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干饭人札记
壹 干饭人
在颇久以前的某天——至于究竟有多久是不太清楚了——反正是在我听说“干饭人”这么个词以前,吃饭的时候忽然想到了一些与吃饭有关的琐事,打算记下来——记下来自然得有个名字,于是起名“老饕札记”。
饕餮者,上古凶兽也,龙生九子,其为第五,好食。老饕者,善食之人也。
然而后来想想,颇觉不妥,老饕不但会吃,吃的有水平,而且往往会做。东坡先生自不必说,东坡肘子春鸠脍,东坡豆腐东坡鱼,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雪芹先生更是在《红楼梦》中不吝笔墨,什么红菱鸡头屠苏酒,新栗粉糕合欢汤,螃蟹茄鲞吉祥果,梅花洋糖如意糕,巴拉巴拉一大堆。至于敝人,做饭技能止步于泡面下饺子,蒸米熘剩菜,何德何能,敢称老饕?
于是改为“吃货札记”。
可惜吃货(Chowhound)多指喜欢吃各种美食,并对美食有一种独特的向往、追求和品位的美食爱好者,对食物情有独钟,看到美食就有很大的食欲。敝人则崇道家尚释门,虽不辟谷节食,亦与“吃货”差之甚远。
然后“干饭人”一词出现了。
干饭人其实一点贬义,它是为自嘲而生的,一如打工人工具人社畜小丑。
好像有时候除了自嘲,不能怎样了;好在有些话,终究是自嘲。
人们打工当社畜,或苟活扮小丑,不过只是混口饭吃。好像人还活着,梦就还在,梦里的希望就还被记得,不管他们其实已经醒了多久。
天下唯有干饭与梦想不可嘲笑。
然而梦想是虚的,一个人的梦想只有一个人自己才明白,无论惊世骇俗还是微不足道,不管兼济天下抑或独善其身。世人会以个人的喜好,时代的主流,永恒的利益定义着无关紧要的梦想,别人的或自己的。
唯有干饭最实在。
遂理杂念,成此文,凡九千五百二十四字,名“干饭人札记”。
贰 食为天
一 酒店
“食为天”是小镇的一家酒店。
饭馆和酒店是有区别的。饭馆的名字多半很随便,譬如“某某牛肉面”“某某米线”,也很少有人会记住一个饭馆的名字。人们到某饭馆吃饭多半是因为懒得做饭或身为旅客。饭馆好扎堆,人们就站在它们的门口,顺着花花绿绿的招牌一路看过去,找到一个顺眼的,进去,还没坐下,就已经忘了饭馆的名字,盯着贴在墙上的菜单看一会,随口说一句“过油肉拌面”或是“西红柿鸡蛋盖饭”,坐下摸出手机等着;吃完后付上十几二十块钱转身就走,懒得回头。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譬如小时学二胡的琴行附近有家饭馆,叫“九闻炸酱面”(当然可能记错了),每每周六中午,我就在里面惴惴不安地吃一碗炸酱面,等着待会儿挨骂。炸酱面什么味儿早忘了,不过记得面是菠菜面,绿色的,小时颇觉新奇;有位店员的一个袖筒是空的,不过他有什么故事,不知道。
例外归例外,一个人记不记得某家饭馆,是很无关紧要的事情,但酒店不一样。
很少有人不知道某个在本地出名的酒店。红白喜事,婚丧宴请,工作会餐,同学聚会,倘若你说不知道某酒店在哪儿,对方的感觉估计和我对朋友说我不知道新北食堂在哪儿时他的感觉差不多。
在小时候,每每餐桌上少了个人,父亲或是母亲就会对我说,你妈有会餐,或,你爸有饭局。若我问在哪儿,多半是“食为天”——当然自然有其它酒店的名字,只是都忘了。当时并不知道“民以食为天”的说法,不知道所谓的“shiweitian”是哪几个字,在什么地方,我去没去过,也没想过。
直到某天散步偶然瞥见一个写着“食为天”的招牌,猛然感到一种陌生的熟悉,我停下想了好久,直到把它念出来才明白它是记忆中的“shiweitian”。(我怀疑我对声音的记忆和对文字的记忆是完全分离的,这大概就是我英语听写屡屡不过的原因?)
