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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风中古卷》(17)

2021-08-11 08:34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文纯公子,身为客卿,何以失礼呢。”陆廉不愧是宴上唯一还没有喝醉的楚臣,搬出外交风度来问了一句,巍然保持着礼貌。

       素文纯雪白的背影,仍静静地立了一会儿,转头回看满堂,那双深不见底的瞳,霎时寒透了烂醉者的脊骨。

       “难听死了。”他吐出一句与斯文外表极不相称的俗白的刻薄话。

       楚国君臣听得一愣,继而只见那人抄起打翻在地的瑶琴,一端挟在手里,一端在地上拖着,便一步步往王座这边走来。绕过大殿中央的星牙昙,他直面着楚王停住脚步,松手将琴横摔在地上,发出铮嗡的一响。

       无论在什么场合,一个外臣这般唐突接近王驾总归是不妥当。陆廉撑起身子正要说话,却见那素文纯轻轻偏了下头,抬手从发间拔下了一只玉簪。一缕细发自他乌黑光亮的髻子中松落,长长地顺在身侧,雪白衣袂上添一道墨痕。

       周遭一静。这一时间,近侍之臣都感到了宝座上的那个王者,气息一沉。

       素文纯披展衣襟,背靠着火红的花山坐了下来,手中玉簪当做锥子,捅住瑶琴上的琴轸,一剜一剜地调紧琴弦。弄了一会儿,他将簪子斜斜随意地插回头上,琴则放平在膝头,众目睽睽之下,手指勾动,就这样弹拨起来。

       “陛下的乐师太过拙劣,辱没了这上佳之琴。”他有意无意地拨弦,浅白的嘴角冷漠如斯。这虽是句极不入听的无礼之言,却被他说得声韵停和,应着瑶琴闲散的发音,不知怎的竟动听得很,全然让人起不得怒意。在座诸人一时出神,更是静了。

       素文纯此刻所讲的,是帝都内史官话。二三百年前,这套润雅考究的音韵曾是天子祭典和皇家诗礼大会上的规范话语,代表着华族语言的标准之美,又被称为“尚雅言”。贲静帝驾崩后乱世倾颓加剧,即便天启城内使用这高贵官话的人也越来越少,在方言口音浓重的楚国,更是无人解此大雅。方今楚宫上下,能用这种失传雅音吟诗的人,就只有楚王景韶自己一个。

       楚王望着面前洒然撩琴的年轻人,黄褐色的眼睛瞠了一瞠。不觉间松了手,放开了掌中那绝世美女的脸庞。阴邈斜坐在地上,眼前一阵昏黑。才喘了一口气,她转头去望素文纯,病痛中微微发颤的双手,变得更是冰凉。

       文纯是不曾习练过琴艺的。但他却曾饱读无数的琴谐,并且奇迹般一一牢记在心,其中不乏失传千百年的古典杰作,阴邈从他那里学得了数支举世无双的佳曲,而他只是默写出谱子奉上,然后浅笑着听阿姊弹琴。因而此刻的素文纯,并没有在弹一支真正的琴曲。他只是凭着对琴弦音位的记忆,独用一根手指拨出一个个零散的音,单调的高低错落,毫无技巧与和弦,甚至没有节奏。但这已足以让阴邈听得明白——这是古曲《月华》的旋律,一支在前朝便已绝响世间、如今唯有她与文纯二人知晓的曲子。

       “月华其生,子且独行;月华其徽,子且独归。”这支古老琴歌的词,反反复复都是劝行的话。素文纯,在让她走。

       阴邈望着他,十指抓紧了地毯上的长绒。

       楚王双目凝在撩琴者的身上,忽而,站了起来。他慢慢地前行,将蔷薇公主抛在了身后,直走到素文纯面前,竟尔弯了腰蹲跪下来,望着那弹拔着琴弦,光洁如玉的修长手指,静静的出了神。

       正坐在一侧的陆廉看着这一幕,刻板的脸不由的有些变色,哑然张开了嘴巴。

       楚王好色,包括男色。

       天下知道这件事的人不算很多,也不算少,素文纯他,他这是.......知不知道?陆廉愣了片刻,苛刻的怒火又从心中冲起,脖子都瞬间粗了一圈,却未贸然出声,这文纯公子出身尊贵过人,又有些令名扬天下,列国王侯座上之宾,终究不可与方才那卑污女子一般的对待。他僵了半晌,只得转目去看贴身侍奉王上的宦官李吉,那阉人微弯着腰,正盯着楚王的背影眼珠乱转,对于陆大人惊怒的眼色,却权当没看见。

       楚王近在咫尺面前,素文纯仍只是自在撩拨着琴,偶尔移转眼眸,瞥住不远处的阴邈。她不走,他不会罢休。阴邈身子凝住了片刻,终究闭了闭眼睛,举头轻轻的出了一声:“大人.......”

