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隐忧

时光荏苒,转眼就过去了五年。
五年的时间可以有很多变化,咿咿呀呀的小李芾长到了启蒙的年纪,热血冲动的少年嬴稷蓄起胡子成了安州代领,只有当年风华冠京都的公子齐衡仍旧如初。枯守家宅的日子并未磋磨掉齐衡的气质,相反的,让他如同一枚被打磨光滑的美玉,温温润润地在安州这荒远的边境发光。
李炳出征后,皇帝为示优渥,直接将嬴稷提拔为安州暂代领,虽然又指派了两位监察从旁“辅助”,这二人却根本就无法动摇嬴稷的实权。嬴稷利落地解决了换权的麻烦,子代父职,于政务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加之本身具有的军事才能,渐渐有了文武双全的美名。
在嬴稷的安排和支持下,齐衡顺应安州风俗,召办各种酒会宴席,接触庶务,收拢人脉,美其名曰“为夫解忧”,一时贤惠得力的美名传扬开去。
安州人人称颂这对母子贤达,内外兼修,把个安州治理得蒸蒸日上。
商旅越加发达的结果就是安州民众受到了来自各地文明的开化熏陶,不少中原前来的商人定居于此,也带来了内陆的教养规矩。对于他们来说,遵循守规又风姿卓绝的刺史夫人十分值得敬佩。
漠北的突厥猖狂狠辣,刺史大人深陷战局,归期从一年半载成了三年五载,刺史夫人却毫无怨言,守着家宅,教养幼子,还不忘为夫君理事解忧,可真是堪当贤内助的表率了,加上他们听闻这位夫人清贵出身,曾状元及第,骨子里对读书人和贵族的尊敬叠加,齐衡在这些人中如鱼得水,以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也寻回了许多。
李芾五岁生辰这天,齐衡为了给他庆祝,特意包了城南新开的马球场,办了一个热热闹闹的生辰宴。
这场私人性质的家宴邀请的都是熟识交好的人家,觥筹交错气氛欢快,送来的贺礼堆了好几车。
作为主人公的李芾还是个一脸婴儿肥未退尽的小豆丁,穿着厚重正式的衣袍跟在母亲身后晃晃悠悠,到了位置学着大人模样端坐,恭谨有礼地一一应答长辈们的问好,哪怕外面因为进球一片欢呼也没有挪动。
如果不是他眨巴一双大眼睛时不时地往场下瞄,或许真叫人以为他不喜欢热闹呢。
这样懂事安静的孩子着实叫人喜欢,齐衡在边上看他偷偷摸摸的好奇样子,忍不住笑:“芾儿。”
“母亲。”李芾立马坐正。
齐衡无奈,摸摸他的头:“今日是你的生辰,不必如此拘束,若是想玩什么,就去罢。”
李芾抿着唇,巴巴地看大门口:“芾儿,芾儿不想去......母亲,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齐衡动作一顿:“你大哥......公务繁忙。”
李芾心智尚幼,闻言脸上失落道:“可是大哥明明说过会来的。”
李芾自懂事起便没见到父亲,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母亲和大哥。母亲待他亲厚却不亲热,大哥反而更加偏爱疼宠他些,教他武功,带他出门,事事亲为。在他心底,大哥和父亲已经没有两样了。
据说当年他刚会说话的时候还对着大哥喊过爹爹,没少闹过笑话。渐渐明白事理以后李芾就改了口,只是心底觉得长兄如父这话没有错。
每年生辰,大哥都会亲自前来,给他准备特别的生辰礼物,可是今年大哥似乎格外忙,已经半月未见了......
李芾天马行空地想着,浑然不知一边的母亲也神思不属。
昨夜齐衡收到了稷儿的来信,数日不见,措辞缱绻,品味出其言下之意,顿觉燥热。可是周围那么多人......他有些后悔宴请了这么多宾客。
齐衡看了眼热闹的马球场,比赛正焦灼,观众们加油呐喊,击鼓助兴,咚咚咚的敲击声振奋人心。
对阵的是顾家娘子和叶家三郎,一个是这马球场的东家老板娘,一个是安州城出名的马球高手,棋逢对手的两队互不相让,只是顾家娘子到底是女流,体力不济,已经渐显下风。
看着他们,齐衡想到年少时的岁月,血气上涌起身吩咐:“来人,更衣,我也下场练练手。”
李芾惊讶地看着母亲,不只是他,周边熟悉的人家都瞪大了眼。
文弱细瘦的刺史夫人居然会打马球?
