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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子叔走了(中)

2024-01-04 09:58 作者:独自行走  | 2条评论 相关文章 | 我要投稿

刚出嫁的第一周,大概是大姑一生中最风得意,最轻松愉悦,喘气最舒坦,最匀和的一周,以至于回娘家时,她喜滋滋的对奶奶说,娘,俺婆婆待俺可好了,啥也不让俺干,我想去帮着去烧个火,她都会说,孩子,这里脏,你别过来了,赶紧歇着去吧,奶奶不置可否,不动声色的说,别高兴的太早了,三个月以后再看。

不用等三个月,从第二周开始,她婆婆便成了甩手掌柜,家里的所有活计,诸如缝缝补补,洗洗涮涮,一日三餐等,全都推给了她,大姑的幸福生活来的太快,又结束的太早,从被捧在手心里,高居云端,到被一脚踢开,坠入凡尘,只有短短不到一周时间,自此,她便彻底告别了可以依偎在母亲身边,撒娇卖萌的姑娘时代,一步跨入需要操持一大家人吃喝,更要看婆婆脸色的小媳妇时代。

奶奶的预言就这样很不幸的迅速的实现了。

是奶奶的眼光太毒吗?是她老人家拥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吗?当然不是,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翻手为云,覆手为,翻脸比翻书还快,古往今来,这样的人还少吗?不用活到太大的年龄,你就会见识到。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中国作家群里,南京作家苏童以阴柔著称,善于描摹旧社会大户人家妻与妾,婆与媳的关系,那种媳妇受尽屈辱,终于熬成婆婆,又反过头来欺辱新媳妇的主题千年不变,大姑只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又重新演绎了一遍而已。

此后的生活,大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知道,只是在从和父母偶尔的闲聊天里,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了解到以下几个细节(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比如天的时候,大姑回娘家,会和奶奶哭诉,家里连点烧头都没有,下雨天麦秸淋湿了,做饭半天点不着,光冒烟,你看咱这边多好,饭屋里有的是干柴火,说完,可怜巴巴的望着奶奶,奶奶无语,但临走时,会让她带一些回去。

柴火大半是叔叔的功劳,叔叔勤快,眼里有活,别人走路都是两眼朝天,他会仔细看脚下及四周,哪怕有一根木棍棍,也会捡拾回家。

季节,北风呼啸,落叶飘零,别人都猫在家里打牌,拉呱,他会去村外的窑湾壕沟,将一些枯死的杂树灌木树枝砍掉,打成捆背回家,日积月累,家里便有了可观的柴火垛。

再比如冬天的时候,大姑回娘家,又和奶奶哭诉,说他们家连咸菜也没有了,吃饭时只能炒点粗盐,边说边看我们家那个半人高的咸菜缸,眼里的羡意掩饰不住,奶奶照样无语,但临走时,也会让她带一些回去。

家里那口大咸菜缸,我印象很深,粗糙的青白陶瓷,经年累月放在天井里,上面盖着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压着一块厚木板,打开时,里面白花花的蛆,在酱得黑红的白萝卜,红萝卜,芥菜疙瘩间蠕动,看着就让人恶心,但吃的时候捞出一个来,洗干净了,并不因为蛆就影响口感。

很难想象,即便这样简单粗陋的咸菜,大姑家里也没有。

他们的日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哪?我百思不得其解,印象里,大姑家的房子比我们家还多,院子也大,人均拥有的耕地也多。

他们家也是一个四合院,两间南屋,两间西屋,三间北屋,一间饭屋,大门开在东边,进门左手边,东南角一隅是猪圈,右手一拐,东边一个简易的棚屋是伙房,正对着三间北屋是正房,公公婆婆住,兼做客厅和餐厅,南屋做了新房,西屋住了他的几个弟弟妹妹,院子很规整,很阔绰。

大姑家所在的那个村子,虽然只有百十来户,比我们村要小很多,但干净,整洁,人缘关系也好,有时走在街上,左邻右居看到我,会问大姑,这是你娘家侄子吧,大姑说,是啊,对方会情商很高的说,长得真精神,一看就是大庄的孩子,大姑很自豪的笑笑。

