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风中古卷》(15)
玉 之 略
【一】魔牙之影
阴邈坐在镜前,缓缓披上黛青蓝色的纱衣,柔滑的后领顺着肩弧微微下敞,将她右肩背上那枝带刺的花袒露出一半。
这枝花,是她以“花魁”之身在平国的淮安城成名之后,由青楼主家、一位贵族侯爵以及几个当世著名的文人出面,使用蝇芒细针点刺了整整三个昼夜。一痕刻下,终生不褪;魅红花朵斜在脂酥一般的肌肤,就仿佛是从她的血肉中开出。那一年,她十三岁。
“蔷薇一绽百花杀”——从那之后,有关她的一切都被打上这种烈香之花的烙印,包括她自己。人们称她为蔷薇公主,这个世上再无人记得她真正的名字。从那之后,这块陆地上也再不曾有新的花魁。天下万美,望尘莫及。
镜中的容颜明显有些苍白,就连一向丰满润泽的嘴唇也呈现浅淡的粉,罕见纤长的睫毛勾勒出天然的清晰眼线,益发显得黑白分明,素颜清减。她的确身体不太爽利,那种痼疾又发作了;轻抚了缠绵作痛的额角片刻,而后她两指拈开檀香粉盒,开始上妆。
寇倚风侍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只此观之,她家主人的这一副病容,僻然出尘,憔悴虚弱之间的那种刻骨的艳丽动人心魄,根本不消化妆来增色。看起来,主人是打算要将这极美的病态真容加以掩藏;尽管她稍后要去赴的,是楚国国王亲自邀约的、天下最靡艳的晚宴。
跟随主人,也有六七年了。寇倚风心里知道,脂粉对旁人来说意味着隆重的礼节与深沉的心意,而对于她来说,却只是在有些时候,用来稍稍掩饰美丽的俗物。有很多属于她的真正最美的东西,她,是不屑也不愿让那些不相干的蠢人见到的——那些世人口中的贵胄王侯。
阴邈伸出小指上修长的指甲,将细腻如无物的檀霜粉拨入剔红小碟,启开三寸玉壶的转心锁,将壶中帝葵花的蜜汁滴在粉上,用银勺细细地调匀。粉蜜呈现嫩浅红色,又泛着阳光般的色泽和香气,以柔软的粉扑匀在额头、脸颊与下颌,全然遮掩了病中的苍白,气色立时如微醺的睡莲。而后取雪蔷薇胭脂——这是平国国主为她特制的专用唇蜜,以长绒绵纸浸蘸了,双唇轻抿三次,自然点色,是低调的柔粉。继而,她又启开藏置各色贴饰的玉匣,从中拣选了一枚“白蛾翼”的碎金雕花,形状孤寒清淡有似冰凌,以软明胶点涂了,贴作额妆。最后,她径自以纤细指尖沾上混了银粉与青金石粉的胭脂膏子,沿着眼角的下方轻巧一勾,抹上了两道冷艳的斜红。
楚王景韶,是个贪美、贪奢、贪虚名的人。
他饱学诗书,自命风流。虽然在民间声名狼藉,完全等同一个愚蠢的昏君,然而大贵族圈子里的人却都知道,他其实算得上当世诸侯王中,最具学问休养的一位了。只是他读书万卷,墨宝千幅,双手却从未碰过一页兵书战策,笔下也从未写过一字治国心得。
“目唯美,耳唯媚,嗅唯芳香,舌唯醇味,百体唯极乐,一心唯情欲,此六者外,不许一丝烦恼相污。享一世福华,登仙而去,虽万古帝王共相加,风流不及我也。”——这是景韶的人生目标,他曾亲口对近臣诉说,并要求史官以最优雅的龙檀篆字记下。
楚王的一生,都在追求最极致的享乐。他不停将他新搞出来的风流韵事编写成集、散与世间流传,誓要因此而不朽,凭此而战胜天下。而被他所享用过的一切,也都必将成为这座靡艳丰碑之下的泥尘,越是美好,就越是凄凉。正因如此,当蔷薇公主带着寻找养颜佳品的目的来到楚地,她便刻意回避了朝见楚王的机会,一连数月,只飘忽如雾地到处悠游。也因如此,当她被王室特遣的卫队迎接进宫、不得不让楚王观赏她的容貌之时,她换下了最显艳丽的红衣,采用楚国人最不喜欢的“荒北”之风,化上了格调清冷的妆。
楚王想要天下第一的温柔,阴邈却不会给他。
但晚宴还是要去的。其中九成的原因,是要去亲眼看一看,“阿弟”在交游诸侯的纵横捭阖间究竟是何无限风采,又到底会面对何等样的凶险。
是的,今晚的宴会,素文纯也会出席。要看一看,看一看……总也放心。