他会骑马吗?
不怪他人侧目,齐衡从未展现过他这方面的能力。
许多年来,在大众的眼里,他就是安静文雅擅长书画的刺史夫人,哪里能想到齐衡成婚之前,可是作为一个世家继承人培养起来的呢!
“母亲......”李芾暗暗拉着母亲的衣袖,幼圆的大眼睛里满是担忧。齐衡有些张扬地咧嘴笑,安抚性地拍拍李芾的脑袋:“芾儿,且看着母亲。”那话语中骄傲和自信的气息感染到李芾,让他安心不少。
君子六艺,齐衡皆擅。
这马球,不过是当年他和稷儿闲时玩乐的游戏。
接过球杆,齐衡扯紧缰绳一蹬马镫,衣摆飞扬如惊鸿,晃个眼的功夫便稳稳当当地跨坐在马上。修身的骑射服贴合他身型曲线,根本看不出他生育过一个孩子,腰腹没有半点赘肉,巴掌宽的腰封封住了一段风流。
齐衡抄着球杆策马对裁判道:“我替顾家娘子!”便一夹马肚,进入战局。
裁判忙不迭击锣,比赛重开,顾家娘子看见朝他们队伍奔来的刺史夫人,惊讶地让出位置。
叶三郎有些轻视,还笑了一句:“夫人加入,娘子军喜添一员大将!”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齐衡却十分稳重,不理睬对方讽刺贬损,微微眯眼盯住了对面某个主力的缺口。
“驾!”一声令下,对峙结束,两队人马冲向中场,争夺马球。
齐衡掩护己方队员,那位队员好不容易抢到了球,正打着球往对面进,叶三郎忽然策马贴近,一个错手就将球从地上抄走。齐衡位置被隔开在后方,根本没来得及阻拦。
“喔!”叶三郎攻势极强,挥动几下手臂就将球打飞进球门,大声欢呼,鼓声咚咚里己方插了一支胜旗。他回头看了眼齐衡,笑得张狂。
坐在台上的李芾本来就担心母亲,看见母亲比赛失利,那对手的糙莽居然还挑衅,顿时沉了脸色。
他是在轻视母亲?!
球回到中线,比赛继续。
叶三郎似乎和齐衡撞上了,每每齐衡掩护,他便出手夺球,如此两次。
“来人!”
小小一个孩童阴了脸,台下人看了只会觉得可爱,但听到他吩咐的侯府下人没有丝毫怠慢。
“少爷。”
“那个敢和母亲叫阵的是什么东西!居然如此......”李芾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几乎震动的欢呼。
嗯?
李芾定睛看去。
原来齐衡面对叶三郎的第三次贴身进攻没有像之前那样躲避,而是直面上前,半人高的马球棒架在马匹之间,格挡住叶三郎夺球的棒子。叶三郎不敢置信地抽出,齐衡眼疾手快把球推出,反手一个敲击,正好敲在叶三郎的球杆上。叶三郎只觉得虎口杆柄一抖,齐衡迅速一扫,直接将叶三郎的马球棒扫飞出场地。
缴械!
场下欢呼声大起。
这在高手云集的表演赛上可是极其少见且带劲的示威,直接将对手缴械!这需要的不仅是技巧,还有实力,在战术和战略上都是对对方的反击。
叶三郎面色极其难看。他纵横马场多年,还没有这么丢脸过,说到底,是他大意了。
士气逆转,顾家娘子队在齐衡的带领下以两球之差赢得了比赛。最后一球飞进球门,齐衡高高举起马球杆,一向端庄温和的面容忍不住欢喜地弯了眉眼,在响彻全场的欢呼中驾马绕场一周,衣袂纷飞,意气焕发,匆匆赶来的嬴稷一打眼便看到了这样的元若,心房轰动。
就连想要保持平静面貌的李芾都激动地涨红了脸,站起来蹦了两下——他被台下站起的人挡住了视线,看不到母亲的英姿了。
齐衡许久没有这般畅快淋漓,感受到众人赞叹的视线,傲然又矜持地下了马。
小厮等在入口已久,见他来了,迅速上前用丝帕为其拭汗。齐衡正兴奋中,不耐地避开了他的动作,眼神只往台上看去,果不其然看见满眼星星的芾儿,还有芾儿身边那个熟悉的人影。
齐衡踏上高台的脚步慢了些,他调整了呼吸,扯了小厮手里的帕子擦了擦鼻尖颈侧,确定形容规整。
“芾儿。”齐衡带着笑挑开竹帘,唤了一声孩子,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一边默默矗立的嬴稷身上,又不着痕迹地移开。
角落里有一桶鱼,齐衡打眼一瞧,起码三条,顿时心里一噔。
好像......有点多。
“母亲!您真是太厉害了!”小李芾兴冲冲地拉着齐衡的手。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好像,就好像太阳一般耀眼!