于是忽然觉得这家酒店倒挺会起名字。
然而酒店的名字有什么意义没人关心。食客来来往往,招牌旧了换新,故事忘了又记起,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
二 鼎
鼎者,国之重器也,权力的象征。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贡献青铜,铸造九鼎,象征九州,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并将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是夏朝、商朝、周朝三代奉为象征国家政权的传国之宝。
抛开象征意不谈,鼎是古代烹煮用的器物,一般三足两耳——其实就是锅。
曾经为此感到奇怪:为什么最原始的神器是鼎,不是堂皇的玺、威武的戟、庄严的锏或是霸气的钺。
因为鼎是锅,锅里是食物;当你控制了一个人的食物,你就掌握了他的生死;如果一个人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他自然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鼎造的越大越好,因为造的鼎越大,需要的冶金技术越高,在古代,高超的冶金技术是强大的军事实力的象征——窃以为,鼎越大,亦意味着装的食物越多,则吃饭的人越多,而在很多时候,人口是国家实力的重要指标。
同时,古人以梅盐喻宰相,调羹喻治国,彼时无醋,梅酸盐咸。是不是意味着决定你有没有饭吃的人有着最大的权力,而决定你吃的好不好的人的权力次之?
于是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挺不靠谱的百科全书,说古代象征权力的东西其实有两个,一个就是鼎,代表食物,象征生存;另一个是圭,据专家分析,其形状近似于阳具,象征繁衍。而生存与繁衍,大概就是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优胜劣汰弱肉强食的规则下的唯二目的。
不管是卑微到只是包裹着一点核酸的蛋白质还是强大到可以改变光速、降维宇宙的外星生物。
生存和繁衍没有错,不是么?
只是有时想到那些文明辛辛苦苦向前走了那么多纪元,就只是为了生存和繁衍,忽然会感到一点点可悲和无聊。
叁 老生常谈
一 饿香饱臭
关于“饿香饱臭”究竟属不属于老生常谈,敝人认为还是有待商榷的——实际上自打从家父那儿听了这个说法之后,我再也没有从任何渠道得到过类似的信息——直到今天。
据搜狗搜索表明此典故来源自孔子:
范丹问子路:“什么香,什么臭,什么高,什么厚?”子路不假思索便答:“肉香屎臭,天高地厚。”范丹说:“错了,你回去问你师父去吧,他一定知道。”子贡垂头丧气见到孔子,向老师说明原委。孔子笑笑说:“应该答‘饿了香饱了臭,爹娘的恩情高,真诚的友谊厚’。”
当然,敝人认为后人附会的可能性大一点——尤其是这个语气,嗯,实在很像民间传说,何况找不到相应的古文记载。
不过不管是真是假,是轶事抑或附会,确实很有道理。
小镇逢九赶集(当然近年由于疫情没有了),我往往是随父母下班后晚饭前趁还没收摊去的。正是饭点,空气里弥漫着卤肉烧鸭面包甜点炒瓜子烤红薯的味道——如果你闻过你应该知道其实这些气味混在一起有点不伦不类,不过在彼时彼景,确实很香。
后来么,嗯,后来总结出一条规律:午饭后去赶集大概可以比晚饭前去少花五十块钱。
二 吃辣当家
相较于饿香饱臭,吃辣当家的说法可以说是妇孺皆知,而且作为滴辣不沾(或许略有夸张?)的干饭选手,敝人毫不客气地说,老夫听过这个词的次数可能比在座的各位加起来都多——至于它的真实性,我是毫不怀疑的——毫不怀疑它是错的。
我认为吃辣当家的说法不对自然不是因为它对我不利(我是那样的人么?!)——实际上我确实不吃辣,性子也确实不适合当家——然而这只是个例——我认为它是错的是因为它毫无科学依据。
好吧其实有一点点,据说能够吃辣的人有受得刺激,忍得了痛苦,也就是说承受能力强,所以能当家。当然我认为单凭这一点来判断是没有道理的,何况每个人对辣的敏感程度不同。
于是想起一篇有关养生的文章,大体是劝人吃辣要适可而止,因为好辣的人喜欢的是“辣”的感觉,即食物对口腔的刺激,但长期吃辣会让口腔细胞麻木,对“辣”的敏感程度降低,这时人们就会觉得和以前一样辣的饭“不够味儿”,继而去吃更辣的饭,导致味觉进一步迟钝,如此周而复始,达成正反馈条件,吃的越来越辣,最后可能对肠胃等造成损伤。——当然这个说法正不正确,我是不知道的。
我只是想,我不喜欢吃辣,是不是因为我的味觉比他们敏感,他们在变态辣里寻找的感觉,我在微辣里就已经感觉到了?