她站起来,展顺长纱衣上的褶皱。寇倚风知道已到了选香的步骤,便屈身蹲跪,准备为阴邈开启那数十只密封严谨的香匣。“主人,这个,今晚要用么?”她当先捧起一只手掌大小的石雕小匣,思量一瞬,笑着举头问道。
阴邈回首看了一眼,眉眼间也不禁泛起轻松甜暖的笑。她踱步上前,就倚风的掌上打开匣盖,雪白的小石匣里铺垫了厚而柔软的丝绒,中间衬托着的是一朵干制了的牙白色花蕾,枯皱如木,却保持着原本的形,神奇的七角状花瓣,片片层次分明。
这是传说中的“星牙昙”——是的,截止到七年前,仍是仅见于古籍记载的物种,与神话传说无异。据传此物产自北陆殇州极寒的石山深处,那里是巨人种族“夸父”的领地,对东陆的人类来说,简直是生命的禁区,好似另外一个世界。就连累世与夸父血战的北陆蛮族,也从不曾有人成功地采撷到这种花卉。
七年前,有奇商自北跨海而来,在历史上第一次将此花的干瓣带到东陆大地,作为养颜之神品,以天价售卖。干制的星牙昙有两种用法,一是直接碾碎,放在熏炉中点燃作为熏香;二是以某些种类的液体对其进行滋养。这种神奇的花即便干枯至死,一经浸入液体,立即就会以惊人的速度饱吸汁水,瞬间恢复鲜美盛开之态;使用这死而复活的花瓣敷于面、颈,能收青春滋养之异效,同时还会将至为醇美的香气沁入皮肤,自然飘洒,经年不散——这比以往最上等的香料还要绝妙。阴邈游走东陆富庶之国,费尽多方周折,但求得此一花;楚都清江里的“南市”号称天下最大的奇货市场,她也曾寄望前去搜购,亦无所获。
而这一朵,是素文纯前月游历淳国之后,从北方千般辗转为她带回来的。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又是碰上了何等的运气。
有这样一种传说:古早之前北陆的草原上降临了一位公主,有着天神的血统,美丽如日月,而能长生不死。一百个最精悍的蛮族勇士远征殇州,去寻取星牙昙奉养公主,但他们一个也没能回来。公主的容颜得不到滋养,终于衰败,最后伤心地不知所踪。一百个勇士的家人便分成了一百个对立的部落,相互争夺,蛮族开始了无休止的内战。杀戮之间再没有什么真正的勇士,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年。而当真的勇士再次降世,他们,却已注定都是背负着仇恨出生。
“所谓乱世,大概就是这样的吧……”阴邈的心间掠过这么一句叹息。她手指伸向小石匣中的干花,却又舍不得触碰,只默默端详了两眼。
也很少见主人会这么爱惜某样东西,寇倚风不禁抿嘴笑笑,言道:“公子叮嘱了好几回,要我把这匣子放好,一路上都很在意呢。我看他对这花儿,说不定比对‘帝玺’还要珍重。”
阴邈闻言,勾起唇角,举手合上了匣盖:“好好地存起来。今日却不用这个。”她说着,回眸在数十种香料间扫看,指甲在其中一个匣子上点了一点。寇倚风看去,被选中的是一品“春风离”——与许多专为诱人而调配的香料不同,这种香滋味清寡素净,抑制情思,反倒是拒人千里之外的作用。倚风明白了主人的心思,便打开春风离的匣子,以银勺取了三分香末放入熏炉,双手捧炉到阴邈的身前。
阴邈展开衣袖,缓缓地在香烟缭绕中旋转,不久,周身衣料、秀发之间,便都均匀地起了香气。
“侍奉公子,一切可顺意吗?”阴邈慢旋着,悠然问道。
“嗯。”寇倚风深深点了下头,“公子这样的人物……能随侍他身边,也算倚风的幸事了。这两个月来长的见识,有些做梦也想不到。”
阴邈长睫微垂,掩了眼底的一带暗色:“若非是你得力,他却有多少性命之忧。”她说罢,房中一瞬静默。念起素文纯所受的伤,主仆二人都是心绪一沉。
“……今后,你便跟着公子吧。”须臾,阴邈忽然说道。
寇倚风眨了眨眼,半晌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她却有些惊讶,捧着熏炉,不禁激动地纵前了一步:“主人!倚风跟随主人多年,并无半分离弃之心!”