齐衡暂时放下心绪,含笑不语,听李芾叽叽喳喳地夸耀自己。
马球表演比赛结束,宴席便差不多了,不断有客人前来告辞,齐衡带着李芾一一告别,顺带休息闲谈。
身后同样含笑看着他们二人的嬴稷默默不语,仿佛一家三口,严厉寡言的父亲守在一边,看活泼的幼子缠着母亲撒娇。
时间差不多了,客人们也离去,李芾没了束缚,几乎是赖在了齐衡身上腻歪。
“母亲~”
齐衡好笑地戳戳他的额头:“做什么?终于端不住了?”李芾哼哼唧唧地抱着母亲,有些害羞地不肯抬头。
看来他也觉得自己想装大人的小心思羞羞。
“不过五岁大的孩子,也知道要规矩了。”齐衡打趣他,捏他的脸蛋,话语里说不出的亲昵纵容。李芾羞得直往齐衡怀里钻,嘟嘟哝哝:“芾儿已经六岁了......”
“好了,芾儿你过来,让母亲歇歇。”嬴稷自然地招手,李芾有些不舍地看了眼母亲,啪嗒啪嗒走到大哥身边,仰头:“大哥!”
嬴稷低头,看着小李芾肖似元若的眉眼,也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这几天有没有乖乖听话?”
“芾儿可乖了!”李芾用力点头,开始掰手指:“好好吃饭,好好习字,好好穿衣,好好.......”
“唔,是吗?看来大哥给你准备的礼物还是可以送出去的。”嬴稷笑了。
“谢谢大哥!”李芾说着谢谢就往他身上看,没有看到礼物的痕迹。“嗯?礼物在哪里呀?”
“礼物在府里,等回府给你看,好不好?”
“好!”
这边哄好了小豆丁,嬴稷看了眼兀自在一边喝茶的元若,用视线重重地摹了一遍他的唇瓣。
察觉到嬴稷的目光,齐衡心弦微动:“时候不早了,回府吧。”
礼物已经先行运回府里,李芾看着后花园琳琅满目的礼物喜不自禁,想要打开看看,齐衡先拽住他到雅阁,叫人给小少爷换轻便衣服。
颠着李芾换下来的厚重服饰,齐衡了然看见芾儿的亵衣都湿透了。
可不是,秋老虎反复的天气,这傻孩子非要穿那么多装正经,不热才怪。
明明就是个爱玩的性子,偏偏又喜欢学着规矩作端方,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齐衡叫小厨房弄了一碗温着的绿豆汤,亲眼瞧着芾儿喝下去。
李芾美滋滋地一口气喝完,就听见母亲如临大赦道:“芾儿,去厢房休息吧,你大哥有话要同我讲。”
“嗯嗯!”李芾惦记着礼物,濡慕地看眼母亲大哥:“那芾儿先告退了。”
看着小小的身影踱出门外,守在门口的婢女青鸾自觉关门。
屋内,沉默片刻。齐衡只觉迎面一阵微风,便被人带到了床榻之际。
齐衡抱着嬴稷环住他腰身的手,似笑非笑:“稷儿。”
嬴稷却比他还要激动,手已经摸到了元若的腰封:“你可真是想死我了。”
齐衡却拉住他的手:“别,你等等。”
“等什么?”埋在他颈侧的男人呼吸滚烫,带着轻颤:“元若......给我。”
最后说着,咬住了元若小小的耳垂。
齐衡红透脸,暗骂自己不济:“你,你今天买那么多鱼过去是什么意思?”
天知道,他看见那几条鱼,差点没绷住自己的表情。
嬴稷闷笑,坏坏地:“当然是需要了。”
齐衡啐了他一口:“你居然还带到芾儿的生辰宴上去!恬不知耻!下流!”
“唔,我只是实在忍不得了,元若不也想我的紧吗?”嬴稷有点可怜地抬头看他,堂堂八尺男儿抱着爱人,一双狗狗眼看得齐衡无奈道:“......我不喜欢鱼腥味!”