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如果勤快一点,会过一点,家庭和睦一点,无论从精神还是物资,按说都不会太差。

但偏偏,她婆婆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也不是一个会过日子的人,又极端强势冷漠自私,日子过不好倒也罢了,在家庭关系上,处理得更是一塌糊涂。

党子叔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很谦和,很低调,但内心很要强,很要好的人,在性格上,和她妈有点相似,两个很“刚”的人住在一起,每天朝夕相处,鸡零狗碎,龃龉冲突注定不断,发展到后来,互相仇视,水火不容,一次大吵过后,终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分家是好事,孩子长大了,成家立业,分家是必然,但他们不是分家,几乎是被扫地出门的,都说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最好的图案,前提是,你得先有图案才行,什么都没有,给你再好的纸和笔也画不出来。

住是首先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农村盖房是件大事,一个农民忙活一辈子,临终回顾,最大的功绩可能也就是盖了几间房,备石料,打土坯,攒椽子檩子等,往往要准备好几年,但党子叔和大姑肯定等不及了,便找队里批了一块宅基地,在众人的帮忙下,匆匆忙忙盖了几间泥巴屋,不等房子晾透就搬了进去,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这是什么样的泥巴房哪?简单说,就是泥巴糊的。

泥巴是黄土掺上麦秸和水而成,起墙时,把泥巴夹在两块木板中间,用杵捣实,这是古代修建墙体的一种技术,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版筑”,我们老家是“龙山文化”的发源地,公元前四五千年,老祖宗大概就是这么盖房的。

后来,看李硕的《翦商》,里面论述夏朝的国都,河南洛阳附近的二里头遗址,那里的建筑也大都采用这种方式,只不过地基用的是块石,

这样的房子完全可以满足遮风挡雨的需要,但要说舒服,那是万万谈不上的,因为是泥巴糊的,时间一长,墙体里会长出小麦和青草来,而且冬天冷,夏天热,风吹雨淋上几年,就会有坍塌的可能,时不时需要加固。

巧合的是,房子刚住进去没几天,我和同学就去拜访了,那次忘了是什么原因去的,反正不是专门去的,好像路过,大姑见了我喜出望外,高兴坏了,说我是新房盖好后来的第一个娘家人,那天大姑真把我当客人待了,扎扎实实给我们擀了一锅面条,面条又细又长,我吃了足足有三大碗,几乎是打着饱嗝离开的。

也就是在这简易的泥巴屋里,大姑的两个女儿相继问世,伴随着女儿的出生,大姑父的干劲更足了,对未来也有了更大的人生期许。

记得我上大学时的一天晚上,正在家里看书,党子叔和一个工友突然来了,两个人身上都脏兮兮的,头发,耳根,脖颈上蒙了一层粉尘,我问他们吃饭了吗?他说吃过了,问他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他说在附近的一家酒精厂打短工,扛麻袋包,干完活没事了,想起我们就住在这附近,赶过来看看,那晚恰巧父母不在家,就我一个人,我就留他们在我家住下了,睡在我和弟弟的床上,还给他们拿了几本《读者》杂志,第二天,等他们走后,我进屋一看,屋子里乌烟瘴气,地上一地的烟头,几本杂志也被翻得满是污渍。

后来,我毕业也进了这家酒精厂,从而知晓了党子叔扛麻袋包的含义,这家酒精厂是日本统治时期建起来了,号称亚洲最大的酒精厂,有一条自备铁路与外面接轨,方便原材料的进入和成品的运出,生产酒精的原材料一般是玉米,地瓜干,木薯等,装在一个个大麻袋里,麻袋重约一百多斤,由临时工从火车车厢扛到原料库,装卸过程中,漏出来的粉尘不可避免洒到身上,这就是他们看起来蓬头垢面的原因所在。

