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自行车（中）

79年过了春节，我们一家便随军到了莱阳，父亲在那一年担任了团政治部干部股股长，级别也由付营升到了正营，别看只是一个正负的区别，但我们家却有了随军的资格。

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年爆发了中越自卫反击战，我爱国心切，整天拿个小收音机听广播，每当听到我军今天又往前推进了多少公里，消灭了多少鬼子，心里便高兴，若听到战事不顺，我军有伤亡，便郁闷。

前几年去了趟越南，正赶上清明节前夕，在河内胡志明纪念馆前，有很多鬓发已苍的军人，排成几行合影留念，他们有男有女，胸前挂满了荣誉奖章，神情肃穆，庄重虔诚，看年龄应该是参加过那场战事的老兵，将心比心，我能充分感受到他们那种浓浓的爱国心，和作为军人的自豪感，同时，也为小时候的懵懂天真有些惭愧。

到了莱阳，父亲又添置了一辆自行车，还是大金鹿，这辆车子后来几乎成了妈看病的专车，印象里，几乎每个礼拜天，父亲都要载着妈去县城看病。

妈的身体从小就不好，这源于她不幸的童年。

三岁时，妈的亲妈就去世了，死于难产，本来可以不死，据妈说，当时附近不远的地方就有医疗所，但看病需要花钱，家里主事的大姥爷和唯唯诺诺的姥爷，都是将钱看的比命还重要的人，硬是撑着，亲妈熬了一天一夜后，终于大出血走了，(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姥爷随后又娶了一个，这就是我后来的姥娘，她那时只有十七岁，和姥爷是姑表亲，因为家里穷，便作为后妈嫁给了姥爷，很快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妈的待遇可想而知。

妈妈经常和我说，她之所以个子矮小，是因为长身体的时候吃不上饭，在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常常天不亮就被姥爷叫起来，去自家的杏园里拧水，浇灌那点自留地，妈的身高也就比辘轳高一点，一桶水从井里拧上来，往往中途洒得只剩下了半桶，摇上三四个小时，回去也只能吃一个小窝窝头，饿得前胸贴后背。

结婚后，来到父亲家，情况也没好多少，奶奶小脚，爷爷锅腰，叔叔和姑姑还小，父亲在外当兵，所有的重活几乎都压到了母亲身上，白天出工干活，回来后还要负责一日三餐，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天天累得直不起腰来。

三年大饥荒后，队里分了点自留地，活就更多了，忙完了队里的，还要忙家里的，越发劳累，有些原本不是女人能胜任的活，也得亲力亲为。

妈给我说过一件事，是当笑话说的，当时边说边笑，现在想来却很是有些沉重。

那时农村里家家户户养猪，为的不仅仅是过年能吃上一口肉，也是攒点猪粪，给自留地施肥，那时还没化肥，有，农民也买不起，地里的肥力主要靠猪粪。

猪圈起粪，再用独轮车推到村外地里，是一个很重的体力活，别人家都是一个壮劳力干，我们家没有，她便和爷爷两人，一个推，一个拉，别人一车能装五六百斤，他们只装二三百斤，饶是如此，遇到上下坡的坎，还经常人仰马翻，只好重新装卸，再一点一点捱到田里。

就这样，出上一天牛马力，回到家里，饭桌上也只是饼子窝窝头配咸菜，一看便没了食欲，经常是凑合着吃一口，吃完了，赶紧回屋休息，长此以往，便做下了胃病，时不时胃疼，恶心呕吐。

一趟趟去县城，跑医院，等把胃病看得差不多了，又添了乳腺增生的毛病，等把乳腺增生看好了，牙又不行了，又得一趟趟去县城，跑医院，牙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火急火燎，还容不得你推三推四。

于是去今拔一颗，过几天去再拔一颗，四十岁刚出头，一口牙已所剩无几，那情形颇类似苏洵的《六国论》里的论述，“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后来，再去看牙的时候，牙医也有些叹气，说，干脆把剩下那几个好的也一块拔掉，镶一付全口的得了，要不，以后还得折腾，妈欣然同意，她早就被这一口牙烦得够够的了。

就这样，正值中年，现在看来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的母亲，一口牙已经全部成了塑料的了。

那时去县城看病，主要去的是去中医院，当时莱阳县城里有个中医学校，其中一个老教授是我们村的，姓李，人高高瘦瘦，很和善，有着知识分子的拘谨和清高。

论关系我们两家也不远，一个生产小队的，他弟弟和我父亲还是同学，他是那个年代，我们村为数不多的能考上大学，留在城里的人之一。

有了这层关系，于是，母亲的病便被他包圆了，记得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每个周末，父亲都要载着母亲去县城，回来时带着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草药，此后，家里便始终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我还记得那个熬药的陶瓷罐，底部被熏的黑黑的，一边一个耳把手。

每天看母亲熬药，喝药，成为生活的常态，一锅药熬好后，母亲会将药汤细细的篦出来，倒在一大碗里，放到一边凉着，等温度差不多了，然后端起来，闭着眼一口气喝完，喝完后，皱皱眉，抹抹嘴，然后，表情便释然了，仿佛完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

那种药别说喝了，仅仅闻着弥漫在空中的味道就令人作呕，但就这样的药汤，母亲喝了不下几百次，单单治疗一个乳腺增生，母亲就吃了一百五六十付中药，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么熬过来的。

去医院的次数多了，和李老师也熟悉起来，父母便想去他家里拜访一下，一是感谢，二也攀攀这门“亲戚”，毕竟，在数百里之外的地方，能有自己家乡的人，而且还是一个村的，心里会有一种亲情感。