是不是有些足以让我震惊失望乃至痛苦绝望的事情其实在别人眼里根本就微不足道?
然而又怎样呢?
怕辣没有错,好辣也没有。所谓敏感并不应该被引以为傲,所谓麻木也没有理由承受指责;我乐意尊重所谓沉稳,亦不以所谓脆弱为耻。
生活就是一碗饭,或许辣的要死,或许不咸不淡,每个人就以自己的感知为尺度,慢慢衡量着世界;以自己的味觉为标准,细细品尝着生活。
不管它合不合你口味。
肆 同桌吃饭
一 细嚼慢咽
形容知音的词语有不少,譬如什么高山流水,心照神交——然而所谓知音未必关系亲密——君子之交淡如水嘛。而自古以来真正形容关系亲密的词其实大都离不开衣食住行——衣则曰“好到穿一条裤子”,食则曰“同桌吃饭”,住则曰“抵足而眠”,行则曰“同车出行”。
当然凡事不能一概而论,一起坐公交车的人和因为人太多而在饭店拼桌的人(当然不是在疫情期间)你多半不认识。但是如果两个人总是下课后一起去食堂吃饭,他们的关系大抵不会太远。
我其实是不太喜欢和别人同桌吃饭的,原因和我一起吃过饭的人想必都知道——因为我吃饭极慢。
想想几个人一起吃饭,五分钟之后某个吃饭很快的人就放了筷子,大家会惊叹地说“我去,你吃饭真快”;十分钟之后,一半人等着剩下一半人;十五分钟之后所有人都盯着一个还有小半盘饭的人,于是那个人只好有些尴尬地摆摆手,说:“你们先走,不用等我。”于是提前走掉的人似乎因为没有等一个一起吃饭的人一起走而也有些尴尬。
其实谁都不用尴尬的,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谁都没有义务等我;而我也没必要为了跟上别人而狼吞虎咽然后膈应好久——我吃饭慢大抵是因为一口饭不嚼上三十来下就咽下去心里会难受——或是只吃一半。当然如果有什么急事要一起去,我乐意吃的尽量快或者少吃一点;在双方都没什么事可做的时候,大多数人也愿意等我。
其实快慢是相对的,每个人做每件事情都有着自己的节奏,人不应该也不可能全然不顾别人的节奏,但大可不必沦落到被牵着鼻子走。
或许有一天我再也追不上这个时代,就慢慢放缓脚步,回到自己的节奏,然后对着它渐行渐远的背影挥挥手,自嘲地笑笑,说,“你们先走,不用等我。”
二 不语
我在吃饭的时候不喜欢说话或是做别的什么事情——因为那会使我吃的更慢,但如果一个人在将近三十分钟的时间里除了咀嚼什么都不做实在是一件无聊的事情,所以我就发呆。
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吃饭,失魂落魄,精神恍惚,面无表情,那个人多半就是我。
高中学校二楼食堂有个临过道的桌子挨着柱子,如果没人我就坐在柱子旁边,我不倚着柱子,但好像身边有个柱子可以靠会让人安心些。
有个同学也常常坐那张桌子,在我斜对面——你知道的,在座位充足的情况下,人们通常喜欢对角坐。
如果我先到,以我吃饭时发呆的特性,是不会发现他从过道路过的,直到他在我对面坐下,我就笑一笑;有时我走过桌子他已经坐在那里了,等我打饭回来他就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谁都不说话。
然后自然是他先吃完,是那种盘子干干净净的吃完;我本来想让他先走,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口。等我吃完,是那种吃不完的吃完(现在可以吃完了),就把筷子往盘子上一放,发出些声响,以示可以走了,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前面的人似乎也不回头。