       李吉闻声一怔,转头看去,正见那伏低在地的奇艳女子,一双天生水样的眼睛望着自己,竟似透出一丝恳求。他的心突跳两下,还没答话,就见 那女人双目一合,就这般昏软了下去。“欸”李吉有些忙乱,转头又去看楚王,见王上是丝毫都未察觉身后之事,斟酌情势思量了一瞬,他静悄悄地一招手,几个小宦官跑过来,用一张软毯麻利的将蔷薇公主裹住,担出了酒气弥漫的大殿。

       将出殿门之时,阴邈微微睁开眼缝,忧心的望着那酒宴上灯火迷醉的影; 隐约只见白衣的人轻松适意的笑了一笑,停下《月华》之曲,一根手指在七条琴弦上一扫而过。寇倚风已悄悄移到他不远处,聚精会神关注着一切。这场宴会终究会怎么样,思遍心计不可思量,然而黑幕自眼底涌起,她终于真的昏了过去。

       琴声停止,楚王慢慢抬起头,直视着文纯公子的脸,久久不移。他的眼中露出一种有些茫然的沉迷,像在飘忽的思考着什么,却又像是已醉的糊涂,一霎之间,竟分明是繁华剥落的寂寞,寂寞的如同脱尽羽毛的雉,或发出臭气的瘦犬,令人鄙夷。

       “公子......一向却是怠慢了。”他低声客气了一句,笑意淹没了那诡异的神色。念及蔷薇公主倾倒天下的艳名,再看眼前这绝顶名流人物冠盖满座的风采神韵,那种自命风流的得意,再度飞起在景韶的眉梢。

       “今有乱世双美,俱在孤王宫矣。”像是下了一句可以流传天下的考语,他念叨着,一只手不觉间,覆上了素文纯雪白的袖口。

       这一刻,悠闲撩琴的手突然翻转,死死扣住楚王的手腕。素文纯直直与景韶对视,瞳仁中冷得泛起了幽蓝,楚王却还在迷茫,只呆呆的望他。

       肃立在旁边的寇倚风,双手一瞬间捏出了声响。

       文纯公子右手扣着楚王,从方才起就隐于袖中的左手平放在琴面---那只衣袖里藏着一柄形制凶险当时罕见的利刃,自晋国刺客手中得来的“断意刀”——公子一直就带在身上,他,马上就要杀了楚王,在他的身上刺出一个肌肉条条外翻的血洞。

       她从没见过公子杀人,也没见过公子想要杀人。但当看见之时,那白衣周身爆发出来的戾气,幽微隐秘却充斥天地,足以让她确知,杀戮即将发生。寇倚风的脑中一片空白,转而又想了无数庞杂,却无法拿定半个主意。“公子,公子怎会这样?......稍后看见雪,是先干掉冲进来的侍卫,还是扛起公子先逃出侧后的殿门?......主人又怎么办?”

       纷乱思量间, 僵持的一瞬已过。楚王的眼神变得有些异样,正当此时,文纯公子动了-----那雪白的左袖中缓缓伸出的,却是修长五指,不是刀刃。

       素文纯空空的左手轻抚住琴弦,右手抓着楚王腕子向上抬起,缓缓将他的手臂移开。继而他松了手,长长睫毛遮了寒彻人心的目光,又轻轻地撩起了琴来:“这乱世另有一美,陛下却不知么?”内使官话娓娓道来,倒像是闲话家常。

       “哦?”楚王眼角一膛,起了七八分炽热的兴趣,“天下间还有何方绝美之人?孤王且请来,三美齐会,不亦快哉!”

