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梦
一 害怕
在小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我胆小,我也这么认为;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他们就不这么说了——可能只是不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了——于是我觉得自己的胆子大概是比以前大了。
后来发现自己的胆子一点也没变大——非但没有变大,反而比以前小多了——以前根本不在乎的东西、不计较的得失现在随便拎出来都能惊我一身冷汗。
当然,大概只是我小时候根本不知道某些事情意味着什么。
于是我仔细想了一想,发现小时候实在是无知者无畏,天下那么多可怕的事物竟然只怕两样(准确的说其实是一样):梦与狗。
人们那时说我胆小,不是因为我害怕的东西多,而是我害怕他们不害怕的东西(比如狗):后来人们不说我胆小了,倒也不是因为我有多么无畏,而是因为我害怕的事情(比如数分挂科,科三凉凉),他们也怕。
有时会想,我曾经不害怕某场考试,是因为我不知道它带来的影响;那人们不害怕某场梦,是不是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那场梦对我的意义。
二 狗
敝人怕狗是很有一段典故的——可惜年代久远,自己记不得了——只是听大人说在两三岁的时候被一只“巴掌大小”的狗吓哭过——关键是那狗还没叫,只是走过来看了我两眼。后来长辈说我胆小多半是源于斯。
从此对狗有了阴影。
上小学的时候要从楼东头的家走到楼西头的路口,一排楼至少有三条狗——我觉得肯定不止,只是那个时间段出门的大抵是这个数。于是每每上学,远远看见了有狗路过就像刺客见了哨兵,隐身门后;或是看到有狗蹲在路上,立刻退避三舍,以狗为圆心狗到路边距离为半径画圆;最惨的是走到一半旁边的单元门忽然窜出一条,那就只能故作淡定,若无其事地晃过去。
好在它们没咬过我,也很少冲我叫;大概是它们不知道我怕它们,大概是知道,也就是知道了。
后来有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可能是我过得很顺遂的时期,忽然就觉得自己很窝囊,居然怕狗。再遇到狗,就故意走近些,怒目而视,巴不得它对我叫两声然后冲过来咬我,然后我就有正当理由把它揍一顿,一雪前耻。
可惜它们常常不理我。然后我突然觉得自己才像条疯狗。
我后来遇见的那么多狗根本就没吓过我,也压根不认识我;当年吓着我的那条狗可能也没想要吓我,我却被它吓着了好几年,其实我也压根不认识它,过了十来年,它说不定都老死过了。于是竟有些伤感。
然后再没有怕过狗。
可能我压根就没怕过狗,我只是怕那种一个人在那里放声大哭,其他人却只是不以为意的笑笑的感觉。
就像一场噩梦。
三 老妖婆
我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因为我可能很早就发现有些事情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不管你知不知道它的意义,乐不乐意去做,事情到了面前,好像除了硬着头皮上,也没有别的法子。
只是记忆里的第一场完整的噩梦偏偏是好奇引起的。
上幼儿园小班的时候,教室在走廊的尽头,教室对面有一扇门,老师告诫过我们不要往里跑。老师不让去的地方我向来是不去的,其实老师就算不那么说,我多半也不会去;只是偶尔猜测一下门后面是什么,猜完了也就忘了。
只是某天,老师忽然说要带我们进去,于是大家排好队,走进那扇门。门后是走廊——兴许叫过道更合适些——和幼儿园其他地方的过道一模一样,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往前走着,越往前走越暗,等到黑到连路都看不清了,我忽然觉得脚下软软的,俯身一看,地上的瓷砖变成了泥土,然后看到两侧的墙变成了红砖墙,我想给别人说,才发现只剩我一个人,我就惊慌失措地乱跑,然后远远看见前面有光,走近发现是一个炉子,炉子里是青蓝色的火,炉子旁边是一团黑影。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知道了那团黑影是个老妖婆,而且它要把我抓走煮汤喝。于是我转身就跑,跑了好久,偷偷回头看,发现炉子和黑影就在我背后,黑影里伸出一只干枯的手缓缓地抓向我,我大叫了一声,然后一下子醒了。
三岁时的一场噩梦我一直记到现在倒不是因为记性有多好,只是因为这场梦我每天晚上都做,做了将近一年。到后来梦的情节都倒背如流,做梦的时候就像在看一部看腻了的恐怖电影——可惜还是会害怕。
好像那时白天那么些个不经意的念头会在梦里纠缠好久,白天应该记住的东西在梦里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四 人贩子