“可是药对身子有害。”嬴稷见状,知道齐衡妥协了,继续动作:“我舍不得你用。”
齐衡无言。看着心无旁骛的稷儿,暗自叹息。他知道他的想法大逆不道,后果严重,可是午夜梦回,看着稷儿的脸,他无数次想过,若是能有个他和稷儿的孩子,该多好。
今天的元若有些心不在蔫。早就熟悉了彼此身体的嬴稷感觉到了。
他抚弄着元若的乳尖,拿起已经处理好的鱼鳔。
不论元若有什么想法,在确保他的安全之前,嬴稷不会冒一点风险。
“唔嗯......你的胡子好扎......痒......”
“元若要习惯些,再说,这样不舒服吗?”
...........
室外,听到动静的青鸾默默离开几步。
这些年来,世子已经将府里近侍理了一遍,除了李炳留下的心腹老仆,但这些仆役是进不了内院的外男,所以至今秘密被嬴稷保护得很好。五年下来,当初战战兢兢行事的芈瑶大人都放心离去,交由她这个继任手下看顾。
世子数日不归,看样子一时半会不会结束。
青鸾有些松懈地守在廊下,完全没有注意到远处高台一个陌生的丫鬟往这里窥视。
她看见那雅阁里纠缠的人影,惊骇不已捂住嘴,匆匆转身离开,一路往南边小院走。
南院是府里最荒僻最没有存在感的院落。这里安置着陇西侯的弃妃,曾经的如夫人——独孤曼陀。
独孤曼陀是京都官宦之女,小李炳七岁。当年独孤曼陀丧夫回京,恰逢秦王扫百越,大胜而归,她在楼台上一见李炳误终身,回去想尽办法求来了李炳的妾室之位。
彼时李炳丧妻三年,独孤曼陀有野心,尽心尽力地帮他打理内宅,安顿世子,做着扶正的美梦。只是李炳待她如内宅管家一般,从未动过什么感情,碰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生下子嗣了。
渐渐的,独孤曼陀也就明白这个男人的心思,放下执念,至少还能得到他和世子的几分尊重。
然而这一切平静都在圣旨赐婚下破坏了。
她被迁到北苑,衣食住行无一缺乏,只是没了掌家权,也再见不到李炳。独孤曼陀哭过闹过,各种折腾,最后在李炳冷冷的目光和警告里恢复了理智。这些年她跟着李炳,从京都北苑到安州南院,府里养着她,但没有人再提她。
独孤曼陀麻木地听着外面的消息。李炳娶了齐国公世子,李炳获封刺史赴任,李炳又有了一个儿子。
之前的独孤曼陀都理解接受了,直到她听闻夫人怀孕,李炳日日陪伴守护,宁可素着也不来找她,便明白自己的位置。
那颗曾蓬勃地为他跳动的心死了,渐渐生出怨恨的毒汁。
她恨他。可是并无办法报复。
一个内宅女子,几乎被软禁,又有什么能力呢?
直到那日,她眺望远方,看见了一只灰羽信鸽,跌跌撞撞地飞落到她的院子里。
独孤曼陀捏着那张纸,扭曲地笑了起来。
“夫人!夫人!”忽然传来贴身丫鬟丽华的声音。她浑身发抖,独孤曼陀把纸条收好:“怎么了?你跑出去看热闹还把自己吓着了?”
丽华大喘气,压低声音:“夫人!我今天,在后花园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独孤曼陀皱眉。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经事?
“我看到——那位新夫人,和世子搅在了一起!他们就在后花园雅阁公然,公然......”丽华说不下去。
“什么?!——真的?”独孤曼陀听完丽华的话,大惊失色。显然,她也被这消息冲击到了。
“是我亲眼所见。”丽华冷静下来,十分肯定。
独孤曼陀想到李炳,又想到他对那个小夫人和自己完全不同的态度,一时悲喜交加,忍不住失态大笑:“你说说你啊,你弃我如敝履,却视他如珍宝,可他呢,偏偏给你戴了一顶绿帽子,哈哈哈哈哈!”
“夫人......”丽华见自家小姐状若癫狂,担忧不已。
“无事!”独孤曼陀狠狠道:“这都是报应!”
她打发走丽华,拿出了已经被攥出皱痕的纸条。
看着纸条上特殊的皇家印记,独孤曼陀的眼中闪过奇异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