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下放当农民
准备下放当农民
程正渝
1966年3月,一天晚上褚秘书通知我到办公室开会,到了办公室,只有胡书记和楚秘书两个人。褚秘书首先说:“县政府发了个文件,每个单位要精简下放20%的干部到农村去,一来减轻公家的负担,二来也是支援农业生产。我们站现在只有6名在编国家干部,我们三个再加上姚会计、张医生和叶统计,那就是说要下放其中一名干部。”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可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王某中专毕业,也应该是在编干部。可能是他还没转正,所以未计入其中。令人不解的是,W县拖拉机站从1963年建站到1970年改制,竟没发展一名党员,没提拔一名干部!像王某这样一个老团员、出身好、有文凭、懂技术、慎言行的年轻人,竟然也一直没能提拔。
只听见胡书记接着说:“我看叶统计精简下放到农村锻炼锻炼比较合适,多喝了点墨水就‘骆驼下店--想高门’!当了统计还想当秘书!多读了几天书就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瞧不起工农出身的干部,竟然说‘褚秘书只读过小学,字都写不全,还能当秘书?’”胡书记说到这里,掏出烟袋卷起莫合烟来。
楚秘书快四十岁了,却长了张红扑扑的柿子脸,这时在灯光下脸显得更红了。他接着说:“我再补充几句,我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可从土改就参加革命工作了,党叫干啥就干啥,我的同事大多当上科部长了,有的还是副县级了。现在党叫我当秘书掌印把子,我就得掌好这个印把子,不能让它落在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人手里。我同意胡书记的意见。”(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胡书记抽着烟,浓眉下两眼炯炯有神地朝我闪了闪,问道:“程技术员有啥意见?”我忙说:“没啥意见,没啥意见。”我能说些什么呢?如果决定精简下放我,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这次三个人的小会对我的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震撼:这么一个小会竟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叶统计的一句话竟然引火烧身了!同时我也感到纳闷:叫我参加这样的会议是不是因为需要凑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看到叶统计依然文皱皱、坦荡荡的模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还不知道被逐出干部队伍的厄运已经临头!更不知道我也参与制造了这起厄运!他是学土壤分析的,中专毕业后分在新疆农科院工作,“三年困难时期”下放到W县农牧科,调到我们站时间不长,他的妻子原在小学代课,生了孩子后就没去上班了。
不久,叶统计一家无声无息地离开了W县拖拉机站,精简下放回内地老家了。就如同一块小石子丢在河里,稍纵即逝,既没有溅起浪花,也没有出现涟漪。他连挨批斗的份都没轮上,就丢了工资丢了干部身份,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了!张医生、姚会计、高师傅虽然挨了批斗,干部工人身份都并没有改变,工资也没减少——今天可以精简下放叶统计,明天也可以精简下放程技术员!这只是迟早的事,焉知哪天我不会步他的后尘!
像张医生、姚会计、叶统计、程技术员这些知识分子,哪里有什么尊严?哪里有什么人格?哪里有什么社会地位?只有受批判、挨批斗和精简下放的份。
如果轮到下放我该怎么办呢?我所学的农机专业也就没有用了,只有跟社员一样抡坎土墁(1)挣工分了,我从来没抡过坎土墁,身体又单薄瘦弱,一天能挣几个工分呢?我认认真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仔仔细细地算了一笔帐:按照当时银行的利率,只要存款三千元,每个月可得到9元钱利息……这就够在农村一个月的伙食费了。我若下放到了生产队,就不用每天都下地干活挣工分了,可以关在屋子里看书写东西了。我早在中学时代就设想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后关起门来写书呢!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存够三千元叫呢?我每个月的工资是69元多(这是W县大学毕业生转正为国家22级干部的工资),除寄给弟妹20元生活费后还可存20元,拼命存上十年也还存不够三千元,这样一来,恋爱婚姻也都顾不上啰!但从此我一直记着朝存款三千元努力!
