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路
一 千里
千里有多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小时候觉得千里好远好远,比北京还远,因为北京是一个我知道的地名,但千里之外是什么,我不知道。
后来我又觉得千里其实没那么远,新疆到北京大致估摸一下也得有七八千里,我还不是跑了好几个来回;我一天走一万步,就算是三千米,千里也就五百千米,半年就走完了。
可其实不是,我从来没有走过千里。古人用大半辈子走过的路对我来说只是火车上的三桶泡面两块面包和一场睡的不太好的觉;那块被我天天踩好几个来回的砖,它的故事,我一无所知。
但可能没那么复杂,千里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距离单位。
其实让人觉得遥远的不是千里,让人觉得遥远的是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千里,等过了一个又一个十年,要找的东西终究没能找到,要等的事物还是没能等及。
“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
二 客栈与车站
挺喜欢读武侠小说,想想到如今也读了不少。
武侠小说以及武侠电影里有个颇有名的地方,不是少林寺,亦非武当山,而是饭馆,或者说,客栈。
当主角们论剑于华山之峰,对决于紫禁之巅,过招于武帝城头或是齐聚于红灯皇庙时,故事基本上算是讲完了。
于是在故事远远没有讲完之前,需要找一个地方承载打斗,推动情节,容纳江湖。
于是有了客栈。客栈往往没有名字——或许有,但作者压根没打算让人记住。
在某个客栈里,有人喝多了说出惊天机密,有人默然打探小道消息;江湖人士偷袭官兵要救忠良之后,草莽山贼打劫镖局要取不义之财;主角结识绝世高手,龙套惊动世外高人;少林方丈偶遇武当道长,正道大侠邂逅魔教法王。
于是故事开始了。
客栈其实就是路的交汇处。
车站也一样。
于是南来北往、东行西去的行路人恰巧聚在这里:可能是上学的学生,可能是回家的民工,可能是出差的职员,可能是旅游的游客;无非是从故乡去天涯,和从天涯回故乡。
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可能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可能天南海北,古今中外聊了个遍,到最后却没有问对方的名字。
没来由想起一件不怎么相干的往事,列夫托尔斯泰晚年出走,客死在阿斯塔波沃车站。
三 吕梁与石家庄
来时路过吕梁,听说是学校的帮扶对象,特意透过火车的窗户多看了两眼。
然后和同学一致认为所谓的帮扶对象大概不是北航帮扶吕梁,而是吕梁帮扶北航。
高楼大厦,错落有致,车水马龙,逦迤数里。
转站时在石家庄北站坐了一夜,大概是老城区的缘故,觉得颇有些冷清。
我在石家庄车站呆呆地坐着,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想起了石河子的老街,然后思绪飘到吕梁,又紧接着回忆起乌鲁木齐的夜景;等我在北京下了车,记得曾经来过,挺久之前旅游,在王府井大街的小巷子里吃过一个小吃,味道忘了,名字还记得,叫虾扯蛋。
其实城市都差不多,只是在不同人的眼里不同罢了;其实城市千差万别,但在一些人眼中,都差不多。
所谓城市,大概就是一些人的故乡,一些人的路过,和一些人的天涯。
四 离别
小时候不懂离别——可能现在也不太懂。
小学毕业那年的元旦联欢会快结束的时候,好几个女生都哭了,当时的我感到很奇怪,我想:她们干嘛要哭啊?
初中的时候刚开始写诗(如果那叫诗的话),有事没事诌几首,没什么内容可写,主要是模仿,离别诗写了不少,没一首是在离别的时候写的。
后来到了离别,我把一首诗琢磨了好久,改了好几次,却终究没有写完。然后我把曾经的诗删了一大半,好久没有再写。
我可能不会离别,我把离别的感觉错过去了。
我搬宿舍的时候,舍友帮我把东西运完,到了最后,我背上书包,说,诶,走了,他说嗯。然后我一步一步下楼,没有回头。
好像离别和我想得不太一样,离别不用击筑悲歌,不用饮酒吟诗,不用执手相看泪眼,不用无语凝噎。
好像离别就是某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随口说了句再见,从此再也没有再见。
五 重逢
重逢对今人来说是一件简单的事。不用驿寄梅花不用鱼传尺素,不用待雁字归时看月满西楼,不用说什么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拨个电话发条微信,或者苛刻一点,一定要见面,哪怕从新疆到北京,也就是两天一夜的火车或者几个小时的飞机。
可是有些离别之后,再无重逢。
好像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会在为了见一个想见的人大费周章,也越来越舍不得在一件喜欢的事上花时间。
于是重逢就真的只是重逢,逢是偶然遇见的意思。
于是在某天的某条街上,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错愕惊喜感伤尴尬之后,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轻轻说一句,
“诶,好久不见。”
六 回家的路
想起曾经参加过一个与写作相关的什么杯——又或许是自主招生相关的作文,题目是以路为话题,写一篇文章。现在回想起其实可写的东西很多,比如一带一路,望尽天涯路,路漫漫其修远兮...
可惜当时都没想到,冥思苦想了半天,写了篇回家的路——写小学回家的路如何如何,初中回家的路怎样怎样,高中回家的路哪般哪般,颇有凑字数之嫌——当然倘若能够以小见大,体现时代的发展倒也还行,可惜当时也没想到,通篇围绕着自己,碎碎念念,絮絮叨叨。
老师看完后笑着问我,你这篇文章想要表达什么,或者说意义何在?
我知道老师颇顾及我脆弱的自尊心了,换种点评方式大概就是:你这写的什么玩意儿,不知所云。
确实不知所云。只是我突然明白不知所云的不是我写的那篇回家的路,不知所云的是我自己。
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
似乎人们在路上行色匆匆地走,无非是想要抵达远方或者回到故乡,追逐夙愿或是寻找归宿;而我走路只是为了走路。
大概我的梦和归宿压根不在路上,可能在,但我找不到。
我就这么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走,生前身后,没有尽头。
七 夜路
我没有见过真正意义上的夜路。
从网易云歌单《走夜路专用壮胆BGM》来看,走夜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于是可以推测出夜路的场景大概是月黑风高空无一人——然而现在的夜路不是了,现在的夜路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而且颇有人推崇凌晨四点不睡觉。
当然没有人并且暗到可以看见星星的夜路我还是走过的,但是它并不令人害怕,它让人放松。
白天路上的人太多了,你想要走的比人群快就得加塞,你打算走的慢一点就会影响交通,你走路的姿态不能太离谱,你行走的路线不能太诡异。
就好像你在光阴长河里漂泊,你想快一点,历史在后面拉着你;你想停下休息,历史就会追上来把你碾碎。
只是人绕的开人流,绕不开历史;超越的了人潮,超越不了时代。
历史就跟着人兜兜转转,人就在历史里连滚带爬。
在空间之外的某个夜里,1.27秒前的月色和几万年几十万年前的星光默默落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落地一秒的灰尘上,几个小时前留下的脚印上,十几年的水泥或沥青上;下面是蕴养了百年的沃土,堆积了千年的骨灰,和冷却了四十六亿年的地壳。
八 时空之外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诗人对于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只是我活在哪里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是不是还在人间最深处的梦里没有醒,抑或早就把自己弄丢在了时空之外?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在某天的阳光里在某条路上缓缓地走,眯着眼,双手笼袖,晃晃悠悠。
好像在某个瞬间已经走出了历史,又好像才刚刚走进人间。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给时空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