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是相当赞成的,因为一场梦。
有天某个长辈教育我说不要乱吃陌生人的东西,并举例说人贩子最喜欢用那种小甜糖豆拐走小孩子。
于是当天晚上就做了噩梦。
我梦见我在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土房子里,房子里有许多大人,我都不认识,但好像知道他们都是远房的亲戚,所以不害怕。土房子只有三面墙,外面是大太阳,我在屋子里从没墙的那面看到树荫下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我以前和之后都没见过,但那个人长得是什么样我却现在还记得,我一见到他,就觉得他是个人贩子。果然,那个人一看到我就笑嘻嘻地走过来,我就喊,他是坏人,可是那些大人都好像没有听到,做着别的事情。我转身就往房子深处跑,一抬头,看见那个人就站在我面前的一个大人身后,只露出一顶奇怪的帽子,我又对那个大人喊,你后面有坏人,可是他正笑着和别人说话,不理我,我一发狠,一下跳了好高,伸手把人贩子的帽子打到了地上——说是帽子,其实是一个小透明的塑料桶,里面的小甜糖豆撒了一地。然后挡在我面前的大人忽然不见了,人贩子恶狠狠地扑过来,我回身,看到一张比自己还高的桌子,就向桌子底下跑,却不小心撞了头,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个梦代替了前一个梦让我做了好久,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渐渐不做了。
可能我做梦的时候恰巧有一个人贩子也在做梦,梦见自己马上就要抓住那个打翻糖豆的小孩了,却醒了;可能他压根不是人贩子,只是在梦里看到一个小孩,想给他糖豆吃,那小孩却说自己是坏人;可能压根就没有这么个人。
梦里的事,除了周公,谁说得清。
梦外的事,周公也说不清。
五 意念
后来我做过许许多多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梦,却很少记得清——梦又不是要考的知识点,谁会去记呢。
不过有一个梦还是记得一点。那个梦的底色是白的,我是第三人称视角,我看到一个黑色的小人,知道他是我自己,其他的内容都忘了,只是记得在梦里的某一瞬间,我忽然想,我是不是在做梦,于是突然整个梦都停止了,那个小人憨憨地定格在那里,我试探性地想,1+1=2,就看见小人的头上出现一个云朵似的对话框,框里歪歪斜斜地出现了1+1=2的字样,我浑浑噩噩的,发现自己已经醒了。
后来我就没怎么做过像样的噩梦。
每每到了什么妖魔鬼怪快要抓住我,我在前面落荒而逃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立刻像恢复了三千年修为,回过身去,摁着它们就是一顿狂捶,再往后清醒了一点还能给自己加十块钱特效。
再后来就是很少做噩梦了,大概是噩梦觉得我玩不起,它也就是吓吓我,我却老揍它。
六 意识流
发现自己做的梦越来越没个正形,小时候做的梦要情节有情节,要环境氛围有环境氛围,到了后来就是乱糟糟的一锅粥,还没醒就忘得差不多了,顶多是在考数分前梦见一张看不到边的纸,上面横七竖八密密麻麻的写着许多题。
还他 娘的一道都不会做。
于是有时也会杞人忧天一下,想,我是不是不会做梦了。
又想,梦又没什么用,不会做就不会做了吧。
七 好梦
有噩梦自然就会有好梦,只是很少做。
好梦再好也是梦,据说做梦的时候是什么浅睡眠状态,不做也罢。
只是有时睡觉前还是会对自己说一句,晚安,做个好梦。
只是好梦做什么呢?
好像要做个噩梦很容易,随便梦见个妖魔鬼怪,或是梦见交作业时作业没写,梦见考试挂科被劝退...就是噩梦了。可好梦呢?忽然发现原来好多心心念念战战兢兢的事情,在心底并不被多么渴望它被实现,我努力想让它们被实现只是因为它们不被实现的的后果很糟糕。
然后我想,我可能没做过好梦;转念又想想,大概是做过,只是内容忘了。
我在梦的尽头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自己说,让我把它做下去吧,好不好?
然后我就醒了。
八
梦醒的时候,窗外下着细雨。
好像做噩梦醒的时候永远都是半夜,白惨惨的月光或是灯光把老榆钱树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做意识流的梦的末尾里已经夹杂着手机铃声里许嵩唱“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有的梦醒来,一定要配上淅淅沥沥的雨。
我其实很偶尔做梦,小镇也很偶尔下雨。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我可能活在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做下的、现在也没醒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