阴邈停下了旋转的脚步,回身看着那少女,却是悠悠的一笑,举手轻拍了她的手背:“我知道。你的心,我怎会不知呢?”她说着,不禁从头到脚将倚风看了一遍,摇曳烛火之下,眼中映泛出温柔的光,“你的事,我已经盘算了何止数年。你已经快十七岁,跟着我,绝不是一生应有的出处。早能离开,早好。”她说着不禁又轻抚了额角,扶着桌案,有些疲惫地坐下,“更何况,得遇公子,何止是我的缘分,亦是你的缘分。跟着他,你定可饱览河山天地,翻新眼界,走更远、更好的路,过快乐的一辈子。”
寇倚风见阴邈又不舒服,忙放下熏炉去扶她,蹲跪在她的膝前。听着这些话,她望着浅笑的主人,一时不知作何言语,眼中却泛起了湿润来。
她自十岁起被阴邈收容,虽一直得到这位“主人”宽宏长者般的照顾与庇护,然而那时的阴邈其实也才十五岁,论之也还只是个孩子。但她已被烙上“花魁”的艳名,推上整个宛州都在赏看的舞台。孩子的身躯已在王侯贵戚把玩的手掌中流离辗转,甚至因此出入险恶的宫廷,于肮脏的刀影下挣扎求生。
主人就这样踩着白刃一路前行,不知是凭着什么力量,到今日,已深深地扎根,自在地展叶,成为这乱世中最美最坚强的花。这些年来,自己虽与她名为主仆,但却仅限于私下服侍;她从未让自己这个小小侍女曝露于人前,当她去朝见王侯,接待权贵,出席场面,当众献艺……当她做一个“风尘中人”必须做的每一件事时,寇倚风,都不曾出现在她的左右。
倚风只是阴邈的侍女,并不是“蔷薇公主”的侍女。这,是主人所能给她的最为宝贵,也是最令人思之酸楚的恩惠。
就连这一次寇倚风来辅助她上妆,也是暂向素文纯告了假、悄悄潜入到楚宫来的。并无人发现文纯公子身边的少年郎官竟然在侍奉蔷薇公主,更无人会知晓素文纯与阴邈彼此相识。
然而此时,她的主人却对她说,要她从此离开。去向远方,去向梦想,再将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孩子独自抛在蔷薇的花影之中,从此撇个干净。
寇倚风是知晓好歹的,也从未想过要踏上以色侍人的污浊命运。但此一刻,她仰视着阴邈,所想要做的就只是咬住嘴唇,不停地摇头、摇头。
阴邈仍是笑了笑,充满别样魅力的沉柔嗓音,轻幽却毫不迟疑:“终究是要走的。何况文纯……他太需要保护。”她转眸凝视着倚风,“你是知道的,我有多放心不下。除了你,还有谁能替我做到?”
寇倚风的眼睛睁了一睁,默然良久。忽而她站起身来,退开数尺,然后郑重地跪倒在地上。
“……主人,倚风今后,就去跟随文纯公子了。但主人,永远是倚风心中的主人。”少女说着,叩首拜下。
阴邈轻轻地叹了口气,不禁起身,也跪坐在寇倚风的面前。她扶起那女孩,修长的手指轻抚她脑后光润的发,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
“照顾好他……”她稍稍闪开了目光,竟似有些微的哽咽,“保护好他。”
寇倚风不能言语,只用力地点头。正在此时,紧闭的房门外面传来出国宫女的呼唤:“贵人可完备了?王上传命,请贵人出宴。”寇倚风凝住了自己的一切声息;阴邈向外应了一声,对倚风挥手,叫她且去。倚风又向她拜了一拜,飘身隐入殿宇间重重的纱帷帐幔,寻后门而出。
阴邈一个人立在清香弥漫的宫室中,静静地闭了一会儿眼睛。
“……照顾好他,保护好他。他是你,是我……是这天下的希望。”