于是，就有这么一个礼拜天，父母带我去了他们家做客，但也只是去过这么一次，后来便没有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有一次和妈闲聊天，说起这事，妈说，老李家那个女人，表面上很热情，其实有些疏远和冷淡，内心里不大瞧得上我们，以后便不再去了。

老李家那个女人，我称阿姨的，好像也在他们学校，也是个老师，中等个，也是瘦瘦的，面目有些模糊了。

现在想想，也正常，人大都势利，所谓的“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也，虽然她也刚刚脱离了农村，来到县城，而且以当时的生活水平来说，也未必比得上我们，毕竟，部队里的物资要丰富一些，待遇远远好过地方，但因为我们所在的营房在山沟里，她是住在县城里，这样一来，就有了城乡差别，对我们有些轻视，不待见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那次去他们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家好像有两个孩子，女孩比我大，男孩比我小，玩不到一块，可他们家小人书是真多啊，满满两大抽屉，我从去了就没挪窝，一本一本的翻看，到最后走的时候也没看完，颇有些恋恋不舍，老李很大度的说，要不挑几本带走吧，说完看看女人，女人不动声色的笑笑，没说话，老李有些尴尬，又嗫喏着说，要不下次再来看吧。

很遗憾，真的没有下次了，去县城是个体力活，并不那么容易，父亲载着母亲，已经够费事了，再带上我，印象里也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

从我们所在的营房到莱阳县城，十五里路左右，如果是在平原，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但莱阳多丘陵，丘陵坡缓而长，一上一下往往一两公里，这一路上有两个大坡，就要爬行两次，而且还是少见的陡坡，即便是大冬天，从坡底走到坡顶都要出一身汗。

时间久了，妈心里也过意不去，也动了自己学车的念头，当时部队几十号家属，很多都会骑车，也有主动教她的。

妈一开始学的挺快，别人在后面扶着，她骑起来心里踏实，也有模有样。有一次，扶着的人感觉妈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便松了手，想让她独立试一下，正好是下坡，妈听说没人扶了，一下慌了，自行车越来越快，又是在兵营的主路上，来往的战士挺多，妈惊慌躲避之下，也不会刹车了，任由车子跑偏，然后，重重的摔在一边的水沟里，从此，彻底断了学车的念想。

现在想来，大金鹿自行车真不适合女人骑，座位高，体重大，操作生硬，笨拙，假若当时学车时骑的是天津飞鸽，上海凤凰，或者广东五羊，妈估计早就学会了。

姐姐上高中后，中学在离家十几里外的地方，这辆大金鹿自行车便归了她，供她上下学用。

姐姐身高和体形都随了妈，骨架小，苗条，这辆车子也不适合她，可那时的家庭状况，不允许再买第二辆飞鸽或者凤凰，爸后来告诉我，那时他的工资也就六十多块钱，光妈看病吃药，每个月就要花二十多块。

姐姐上学的地方在东边的龙旺庄，去那里要穿过部队营房，营房有个南大门，是进出炮车的地方，门被两道栅栏门合围着，平时上锁，只有进出炮车才开，在一扇栅栏门的右下角开了一个活动的小铁门，供行人出入，两边有岗楼，岗楼有警卫，警卫全副武装，持枪站岗。

小铁门门槛很高，离地二十公分左右，进出时，需要把自行车抬起来才行，每每此时，姐姐便会很吃力，五十多斤重的自行车对她瘦小的身体来说，显然是过于沉重了，有时站岗的战士看不下去了，便会来帮忙，但大多数时间要靠自己，自行车的重量大都集中在后轮，每次过槛都是一次体力的考验，要屏住呼吸，抓住车子的横梁和立梁，使出全身的力气，慢慢上举，一点一点让后轮离开地面，踏上门槛，再缓缓滚过，然后小心把车子扶正，一套动作下来，往往累得气都喘不匀，脸涨得通红，而这样的程序，每天都要重复两次。

最让我难忘的还不是南营门的门槛，而是一次意外事情的发生。

那是夏日的一天，那天姐姐可能是期末考试，回来的比往日晚了一些，偏偏就在她放学回来的路上，天突然阴了下来，乌云层层堆积，如浓墨般翻滚，天空霎时坠入黄昏，接着，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树木在风中摇曳，门窗被刮得砰砰作响，然后一道闪电，一声霹雳，倾盆大雨，兜头浇下，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风，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雨，风将雨扯得七零八落，雨又在风中形成一道道移动的白幕，数米之外，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

那天爸出差不在家，只有妈守着我和弟弟，看着泼天的大雨，妈忧心如焚，急的快要哭出来了，披着雨衣，一次次不管不顾的跑入雨中，去大道上迎候，我和弟弟也跟了过去，路上白雾茫茫，除了怒吼的风声和东倒西歪的树木，没有任何人的影子。

过了好久，前方影影绰绰，终于出现一个小人，推着自行车，低着头，在漫天狂风中，在泼天大雨中，艰难的跋涉，妈妈眼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姐姐，我们几个赶紧跑上前去。

走到姐姐跟前时，妈一把抱住姐姐，哭了起来，我们三个也跟着哭了，风雨中，妈妈搂着我们，就像一只羸弱的老母鸡，用她并不强壮的翅膀护住小鸡一样，边哭边往家走，那种弱小和无助，真的是刻骨铭心，人生总有些至暗时刻，我想，那一幕也是其中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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