1966年4月,国家给贫穷落后的A公社调拨支援了一台“东方红—75”拖拉机,A公社请我站派人去协助试车。我当时正处于乌托邦爱情破灭之际,情绪低迷,于是,主动请缨,要求去A公社试车。那时候谈恋爱常是保密的,可是胡书记似乎对此有所了解,尽管站上工作很忙,他还是网开一面,准许我去A公社试车。
到了A公社,我带着几个农机手边试车,边春耕。
同时,由于叶统计被精简下放事件的刺激,我特别留心观察贫穷的A公社社员的生活境况:这里的房屋,都是简陋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好些的是人工拓的土块砌成的;差些的是先用土打墙,再砌上几层土块。屋里除了简陋的桌椅板凳就是土坯砌的火墙火炕 。烧的是从河滩砍来的树木和刺桠子。晚上照明是带罩的煤油灯。喝的是井水。A公社主要种的是麦子,因为产量低,单产每亩不到100斤,缴了公粮之后,口粮只得依靠国家的回销粮,每人每月30斤,显然不够吃!夏天社员就在麦地里拔野油菜做菜糊糊吃;冬天 就掺着吃自留地里种的洋芋。喂鸡喂猪管的较宽松的时候生活就好些。穿的问题不大,穿补丁衣裤很普遍;按人头发的布票(每人9米)子女多的还用不完呢!每个工(按10个工分计)只能挣几角钱,所以“钱”特别稀缺!文化生活方面,除了有时候公社电影队来放几场老电影外,就是空白了!这里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出行往往只能搭乘生产队的马车!
农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着极其贫困的日子。
边陲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然而毕竟还是来到了:春风吹拂着辽阔的大地,冰雪渐渐消融,淡兰的天空,灿烂的阳光,莺雀唧唧啁啁在空中飞舞,拖拉机在田野轻轻轰鸣。村庄里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人喊马嘶。远处公社粮站一排排白色园顶的粮仓,学校一栋栋白墙上刷着红字标语的校舍,气象站两根高高的白色风向杆都辉映着阳光。田野里社员们在挖渠平地,田野道路上运送麦种的马车在颠颇前行。河滩里黑沉沉的森林边散布着朵朵白色的毡房,穿红着绿的少数民族姑娘挥着鞭儿驱赶羊群……
好一派独特的边疆春光啊!
来到大自然广阔的怀抱,我那乌托邦爱情的破灭,竟像遭到重锤猛击而震颤流血的心,仿佛受到舔吮和抚慰,渐渐麻木、平静下来。
当然,我也随时准备被精简下放当一个农民。
同时,我依然向往乌托邦,那从小就随正统教育灌输到脑海里的乌托邦!
我喜欢在旷野里独自仰面躺在大地上,静静地凝望天空,淡兰的天空多么辽远、多么深邃、多么浩渺呵!地球只是茫茫宇宙中一粒尘埃,而人只不过是爬在地球上的一只蚂蚁!人世间的坎坷烦恼更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呵!
苍穹浩茫,万籁俱寂。我闭上眼睛,在愔愔中,那些永恒的书籍的精彩片断纷纷闪现……璀璨的诗歌金城影影绰绰,仙风道骨的文学巨匠们神彩飘逸……我睁开眼睛,天空朗兰,幽静空远。在冥冥中,我似乎领悟到人类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妙谛。
我在学生时代就酷爱文学,有幸读过许多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并且从1957年(高二时)开始记日记,已经记了十个年头、八大本了。
——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我这个技术员没当成农民,却成了一名黑帮分子!我的八本日记和一大樟木箱子的文艺书籍竟成了黑帮分子的罪证。
于是,WG开始,我被逼走上亡命之路,虽然死里逃生,却又陷牢狱之灾,我的黑帮生涯整整熬过了十个年头!
注:
(1)新疆一种类似锄头的农具。
2024.7.
(摘自本人回忆录《技术员生涯》之十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