回宿舍的路上似乎闲聊过一些话,似乎又没有,反正走的极慢就是了。
其实可能也没什么好回忆的,不过是两个人当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了几顿饭,一起走了几趟回宿舍的路,还互相没怎么说话。
三 擦嘴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怪癖还蛮多的,只是大都无伤大雅罢了。
比如擦嘴。如果我吃完饭不擦一下嘴,我会难受到下次吃饭,确切的说,如果条件允许,我吃完饭会洗把脸,否则我几乎无法专心做别的事情。
擦嘴有时和吸烟一样(当然我没吸过烟),当一个人和别人在一起时忽然想吸烟了,他往往不会一个人自顾自的打火抽烟而是会掏出一把烟然后给每个人都发一支,不管对方要不要——这似乎已经成为某种礼节。
曾经和一位朋友吃饭,他先吃完,我说你先走,他说没事,于是等我吃完,掏出纸,准备擦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尴尬,于是递给他一张,第一次他说不用不用,我不擦嘴;第二次他说谢谢谢谢,我带纸了。
于是显然还有第三次。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老是给他递纸,好像早就成了习惯,就如同每次让他先走,他都说不着急。后来我就心安理得的让他等我慢慢吃完,饭后掏出两张纸,他一张,我一张。
后来过了好久——或许也没多久吧。
在另一个城市另一个食堂,两个人又在一起吃了一顿饭。
一个吃饭需要将近半个小时的人如果在吃饭时说话,那么这顿饭大概需要一个小时。
我掏出一张纸,又掏出一张,递给他。
他顿了顿,接了过去。
两个人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他笑了笑,只是并不高兴,他说,我*,好久没跟你一起吃饭,都忘了擦嘴。
伍 偏爱
一 蛋炒饭
曾经看过一篇文章,主要论述了古龙先生喜欢吃蛋炒饭一事;论据有两个,一个是一则逸闻:据说有个很喜欢古龙小说的黑社会老大请他吃饭,摆了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结果古龙先生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叫来服务生,点了一份蛋炒饭,当时手下人刀都拔出来了,以为他在挑事儿,最后自然是解释半天,不欢而散;另一个是古龙的小说人物常常吃喜欢蛋炒饭,还举了个例子,某人(好像是薛衣人?)杀完人回到住处,炒了半锅蛋炒饭,添了许多油,放凉了后一个人吃完了——蛋炒饭味道其实还行,但又冷又油的蛋炒饭怕是没几个人喜欢吃。
其实一个人倘若痴迷于蛋炒饭,他的生活多半不会很宽裕,或者至少穷过。
古龙先生确实相当潦倒,据说写小说就是为了赚稿费好吃下顿饭,因而有些小说质量颇不尽人意;因为稿费按篇幅计,开创了一句一段,短句对话的写作手法。
是不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某天家里改善生活,吃了一顿蛋炒饭,让他一直记到很久以后?