       素文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转而抬起眼帘,难言的眸光,扫着楚王的脸:“夏国,‘人样子’。”他说罢这句话,双手按拨,瑶琴发出“铮嘣”的一响,乃是兵戈《破阵》之曲,终了前杀伐灭世的那最后一音。

       琴声,抑或话语,不知是什么让楚王周身一个颤抖。酒色熏染的脸忽然变得煞白,他就这么愣了片时,眼中映着的那人,已不再是风华绝代的佳公子,倒像是千万乌黑铁马践踏而来之前,先发预兆的一丝寒进骨缝的风。

       他愣着,忽然转身,猛地站了起来离去,几乎绊一个趔。就这样退避开那白衣男子的瑶琴,跌回到王座上发呆,接过酒樽喝着,半晌,才发觉今夜钦定的女主角,那个美艳胜过他以往所有嫔妃的蔷薇公主早已不知去向。

       楚王并未说什么,只自饮酒出神,手下宦官见了,小心翼翼重新招唤起歌舞,烂醉的赴宴贵族们便又渐渐恣欢耍闹起来。纷繁喧哗间,国君寡淡地独饮,不久便索然无趣拂袖离席,陆廉等几位重臣见状也随之而退,留下一堂残宾败客,喝酒,吐酒,撕扯舞姬的彩衣,弄脏自己的印绶,全然癫狂凌乱起来,天色不亮不会罢休。

       文纯公子一脚踢开瑶琴,就大殿中央斜身躺了下来,支着自己的头,独自面朝着花山下之下的豹笼。人的糜烂欢笑之中,豹的咆哮依旧无声,它们已经踏上死亡的边线,发出腥而黑暗的气味,血染的金色眼眸,与那白衣不着纤尘的人对视,笼里,笼外,默默此时。


       素文纯走出隆元殿,站在宫道幽暗的拐角,夜风凄迷,身上衣袂犹带着熏染了半宿的酒气。他动手去解腰间带扣,布料反而拽成了死结,就不禁胡乱撕扯起来,华贵的丝绸料子发出快要裂开的声响。寇倚风连忙上前,先安抚住他双手,然后利索的帮他除下那结构有些复杂的外衣。

       “公子不会,这些事只管招呼倚风伺候。”她小声说着,又从随身的小提箱中取出另一件干净的外氅与素文纯披在肩上,一边偷眼扫了扫他的脸色。

       素文纯的脸色白得就与天上月色一般无二,只是一双深深的眸中,却是无限的黑。他不说话,只是迎着风静立,紧紧闭合着嘴唇。寇倚风也默默在旁站着,并未开口询问方才那一刻,公子是否真的动意要刺杀王驾。虽然难以窥测他此刻心中所想,但她知道,这绝不是一个适宜随便讲话的时候。

       “你去。”良久沉默的公子忽然发话,低低的声音冷若冰霜,“守着阿姊的住处,莫放任何人碰她。”

       “公子?”寇倚风有些意外,“可......主人吩咐,倚风要保护公子的。”她说罢,不禁低头思量,轻轻咬了嘴唇,迟疑地又言道,“公子......倚风跟随主人也很久了,看过许多事情。有些事,其实也......躲不掉的。”

       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地扫来,像一片冰划过脸颊。寇倚风一怔,抬起眼,看见素文纯凝冷的目光瞪着自己,略显瘦削的脸,绷紧了苍白的愤怒。

       “你不去,我就放火烧了楚宫。”白衣公子平淡地说,一字一句,认真无比。

       寇倚风吸了口气,连忙俯首,向着公子行了一礼:“遵命!”她忧心的望了他一眼,想要再嘱咐什么,却终觉说不上话,只得咬了牙,转身去了。

       素文纯见她走远,犹自默默站了片刻,紧了紧身上披的衣裳,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而行。楚宫虽然奢华庞大,实际内部的巡检却稀松的惊人。他独自走过清冷宫道,直抵楚王景韶就寝的宫殿群外,方才看见把守侍卫和宦官的影踪。

       这会儿,贴身侍奉王驾的宦官李吉正跨出楚王寝殿的大门,远远地望见文纯公子,不禁揉了揉眼睛,连忙快步奔了过来。“公子,您这是?”他堆着笑行了个礼,狐疑的探问。

       “素文纯,求见陛下。”白衣公子并未还礼,双手交插在袖中,淡淡的言道。

       李吉四下看了看,眼前这个人竟是孤身前来,并无一人跟从。他眼珠转了一圈,笑道:“王上今日可是吃醉了,这会儿不知睡下不曾。”

       “若睡了,帮忙唤他起来。”素文纯没有丝毫表情。

       李吉瞪大眼睛愣了一瞬,须臾咧嘴而笑,深深的弯了个腰,转奔向宫殿里头,连声传报着:“素文纯求见陛下,素文纯求见陛下----”

       随着他尖细的嗓音声声回荡,黑沉冷寂的宫室一星星点亮,整间楚王正寝的恢宏大殿,渐渐灯火摇曳。很快侍卫们让开道路,两扇沉紫檀香的大门缓缓敞开,发出沉涩而躁动的声音。

       素文纯侧身望了一望,提起衣服迈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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