除了打短工外,大姑父还做过几次小生意。

有一年,党子叔兴冲冲来我们家,借了点钱,说是要养鹌鹑,我有些疑惑,问,怎么想起养这个来了?那么小的东西,能挣钱?党子叔说是从报纸上看的,那时电视,报纸上经常有这种发财致富的广告,说的天花乱坠,说买了他们的鹌鹑,多少天抱一窝,多少天能回本,多少天以后就是纯赚,几乎是零风险,一本万利的买卖。

鹌鹑买回去,党子叔兴冲冲的垒窝砌巢,精心饲养,像敬奉祖宗一样敬着它们,最后蛋也下了,却没孵出小鹌鹑来,据说,每每被老鼠偷吃了,防不胜防。

就这样,第一次做小买卖以失败而告终。

后来,党子叔又兴冲冲来我们家,说要养牛,给我们算账,一头牛一年生一胎,一胎卖多少钱,多少天能回本,多少天以后又是纯赚,不用说,这又不知是看了哪里的广告。

牛的体量比鹌鹑大得多,党子叔的期望值当然也高得多,我结婚那年,大姑连随礼的钱都没有,父母知道她的窘困,事先悄悄给了她一个红包,算是她的随礼,大姑很有些不好意思,说,等这头牛生了小牛,再把随礼的钱补上。

弟弟结婚的时候,这头牛仍然没产生效益,大姑还是没有随礼的钱,父母照样事先悄悄给了她一个红包,算作她的随礼,大姑照样有些不好意思,说,等她家那头牛生了小牛,再把随礼的钱补上。

大概这头牛承担了太多的寄托,有些不堪重负,就像负载过重,宕机一样,小牛迟迟难以出生,那两份随礼也就没了下落。

很久以后,小牛或许生了,或许没生,但大姑再也没提小牛的事,只知道党子叔把牛卖了,买了一辆农用三轮,每天骑着,驰骋在乡间小路上。

除了做生意外,党子叔还有点泥瓦匠的手艺,但农村盖房,大都是帮扶性质,除了管顿饭外,很难有经济上的收益,除非外出打工,而大姑腿有残疾,干不了重活,两个女儿又小,家里实在离不了他。

如果日子能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下去,虽然不会太富裕,但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和和睦睦,平平静静,也是多少人羡慕的好生活。

正如一句俗话所说,“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一个会先到来”,就在和风细雨的时候,大女儿有一天突然病了,一个十几岁,正处于花季,活泼好动的小女孩,竟然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这个病有点蹊跷,总感觉应该是老年人过度操劳才得的,却落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颇觉诧异。

病虽然来的有些蹊跷,也有些难治,可也不是什么绝症,正规治疗后应该能好起来,但党子叔和大姑的一番操作却让我目瞪口呆。

大姑先是去求神拜佛,据她说,离她们村数公里外,一个称作“北乡里”的地方,有一个“娘娘”特别灵验,“娘娘”就是神婆,善扶乩,能解天语,能与亡灵和神明对话,她于是拖拉着一只残腿去了,过程不知其详,反正请回来一撮香灰,让女儿很虔诚,很郑重的喝了,至于有没有效果,我也没问。

又过了一段时间,党子叔来济南拿药,说济南西郊有个神医,专门治这个病的,三副药就好,一副药一百多,他带的钱不够,先来借点,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个神医的,他说听村里的人说的,说东边哪个村,也有人得了这个病,就是吃他的药吃好的,我半信半疑,将信将疑,要真有这样的神医,还不早早就被各大医院敬若上宾,高薪聘请去坐诊了,要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还不早早被国家列为处方药,造福于所有的病人了。

又过了几年,等大女儿得了尿毒症后,我前后一联系,这才恍然,原来,这所谓的神药不过是含有大量激素的偏方,当时可能止疼,但治不了根,还因为毒性太强,长期服用,把肾给吃坏了,于是,本来是一个不难治的小病,最后延宕为贻误终生的大病,本来以为得这个病就够不幸了,没想到这个病才是不幸的开始,他们只是不经意的,轻轻拨动了一下命运的多米诺骨牌,就导致了整个家庭的“不可承受之重”,以后所有的痛苦,焦虑,挣扎,麻木等,都是多米诺骨牌一连串倒下的结果,但他们,已经无力抗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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