就好像《美人鱼》里可以开口闭口几个亿的地产商,还是喜欢吃路边小摊的烤鸡,因为味道和他小时候父亲做乞丐时捡回来的半个鸡腿的味道一样。
只是谁在意呢。
二 西辣蛋
家父曾说过一件事,是他出差回家时,行程没有计划好,几个人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从早上一直到下午五点多还没吃上午饭,好不容易见到路边有个饭馆,叫“某某拌面”,赶紧拐进去,一人要了一份拌面——家父还要了三份加面,除了一位南方的同事。
其他人都劝他吃一点,说到家可能得十点多了,还开玩笑说你是不是嫌贵(当然高速公路旁的饭店多半不便宜),要不请你云云。
最后他还是没吃,只说回家米饭一蒸,西辣蛋一炒,再美美吃一顿。
为此家父大为感慨,说南方人真是一点面都不吃。
我当时对南米北面没什么概念,只是由此觉得西辣蛋一定很好吃——西辣蛋者,西红柿辣子炒鸡蛋也。
于是每每母亲问炒什么菜时,总说西辣蛋。后来吃多了,觉得虽然不错,但也就那样。
至于当年那位叔叔或是伯伯是因为喜欢吃西辣蛋还是因为只吃米才不肯吃拌面的,我不知道。
如果是因为他喜欢吃西辣蛋,那他为什么喜欢吃西辣蛋,我也不知道。
于是想起一则趣事,主角是谁忘了,反正挺有名,说是一群人在一起吃饭,这时服务员端上来一盘糖醋排骨,大家都去夹,唯独那位名人不动筷子,别人问他怎么不吃,他说自己有高血糖,要注意饮食;过了一会又上了一盘糖熏鱼,别人劝他尝一点,说是招牌菜,高血糖不至于一点糖都不能吃,他还是摇头;过了一会儿,上了一份八宝饭,他突然去夹,别人都提醒他八宝饭又有饭又有糖,高血糖最好不要吃,他说,我知道,我这个月都没吃甜食,就是为了这一口八宝饭。
其实一个人喜欢一个食物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因为它是某个人做的,可能是因为它对他有着某种意义,可能仅仅是因为恰巧合了口味,可能压根没有原因。
其实一个人喜欢的未必就是某个食物,它可能只是一支钢笔,一把小刀,可能只是几个字,一个名字,可能只是一点点零碎的回忆。
或许正是这么一些在别人眼里无关紧要的鸡零狗碎让一个人找到了活着的感觉。
“你是大千世界的尘埃等闲,也是我仅有的风花雪月。
你是大千世界的过眼云烟,也是我仅有的夺目闪电。”
三 挑食
我不挑食。虽然小时候讨厌的食物很多。
其实有些东西未必难吃,只是当你在不想吃它的时候却发现你不得不吃时,你就会对它感到厌恶。
比如胡萝卜,上幼儿园睡午觉起来一人一根,我现在还能感到当时吃不完的痛苦;比如周二晚饭是一碗芹菜炒肉,不吃完不让回家,周三是木耳,周六中午是粉条。
这些东西在我上完幼儿园时就发誓再也不吃了。
当然后来我就明白一件事:人不要随便发誓,因为有些事不是你能控制的,最后却要打自己的脸。
先是木耳,然后芹菜,继而粉条,以至于胡萝卜,最后葱姜蒜。
有天在吃芹菜豆干时,想芹菜味道确实不错,小时候矫情了。
可是还是记得某天把没吃完的碗放进桶里被老师骂的场景(其实确实该被骂)。
还记得的不只这个,比如小学时被同学扇过的耳光,比如老师的一句鼓励,比如他对我说“我们做朋友吧”,比如她曾经对我笑。
那些零零碎碎的过去,其实我都记得。
只是又怎样呢。日子久了,不愉快的事早就记恨不起来了,感激的人也再也没有理由去表达谢意。
“我什么也没忘,但有些事只是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我不挑食,我只是把命运摆在我面前的菜一道一道吃下去,美味的和难吃的、香甜的和苦涩的、清爽的和恶心的、合口味的和不合口味的,面无表情或情形于色。
却一直记得哪些我喜欢,哪些不喜欢。
你可以决定我的食物,却无法改变我的口味;命运可以玩弄我面对的世界,却无法改变我本身。
这是我最后能做的了。
陆 下酒菜
一 酒品
