮时明显比哥姐分得多。这在家教极严追求一碗水端平的家庭来说，简直是跻身于大人的行列了。
光阴荏苒，转眼，小黄已出落得毛色光亮、身强体壮了。在与其他小伙伴一起放牧的时候，小顺子家的公牛黑子竟敢扒在小黄身上欺负它，我用皮鞭猛抽公牛，黑子背上便有了几道鞭印，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小黄。小顺子见我打他牛，就与我拳脚相见，赌咒再不跟我一起放牛。回家我在父亲面前邀功，扬言是我的勇敢捍卫了小黄的尊严。不料头上却挨了父亲几暴栗，从此再不让我放牛。(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驯服小黄是颇费了一番周折的。穿牛鼻子，拉犁，拉耙没一样顺溜儿。曾经拖着犁在公路上疯跑把一个卡车挤得掉进边沟。那只半截牛角就是在调用的时候它生气将角撞向水泥电杆留下的破相。
小黄虽是母牛，我们家是把它当公牛使唤的，与别家拼具，两头母牛犁地它是站在大手边充当领班角色的，耐力、本力在全组排第一，家里不光是靠它犁地，还靠它换工。它出去为别人犁一天地能换八个工，一个好劳力干八天要做多少活儿啊！九亩责任田基本是它包揽种好的。两年下来，家里积攒下了几十石粮食。农民有口饭吃已经是很滋润的事了，更何况有恁多结余。父亲额上的皱纹好像浅了许多。
有了粮食，就不需要再种那么多地了。父亲咬咬牙退了六亩地，只留下三亩自己种。小黄也缺少人手放牧，便让邻组的鳏夫老吴经管，条件是他放牛三年给他一头牛，他可以吆牛出去挣钱花，一天能挣到三十块。
牛让人放牧，过时过节父亲都要让赶回来喂顿好吃的，无外乎水和麦麸、糊汤、红薯蔓子。
对小黄的好要数父亲，父亲去世的时候，小黄两天不吃草，老吴以为生病了，找兽医检查，没病。
父亲不在了，小黄再没有人那么精心地经管，我看到小黄和它的子孙们满身污垢、皮虱密布，心里就有一种酸楚，一年赶回来一趟两趟，赶走时都要挨上好多鞭子才肯离去。额头上的伤痕看得出它被用的很苦。
牛贩子曹老四上门煽了好多次。此前，我曾多次谋划着小黄与其在我家无人经管受罪，不如找个去处让它有个归宿。我深知老四手辣，更清楚经他手倒卖的牛都进了屠宰场，小黄正当中年还是出力的时候，我咋忍心让它到极乐界去呢？
我终于在小黄眼前数着买主递过来的钞票，当我扭转身看小黄的时候，小黄的眼角湿润着，我第一次见小黄这么悲凉地低着头。我抚摸着小黄的面颊，分明弄湿了我的双手……
隔了五天，曹老四又来我家，讽刺地口吻说你牛不卖给我还不是我把它卖到屠宰场了吗？此时我才醒悟是老四派人来我家买走小黄再由他倒卖到荆紫关的。这个狠心的刽子手！
每当母亲从老家托便车稍来虫蛀了的麦子。我都会想起小黄，想起这头为我家辛苦半生再经我手断送性命的黄牛，还有它离别时的那两行清泪……
原载《山泉》2008年第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