欲说下酒菜,自然得先说酒,而今酒的品种颇多,什么茅台五粮液,红星二锅头,金六福,牛栏山,1973梦之蓝——当然逼格最高的莫过于82年的拉菲——当然据说它这么出名是因为当年天气好,产的葡萄质量高,故酿造出的酒口感好。
——但口感好不好有多少人真正喝的出来呢?当酒是乌苏时,人们的注意力大抵在菜上;当酒是茅台时,下酒菜就成了龙套;待酒上升到拉菲的高度,桌上的人大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相较于现代,古代的酒的种类似乎就少了点,当然很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不知道罢了。好像读有关古时的书,皇室官宦之外,所饮无非是绿蚁黄酒,白干烧刀:绿蚁本指酒渣泡沫,黄酒性温味甜,白干后味极重,烧刀子则最烈。
于是想起个传说,据说倘若某户人家生了女孩,会在院子里埋一坛黄酒,待十八年后女儿出嫁的那一天再挖出来,则此酒名女儿红;若女孩不幸早夭,则酒为花雕。
愿人间无花雕,多女儿红。
二 下酒菜
我对下酒菜的第一印象来自于《水浒传》:好汉吃饭大抵是大咧咧一坐,说一句什么“小二,两斤牛肉,有好酒尽管上来。”,当然不一定是牛肉,还有“肥鸭嫩鸡”、“金鲤鱼”或是狗肉乃至于人肉。——读的时候年纪小,倒不觉得害怕,现在回想起颇为震惊——小孩子不认为吃人肉可怕是不是意味着其实人本质上是不懂得尊重别人的生命的?
——那么言归正传,我认为“下酒菜”这个说法在《水浒传》里就是错误的,因为“下酒菜”是菜为辅,酒为主,以菜下酒,故名“下酒菜”,而《水浒》明显是以吃肉为主,酒就是防噎的——当时的酒其实和酒精饮料,最多是和现在的啤酒差不多,度数肯定极低——而且有充分的证据:《水浒》里有多处提到口渴喝酒,但其实一个人酒量再好也不会在口渴的时候喝酒,除非无水可喝而且酒的度数低的和水差不多。再者,好汉们喝酒吃肉大可类比于现在撸串喝啤酒——你见谁吃烧烤的时候喝六十多度的伊犁老窖?
第二印象则大概源于巴金先生的《火》,有段情节是几个朝鲜人准备刺杀一个汉奸(或许是“朝奸”?),前一天晚上聚在一起喝酒,酒是黄酒,下酒菜是五香豆干,量词是“张”,揣测起来大概就是现在的豆腐干没切的样子。
然后多是武侠小说了,大侠剑客,无非是杀人救人,吃菜喝酒,爱恨难称心,恩仇不快意。
饮不尽的杯中酒,唱不完的别离歌。放不下的宝刀,上不得的高楼。流不尽的英雄血,杀不完的仇人头。
至于杯中酒是什么酒,下酒菜是什么菜,不重要。
再往后是孔乙己,下酒菜一碟不知道是黄豆还是蚕豆的茴香豆,一共五文钱,酒四文,菜一文。当时读到,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很有滋味,好像想象中最贴切的下酒菜偏偏就是这么个样子。
于是想起有个叫剑气长城的地方,有家酒馆,下酒的只是一碗阳春面,墙上挂有无事牌,有人喝的半醉不醉了,在上面画两笔。
“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其实江湖的酒也就那样,要不何须下酒菜。
醉人的从来不是酒,是明知江湖是这个德行还愿意携酒提剑入江湖的少年,是在江湖混了多少年后,还乐意坐下来一起喝几壶就那样的酒水的故人。
柒 旧食光
一 方便面
方便面之大名在所谓垃圾食品界可谓如雷贯耳,举世皆知——据说有个网站曾做过一个调查,想了解一下最受欢迎的饮品,参赛选手包括快乐肥宅水和奶茶等重量级人物,但最后夺魁的却是方便面汤。
当然这个结果倒是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毕竟每年因为争一口方便面汤而大打出手的事件数见不鲜。
小时候极其痴迷于方便面,不过因为其被归类于垃圾食品倒是很少吃,偶尔父母会开一包,用锅煮了,添些西红柿小白菜,再打个鸡蛋,就会像过年一样高兴。
后来或许是因为长大了,或许是因为吃的多了,方便面就在心中跌落神坛,再吃的时候就已毫无波澜。
直到有一天出去做志愿,回到学校已经晚上九点了,食堂早关了门,本来打算在附近下个馆子,却没来由想起了方便面,于是去超市,开始准备买那种“一桶半”包装的,又觉得可能吃不饱,遂拿了两桶85g的,一桶红烧牛肉,一桶老坛酸菜。
我结账的时候看着方便面,就好像见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那天晚上一个人吃了两桶泡面,吃完后发了一会呆,忽然觉得挺没意思,好像没吃饱,但已经撑了,好像吃饱了,却总觉得这顿饭还没吃。
就好像当年错过了什么,多年以后用成百上千倍的代价去找,却再也没有最初的感觉。
二 油饼
一道美食,讲究的是色香味俱全,即一个食物具有的色相、气味与口感都对人们的评价起着作用。譬如做大盘鸡,得用白糖上色,否则白擦擦的极其影响食欲;再比如你可能对列表们的在空间深夜放毒有着极强的免疫力,却扛不住舍友开一包辣条的气味(这谁能抵挡?);至于口感,自不必多说。
然而人们好像忘了,食物是有声音的。
菜刀切菜时与砧板碰撞的声音,带着水分的菜落入油锅的声音,咀嚼膨化食品的声音,咬苹果的声音乃至于油烟机工作的声音。
有天周末睡午觉,迷迷糊糊到了四五点,北京冬天的下午四五点天已经黑了,然而并没有黑透,是一种晦暗与惨淡的交织(好吧,舍友看我在睡觉用的台灯)。然后我听到一种声音,大概是什么地方装修的噪音,也有可能的遥远的车路过的声音,或许只是风。
但我没有醒。我以为我躺在家里,闭着眼睛,窗外是故乡傍晚的天,明净的黛色;楼下老人在聊天,小孩子刚放学;祖父在客厅看电视;声音是厨房炸油饼的动静——至于为什么炸的是油饼而不是其它什么的就不清楚了。
总之场景是很平淡的场景,氛围是很美好的氛围,感觉是无法言说的感觉。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我闭眼躺着,意识从梦里一步一步走进现实,精神从真实一点一点归于虚无。
有些梦,我终究留不住。
我突然开始怀疑,我的回忆是我的经历么?我的感觉是不是只存在于梦里?
我在怀念什么?我不知道。
我可能疯了,我想。
三 冰糖葫芦
有天吃完午饭回大运村,路上有人卖冰糖葫芦。
天气很好,他穿着有些老旧的大衣,拿着插满冰糖葫芦的,呃,棍子?像倒拎着一把大扫把,一点点哈气从口罩后面透出来。
突然很有老北京的味道。
我小时候好像没有见过卖糖葫芦的,我最早见到的冰糖葫芦都是电视上的,时代背景大抵是宋朝或民国。
好像那么多年过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的童年总有冰糖葫芦。
我吃过糖葫芦,算不上合口味,因为倒牙。
我悄悄地看了一眼,有些失望,冰糖葫芦是用牛皮纸包着的,没看到期待的喜庆与通明。
路过的时候,我微微向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躬了躬身,以示敬意。
敬它承载了那么多人的童年。
四 棉花糖
幼儿园门口曾经有卖氢气球的,每每放学时,总能看到漫天飞的都是。
当然或许只是一个记错的梦。
好像还有卖现做的棉花糖,其实当时觉得如果叫云糖会更贴切、也更有意境些。
我不记得我吃过棉花糖,但却知道它的味道。
或许其实吃过但忘了,或许它的味道只是我的想像,或许只是天生的感觉。
是那种,空洞而留白的甜,那种以为拥有却再也留不住的感觉,那种梦一样的味道。
就好像那些氢气球连同整个琥珀色的夕阳,越飞越远,被风带到我看不见的地方,悄然炸裂。
留我在人间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